蔡怡
1979年,剛剛開放不久,住在美國的我,就興沖沖地想幫父親找他失散了四十三年的家人。對我這個念頭,一向被母親譏為木頭人的父親,反應(yīng)并不熱烈,只木木地回應(yīng):“別麻煩了,讓他們永遠活在我心中吧……”緊接著他在越洋電話中長嘆一聲,就不再言語了。我猜他又是眼神好遙遠、好飄忽地望著無際的天空……父親說他在十六歲時,也就是在1937年“七七事變”發(fā)生后,跟著學(xué)校離開老家山東聊城,做起了流亡學(xué)生,以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見過父母。
“勝利后,你怎么不趕快回家呢?”聽故事的我搖著父親問。
父親回答:“我正在沙坪壩中央大學(xué)念大四,要先去南京校本部把書念完呀!”
“那念完書后就趕快回家?。 蔽医辜钡卣f。
“唉!誰知那時家鄉(xiāng)成了個名詞,回不去啦!”父親繼續(xù)說故事。
“1946年秋天,我一到山東青島,就焦急地打聽聊城的消息,但家鄉(xiāng)的消息根本傳不出來。到了1947年底,聽說國民黨的軍隊已經(jīng)棄守,有位堂兄從聊城逃到濟南,我就兼程由青島趕去濟南會面。但這堂兄勸我先別急著回去,因我去過重慶,恐會拖累家人。所以望著近在咫尺的聊城,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膠濟鐵路即將被攔腰切斷,再耽擱就回不了青島。當(dāng)時真是急得我捶胸頓足、扼腕興嘆!但也只有一步一回頭地上了回青島的火車。”
“那后來呢?”我急急追問父親。
“后來……誰料得到當(dāng)時國民黨的軍隊會兵敗如山倒?后來……不就和你媽逃到臺灣來,就再也回不去啦!”
故事就說到這兒,父親長嘆一聲,不再言語了。他的眼神好遙遠、好飄忽地望著無際的天空……雖然父親不再言語,我卻在他的眼神中讀到他因一時猶豫所造成的錐心蝕骨的痛與自責(zé)。所以打那時起,我就暗暗下決心,將來要幫父親找他的家人。
1981年,我不顧父親的木然,悄悄托人在山東聊城登起尋人啟事。
剛開始登報,我也沒抱太大的希望,誰知半年后就收到了一封山東聊城蔡莊寄來的信。我拆信的手哆哆嗦嗦地抖個不?!派仙觼硖齑蟮暮孟?,說爺爺奶奶還活著,要父親盡快回鄉(xiāng)見上一面。我正要狂喜狂喊時,不經(jīng)意瞄到信尾這自稱是父親堂侄兒的蔡寶意寫的一行小字:我們這位堂叔本名應(yīng)是蔡寶光,在家里還有一個等了他快一輩子的媳婦劉金娥……看到這兒,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全身起雞皮疙瘩,好似有無數(shù)的電流通過,上下不停地顫抖……顫抖……這么多年來我終于明白,每次提起爺爺奶奶,父親總是沉默不語、悵然長嘆的原因了;也終于明白母親總是譏諷父親是個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的“木頭人”的苦悶。這少小離家老大不回的痛,加上隱瞞曾做小丈夫的苦,幾十年來就像石磨般一再地蹂躪著父親的心,也難怪他被折磨成木頭人哪!
這封家書,讓父親背上了對婚姻不忠的原罪,讓母親在一夕之間成了小娘,讓父母原本就不和的婚姻掀起了滔天巨浪。我望著那滿懷期待卻闖下大禍的家書,不知心中該怨誰。
發(fā)飆了一百多天的母親終于安靜下來。到底1948年初,父親來到自家門口卻沒有進去,除了逃避內(nèi)戰(zhàn),也為逃一樁他不要的婚姻。對婚姻,他早做了抉擇,聰明的母親該明白吧。
于是我勸父親趕快經(jīng)美國轉(zhuǎn)赴大陸探親。但因臺灣當(dāng)局的嚴(yán)厲警告,父親堅持不敢走這條線路,我們也只有眼巴巴地等到1987年,臺灣當(dāng)局終于開放兩岸觀光了,這才急吼吼地經(jīng)香港、北京直奔山東聊城蔡莊。
當(dāng)一群小輩簇?fù)沓鰜硪粋€滿面風(fēng)霜,雙腳被纏過又放開,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看起來比父親大上十歲的鄉(xiāng)下農(nóng)婦時,父親完全不認(rèn)人地問:“你是誰啊?”那農(nóng)婦沙啞著聲,有些靦腆地說:“我是劉金娥?。 备赣H愣了一下,先看了母親一眼,然后焦急地問她:“咱父親母親還活著嗎?”劉金娥不答話,請大家走進屋里,往前一指,兩張遺像赫然擺在供桌上,奇怪的是,供桌上還放著一個早就被歲月洗褪了釉的空碗。
蔡莊的人是怕父親不回來,才撒下彌天大謊。原來爺爺早在二十年前就過世了,而奶奶是在1981年才撒手人寰的。劉金娥說:“我們娘……”她怯生生地看了眼母親,改口說,“你娘生前每次開飯,都要放這個空碗在桌上,說這碗是你當(dāng)年,也就是你十六歲那年,有天夜里突然由學(xué)?;貋?,喝了碗小米粥的碗。你這一去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完全沒了音信。但你娘一直相信你還活著,她說你一定會活著回來看她的……”我大媽一面擦眼淚,一面指著供桌上和爺爺奶奶一起癡癡地等著父親的那個空碗。
一向言語不多的木頭人父親,終于在那個似曾相識的空碗面前完全崩潰了。他那忍了五十年的鄉(xiāng)愁家恨,他那藏在心中五十年的自責(zé)與痛苦,終于像決了堤的黃河,一發(fā)不可收拾。只見他雙腿慢慢跪了下來,望著他父母的遺像,號啕大哭……在我聽來,父親的哭聲不是哭聲,而是心靈深處那從未愈合的傷口,慘遭撕裂所發(fā)出的最痛苦的哀號,是對大時代的操縱、小人物的無奈和自己的懦弱,所發(fā)出的最憤怒的吶喊。但是,無論他怎樣吶喊,又怎能喚回那五十年的歲月,那倚門而待、日日期盼的雙眸,還有那兩個心靈被扭曲的女人的青春?父親心中的痛,是永遠……也拔不出來了。
【選自《烤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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