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顧文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理事,吉林省首批“德藝雙馨”優(yōu)秀稱號獲得者。1987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迄今在國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各類作品1100余萬字,詩歌500余首,劇本被拍攝成電影4部,在全國各類作品大賽中獲獎500余次,其中微型小說《精神》《英雄》《家仇 國恨》《紙條兒,紙條兒》等分別獲得《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年度獎或大賽獎。20世紀(jì)90年代始在《野草》發(fā)表小說、散文近20篇,并獲得兩次征文獎。
一
康惠友的胸口正慌亂地?fù)潋v著,森林警察就找上門來。老康恨不能拿錘子砸自己腦袋,睜開眼就左一遍右一遍地囑咐自己,別想別想,想啥會來啥,可這倒霉的腦袋偏偏就往警察那方面出溜,這不真他媽的給想了來。
警察是屯官李唐全領(lǐng)來的。李唐全說,老康,這是吳警官、杜警官,找你問點事兒。
完了完了??祷萦褍裳埚畷r像蒙了層紗布,幾乎看不清來人的臉。平時大叔長、大叔短地叫得甘甜,這回改成老康了,必是警察跟他透露了啥,難道是坐實了案子,要抓他走?
頭一回跟警察打照面,康惠友熱情不是,冷淡更不敢,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對方,連水也不知道倒。心里叮囑自己別怕別怕,沒事怕啥,可丁點兒用也不管。
吳警官盯著康惠友的眼睛看了半天,問:“老康,昨天過半晌,你干啥去了?”
完了??祷萦涯X袋嗡的一聲。但他又一遍叮囑自己,穩(wěn)當(dāng)點兒,沒做你怕啥,就答:“我上山割點架條,地里的秋蕓豆爬蔓老高了?!?/p>
聲音有些顫。
“割指頭粗細(xì)的架條,你帶鋸干啥?”
果然叫那個該剜眼帶割舌頭的朱踮腳給賣了!康惠友覺得腦門發(fā)潮:“警官,我腰里……別把鋸就是個習(xí)慣,我可沒敢打那松樹的主意?!?/p>
“我說過你打松樹的主意了嗎?心里沒病,你嘩嘩淌汗干啥?”
康惠友的汗淌進(jìn)了眼睛里,辣得眼珠子好不難受,他抬起胳膊抹了一下,沒抹干凈,卻感覺不能再抹第二下:“你你你……警官,那松樹叫人砍了,我也心疼。你為什么不帶警犬來聞一下,罪犯肯定有腳印、有氣味。我把話撂這兒,我若是跟那松樹沾一點點邊兒,把我們?nèi)宜目诙紭寯?!?/p>
警察冷冷地說:“我們怎么破案,還得你教嗎?你是高法,說槍斃四口就槍斃四口?廢話少說,仔細(xì)看下筆錄,簽字。”
警察和屯官走了半天,康惠友心口依然咚咚咚地跳。警官沒帶他走,可也沒說不帶他走,這事有完還是沒完?真是人倒霉了放屁也砸腳后跟。昨天下午他去李家溝帶著把鋸不假,他是瞅準(zhǔn)了那兒有一棵病死的枯樹,扔著也是爛掉,扛回來不是還可以修房子啥的派個用場?咋就那么巧,偏偏當(dāng)晚趕上有賊盜伐松樹。早知道,還不如承認(rèn)鋸了棵枯樹,愛咋罰咋罰唄,現(xiàn)如今他有理也說不清了……是哪個嘴欠告的密?踮腳朱長山。昨天就朱長山看見他進(jìn)山,還跟他打過招呼!
冰凌坡再往南就是沒有人煙的原始森林。過去是個小隊,現(xiàn)在成為尚余百十口人的小屯,行政上歸十里外的村管轄。站在小屯朝南望,那片三角形的山林里長著三棵松樹,冬天松葉翠綠不必說,就是樹葉子關(guān)門的盛夏,那三棵樹也是駱駝?wù)具M(jìn)羊群,打眼一看就分辨得出。它們哪年生的沒人知道,據(jù)專家說,是稀有樹種,得幾百上千年才能長到水桶粗細(xì),這樣的寶物全地球也就此三棵!松樹成了神樹,成了小山溝人的驕傲。于是,冰凌坡的村民每天清早開門頭件事,就是仰臉望一眼那神樹。
可昨夜連風(fēng)加雨折騰到天明,幾十條狗居然沒聽到咬幾聲,冰凌坡的村民一開門,那三棵神樹沒了,再揉眼睛,那神樹千真萬確地沒了!
李唐全下令,哪個也不準(zhǔn)到現(xiàn)場,其實不下令也沒誰敢靠前。李屯官立即報警。
干屎抹不到人身上。康惠友把這句老話反復(fù)念叨,可心里還是不托底,究竟能不能把他給帶到局子里去,天知道。如今風(fēng)傳那些警察黑著呢,有事沒事挖個坑讓你跳,目的就是弄你的錢,可他康惠友缺的就是錢!
昨天下午去李家溝,只遇上那個在墾蘿卜地的朱踮腳,兩個人還搭了話。除了他沒別人。這個朱踮腳那張破嘴給個老娘們兒也不換,連老叢家的閨女處對象懷上了孩子這等事,他也敢造謠,何況他康惠友腰帶后真就別了把鋸。
康惠友土豆也不摳了,往炕上一仰,他媽的,犯相。姓康的挨上了姓朱的,這糠(康)遲早叫豬(朱)給吃了!
老婆柳絮領(lǐng)著倆閨女進(jìn)山摳藥材,讓一陣小雨攆了回來。見男人躺在炕上,灶間沒發(fā)現(xiàn)新?lián)傅耐炼?,以為又是打麻將去了,剛要吼罵,男人先開了口。
柳絮那張嘴比刀子還鋒利:“什么人玩什么鳥,疤瘌眼嫁了個朱踮腳。這老死頭兒打了多半輩子光棍,臨老了才娶上個疤癩眼老婆,這樣的命,咋就不知道積個善終!”兩口子怒沖沖直奔朱踮腳家。
朱踮腳死不認(rèn)賬:“哎呀惠友,你們兩口子可冤枉煞我了,我撞見你拿鋸不假,可這么大的事,我哪敢隨便瞎嘞嘞!”
老康回憶那警察看他的眼神兒,分明是掌握了情況:“對。你哪敢瞎嘞嘞?這山溝里的是非你從來不摻和?!?/p>
一句話把朱踮腳噎住了。那回造老叢家閨女懷孩子的謠言差點鬧出人命,結(jié)果讓屯長當(dāng)眾扇了耳光!
柳絮也逼上一句:“嘴巴子是不是扇輕了?”
朱踮腳把手里的茶缸子使勁兒往地上一蹾,磕掉好幾塊碎瓷片:“康惠友,咱打盆論盆,打罐論罐,少拉三扯四。咱倆沖燈說話,我姓朱的今天大門沒出,更沒見到警察的面,誰要是對任何喘氣的提到你帶鋸進(jìn)山半個字,那就天落石頭瓦塊砸死他!”
“誰死誰命短,誰告狀誰心虛!”柳絮才不信賭咒發(fā)誓那一套,她扔下這句話,拉著男人氣哼哼地走了,那扇破門被摔得呱嗒嗒響了好幾聲。
老話說靠山吃山。冰凌坡的村民挨著原始森林居住,盡管上面這不讓那不讓,可看不見偷點摸點兒的事兒哪家沒有,就是林業(yè)站也睜只眼閉只眼。平時若遇上哪個敢向上級匯報,那就是得罪了冰凌坡全屯村民,這主兒往后別打算在這兒待下去。換別的事,朱踮腳不敢,可如今不同,那神樹讓人偷了,那全地球只三棵的絕品讓人偷走,警察為破案,獎金能少給嗎,人為了錢,啥良心不能賣?
回到家,康惠友兩口子琢磨來琢磨去,還是覺得除了朱踮腳那個賤嘴子沒別人。這么大的事,判多少年可不一定,沾誰身上誰受得了哇。唉,這叫暗算無常死不知呀。
二
第二天,村東頭張歪嘴子家蓋新屋上瓦。
山溝人心齊刷,哪家有事,尤其是娶親、蓋屋、發(fā)送死人,哪怕有天大的仇口,若敢不到場,你人品就跌了下去,往后有事你就自己來吧。
康惠友當(dāng)然要去幫忙。來到現(xiàn)場,見踮腳朱長山也在,昨天那股火還憋著呢,倆人誰也沒跟對方搭腔。老康不須推讓就第一個上了房,憑他那手絕活兒。朱踮腳年紀(jì)大又啥啥不會,就被安排在房子下角和泥。
上午很快就把架子拉了起來,傍晚上瓦。上完瓦,也就是把房蓋整好了,只剩下喝酒吃飯。
本屯子無論哪家新屋上瓦,就是老康和胡大爪子倆搭檔大顯身手的時候:普通人苫瓦,三人一組,師傅身后坐一接瓦的,地面上有一遞瓦的,雙手平端起一塊瓦,往上一扔,這接瓦人接住,堆在身后,供苫瓦師傅取用。老康身邊卻省了那接瓦工,自己身兼二任,幾乎不用回頭,用瓦了,只喊一聲:瓦。他的搭檔胡大爪子拿起瓦往上一撇,這老康回手刷地接住,瓦不須往身后摞,借慣力往前一送,那叫一個準(zhǔn),嚴(yán)絲合縫地苫在了應(yīng)該苫的位置,接著回身再要再接。老胡扔瓦不用瞄,老康接瓦不用看,倆人配合得用小學(xué)校長谷老師的話說,那叫一個珠聯(lián)璧合。
今天在屋頂上,老康自然“故伎重演”。不過往下一瞅,那個昨天告狀的朱長山踮著一只腳,哼哧哼哧地和泥,老康那股氣就又上來了。哼,你媽的,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廢物,就告狀有能耐。此時要照腚后一腳踹趴下,你那賤嘴插稀泥里去才過癮。這樣一想,他每接住一塊瓦,先借慣力夸張地往后一甩,瞄著在房下和泥的朱踮腳腦袋比畫一下,心里說,把你的腦袋開了瓢,看你還敢逮誰誣陷誰。挑釁一下之后,再將這塊瓦苫上,康惠友認(rèn)為不這樣就出不來憋在他心口窩的氣。
那朱踮腳哪里知道房子上有人沖他惡意比畫呢,只顧低頭和泥,越這樣老康越覺得自己白比畫了,心里越堵;胡大爪子知道他倆昨天的疙瘩,也就迎合著老康媚笑,這瓦一塊接一塊地扔,康惠友賭著氣呢,那瓦就越苫越快。
老話說:“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笨祷萦阎挥X得這種挑釁解氣,沒想到卻惹出塌天大禍。眼看瓦苫到屋頂了,他回手接過老胡扔上來的一塊瓦,這塊瓦有道小裂縫,就在老康順手一抓一甩的工夫,它突然斷掉,老康手中只抓住一個小角,剩下的大半塊借慣力飛了出去,直奔屋下方和泥的朱踮腳!
康惠友剛才還想象著某塊瓦砸中朱踮腳的腦袋,砸得他腦漿崩流才解恨,卻不料那瓦當(dāng)真出了手,并且直瞄著朱踮腳的腦袋去了??祷萦阎酪獕氖拢X袋趕緊使勁兒往一邊歪,可那瓦不受遙控,老康嚇麻了爪,大張著嘴出聲不得……
老胡當(dāng)然也看到了瓦片失手,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三叔……”本意是提醒對方小心,哪知不喊這聲,斷瓦可能從頭頂上越過,這一喊,朱踮腳聽到聲音一抬頭,那飛瓦不偏不倚,恰削在他的額角上。朱踮腳悶哼了一聲就倒在地上放出一個悶屁,人竟然死了!
康惠友一下子癱在了屋頂上。剛才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昨天還一口一個“惠友”,指天畫地發(fā)毒誓,今天居然死了,死在他康惠友的手里。人命關(guān)天,這天塌了下來!
蓋屋是大事,屯長李唐全當(dāng)然在場,他急忙打電話報警,一邊安慰傻在一邊的康惠友:“老康大叔,這事就算比天大,也不是你特意干的,在場的人都能證明。”
“證明個啥呀?”老康吼道,“就是把我姓康的槍斃八回,能換回這條命來?讓警察把我抓去,該咋判咋判吧?!?/p>
這時已有人飛也似的跑去朱家給老太太報信。可是,老朱太太沒在家,估計是進(jìn)山采五味子去了,房主張歪嘴子等一干人只急得捶胸頓足,叫苦連天!
三
康惠友的老婆領(lǐng)著九歲的小女兒紅玉,各挎著滿滿一筐五味子,興高采烈地往家奔。今年真是收了山,大女兒朝思暮想要買個隨身聽學(xué)英語,這回用不了的用!
剛從山坡上下來,卻看到本屯的老孫婆子牽著牛往樹上拴。這老孫婆子外號“小廣播”,左鄰右舍的事沒有她不知道的,大老遠(yuǎn)見了柳絮,粗聲大氣地嚷上了:“如今天矮了,發(fā)下毒誓馬上報應(yīng)??煜氯タ窗?,朱踮腳果真就讓天落石頭瓦塊給砸死了,剛才有人跑去找疤瘌眼兒,她沒在家?!?/p>
也在為告狀的事悶著氣,見小廣播神情不像是亂說,柳絮心頭一片烏云豁然開朗,嘴上辟謠,其實是把事實往鐵里定:“???不能吧。他沒跟警察下舌,怎么可能砸他?”嘴里說著,同時回頭,望見半山腰有人影一晃,躲進(jìn)了樹叢中,她立即閉了嘴。這也算冤家路窄,那人影正是朱踮腳的老伴兒疤瘌眼兒!
朱踮腳的老伴兒當(dāng)年是城里人,據(jù)說念過不少書,就因為右眼下長著個拇指肚般的大疤癩,活像沙子迷眼翻起來的眼皮,紅鮮鮮得嚇煞個人,長到三十多歲,沒人肯娶,這才下嫁到冰凌坡。過了幾年,沒生出一男半女,老頭子忽然得了急病死了。當(dāng)時有位跳大神的葛老太太提醒她,就是眼底下那塊疤癩位置不好,把老漢給妨死了;如果不治好再嫁,嫁誰妨誰。這樣的主兒哪有人敢搭茬?好不容易遇上了老漢朱踮腳,說你不嫌棄我殘廢,咱倆對付著過吧,只當(dāng)舊社會的搭伙。咱拼命攢錢,無論如何也得去北京上海把那疤癩弄了去。
真正是瘸驢拉豁磨,老兩口和睦相處,日子居然好起來,誰能預(yù)測到老漢死在了飛瓦下?
朱踮腳排行老三,山溝人當(dāng)面三嬸子三大娘三奶奶地稱呼,背后都叫她疤瘌眼兒。小廣播跟柳絮說的話,被她一字不落地聽進(jìn)了耳朵里,她如何肯信這些無聊女人瞎掰,早晨起來老漢還樂呵呵地跟她合計做美容的事呢。然而,兩只腳卻不由自主地錯過自家門前小道,直奔了張歪嘴子的新屋。
走近了,疤瘌眼兒見現(xiàn)場圍著一大堆人,誰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給她讓開路。定神一瞅,門板上躺著的可不就是她那老頭子!老太太兩眼一黑,左右晃個不?!缓蠊蛳拢瑑墒直еw左晃右搖,半天,哇地哭出來半聲,突然停住了,現(xiàn)場靜得人汗毛倒豎!
“三奶奶,您別憋著???,哭出來就好啦?!崩钐迫吕咸俪鍪?,硬著頭皮上前哄勸。
又是好一陣子死寂,老太太終于開了口,說話聲音像夢囈:“他沒告狀,咋就死了……”
“三嬸子,”康惠友一咬牙,“怨我。我沒拿住那瓦,掉三叔腦袋上了。讓警察把我抓起來吧?!笨祷萦迅杏X這么熬著,還不如麻溜將他槍斃了好受!
“我不跟你說?!崩咸酒鹕?,再瞅了一眼躺在木板上的老漢,“要是真告了黑狀,那他砸死就活該??勺蛱煲惶焖麤]離我的眼,又沒電話,拿啥去告訴警察有人拿鋸的事?沒告狀他一定活得過來。人,先放這兒吧!”老太太扔下這話,轉(zhuǎn)身顛顛地回了家,房門摔得咣咣響!
遇上這等事,事主若是大哭大鬧,雖然有些麻煩,卻還算好解決。然而,朱老太太只哭了半聲,居然要讓老伴兒自己活轉(zhuǎn)來,這簡直是甩給屯長個天大的難題!李唐全吩咐屋子先停了吧。山溝沒實行火化,馬上做棺材。這邊康惠友的家人守靈燒紙,又派幾個跟老太太說得來的女人去陪著她,千萬別再出事。
但老太太不發(fā)話,哪個敢挪動尸體?大熱天放在這里,是絕對不行的!屯長一轉(zhuǎn)念,那老太太別看長相嚇人,可平時挺說理呀,如果康惠友給她下個跪,殺人不過頭點地,她不會死糾纏的。
“下跪?”康惠友頭一昂,“跪天跪地跪父母,你還見我跪過哪個?把我槍斃吧,一命抵一命?!边@倔種硬上了!
“屁話!”屯長說,“人家活蹦亂跳的老伴兒嘎嘣一下死了,死在你那片瓦下,換成你會咋樣?按法律,你屬于過失誤傷,判不到槍斃。電視上講法律的節(jié)目沒看過嗎,你就是馬上吊死,也還得負(fù)賠償責(zé)任。說吧,從經(jīng)濟上賠償老太太,你認(rèn)不認(rèn)?”
張歪嘴子哆哆嗦嗦地接過話頭:“給我蓋屋出的事,我也……拿一份。”
康惠友一跺腳:“咋不認(rèn)?屯長你跟她說,她要多少就是多少,我姓康的今年還不上,明年;這輩子還不上,來世?!?/p>
說罷,老康晃晃悠悠回了家。一進(jìn)門,老婆對他說:“那朱踮腳是不是真告黑狀了?不然他咋偏偏讓瓦給砸死了?”
啪!康惠友一個耳光,打得老婆滾倒在地上:“操你祖宗。人都死了,你還敢說風(fēng)涼話,麻溜領(lǐng)著紅玉給人燒紙守靈去!”柳絮捂著腮幫子爬起來,屁沒敢放,領(lǐng)著閨女跑出了門。
四
出了人命,屯長李唐全再難也得出頭哇。他帶上幾個在山溝算是有頭有臉的,硬著頭皮去見老疤癩眼兒。
“三奶奶,三爺人是走了,您看有啥要求……”
“他必是跟警察下了舌應(yīng)誓呢,活該吧?!?/p>
“三奶奶,您可不興這么想,咱們?nèi)祟惗忌咸樟?,還信那個。”屯官急得抓耳撓腮,恨自己話遞不上去,“要是發(fā)個誓就應(yīng)了,那還要法院干啥?!?/p>
“就是就是?!彪S員們七嘴八舌幫腔,冰凌坡村民們嘴拙,況且頭回遇上出人命的事。
就那么僵坐了個把鐘頭,老太太終于吐了口:“我知道,就算把老康弄進(jìn)去,死人還是活不轉(zhuǎn)來。他害我一口,我不能再害他一家。你看我眼瞅六十歲了,活到這窩囊份上,為什么?老葛太太多年前就提醒我,我這個疤癩窩是個兇相,真后悔不早治了它去。你看,妨死了倆男人,我滿身是嘴也抖落不清了?!?/p>
“三奶奶,咱商量著來。您給個話兒,缺多少吧?!?/p>
“我去過市醫(yī)院。大夫告訴我,到北京上海,有十萬塊錢做個美容手術(shù),就能整得跟沒疤時差不離。死鬼幫我攢下五萬,他這條命再給換五萬,去大醫(yī)院給這疤癩弄掉。我這把子年紀(jì),不是圖美圖浪,就圖個不再倒霉,不再把別人嚇著,從此搬出這傷心地兒,哪死哪埋,跌進(jìn)壕溝當(dāng)棺材,誰個也不拖累?!?/p>
李唐全做夢也沒想到老太太會如此開通。按說,賠一百萬也換不回人來,五萬塊錢這才到哪兒??煽导覍嵲诶щy……這樣吧,由康惠友和張歪嘴子共同負(fù)責(zé)賠償老太太五萬元,歪嘴子一萬,老康賠四萬。
老太太沒吱聲,算默許了。李唐全在悼詞上把死者說得跟雷鋒相似,并警告,老人家根本沒見到警察,哪個敢背后嚼舌,就是缺了八輩子德,死了也沒人抬去。死者得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厝肓送???祷萦训男∨畠杭t玉披麻戴孝,給朱爺爺摔的喪盆,出殯時,康惠友與張歪嘴子抬的前杠……棺材一起步,朱老太太又昏死過去……
五
朱踮腳出殯第二天,盜伐珍貴木材的案犯落網(wǎng)。一個外地盜伐團伙早就打定了神樹的主意,趁雨夜把它們砍倒,抬過一道山崗,從另一條道上運到了外地,跟本屯人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警方其實已經(jīng)掌握了些線索,由于一些特殊原因,需要制造假象麻痹嫌疑人,所以,派一名退休警察帶一協(xié)警來冰凌坡,就是那么隨便一問,問哪個都是帶鋸了沒有。就是這么一個過場,卻搭上了一條人命!
康惠友直拿腦袋往墻上撞。千刀萬剮的盜木賊,不叫你偷了神樹,這人命能出嗎?罵過賊人又罵自己,都是他自己做賊心虛,還固執(zhí)地認(rèn)定是朱長山告的密!有心想跟老太太賠個罪,可一撞上對方那冷冰冰的眼神,康惠友魂都沒了,人家搭上一條命,這罪咋個賠?
知道對不起老朱太太,康惠友立即把家中老母牛連同它的雙胞胎牛犢兒低價賣掉,惹得女兒紅玉好一頓哭,她舍不得親手放養(yǎng)的牛哇。家中刮盡箱底,湊了一萬五千元,托屯長先給老太太送去。
疤瘌眼兒一張臉拉得老長:“說好了的立馬兌現(xiàn),這哄得死鬼入了土,想耍賴是不是?那我去他門口吊死,大家誰也別想好了!”屯長好說歹勸,說這是表示個態(tài)度,明天后天催促老康家盡快把剩下的三萬五還完。
李唐全清楚,康惠友砸鍋賣鐵也湊不齊這么多錢,但他作為屯官,只能是推一天算一天。
這邊老康也百爪撓心。朱老太太不追究,等于是天大的恩惠,這錢再不還人家,沒天理了。他一邊張羅借錢,一邊打電話通知念高中的大女兒娟子停學(xué),回來幫助家里。一家人沒白帶黑地長在了山上,采野果,摳藥材,掙一個是一個吧……
這天柳絮領(lǐng)著小女兒紅玉上山,發(fā)現(xiàn)懸崖上生長著一種叫卷柏的藥材,挺值錢的。紅玉靈巧,小心翼翼地攀過去,大把地采摘起來……正采得起勁,沒提防腳下一塊風(fēng)化石松動,女孩連人帶筐摔了下去。
懸崖不高,小紅玉人沒摔壞,可人砸在枯枝上,枯枝樹梢斷了,根部一截斷枝彈起來,差一點點就戳到眼睛,眼皮下劃出一道很深的傷口,那血就淌了滿臉……柳絮再也顧不得藥材,背起女兒就往家跑……回到家,紅玉仍然疼得不住聲地哭叫,當(dāng)媽的嘴里哄勸安慰著,拿鹽水洗了消毒,又向鄰居借了點云南白藥敷上,直到煎兩只雞蛋給女兒吃,算是止住了哭聲。
天黑,老康和大女兒也回來了,兩口子抱著小閨女放聲大哭:“苦命的孩子,你咋偏趕在這當(dāng)口出事。咱那邊欠著人命錢,若是上醫(yī)院治療,明擺著的是有錢不還賬,你想老太太能善罷甘休嗎。”紅玉這孩子特別懂事,“爸媽,不礙事的。我小心點不讓它感染。就是不能跟你們上山了。”
第二天,老康把紅玉留在家,囑咐閨女定時吃飯吃消炎藥,他帶著柳絮、娟子進(jìn)了老林子。趕上季節(jié),成片的蘑菇能絆倒人,但剛采摘的水分多,往家倒騰不起,辦法是就地搭間小屋,壘兩鋪石板炕,擺上蘑菇,炕底下架柴火猛燒,烘干了再換。夜里山外望不著冒煙,就架火猛燒,清早?;?,這石板已滾燙,白天照樣烘蘑菇,傍晚,再點火……要是讓森林警察逮著,不但沒收蘑菇,還得蹲拘留所。事到如今,老康兩口子啥也顧不得了,他們心里只有一個“錢”字。
冰凌坡的村民沒人去跟康惠友家搶蘑菇,個個眼睛瞪得圓,耳朵豎得倍兒直,一旦有警察嗅著味兒過來,就立馬去人送信……
六
“一更里呀,黑咕又隆咚,家家戶戶點上油燈。自個兒打著火,自個兒點著燈,自個兒“拉呱兒自個兒”聽……”
天黑透了,老朱太太燈也不點,沖著黑屋子把這首半拉磕唧的老歌哼了一遍又一遍,哼著哼著就變成了嗚嗚的哭聲。
她本來不是個迷信人,不相信那塊疤癩能改變她的人生,就算改變她自己,活蹦亂跳的兩個男人,哪會都為這塊疤癩說送命就送命?假設(shè)閻王存在,那么,倆男人的命運是前世定了的,娶了個疤癩女人,閻王就命令秘書給改過來?可這話跟誰辯論去,有人聽嗎?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感覺胸口還是堵得慌,就使勁再嘆一口,胸口還是堵。她眼前輪番出現(xiàn)倆男人的樣子,都是影影綽綽看不真亮。唉,一鋪炕睡了多少個年頭,其實倆男人真說不上待她好還是待她不好,他們就跟商量好了一般,平時能不說話,就絕不開口;實在有啥事必須跟她說時,臉沖著墻說。她是有名字的,叫高淑芳,可倆男人一律把她叫作了“哎”,就是夜里要她,也是緊閉著倆眼像跟仇人較勁似的,從來沒正眼瞅她一下……
洗衣裳時,她也在河水里照過,確實是越瞅越煩。這疤最好是長在腳后跟上,擴大個兩三倍也不礙啥,可它……上小學(xué)時,同學(xué)們都是倆人同桌,她卻孤零零地在最后排獨占一桌,沒人愿意靠著她。她流了多少淚呀,老師總在課堂上一遍遍地講心靈美心靈美,可到了真格時,怎么連幫她安排個同桌都不肯?老師太虛偽。上到初二,她再也沒勇氣面對那些異樣的眼光,干脆躲在家里自學(xué)。鄰居有位退休的高中老校長檢查了她的成績,點頭又搖頭:“怎么不去上學(xué)呢,你這天資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我這雙眼睛就算瞎了?!?/p>
然而又能怎么樣呢,她不敢出現(xiàn)在課堂上,也沒有地方參加高考,最后像撿了多大便宜似的嫁到這冰凌坡,跟那個大字不識一筐的半大老頭兒睡到一鋪炕上,老頭兒死了,還被訛成她給妨死的……
眼下老朱頭兒走了,倒像是卸掉一副重重的擔(dān)子。從此夜里不必再憋憋屈屈地應(yīng)付他,真是不樂意不是,裝成樂意更不是。老漢臨死給她做了點貢獻(xiàn),可以把這個害她一輩子的疤癩除掉了,往后,往城里一搬,離開這傷心之地,或許可以開始她真正的生活。若是再嫁個老頭兒,她可要認(rèn)真地挑挑,起碼也要找個識文斷字的。對,一定要找個老頭兒,除掉這該詛咒的疤癩,她高淑芳絕對是名副其實的資深美女!
老康家錢準(zhǔn)備得咋樣了?老康不比她老太太,不愁沒人借貸。兩口子年輕又有倆女兒,有還債的指望,就是挨家磕頭,難道湊不上那筆錢?惹了事別裝土鱉呀。這樣一想,老朱太太就打著電棒去了康惠友家,催他們趕緊想轍,她臉上的疤癩一刻也容不得!
怎么狗沒咬,窗戶也是黑著?細(xì)聽,屋里有女孩輕聲哭泣,挨打了這是?姓康的心情不好怪你自己惹事,拿孩子撒什么氣?老太太想借機會把老康罵一通,她拉開虛掩著的房門。
屋里好像沒別人。拉亮電燈,是紅玉仰躺在炕上,眼淚鼻涕抹得一塌糊涂,孩子右眼上蒙著塊口罩布,上面壓著一個手絹包……伸手一摸,小臉燒得燙手,忙問:“丫頭,你這是咋了?”
“三奶奶,我前天摳藥從砬子上跌下來,把眼睛下面戳破了皮,我疼啊?!奔t玉淚如雨下。
朱老太太細(xì)瞅,手絹里包著是雞蛋清和白礬,民間傳下來的消炎偏方;掀開口罩布,紅玉的傷口轉(zhuǎn)圈發(fā)紅,已有化膿的跡象!
“你爹媽呢?他們把你自己扔在家里,咋不去醫(yī)院?”孩子的傷口一下子轉(zhuǎn)移到了朱老太太心口上!
“三奶奶,爸媽進(jìn)老林子烘蘑菇去了。我不能去醫(yī)院。俺家還欠您錢呢,欠錢不還就去醫(yī)院,那成啥人啦?!?/p>
老朱太太一下子杵在了原地,半晌不動也無語。突然,她瘋也似的跑回家扎了一頭,又快步奔屯官李唐全家院子:“出來,給我看住狗!”
李唐全魂都飛了,老太太殺上門來,這回咋應(yīng)付吧。趕緊跑出來把那狂吠著的大黑狗喝?。骸叭棠獭?/p>
“李唐全,你還好意思當(dāng)這個隊長嗎!”山溝人仍舊習(xí)慣稱屯官是隊長。
大李知道這是逼債來了,如同小鬼見了閻王,話都說不囫圇了:“三奶奶,我前天還把老康好一通罵,他緊著想法子呢……”
“放你媽的屁!”老太太進(jìn)屋,把一只塑料袋拍在屯長的炕上,“紅玉那張臉眼瞅要毀了你不知道嗎?冰凌坡有一個不夠,還要變成疤癩眼屯!你麻溜給我找人連夜往醫(yī)院抬。我這里總共七萬五,都拿去。再不夠,砸你的骨頭,也得保住紅玉那張臉。我把話撂這兒,孩子有個閃失,咱誰也別想好了,我這么個年紀(jì),我怕誰?你快呀!”
李唐全以為是做夢。老太太冒火竄煙才討得一萬五,這一下子卻連老本也舍出來,不會是討不到錢說賭氣話吧?
“三奶奶,這錢是您治疤癩的……”
“我眼瞅要死的人了,疤癩了一輩子,就不差這幾天了,可絕不能再耽誤孩子,不能讓俺孩子走我這條路!”老太太說罷,扭頭就走!
李唐全瞅一眼炕上的錢,對著小廣播喊上了:“屯子里會喘氣的,趕緊幫我去搶救老康家的紅玉……”
很快涌來一大幫村民。李唐全掏出一沓錢:“這是我自個兒家的,每人一張拿去當(dāng)工錢,醫(yī)療費三奶奶出了七萬五,剩下的我全包?!?/p>
“搶救個孩子還給工錢?隊長,不帶這么罵人的。冰凌溝村民人窮不假,可沒齷齪到那地步。”
幾個壯漢輪番背起燒得半昏迷的孩子,連夜送出了山溝。
朱老太太回到自己家,打了半盆清水,對著盆子里的自己罵上了:“你這個倒霉透頂?shù)陌贪]眼兒,你接連妨死倆老頭兒,臨死你差點害了俺紅玉,那花骨朵般的年紀(jì)呀!”老太太嗚咽了,“你咋這么個命呀,倒霉事全讓你攤上了?老葛太太,你整個就是活神仙呀……”哭夠了,老太太一頭栽倒在炕上,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朱老太太昏昏沉沉聽到有人喊她。睜開眼,天大亮了,喊醒她的是屯長李唐全:“三奶奶,告訴你個好消息,紅玉那傷不礙大事,現(xiàn)在她媽陪她住院,一禮拜就拆線回家了……”
“?。坎荒苈浒贪]?”
“大夫說,多虧治療及時,不然可就毀了容。這回好了,過兩個伏天就看不出來了。三奶奶,您起來出去看看。”
李唐全攙起老朱太太,開門一看,老太太呆了:小院外擠滿冰凌坡的村民,那個倔種老康跪在當(dāng)前,身后跪著他大閨女娟子,見老太太開門,齊聲叫:“媽!”“奶奶!”
老康的頭叩在石板上,磕得咚咚響:“我的親媽,兒子跪天跪地也跪了您,您就是我親媽!您得跟我回家,明天咱去北京美容。大家伙兒作證,今后我一家四口全是您的親骨肉,康惠友有半點虛情假意,就不是冰凌坡的村民。您若是不答應(yīng),俺爺兒倆就多咱跪死多咱算!”
老朱太太一陣暈眩,幾乎又是站立不?。耗莻€老葛太太看得到底是靈還是不靈呀?還是這張疤癩臉……她虛指著老康的腦袋點了好幾下,突然就冒出一個從來就沒說過的詞兒:“小鱉羔子!”
編后語:
像一塊石頭掉入平靜的湖泊,三棵神樹的“失蹤”打破了冰凌坡原有的寧靜,悲劇和苦難接連上演。可就在這個小小的山溝里,無論何時都能人心齊聚。共患難的次數(shù)多了,鄰里間的猜忌與嫌隙也隨之煙消云散。他們或許不是親人,卻是最親的人。案件的真相最終水落石出,真正的壞人被繩之以法,冰凌坡恢復(fù)了它原有的樣子,寧靜的背后,又多了一份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