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平(滿族)
當(dāng)年,我插隊的那個地方農(nóng)民們形容某片田地肥沃,常用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說插根筷子都能生根。這我不信,絕對不信。我雖然沒有多少土壤學(xué)和植物學(xué)方面的專業(yè)知識,但好歹也讀過幾年書,這個比喻也有點太不著邊際太不靠譜太夸張了吧。不管土地有多肥沃,也不管當(dāng)?shù)貧夂蛉绾螡駶櫆嘏?,可筷子無論是木質(zhì)的還是竹子的,肯定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任何生命機能,那它還怎么生根發(fā)芽?那個年月,若有塑料筷子,就更不可能。能發(fā)芽的不能稱為筷子,而是還沒徹底曬干巴的小樹棍或竹棍。這可用當(dāng)年我們經(jīng)常引用的一段論述來說明,一定的溫度可使雞蛋變成小雞,卻絕不能讓石頭變成小雞,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nèi)因才是變化的根據(jù)。這就涉及哲學(xué)方面的命題了,絕非抬杠。
可我萬沒料到的是,后來,有一根筷子真的生根了,而且一扎幾十年,直到今日,還孽生出兩枝很茁壯的支杈。
這根筷子叫張???,我從小要好的朋友,初中時的同班同學(xué)。
我和張??∠锣l(xiāng)時都是十八歲,去的地方離家不遠(yuǎn),坐火車也就兩個小時的行程。這似乎跟按學(xué)校按班級的統(tǒng)一調(diào)派有關(guān),鐵路職工子弟中學(xué)嘛,總得找個能聽得到火車叫的地方。聽說為爭取這一點,鐵路局盡了很大的努力,包括答應(yīng)可給安置知青的縣城和公社優(yōu)先調(diào)派車皮。這一近,就給我們這些鐵路子弟們經(jīng)?;丶姨峁┝吮憷?。至于火車票嘛,家長和知青的心目中早達(dá)成了共識,都是鐵路家的孩子嘛,都是響應(yīng)偉大號召去大有作為的,還買什么票呢,就好像回家敲門,太外道了吧。
但這“共產(chǎn)主義”的好日子并沒維持多久。鐵路局來了軍代表,軍代表是個老八路,據(jù)說對為時尚不久遠(yuǎn)的紅衛(wèi)兵運動深惡痛絕。他在坐火車巡察一番后拍了桌子,“這叫牛犢子拉車,亂套!一幫小毛孩子,還沒王法了呢!不管是誰,想坐車,都買票!”
這些背景資料是我從爸爸口里知道的,我所親身感受到的氣氛則是嚴(yán)防死守如臨大敵。那天,已是暮色垂臨,我和張??】绯鲕囬T。下車的旅客不少,其實多數(shù)是知青,不下百人。落腳之地是三等小站,幾組鐵道線路,不長的站臺,橫空一道天橋,那是出站的唯一通道。但當(dāng)過紅衛(wèi)兵的知青們很少有人按規(guī)矩行事,順著鐵道,或向前,或向后,或跨過對面的鐵道,便直奔了廣闊天地??赡翘斓那闆r特殊,站臺對面停著一列貨車,便與站臺這側(cè)的客車夾成一條狹長的走廊。下車人一下都擁在站臺上不動了,因為站臺兩頭都站滿了身穿草綠色軍裝的士兵,一個個筆挺威嚴(yán),密層層封堵了昔日可自由往來的去路。有車站工作人員拿著電動喇叭喊:“下車的旅客請經(jīng)由天橋出站。沒買票的旅客在出站口補票?!?/p>
這好比甕中捉鱉,四面圍堵,只留那么一個出口,插翅難逃了。少數(shù)買了票的往天橋走,大批的知青們則擁在站臺上不動,低聲的議論與咒罵嗡嗡嚶嚶。我對張??≌f,今天要倒霉了。張海俊問,怎么說?我說,花錢補票唄。張??±湫?,不嫌窩囊?我說,看來今天得認(rèn)了。張海俊說,愿認(rèn)你認(rèn),順著腚溝子流大汗一天掙不到兩毛錢,顯你趁?。克f的是實情,別看我們插隊的地方交通還算便利,但生產(chǎn)隊的分值卻低得可憐,年終能不能兌現(xiàn)還得另說。我嘟噥說,那可咋好?張??∏昂罂戳丝?,低聲說,把你的大棉襖脫下來給我。我問,啥意思?張??≌f,少廢話,快脫,別讓當(dāng)兵的看見。
站臺上的人擠成一團,亂糟糟,高挑在頭頂?shù)穆窡粢不杌璨幻?,想不讓?zhí)勤士兵看到我脫大衣很容易。我身上的棉大衣是我爸前些年在工務(wù)段當(dāng)養(yǎng)路工時發(fā)的工裝,我下鄉(xiāng)時便給了我,大衣左胸上印著路徽和安全生產(chǎn)的字樣。這一點,張海俊就沒法跟我比了,他爸爸是餐車上的廚師,廚師不發(fā)棉大衣。
張海俊穿上了我的棉工裝,吩咐:“隨大溜兒,要快。”
我沒聽明白他的話,更不知大溜兒將怎么行動,可眼見著張??∫褤荛_身邊的人,大步向著列車尾部而去,走出沒幾步,又聽他扯開嗓門喊:“還發(fā)什么呆!趕快經(jīng)天橋出站,沒買票的抓緊補票,都給我聽好了,今天誰也別想撿國家的便宜!”
張??∷墒裁??瘋啦?可站臺上的知青們卻以為他是車站上的工作人員,便避瘟神地四下躲閃,任由他一路直沖沖往前走。
張海俊繼續(xù)喊:“不許鉆車!知不知道鉆車危險?敢鉆車的加倍罰款!”
知青們怔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這響徹站臺的吆喝無異于提醒,眼下的唯一逃脫之路就是鉆車,從對面的貨車或身旁的客車底下鉆過去。人們好像炸了圈的羔羊,呼地一下散開,各尋了遁身的去處。執(zhí)勤士兵的哨子尖厲地叫起來,隨即就是奔跑而來的腳步聲。那一刻,我呆了一下,就在一個士兵要抓住我胳膊時,一縮身,急閃到貨車輪下,由于慌急,腦袋還被底梁重重地撞了一下。
哪還顧得疼不疼,鉆過車輪我就往插隊的方向跑,身前身后還跑著幾個陌生的知青。我一邊跑一邊往后看,不知張海俊是不是也跑出來了。沒想,張海俊突然從鐵道旁一根電線桿子后閃出來,哈哈地笑:“還跑什么,一幫驚槍的兔子!”
我喘息著,問:“你也跑出來啦?”
張??〉靡獾匦Γ骸拔铱蓻]跑,咱哥們兒是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走出來的,大搖大擺?!?/p>
我說:“他們沒問你呀?”
張海俊說:“問我什么?我是李向陽啊。就咱這扮相,正兒八經(jīng)的鐵路工作人員,《平原游擊隊》白看啦?”
看他那得意的樣子,我可以想見他經(jīng)過那些執(zhí)勤官兵身邊時的樣子。這個張???,膽大心細(xì),遇事不慌,真是生錯年代啦!
我在鄉(xiāng)下干了三年,抽工回城后去的單位是鐵路局管轄的木材加工廠,開大卡車。木材廠占地面積大,在市郊,廠里給住在城里的職工每人發(fā)了一張通勤票,有了這張票就了不得啦,進(jìn)出站晃一晃,一路放行,沒人細(xì)看。
可張??s遠(yuǎn)沒有我幸運了,他留在了鄉(xiāng)下,而且極可能一輩子留下去,究其原因,則完全怪他自己,怨不得別人。
我們下鄉(xiāng)時是深秋時節(jié),大地光溜溜,剩下的莊稼活已基本在場院。第二年,忙過春播和夏日里的三鏟三趟,等著的就是秋忙了??删驮诘惹锸盏娜兆?,張??〕鍪铝?。
事情出在護秋上。玉米開始結(jié)棒時,生產(chǎn)隊長挑出幾個男知青,說莊稼有些成色,該護秋了。以前,村里的青壯年護秋,有人監(jiān)守自盜,還有人抓到偷秋的人磨不開臉,都是鄉(xiāng)親嘛,睜一眼閉一眼也正常。這回你們城里的小伙子來了,太好了。你們兩眼一抹黑,不管抓到誰,都給我往生產(chǎn)隊帶,立功有獎,我給你們加工分!護秋員的任務(wù)關(guān)鍵在夜里,兩條腿得一刻不停地走,眼睛更得像夜貓子(貓頭鷹)一樣地圓瞪著,工分加厚,一天15分,不低了吧?關(guān)于護秋的地塊,村東主要是花生和大豆,這時節(jié)花生和大豆正好烀了吃;南頭那片地瓜也讓人眼饞,大點的已把地皮拱出縫了,又正貼著進(jìn)村的路,也不可不防;護秋最當(dāng)緊的是村北和西邊的苞米地,人一鉆進(jìn)去,立時沒個影。尤其是村西那片,貼著公社的磚瓦窯,窯上沒黑沒白不熄火,窯工們夜里餓了,常溜進(jìn)地里掰苞米,那窯眼躥出的火苗子又正好烤苞米,哪年那片地都不少丟莊稼。
有人嘟噥,知道丟,還在那兒種,不是缺心眼吧?
生產(chǎn)隊長姓佟,但村里人都喊他大魔,是魔鬼的魔,還是沾了我們的村莊磨盤灣的磨,不得而知。聽了種地缺心眼的話,大魔黑臉斥道:“別剛來鄉(xiāng)下沒幾天就充大尾巴狼,你咋知道隊上沒種過別的?”
知青們開始搶任務(wù)了,東南北三面立時有人報名。我起手慢了點,搶到的是村北。那時,只有村西還沒人投標(biāo),也只有張??∫恢睕]吭聲,眾人便把目光盯向了他。
張??》籽壅f:“瞅我干啥?俏活兒都叫你們搶去了,憑啥剩下的一塊臭石頭非得讓我搬?大不了,我不掙那15分,隨大溜兒一塊收秋去。”
大魔說:“看村西確實不容易。那就20分,一天頂兩天,這總行吧?”
張海俊冷冷一笑:“拉倒吧,誰還稀罕那幾分,秋后兌現(xiàn)嗎?”
人們一時無言。隊長低頭卷老旱煙,點燃,才慢悠悠地說:“我聽說,張??〕0炎约罕壤钕蜿?,智勇雙全,天下無敵。今兒一看,也是吹牛不上稅。中了,今兒的會就到這吧,大不了,我再另想辦法,沒有誰,你看地球轉(zhuǎn)不轉(zhuǎn)?”
人們散去。張??《俗诳谎厣喜粍?,一副不尷不尬的樣子。我不好也走,眼看著隊長也快走出房門了,張??⊥蝗淮舐曊f:“隊長,你還沒說,村西那片地去年到底丟了多少呢?”
隊長立住腳步:“我估摸,最少也得兩千棒吧?!?/p>
張海俊說:“我不要一天20工分,也是15吧。今年收秋時你去數(shù),那片地要是丟的苞米超過100棒,我連15分都不要!”
隊長說:“好,就憑??∵@句話,明兒晌午,我讓你嬸子殺一只雞,炒上兩個菜,我陪你一醉方休。”
其他人還等在窗外,哄嚷起來,齊喊見人下菜碟,不公平。隊長便又說:“那就都去,可我把話放在這兒,別人去都是多個人多雙筷,我請的可只是張海俊?!?/p>
大魔不愧是大魔,說笑之間,就用激將法將一塊最難啃的骨頭丟給了爭強好勝的張???。過后,我把這話說給???,他卻哈哈笑,說你以為我真像傻李逵似的一激就上火呀?我玩這么一下,不過是讓大魔別小看咱們知青。其實,那天我是第一個到的隊部,進(jìn)屋就看隊長將幾張已裁好的紙條塞進(jìn)了口袋,他的打算是萬一活計不好往下派,那就抓鬮??晌移蛔屗?,所以你們搶地塊時我才一直沒吭聲。不就是看一片地嗎,多大的事,我還想落得自由自在呢。
護秋的隊伍上陣了。東南北三面都跟鬼子進(jìn)莊似的,悄悄地進(jìn)行,出動靜的不要。唯有西面的張??◆[得很張揚。他從老農(nóng)手里借來一件蓑衣,手里還提了一把鐮刀,那鐮刀加了一米多長的木柄,頂部又楔進(jìn)一根拃來長的大鐵釘,那就不光是農(nóng)具,還是武器了,有點類似于古時的戈或鉤連槍。而蓑衣則是鄉(xiāng)人的雨衣過去式,那東西笨重,還須配上草帽似的雨笠,哪有小帆布粘膠的雨衣輕便又實用。當(dāng)然,蓑衣的長處也非尋常雨衣可比,蓑草有很強的隔潮功能,所以蓑衣披在身上不僅可遮風(fēng)擋雨,鋪在地上還可充作床鋪,濕冷不忌。那天,響晴的天,午后偏晌的時候,張海俊拉上我,出現(xiàn)在村西地頭,那里距磚瓦窯也就一箭之遙,與窯上勞作的人彼此可見,視力好的甚至能辨鼻眼。他將蓑衣披掛在肩,手里張揚著那把長柄鐮刀,在苞米地頭來來去去,唯恐窯上的人沒看到,扯開公鴨嗓唱蘇聯(lián)歌曲《三套車》和當(dāng)時正流行的《這個世界究竟誰怕誰》,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唱到“可憐我這匹老馬”時,調(diào)子要拔高,張??〕寐曀涣撸旱酶G上的人沖著這邊喊,野狼嚎,拉倒吧!
跟在張??∩砼裕此X門上滾下的汗水,我都替他熱得慌。節(jié)令已立秋,秋老虎開始發(fā)威了。我說:“想嚇唬家雀,還不如立一個稻草人呢。你想捂出痱子呀?”
張??≌f:“餓死鬼是人,不是家雀?!?/p>
我說:“你玩這一出,是想敲銅盆嚇耗子還是唱空城計?”
張??≌f:“耗子們也這么想?!?/p>
我說:“你也不用擔(dān)心??诳浯罅?,村北和你那片兒垅挨垅,你看不過來時,喊上我一聲就是了?!?/p>
張海俊撇嘴:“這點事就搬援兵,我還敢自吹是李向陽?”
那晚,青年點的伙房剛揭鍋,張??∽ド蟽蓧K餅子就走了,我猜他必是去了村西。夜半時分,他果然押回兩個低頭耷腦的鄉(xiāng)下小伙子,兩人脖頸上各掛了兩根苞米棒子,他還用大喇叭喊來大魔隊長,引得青年兒們都去隊部看熱鬧。隊長進(jìn)屋就黑著臉問那兩人姓甚名誰。磚窯是公社開的,畢竟按月開餉,所以能來磚窯干活的基本都是各大隊的干部家屬,起碼也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nóng)。隊長說,那你們自個兒選,認(rèn)罰呢,一人10元;舍不得呢,我這兒備著現(xiàn)成的銅盆,繞著全村喊一圈敲一圈,就拉倒了。兩人曉得敲銅盆的后果,都認(rèn)罰,說身上沒帶錢,明天天一亮送來。因為丟莊稼的事,生產(chǎn)隊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找磚窯,甚至找過公社,于是公社便下了死命令,凡偷秋者,一律開除。隊長陰著臉說,明兒你們要是不來呢,我可沒工夫去找你們要小賬。這樣吧,都把褲帶抽下來,明兒交罰款時再拿回去。那兩人苦著臉,說我們回去還得推坯碼磚,提著褲子還怎么干活?隊長說,你們要早想到這一層,就不偷莊稼了。提著褲子回去,搓根草繩當(dāng)腰帶,怎么就干不了活?再說,那窯里比澡堂子還熱呢,進(jìn)去的人哪個不是只穿褲頭?這事蒙不住我,不認(rèn)罰就敲銅盆。
兩人提著褲子灰溜溜地離去,看熱鬧的人忍不住笑出聲,隊長臉上總算現(xiàn)出笑模樣。自從大魔來到小隊部后,張??【烷W了出去,他去牲口棚中抓來一把大豆,從廚間鍋灶下扒出灶灰,將豆子丟進(jìn)去。看來,從傍晚到半夜,兩塊餅子真是撐不住,他也想墊補。見隊長放走了偷青賊,張??≌f:“我爬冰臥雪的,把賊給你抓來了,這就拉倒了?”
隊長仍是笑:“什么爬冰臥雪?眼下剛立秋,出伏后還有四十天熱天呢?!?/p>
張??≌f:“可伏天趴莊稼地里,蚊子和小咬叮起人來更邪乎,這隊長大人也知道吧?你看看我身上的這些包,都快成丘陵了。”
隊長說:“我知道你能把這幫小子抓現(xiàn)行,肯定不容易。都是南北二屯的,細(xì)論起來,興許還和我家拐帶著什么親戚,他們不是答應(yīng)明天送罰金來嘛?!?/p>
張海俊又臭又硬地說:“好人你當(dāng),挨罵的王八蛋留給我們做,這點鬼子溜兒別以為誰看不明白?!?/p>
我怕海俊再說什么,急拉他出了小隊部。
那年秋天,大魔帶人收割城西那片苞米地時,有人在開鐮前特意數(shù)了數(shù)面臨磚窯那一面缺失棒子的棵數(shù),張??]吹牛,數(shù)額的確沒超過百棵。作為最要好的朋友,我知道張海俊除了肯吃苦,還小試牛刀地把玩了許多戰(zhàn)法。我們沒下鄉(xiāng)在城里停課鬧革命那兩年,趁著紅衛(wèi)兵燒圖書館的亂哄勁,??”Щ丶以S多書,看得最上癮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還有《孫子兵法》,他能把三十六計倒背如流并配以古往今來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要不是因為他二姥爺新中國成立前去了臺灣,他當(dāng)兵肯定是個運籌帷幄的將才。而我就沒出息了,專愛看《安娜·卡列尼娜》和《三言二拍》什么的,那里有不少情愛的故事。那天,有人將只丟89棒苞米的戰(zhàn)績報告給隊長時,大魔嘴巴里只吐出三個字:“這小子?!蔽衣牭贸?,那口氣里透露的滿是驚訝和贊許。
當(dāng)然,也只有我知道,那一秋,張??〉那喟讻]少吃。他不在他的那片地掰,卻去北邊我負(fù)責(zé)的那片地尋摸,而且專挑金皇后,掰完還拉我去磚窯烤。在窖上看窯眼的女工說,你們看地的還偷青呀?張海俊撇嘴說,請瞪大眼睛看準(zhǔn)了,我烤的是金皇后,黃粒,我看的那片地一碼大馬牙,白粒。我這是去社員家買的。每次,張??∵€會折斷一棒分給幫忙烘烤的女工,以示感謝。私下里,我對他說,想烤想烀,哪兒不行,非得去窯上呀?海俊說,這你就不懂了,兵者,詭道也。我這是讓窯上人摸不清楚我在哪兒,又什么時候現(xiàn)身,他們膽虛了,就只好忍著餓肚皮了。這一點我信,在護青的日子,他經(jīng)常幾天不見蹤影,有時又整日整夜地和我在一起扯淡。
神出鬼沒的張??s突然讓我們傻眼了。那是霜降后的一天,青年點突然來了一個鄉(xiāng)下姑娘,說是找張???。留家做飯的女同學(xué)問你是誰,姑娘坦率地說我是他對象。女同學(xué)大驚,張海俊有對象啦?這是新聞??!便急解下圍裙奔場院。正在揚曬高粱的張??∫宦犈瑢W(xué)吵兒巴火地叫他快回青年點見對象,瞪眼睛斥道,什么對象,胡說八道!女同學(xué)哈哈笑,人家自己說是你對象嘛,好事,挺漂亮的,就是黑點,掉煤堆里可能不太好找。在場院干活的社員聞此言,登時笑翻了天。
那天,張海俊一回青年點就把那個姑娘扯進(jìn)了男生宿舍,不僅關(guān)了門,還上了閂。我們收工回來時,做飯的女同學(xué)擠眉弄眼地指門示意,可房門推不開,我們只好扒窗戶。姑娘背對著窗戶坐在炕沿上,垂著頭,看不太清爽,但從側(cè)影看,確是挺豐滿。姑娘可能在哭,不住地抹眼睛。張??t站在地心,揮手讓我們快滾蛋,看情景真像和搞對象有關(guān)。
那晚,張??『臀易趫鲈汗榷焉?,好一陣不說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我問:“你真搞對象啦?”
張??∴絿佌f:“那天,我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她還當(dāng)真了?!?/p>
我追問:“哪天?”
張??≌f:“就是護青時唄,記不清了?!?/p>
我恨道:“連搞對象你都記不清?”
海俊再嘟噥:“誰搞對象啦,不是糊里糊涂,就把砢磣事做下了嘛?!?/p>
原來那天夜里,??∮智那臐撨M(jìn)那片苞米地,忍著悶熱與蚊蟲的叮咬,蜷伏在蓑衣上。夜半時分,突然聽到有小心翼翼掰擰苞米的聲音,他循聲而去,突然抓牢那人的手腕。那人猛往下蹲,張皇失措地說,大哥大哥,我解手,解手呢,你快松手。??∵@才從聲音聽出,原來是個女人。但他不松手,說少廢話,帶上苞米棒子跟我去生產(chǎn)隊。那女人抱牢??〉囊粭l腿,仍是求告,于是就把年紀(jì)輕輕的張??⊥线M(jìn)了那個年月可謂萬劫難覆的人生陷阱。
確是難聽進(jìn)耳朵的砢磣事。我挖苦道:“哼,你挺快活唄?!?/p>
張海俊耷拉著腦袋說:“快活個屁!還不如跑馬(夢遺)呢,丟死人了。可那天,她抓著我的手往她身上摸,我一時就蒙了,沒忍住……求你了,可別再臊我了。”
我問:“那以后,你是不是又去磚窯找過那個人?”
??“涯X袋夾在兩腿間,說:“哪還有那個臉,我連那片地都很少去了?!?/p>
我想想,確是。護青的后半程,海俊真的很少再去烤苞米,就是有時肚子餓得受不了,我張羅去磚窯,他也說吃夠了,還不如吃煮花生和烀毛豆呢。
我問:“那這事怎么收場?”
??¢L長嘆口氣,說:“聽天由命吧。”好一陣,又說,“同學(xué)們要是問起,你就說是扯淡的話,只是句玩笑。這事可跟誰都不能說呀?!?/p>
又過半月,女人再次光臨,進(jìn)門就大聲自報名號叫袁玲。這次來的不只袁玲一人,還跟了她的父親和兩個鄉(xiāng)下小伙子,都鐵塔般黝黑精壯,每人手里還都提著鍬鎬,那鍬板打磨得光潔雪亮宛若鏡面,在晚霞中輝映出血一樣的光彩。張海俊一見來人這般模樣,立即變了臉色,連說話都結(jié)巴了,急拉袁玲進(jìn)屋子。那幾個鄉(xiāng)下漢子不說話,也不跟隨,只是橫成一排站在青年點院子里,手里拄著鍬鎬,死盯房門的目光里透著魚死網(wǎng)破的殺氣。我看大事不好,慌忙召集所有男知青,每人也抓了一把鍬鎬,都蹲在墻根下,裝作刮擦鍬鎬上的泥巴,又派一女同學(xué)快去叫大魔隊長。其他女同學(xué)則一個個花容失色,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一頓飯的工夫,袁玲獨自走出來,臉上掛著淚痕,又隱著笑意。她走到父親跟前,低聲說,爸,回去吧,海俊答應(yīng)一個月后結(jié)婚。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滿院子的人都聽到了。她父親聞言,用鼻子哼了一聲,把鎬往肩上一搭,帶著兩個小伙子轉(zhuǎn)身而去。走到院門口,袁玲的父親扭過臉,臉上換上了大獲全勝的笑模樣,大聲說:“我家玲子和張??〗Y(jié)婚時,你們都來喝喜酒,我就不一一請啦!”
袁家四口離去不久,正巧女同學(xué)領(lǐng)著大魔匆匆趕來,見了垂頭喪氣的海俊便說:“這么大的事,你就二上定下來了?”
“二上”是我們那地方的方言,含有沒跟主事人商量、擅自做主的意思。??〉皖^嗯了一聲,算作應(yīng)答。
隊長又問:“跟你爸你媽商量了嗎?”
??∮媚_使勁蹭地上的泥巴,嘟噥說:“自己把屎拉進(jìn)了褲兜子,就自己收拾吧。”
我萬沒想到,隊長聞聽此言,在院心轉(zhuǎn)了兩個圈子,突然就吼起來,我從來沒聽他那樣吼過,開四類分子批判會時,他也沒那樣憤怒:“你他媽的早干什么去了?但凡早一天跟我說,我也不會讓你走出這步臭棋!”吼過,他轉(zhuǎn)身往外走,臨出院門時,又說,“真要是個啥仙女下凡也中。急著想娶媳婦,不嫌棄鄉(xiāng)下的,跟我說呀,咱村的姑奶奶哪個差啦,明媒正娶,總比這光彩!”
大魔的這番話,知青們都聽到了。那一夜,大伙半宿沒睡著,議論紛紛。我對大魔的話也畫魂兒,他怎么就知袁玲長相一般般,他又為什么磨蹭了那么長時間才趕來?我將疑惑問給去找大魔的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說,白天,隊長去大隊開會,剛回家門就被她拉來了。路上,大魔跟袁家人走了個碰面,是她告訴的隊長。
??∫驮峤Y(jié)婚,這是禿子頭上的屎殼郎,明擺著,沒什么可說的了。但大魔的話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也是替張海俊憋屈吧。那他責(zé)怪?? 澳阍绺墒裁慈チ恕庇质鞘裁匆馑寄????∪羰窃绺f了,他還另有什么好辦法不成?
后來,我聽說,原來女同學(xué)徹夜不眠的議論中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張海俊想找對象,若在女同學(xué)中設(shè)立目標(biāo),也不是多大的難事,聽說那天夜里還有女生捂在被子里抹了眼淚。細(xì)想想,也是。??∫幻装说膫€頭,高大帥氣,一表人才,再加為人仗義,腦子靈活,書又讀得多,當(dāng)初在學(xué)校時,成績一直中等偏上??涩F(xiàn)在蒸下的饅頭已經(jīng)揭鍋了,后悔又有什么意思呢。
??〗Y(jié)婚前的那幾夜,我常陪他坐在場院的谷堆上,仰望夜空中的繁星,他不說話,我也悶著。時已深秋,夜風(fēng)很涼,草窠里的秋蟲叫得有氣無力半死不活。海俊突然開始學(xué)抽煙了,而且抽得挺兇,老旱煙卷了一根又一根。我攔阻他,說別抽了,小心把場院點著。張??】偹惚锍鲆粋€臭屁,說真把我燒死倒好了,省心啦。
我們知青下鄉(xiāng)離家時,老爸老媽們拎著耳朵叮囑最多的話就是不能搞對象,搞對象就回不了城了!此后每次回家,爹媽們也經(jīng)常不放心地詢問,沒搞對象吧?當(dāng)過紅衛(wèi)兵的知青們別看別的事情敢造反,唯在這個問題上,幾乎都和父母們達(dá)成了驚人的一致,大家都未卜先知地估量出了搞對象可能付出的代價,搞對象就叫扎根,休想再回城。所以直到數(shù)年后知識青年大回城,“一把抓”,有些老知青在鄉(xiāng)下已干了十來年,三十來歲了,獨身孤守的仍不在少數(shù)。我和??男∫茫锣l(xiāng)前那一陣,我沒事就去他家,他爸的飯菜做得好,我連著蹭幾頓的事都有。張嬸叮囑不許搞對象的話不光對海俊說,也沒少對我說,說不光海俊不許搞,你也不許。他要敢動了那個心,你一定回家告訴我,聽到?jīng)]!我一再鄭重點頭,只有??〉拿妹煤2ㄔ谝慌晕孀煨?,說我親愛的媽媽呀,你就放心吧,就他們倆那樣的,誰跟呀?可現(xiàn)在,下鄉(xiāng)不到兩年,??〔粌H有人愿跟,還是人家提著鍬鎬逼著走進(jìn)洞房的,這話可讓我怎么回城跟張嬸說。一捆筷子齊整整,偏偏出了這么一根,??〕缘倪@個虧到底有多大,怎么估量也不為過呀!
??『驮岬幕槎Y是在我們磨盤灣村舉行的。原本袁家要在他家辦,答應(yīng)騰出兩間西廂房,但事到臨頭,大魔擋了橫,并亮出一家之主的姿態(tài),說張??∈俏覀冴牭闹啵Y(jié)婚也得來磨盤灣村。他爸他媽不在這兒,那就應(yīng)該由我來當(dāng)這個家。袁玲父親讓海俊拿主意,海俊在這事上沒猶豫,說我答應(yīng)和袁玲結(jié)婚,但我可從沒說過去袁家溝當(dāng)上門女婿。??〉男乃嘉颐靼?,糊涂事做下了,丟人現(xiàn)眼也在原處吧,總比再去袁家溝讓人指手畫腳強。那個年月,上門女婿是個貶義詞,讓人輕看,況且,前一陣袁家人露面時,是兇神惡煞的形象,而這邊,大魔隊長又一副大義凜然有所擔(dān)當(dāng)?shù)母感肿藨B(tài),??〔徽镜酱竽н@邊才是怪事。袁玲父親說,既是你這邊操辦,我家的豬就不趕過來了。大魔隊長冷笑道,大老爺們說這話,我就替你臊不起,原來拉出去的屎,還可以縮縮回去。也好,磨盤灣生產(chǎn)隊雖然窮,但豁出我大魔這張臉,不信一口豬還殺不起。
雖說大魔一力擔(dān)承說婚禮由村里操辦,但正日子的前兩天,袁家還是趕過來一頭豬,半大,百來斤,正長骨架,俗稱克郎。原本是準(zhǔn)備過年時殺的。后來聽??≌f,為了這頭豬,袁玲還跟家里狠狠打了一架,又是哭又是鬧,甚至要跳井。她說那頭豬自從抓進(jìn)圈,就一直是她養(yǎng),一把野菜一瓢泔水的,當(dāng)初當(dāng)著眾人的面紅口白牙應(yīng)下的,怎么到了事上還不認(rèn)賬了,以后還讓她怎么在磨盤灣見人!大魔隊長則在村里賒了幾只雞,當(dāng)年雞,挺肥,肉湯里浮了厚厚一層黃油,剛搶了秋膘嘛。
婚禮還算熱鬧,地點選在場院。腸胃里少見油水的村里人基本都來了。袁家人來得更齊整,三姑六姨都到了,還帶來了暖壺洗臉盆之類的賀禮,新郎是城里人嘛,袁家人很驕傲。青年點的男知青也挺踴躍,沒差誰,讓人不解的是女同學(xué)們也不知是誰攛掇的,集體缺席,還傳出話,說嫌丟人。到底是誰丟人,丟了誰的人,語焉不詳,不究也罷。
??〖依飬s誰也沒來,只說都在忙,脫不開身。但婚禮上宣讀了他爸他媽寄來的賀信,信寫得熱情洋溢,祝賀兒子兒媳幸福美滿,在知識青年扎根農(nóng)村干革命的康莊大道上攜手共進(jìn)。當(dāng)然,這事只有我知道,那封信是由我捉刀代筆,再塞進(jìn)郵筒寄來的。關(guān)于婚禮上的事,是我和??√稍诠榷焉弦灰簧塘亢玫模饕窃趺床m住家里人,還有??「改缚偛粫鹤咏Y(jié)婚這樣的大事,寫封信就拉倒,起碼得送上兩套新被褥吧。這事由我和男同學(xué)們合謀辦,建議同學(xué)們的賀儀統(tǒng)統(tǒng)以貨幣的方式呈獻(xiàn),我還一再喊,韓信將兵,多多益善。我拿那不多的票子跑了兩趟縣城,買回被褥的里面,還有彈好的棉花。原打算求女同學(xué)幫忙,可女同學(xué)真是不開面兒,都搖頭說不會。當(dāng)然,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村里不乏熱心的嬸嫂,說笑間就把這點活計接過去了。
新房自然是頭等大事,其實大魔主動把婚禮從袁家手里搶過來時,心里已有了主意。村里原有一位五保戶,我們插隊前就過世了,房子一直空閑著,只是風(fēng)雨飄搖,透風(fēng)漏雨。大魔派上幾個能工巧匠,認(rèn)真修繕一番,再刷一層白灰,新房立時有了模樣。大魔對??≌f,聽說公社已向上級申請木材指標(biāo)和宅基地,等批下來,你繼續(xù)享受知青待遇。
新婚夜,不少吃飽喝足的村里小伙子要去洞房鬧一鬧,男青年也有人跟著湊熱鬧,我在通往??⌒录业穆房谝环虍?dāng)關(guān),想去鬧的人心不甘,仍要去,我便借著酒勁,抓起??∽o青時用過的那把長柄鐮刀耍起彪來,黑臉怒喝,誰要不識好歹,可別怪我不客氣!夜深人靜,人們散去。在冷颼颼的秋夜里,我怕有人抄小道去海俊家,便獨自前去。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海俊家門的前的楊木樁上,孤零零坐著一人,一點煙火在不停地閃動。見我來,??】嗫嘁恍Γf他們要來,就來嘛,反正也丟人了,我不怕再丟。我無言以對,說夜里冷了,還是早點回屋吧。海俊不言,仍是悶頭抽煙。夜色中,又有一人走來,??÷劼?,忙丟掉手里的煙頭,慌慌站起。來人是大魔,竟無半句寬慰,開口便是譏斥,說我猜你就這點出息!大老爺們做事,咋就敢做不敢當(dāng)。拙老婆畫眉,越描越丑?;匚萑?!一向乖張不馴的海俊竟深深地向大魔鞠了一躬,哽咽著叫了聲“大魔叔”,然后就推門進(jìn)屋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按竽А笆濉保驳谝淮慰吹胶?】?。
婚后,??“岢鋈ヅc袁玲單過,青年點每月將他的糧油單獨稱出去,不夠的部分,自然由袁家貼補。說句厚臉皮的話,那一陣,我和男知青們刻意注意的是袁玲的肚皮。我私下問??。闵稌r候當(dāng)?shù)??老同學(xué)們可都替你把孩子的名字起下了,叫六月。海俊怔了一下,隨即給了我重重一拳,罵我滾犢子,又說袁玲根本就沒懷孕,我他媽的就是個頭號大傻X,活活叫人家誑了。這回輪到我發(fā)呆發(fā)傻了。袁玲第一次到青年點,不是說自己已有孕在身,海俊也認(rèn)賬了嗎?但事涉隱私,我也不好多問。
那年冬天,造大寨田的時候,有一天歇崩兒(工間休息),身邊只有大魔,我便把心中的疑惑說給了他,大魔氣得摔鎬頭,說這事怪也只能怪???。那天在青年點,我不是把話說給他了嗎,為啥不早點把話說給我?我問,說給了你,你又有什么辦法?大魔毫不猶豫地說,鐵嘴鋼牙不認(rèn)賬,我不信她能拿出什么真憑實據(jù)。第一次,為啥是袁玲自個兒一人來,她八成是連親爹親媽都沒敢告訴呢。男人堅決晃腦袋,女人也只能把這事咽進(jìn)肚子,她還敢破馬張飛地滿村子喊呀,那她往后還嫁不嫁人?就是因為海俊認(rèn)下了,第二次她家才出馬了一幫爺們,手里還操起了家什。在這種事上,鄉(xiāng)下人比你們城里人鬼得多!我說,那也不是他想不認(rèn)就不認(rèn)的事,古人斷案不是還有滴血辨親那一說嗎?大魔呸了一口,說那你也信?諸葛亮和吳用都自吹神機妙算,不也沒少裝神弄鬼嗎,蒙人唄!
袁玲生孩子是第二年快入伏時的事,女孩。知青們的共識還是叫她六月,因為按陰歷算,那時正是六月。但這名字的深層次含義卻透著無聊知青的刻薄。當(dāng)?shù)赜幸粋€玉米品種叫六月鮮,早熟,卻低產(chǎn),因秧棵矮,鄉(xiāng)下人又叫老母豬蹺腳,意思是豬一蹺腳就能吃到棒子。每年陰歷六月,鄉(xiāng)間青黃不接最害糧荒,這六月鮮正可解農(nóng)人的一時急迫,所以雖低產(chǎn),農(nóng)民們還是要種一些。當(dāng)然,知青們的這點刻薄,??⌒闹敲?。孩子百天后,他跑到公社給孩子落戶口,回來后,他抱孩子來到青年點,手里還拿著戶口本,笑哈哈地說,叔叔姑姑們快來看,以后還請多多關(guān)照小六月。我心一驚,急抓過戶口本,那孩子的名字不是張六月又是什么。同學(xué)們一時啞了嘴巴,窘促得不知說什么好。我捅了一下???,低聲說,你這是何苦,同學(xué)們不過是開開玩笑。??∪允枪?,說叫六月,不錯,真的不錯,有紀(jì)念意義嘛??纱蠹叶伎吹搅?,??〉难劭衾?,漩動著苦澀的淚意。那一刻,一直不大理他的女同學(xué)都紅著眼圈轉(zhuǎn)過身去了。
六月出生前的那幾個月,??∵€是跟知青們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跑回城里,看看爸媽,也補充一下肚里的油水。跟以前小有不同的是,他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每次也只待上一兩天,給家里的理由也充分,生產(chǎn)隊忙,不給假。好在袁玲在這事上,自知理虧,從不跟他計較。及至袁玲的身子漸顯笨重時,??∮趾臀疑塘课从昃I繆的主意。家里多了個小人兒,總不好扔下不管,長時間不回家,跟爸媽又怎么說?我給他出的主意是撒謊,就說征兵政策放寬,去當(dāng)兵了,按這個謊下來,他起碼可以兩年不回家??珊?〔煌猓f征兵政策全國一盤棋,這個蒙不住人。再說,讓我兩三年不回家見見我爸我媽,我就撐不住。而且,當(dāng)兵不能不給家里寫信吧,聽說當(dāng)兵的信封都是專用的,我怎么寫?又去哪兒寄?一個郵戳怕就露餡了。我爸我媽跟我要照片又怎么辦?
我給的撒謊之計雖沒被采用,卻打開了??〉乃悸贰T倩丶視r,他便先下毛毛雨,說國家在我們縣的大山里勘探出一個礦,跟鐵路相似,半軍事化管理,但保密程度更高,保健待遇也更優(yōu)厚,他打算報名。他爸媽聽了挺高興。可沒過半個月,海俊就收到一封家信,且是加急的,他妹妹以他爸他媽的口氣,措辭很是急切嚴(yán)厲地說,那個保密礦千萬不能去,媽媽向明白人打聽了,那個礦污染嚴(yán)重,在那里待久了的人結(jié)婚后可能生不出孩子。張家就你一個傳宗接代人,給什么待遇咱也不去。??〗拥叫?,立即給了我兩項緊急任務(wù),一是馬上回北口,當(dāng)面呈報,說海俊已經(jīng)去礦上報到,退職的事只能慢慢想辦法;二是通報到青年點每個同學(xué),拜托各位以后回城,誰也不要再去??〖掖T,小心說漏了嘴巴。
對第一項任務(wù),我頗為難,雖說撒謊的主意是我出的,但出主意和具體實施是兩碼事。我說,不如你再抽時間回家一趟,就說去礦上的事已定下來了,很難再抽身而退。至于第二個任務(wù),我卻很樂意完成,還說,以后不管家里有什么事,都可以讓海波直接寫給我,你手懶,或有什么話不好說,都由我給你當(dāng)秘書。??殡y地說,不是我不愿意回家,可眼下,袁玲真是離不開人,昨天,我陪她去公社衛(wèi)生院,大夫還說她有早產(chǎn)先兆呢。兄弟,這事你就別推了,受累吧。
往事說到這兒,聰明的讀者可能已看出了端倪,海波后來果然成了我的妻子。張嬸(恕我為尊者諱,不提準(zhǔn)確姓名,況且這些年我也一直喊她張嬸)年輕時當(dāng)列車員,后來當(dāng)列車長,因長得漂亮,追求的人自然不少。張叔年輕時也很帥氣,加之在同一列車上當(dāng)廚師長,近水樓臺,便搶先摘得芳心。我這樣一說,各位就都明白了,父母的基因好,孩子也差不到哪兒去。我從小常去張家找??⊥妫矌Ш2ㄍ?,長大娶海波當(dāng)媳婦,是我少年時就生出的雄心,或曰野心。幾年后,我和海波結(jié)婚,有人調(diào)侃我,問你是不是早就存下了這賊心呀?我不答,哈哈大笑,心里的得意盡在那笑聲里。
自從有了女兒,張??¢_始不好好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了,常常天不亮就不見了蹤影,入夜后才回家門,不是說老爸鬧胃病,就是老媽腦袋疼,都等著他這個大孝子回去照顧。可每次??』貋恚男〖揖惋h出烀頭蹄下水的香氣,招惹得滿村的貓兒狗兒都去他家門外撕咬徘徊。有時我忍不住口水,也溜過去,總能共享一頓口福。須知,那年月,要想葷腥落肚,得等過年啊。海俊給村里人和知青們的說法是,老爸老媽聽說兒媳有了身孕,自己舍不得吃,攢下了副食票。我卻知??”厥前l(fā)揮鐵路子弟的優(yōu)勢,去跑車板竄市場了,從甲地去乙地,再從乙地奔丙地,省的是車票錢,賺的是價差。一個人要顧三張嘴,顛簸出多少辛苦與勞累,他知我知,理解萬歲吧。
隔年秋天,我抽工回城。那次抽工的幅度不小,我們青年點就走了八個。在人歡馬叫的歡送熱鬧中,??s沒來,我特意跑去他家,見門上掛著鐵鎖,冷冷冰冰。我猜想得到??〉男那?,唉,我早替他悔青了腸子啊。
回到城里的頭兩年,我每隔一兩個月,總要利用星期天跑回磨盤灣,看看鄉(xiāng)親,看看青年點的同學(xué),主要還是惦念著??。菍⑹俏椅磥淼拇缶烁缪?。俗話說,一個謊,百個圓。前兩年,說??∪チ吮C艿V的那個謊既是從我口中說出去的,那下面的謊就還需我來圓?;氐奖笨诤?,自然要去張家報到。張嬸看到我,就哭了,說海俊那個傻狍子,但凡聽家里一句話,不過在鄉(xiāng)下多吃一兩年苦,不是也回到城里來了?我說,我去過那個礦,挺好的,不光工資比我們高,保健津貼讓人眼饞,吃住的地方更沒法比。張嬸說,那我和他爸要去礦上看看,為啥他總不讓?我說,不是說了是保密礦嗎?張嬸說,我們不到礦里去,只站在圍墻或者鐵絲網(wǎng)外邊看看還不行?我說,礦上防著有人暗中拍照,連往外寫封信都得經(jīng)過嚴(yán)格審查。張嬸說,那他給你寫信怎么就行了呢?我被問住了,吭哧好一陣才說,那是……他進(jìn)礦時留下的唯一聯(lián)系地址,只有寄那個地址的書信才好通過審查。張嬸嘆息說,唉,你再給他寫信,就告訴他,抓緊娶媳婦,生個孩子吧,就是鄉(xiāng)下姑娘,家里也不管啦。老張家不能缺了接戶口本的呀。
我先回鄉(xiāng)下的那幾次,總是買些糖果糕點或小衣小褲之類帶給六月,有時沒買什么,就塞給袁玲幾元錢,讓她給小侄女買點什么??梢粊矶サ模?〔蛔屃?,他把我從青年點的飯桌上扯下來,拉進(jìn)他家去,進(jìn)屋就喊上酒,那酒菜就不是一窮二白的青年點可比啦,有時還上大對蝦,六個頭兒一斤的,按時下的行市看,那可就是純野生的海中極品啦!
??∫贿呎寰埔贿呎f:“兄弟,你的心意我領(lǐng)啦,可你掙那倆工資也不容易,千萬就別再勒腸刮肚的啦。我跟你實(石)打?qū)崳ㄊ┑卣f,我眼下想方設(shè)法劃拉到手的,一個月下來,雖比不得你們回城的八個人加一塊那么多,但也少不到哪里去,這你不能不信吧?”
袁玲打他一下:“咋沒等喝就吹起來了?”
海俊麻搭了袁玲一眼,冷冷地說:“沒事你哄哄孩子去。我們哥倆說說話,你少搭言?!?/p>
自結(jié)婚后,??∫恢边@樣跟袁玲說話,我勸也沒用,倒習(xí)慣了。
??∮终f:“我一個禮拜出去兩趟,每次回家最少交柜上五十。你們的工資是多少,一月也就一百九十大毛,學(xué)徒工,都這價,三年后才是三十八塊六,這沒錯吧?”
那次在海俊家,也許是借著酒力,也許確是想說服我以后再不要往小六月身上花錢,??“盐覀兂楣せ爻呛笏囊恍┫敕ê凸廨x業(yè)績都說了。他痛苦過,絕望過,甚至和袁玲商量過假離婚,說把孩子判給袁玲,等他回城后再復(fù)婚。但他后來咨詢過政策,說只要是結(jié)過婚的,尤其一方是在鄉(xiāng)青年或還鄉(xiāng)青年,且已有子女的知青,抽工時都不在考慮范疇,防的就是造假。??≌业降男睦砥胶恻c就是賺錢,“你們回城當(dāng)工人老大哥,有政治地位,那我這屯老二就爭取個經(jīng)濟地位吧,我不能沒了政治地位再讓老婆孩子吃不好穿不暖是不是?”那段時間,他把時間與精力基本都用在跑車板上,比如他發(fā)現(xiàn)靠海的小鎮(zhèn)蝦皮很便宜,一元錢一斤,他買上十斤二十斤,帶到火車上,再用舊報紙分成小包,每包二兩,竄到車廂里賣。蝦皮那東西腥咸適度,老少咸宜,在火車上可隨口下飯,帶回家還可烹飪調(diào)味,況且他分成小包后出手便宜,一元錢就可買兩包,每次都可輕松出手。至于坐火車,他當(dāng)然還是不買票,能蒙就蒙,能躲就躲,實在蒙躲不開,那蝦皮也可做糖衣炮彈,乘務(wù)人員得些好處,面對的又是正宗的鐵路子弟,也就槍口抬高一寸,放他一馬。別看這蝦皮一包只掙兩三毛錢,利潤卻幾近百分之百,集腋成裘,就讓他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
??≡僖豁椀官u的東西是豬肉。他跑鄉(xiāng)間的集市,專買那種白亮亮狀如豆腐的肥膘,帶到城里去,頗受嬸嬸大娘的歡迎。那是個缺少油脂的年代,家庭主婦們急需肥肉熬油,海俊對癥下藥,“賊”不走空,從城市回來時,手上則帶回工人老大哥的各種勞動保護用品,比如皮革手套,線織手套、套袖、各種勞動鞋……海俊不說買,而說換,用那些老大哥家積攢多了的物品換取鄉(xiāng)間的肥豬肉,讓老大哥感覺廢物利用,很撿便宜,也讓屯老二感覺物有所值,兩者利潤都相當(dāng)可觀。
幾年后的深秋,我再去青年點。剛進(jìn)村,就有曬墻根的大爺告訴我,喲,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你哥們兒正挨批呢,老地方。
生產(chǎn)隊里已滿登登擠了人,火炕上坐的是上了歲數(shù)的爺們兒,地心或站或坐的是小伙子,窗外還圍著抱著孩子看熱鬧的農(nóng)婦。??”晨繓|墻而立,身后貼著標(biāo)語,“防止資本主義復(fù)辟、打擊投機倒把”,是用廢報紙寫的。再看??〉谋砬?,我繃緊的心總算松弛下來。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很沒把批判會當(dāng)回事。有老農(nóng)問,海俊,給大伙說說,你在外面是怎么把錢抓撓到腰包里的???≌f,咱沒偷沒搶,而是光明正大。鄉(xiāng)下有人愿賣,咱買了;等進(jìn)了城,又有人愿意買,咱也就賣了。彼此都愿意,兩好見一好,就像大丫頭小伙子搞對象,咱幫著搓和搓和,有什么毛病嗎?又一老農(nóng)說,你既有這本事,何苦做賊似的自個兒在外面耍單幫,干脆,大伙選你當(dāng)副隊長,專管副業(yè)生產(chǎn),帶著大伙一塊干,大家多少跟著掙點兒,總比一個個都憋得登登的強吧?
人們轟地笑起來,笑得窗外的婦女羞紅了臉。有潑辣大嫂罵,開會呢,少胡說八道,回家跟你老婆登登去!鄉(xiāng)間的笑話,都有點黃,意到為止,不可多想。
等笑聲落下,??∨ゎ^問坐在炕頭的大魔:“隊長,這可是貧下中農(nóng)的呼聲,我要是真能當(dāng)上一官半職,一定使出牛馬之力,多少讓鄉(xiāng)親們的腰包鼓溜一些?!?/p>
大魔繃著臉說:“這個批判會可是公社要求開的,你嚴(yán)肅點,別嘴巴啷唧的(東北方言,嘴上不嚴(yán)肅,巧令詭辯)。這回你跑城里去投機倒把,讓派出所抓住,還是深刻認(rèn)識吧,不然公社不能讓你過了這道關(guān)。”
??〈瓜骂^,遭瘟的雞似的搭下兩個膀子,做沉痛反思狀:“是,我錯了,我放松了階級斗爭這根弦,我對不起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死有余辜。但我不能辜負(fù)了大家的期望,我真想在死之前再為廣大貧下中農(nóng)做點貢獻(xiàn),哪怕咱隊上每人手里多揣進(jìn)一元票子呢;我罪該萬死,但眼下也不能去死,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呢,我那敗家娘們兒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孩子也小,還不能當(dāng)改天換地的鐵姑娘,所以我還得死皮賴臉地活著,總不能再把那娘兒倆扔下拖累大家吧?為了表達(dá)我真誠悔過的決心,我給諸位叔叔大爺大哥大嫂大妹子大兄弟敬一根煙吧。”
??≌f著,便從衣袋里摸出兩盒香煙,那煙盒紅亮亮,是牡丹牌。他撕開,一人一根遞送。那老農(nóng)們接煙在手,橫在鼻子下使勁嗅,又拿在眼前仔細(xì)地瞧。有人喊,省中華,市牡丹,??∧闩??!
海俊應(yīng)道:“我是不齒于人類的牛糞,不是牛X。這煙,是準(zhǔn)備在外面給能熊住咱的人打溜須用的,今兒個就溜須老少爺們一回,拜托大伙說一聲張海俊檢討深刻,就中啦!”
??∩熒⒌介T口,與我四目相對,他怔了一怔,隨即笑罵:“德行,大伙吃個螞蚱也落不下你!好,你來得正是時候,快替我寫檢討,這回可不愁通不過了!”
那天,挨批的海俊拉我回家,進(jìn)了屋就喊袁玲快備酒菜,還從炕櫥里摸出一瓶酒。我的天,國酒,茅臺呀!我急按??¢_瓶的手,說留著留著,我回去時帶給張叔喝。??≌f,我爸我媽的我早備下了,這一瓶專是等你來喝的。我說,不喝這酒我也替你寫檢討。??〉淖彀蛧K嘖起來,說看你說的,好像我真想拿這酒換你幾個破字兒似的。實話跟你說,我才不交那狗屁檢討呢。天還不至于塌下來吧,就是塌下來,咱哥們兒大嘎禿子打立正,一手擎著!人家南方早就不提投機倒把這個詞兒了,自由買賣比咱們這邊做的大多了,哼,也就咱東北吧,還抱著死教條當(dāng)經(jīng)書!
那天,我正和海俊喝得酣暢,大魔突然推門進(jìn)來,臉上早沒了剛才開批斗會時的冰冷。我忙起身讓座,說:“隊長,不是酒香把你引來的吧?”
隊長說:“屁,不就茅臺嘛,連洋酒,什么歐,對,還有人頭馬,海俊都孝敬過我了。這些年,我大魔最可心最敢拍胸脯的事情就是,當(dāng)年,我沒把??∽尳o袁家溝。海俊知恩圖報,這也是我最中意他的地方?!?/p>
我將一杯酒呈送到大魔面前。隊長不接酒,卻說:“海俊,你今兒在會上說過的話,還作不作數(shù)?”
??枺骸伴_會時我凈裝孫子了,我說什么了?”
大魔說:“你說要是給你個一官半職,你如何如何?!?/p>
??∶τ謱⒕票偷疥犻L手上,賠笑道:“那不是話趕話嘛。隊長大叔息怒,千萬別多想,小侄真是一丁一點搶班奪權(quán)的想法都沒有?!?/p>
我心里陡地一驚,原來癥結(jié)在這里!怪不得大魔隊長又提當(dāng)年把他留在磨盤灣,還說知恩圖報的話,這是不是在扒短兒并提醒??〔豢捎蟹欠种胙??須知,也不光是那個年月,也不論是在廟堂還是江湖,從上到下,搶班奪權(quán)都是大忌大不敬,遠(yuǎn)近必誅呀!
隊長臉沉下來,將酒杯在炕桌上重重一墩,正色道:“我可沒把那當(dāng)話趕話。今兒咱爺倆就把話說在這兒,從今往后,生產(chǎn)隊副業(yè)這一塊就全歸你管起來。打個比方,就是倆人唱雙簧,我坐在前面,你藏在后面。我對你的要求也不多,就是多少能叫鄉(xiāng)親們的腰包鼓溜起來一些?!?/p>
??s猶豫了,說:“這……能行嗎?”
大魔說:“這年月,這不行那不行的事多了,干熬著受窮就行啦?你小子也不用怕這怕那的,遇事,不是還有我擋在前面嗎?真要出了事,不過坐大牢,挨槍子兒,都由我一個人擔(dān)著?!?/p>
??≌f:“就憑大魔叔這句話,無論走到哪一步,我張??《家宦废嚯S,何懼生死?!?/p>
大魔搖頭:“不行不行,你年輕,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呢?!?/p>
海俊說:“媳婦隨她改嫁,不能耽誤了人家。孩子嘛,有我妹子妹夫,虧不了?!?/p>
大魔問:“你妹夫是誰?”
??×锪宋乙谎郏f:“這你都沒看出來?”
大魔在我肩上拍了一掌,笑說:“怪不得,這些年,你們哥倆一直這么好?!?/p>
我不打自招地說:“我倆好,是投緣。跟他妹子可沒關(guān)系?!?/p>
??⌒Φ溃骸澳阋@么說,我就讓我爸我媽抓緊給海波找婆家。德行,就你那點小算計,還想躲得開我的火眼金睛?!?/p>
那是??〉谝淮卧趧e人面前稱我為妹夫,我心里委實很高興。
大魔又回正題:“只是眼下,這隊長副隊長的虛名我還不能給你,依我看,你也不會太在意這個吧?!?/p>
應(yīng)該特別說明的是,那是1978年,“文革”已經(jīng)過去兩年,極“左”的陰霾卻還彌漫在祖國的天空,但畢竟,勁風(fēng)在吹,烏云漸散,云隙間已不時閃射出耀眼的光芒了。
??〗o大魔出的第一個主意是在村西廢棄的磚窯上做文章。兩年前,公社已決定放棄那個磚窯,理由極簡單,磚窯附近的土質(zhì)已不適宜托坯燒磚,必須從遠(yuǎn)處運來沙質(zhì)土摻拌。財務(wù)人員一計算成本,還不如另開建一片窯場呢,所以公社一聲令下,曾經(jīng)熱鬧了二三十年的磚窯立馬冷清下來。
舊磚窯那片地,由于多年取土制坯,適宜耕種的表土層早已不見了蹤影,要想重新恢復(fù),總得五六年的休養(yǎng)改造。大魔說要重新耕種那片土地,公社大喜過望。大魔又提出改良土壤,不能沒些資金投入,公社理應(yīng)給些補償和支持。這個理由也是??〗o出的,公社無言以對,研究了幾天,答應(yīng)減免磨盤灣生產(chǎn)隊農(nóng)業(yè)稅若干,連續(xù)十年。社員們聞之大喜,說磚窯那片地被公社占用了那么多年,從來沒個說法,大魔果然有魔道,這一手玩得好呀!
這個我信,??∵^年回家時對我說過。他還說,其實人這一輩子,活的是個啥呀,還不是讓人敬著,高看一眼。這話沒頭沒尾的,張叔張嬸聽不大明白,可我由衷為他高興。
二月二龍?zhí)ь^那天,我將載著幾十臺電動縫紉機的大卡車開進(jìn)磨盤灣,凡家中有中青年女社員的,每家一臺,所出資金就是生產(chǎn)隊賣韭菜節(jié)余下的錢。駕駛室里還坐著縫紉機廠派來的師傅,挨臺安裝調(diào)試。星期日,我又陪海波來到磨盤灣,她的任務(wù)是教會所有女社員操作縫紉機,又是小隊部,滿滿一屋子女人。海波說,縫紉是熟練工,技術(shù)含量不高,關(guān)鍵是上機操作和熟練的過程。回家后,大家可用家里廢棄的舊衣物或被褥單子練習(xí),一周后,我再來,我將裁剪完的衣料分發(fā)下去,大家就進(jìn)入實戰(zhàn)階段了。有人說,縫紉機我家有,我早會,我用我家那臺不行嗎?海波說,你家的那臺是腳踏的吧?腳踏機一天最多可加工五套衣褲,電動的卻可生產(chǎn)二十套,甚至更多,我們是計件付酬,哪個合算,你們自己算,我不強求。
那時候,我是海波的老板,站在隊部外和大魔說閑話。但我也是演雙簧,真正的后臺老板是???,但??〔宦睹妫驗樗€不敢將已在鄉(xiāng)下娶妻并生有一女的事暴露給親妹妹。唉,當(dāng)年撒謊的時候哪想得到此后的圓謊竟是這等漫長而麻煩呀!
因為家中已有一人下鄉(xiāng),海波初中畢業(yè)后便留在了城里,工作被安排到街道辦的服裝廠,干的就是縫紉。??∩朴诶靡磺锌山栌玫牧α?,這一點誰都得服氣。派我?guī)Ш2▉磬l(xiāng)下當(dāng)教練,既為我倆創(chuàng)造相聚的機會,還可讓我倆有點額外收入,一舉兩得,好事。因為是哥哥下過鄉(xiāng)的村莊,午間休息時,海波便拉我去各處走走,好在知青們前兩年都已一把抓回城了,我大可不必?fù)?dān)心露餡。不過為防意外,我還是要再加一層迷彩服,在來時的路上,我鄭重提醒海波,說到了村里,無論跟誰,都不要說你是張??〉拿妹?。海波問為什么,我再編謊,說當(dāng)初你哥來村里,看中他的女孩子不少,爭著托人說媒,一來二去的,你哥煩了,就說出了很傷眾的臭話,那話傳出去,當(dāng)初的喜歡就變成了憎恨。海波問,我哥說什么了?我說,你哥說,磨盤灣村的姑奶奶一個個豬八戒他妹子似的,我寧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在這兒搞對象。到了磨盤灣后,海波見到了村里幾乎所有婦女,便私下問我,說這個村風(fēng)水不錯呀,不說女人個個漂亮,但配得上我哥的還不少。我只好再圓謊,說你哥不是刻骨銘記并堅決執(zhí)行不許在鄉(xiāng)下搞對象的最高指示嘛。
再一周,大卡車不僅拉來了大批布料,還帶來了海波和保全、剪裁師傅。保全和剪裁師傅是海波從她們街辦廠里選出來的,技術(shù)好,人品可靠,聽說可有工資外的收入,都巴不得。大魔又選一勤快精明的婦女做海波助理,說小張同志不在村里時,縫紉管理上的事統(tǒng)統(tǒng)交助理。助理找了一家有大炕面的人家,剪裁師傅便將布匹鋪展開去,不過兩支煙的工夫,首批裁剪好的衣料已分送到家家戶戶去了。
小村莊忙碌熱鬧了起來,家家戶戶的機器都在嗡嗡作響,計件工資嘛,當(dāng)日結(jié)算,那不由得不讓窮怕了的女人們爭分奪秒。熱鬧的是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不好把他們留在家里,便由老人們帶出去,聚到一起玩鬧。早有人家發(fā)現(xiàn)了商機,忙著烙餅蒸糕搟面條,總不能讓小寶貝和忙得抬不起頭來的大人們餓著呀。
那兩年,海俊帶著社員們掙錢的辦法是帶料加工。他在市里聯(lián)系某家服裝廠,談好價格,讓我拉回布料,加工后再送回服裝廠,所謂見利就走,旱澇保收。比如一套衣褲只掙一元錢,三毛給女工發(fā)工資,再花兩毛錢支付人吃馬嚼,生產(chǎn)隊便可穩(wěn)賺五毛。那年,秋后算賬,磨盤灣生產(chǎn)隊因有了大棚韭菜和縫紉加工兩條進(jìn)錢的渠道,分值已近兩元,收入已超過城里的工人了。本來還可更高,可大魔說,有肉也得埋在鍋底,不可張揚。我曾不止一次問??。瑸樯斗堑脦Я霞庸?,白白讓別人剝?nèi)ヒ粚悠ぃ吭蹅冇绣X有工人又有設(shè)備,自己辦廠不行嗎???≌f,可政策呢?好比剛開春的天氣,不定哪天來個倒春寒,不可不防啊。
那是1980年,國家的政策確是還讓人拿捏不準(zhǔn)呀。
我和海波是1981年春天結(jié)婚,我30歲,海波25歲,怎么算,也符合晚婚標(biāo)準(zhǔn)了。嫡親妹妹大婚,當(dāng)哥哥的不能不露面。那天,他穿著嶄新的保密礦的員工服閃亮登場。那身衣服是他特意跑礦山買來的,褐灰色,改造得很合體帥氣。海俊將小磚頭似的一捆10元面值的人民幣呈到老爸老媽面前表示祝福(那年月錢值錢,還沒發(fā)行百元鈔)。張嬸卻將票子淡淡地?fù)艿揭贿?,抹著淚水說,??。愣级啻罅??我們老兩口不看重你的票子,我們只盼你快點把媳婦領(lǐng)家來,我們想抱孫子啦。??W(xué)著電影里的臺詞笑說,兒媳婦會有的,孫子也會有的,只是別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
婚禮前,我曾幾次跟??∩塘浚蝗绯弥液秃2ǖ南才d,把袁玲和兩個孩子領(lǐng)家來,一喜變兩喜,估計二老看在孫子孫女的面上,也說不出什么了。那時候,海俊的兒子已經(jīng)五歲了,是粉碎“四人幫”那年出生的,順著六月的名字,叫十月,倒也應(yīng)景??珊?〔煌?,說我爸可能問題不大,關(guān)鍵是我老媽,心氣太高,兒子娶媳婦這么大的事都瞞著她,而且一瞞十幾年,她肯定想不通,千萬別給喜事添堵了。我說,以前是他兒子的朋友幫著圓謊,以后就是女婿撒大謊,我不光怕挨罵,還怕挨打呢。??≌f,打就打吧,不會真打,有海波攔著,疼不到哪兒去。
婚禮過后,海俊悄悄將一串鑰匙和房契塞到我手上,說這個房子在老城區(qū)吉祥胡同一個四合院里,兩間半,里面已經(jīng)裝修配置妥當(dāng),就算我的祝福吧。本來想買離爸媽家近點的,可鐵路居宅是公房,不許買賣。蜜月期間,你和海波或住你爸你媽家,或住我爸我媽家,都挺好。可日子長了,小兩口還是單住好,都方便。這個事你知道就行了,也別告訴海波,只說是租的吧。我對??〉拿酪庾允巧钋懈兄x,可我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我說,我知道你神通大,辦法多,為我和海波考慮得周到,但買房子可不是小開銷,村子里的副業(yè)都靠你撐著呢,這于公于私,可來不得半點糊涂。海俊笑說,德行,門縫里瞧風(fēng)景,也太把人看扁了吧。你放心,生產(chǎn)隊的賬,都由隊上的會計掌著,我只管事,不沾錢。你以為我沒黑沒白地在外面跑,只跑生產(chǎn)隊里的事呀?
1984年,早在風(fēng)傳要解體的生產(chǎn)隊終于解體了,人民公社重又改為鄉(xiāng)政府。選舉村委會主任時,村民們一片聲地喊張?? DケP灣是個小村,又叫自然村,大村叫白虎嶺,只有大村才有村委會,海俊的名聲早已響遍白虎嶺??珊?詻Q不同意,他說,鄉(xiāng)親們的信任,我感謝,也責(zé)無旁貸??晌疫@個人,是個騾子,只配拉套,掌握輕重緩急和方向的,還得大魔,他駕轅,我保證繃緊套不松勁。我呢,也有個想法,說出來請村領(lǐng)導(dǎo)和鄉(xiāng)親們拿主意。咱們白虎嶺村可否成立兩個公司,一個是農(nóng)副產(chǎn)品產(chǎn)銷公司,以后不光種菜種糧食,還要種水果養(yǎng)淡水魚,反正啥掙錢就干啥;另一個就是正式成立服裝公司,正兒八經(jīng)地建起廠房。這個公司呢,我自薦當(dāng)經(jīng)理,我給鄉(xiāng)親們的承諾還是盡快讓白虎嶺村民錢包鼓起來,越鼓越好,早日奔小康。
那是個相信能人的年代。張海俊是能人,小村大村都共識,連附近幾個鄉(xiāng)都知磨盤村有個能人叫張???。
那幾年,我和海波往磨盤村跑的少了,一是海波懷孕生子;二是村里成立起服裝公司后,蓋了廠房,買了汽車,還從城里雇去了不少高手師傅,小村莊鳥槍換炮,連報紙電視都在關(guān)注了。
海波生孩子那年,??』爻强赐馍?,我和他在老城區(qū)的一家小酒店對酌。酒至半酣,??≌f:“你給我坐穩(wěn)當(dāng)。小心聽了我的話,一屁股摔下去,摔碎你的尾巴骨?!?/p>
我知道??∮衷陂_玩笑,便也回敬:“不會又是哪個村姑相中了你吧?”
海俊笑說:“還真讓你說中了。不過這個姑奶奶三十多歲,跟袁玲不光是同村,還是同宗,低著她一輩,若細(xì)論起來,也可算十多年前的老相好了,而且和我的關(guān)系極其特殊,不是一般的相中?!?/p>
我怔了:“什么意思?”
??≌f:“這個女人的名字我忘了,我只記得袁玲叫她大丫。半年前,我在外面跑生意,回廠就聽有人告訴我,說袁家溝有位女人來找過我好幾次了。我當(dāng)時估摸著,南北二屯來找我的,八成都是想在廠里尋份工作,袁家溝是袁玲的娘家,來找也正常,再來時,我就見了。沒想,這大丫見了我竟是自來熟的模樣,還海俊??〉亟?,我一看這來頭,心里就不爽,說你不是想來廠里干點啥吧?對不起,廠里人滿了,想來,只能耐心等,興許過兩年會擴大規(guī)模。當(dāng)時我的辦公室里只剩了我們兩人,大丫突然問我,我知道你忙,可咋忙也不會忘了十多年前苞米地里的事吧?我被說得一愣,問她啥意思。我萬沒料到這女人臉不紅不白地說,其實那天夜里,讓你占去便宜的不是袁玲,而是我。那天,袁玲跟我一塊去掰苞米,我被你抓了個現(xiàn)行,當(dāng)時,袁玲就躲在苞米地里,離咱倆不過幾步遠(yuǎn),雖說天黑看不清,可她肯定啥都聽得一清二楚?!?/p>
??≌f到這兒,停下來,抓起杯子,將滿滿一杯啤酒灌下去。我問:“不會是來訛?zāi)愕陌桑俊?/p>
??≌f:“當(dāng)時我也這么想。這幾年,找我拉近乎的人不少,但像這種,還是頭一遭,確實讓人蒙圈。我滿腦門子的汗呼地就下來了,好在我很快沉下心,不冷不熱地回道,誰都有年輕的時候,也難免做過一些不著調(diào)的事,我叫你一聲大侄女,往后可別再拿這事羞臊我了。沒想,大丫聽完我這話,竟起身就走,扔下話,說你要以為我是羞臊你,那回家問問你老婆去,我過幾天再來?!?/p>
我問:“你回家問了嗎?”
??『薜溃骸皼]想我回家一提這事,袁玲張口就罵,說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這種事她也觍臉說。你別理她,讓她有事來找我,看我不罵她個狗血淋頭!聽袁玲這么一罵,我就知大丫說的是真的了。那次,袁玲罵得性起,還說,那個大丫,在家當(dāng)姑娘時就不是個好東西,不管家里攤點什么糟心事,她都拉村里管事的人鉆高粱地。呸!當(dāng)年她但凡要點臉,去磚窯當(dāng)小工也輪不到她。不過,你也用不著為這種惡心事鬧心,我嫁給你時,可是百分之百的大姑娘,到現(xiàn)在,一雙兒女都給你生下了,你還懊糟個啥!”
我問:“那大丫后來又找了你嗎?”
海俊說:“哪能不找。再來,我就對她說,你來廠干活的事,眼下女工確是不好安排,不知你男人可有啥技術(shù)?大丫說,他當(dāng)過兵,啥苦都吃得,只求大能人可憐可憐我,我家里兩個孩子呢,還有雙方老人。我說,那就叫你男人來,先當(dāng)搬運工,以后干什么,再說?!?/p>
那天,我不由又想起當(dāng)年大魔趕到青年點時說過的那句話,“你為啥不早點把事說給我?!蹦窃捳f得很忿惱,莫不是,大魔早就看出事情里的磨磨兒?如果??‘?dāng)年躲過了逼婚那一劫,是不是后來發(fā)生在磨盤灣的故事就完全是另一種版本了呢?
白虎嶺村自建起服裝公司后,??』爻堑拇螖?shù)就更少了,或三月,或半年,回來也是來去匆匆,有時夜半時分到家,天亮前就離去,說是趕火車。當(dāng)然,回家仍是兩手不空,除了給老爸老媽帶上各種市場上不大好遇的山珍海味,還有讓人看了驚嘆的貂皮衣帽,還有產(chǎn)自蘇聯(lián)的廚間刀具,那鋼口確實好,剁豬骨雞骨如削瓜果,不慮卷刃。當(dāng)然,??〔徽搸Щ厥裁春媒镭浐梦锛?,總不落我和海波一份。有一次,海俊在家多待了兩天,一家人總算在一起吃頓飯。我趁著海波跟二老在廚間忙,問他,你這一陣在忙什么???≌f,忙著服裝廠轉(zhuǎn)產(chǎn)呀??倲[弄校服、工裝服、牛仔裝哪行,眼下這種廠子遍地,競爭激烈,贏利有限。我現(xiàn)在轉(zhuǎn)產(chǎn)的一是皮夾克,二是羽絨大衣。過了黑龍江烏蘇里江,蘇聯(lián)那邊天冷,最相中這些衣服。我問,看你帶回來的東西,你眼下是不是常往蘇聯(lián)那邊跑???↑c頭稱是,說我還是兩條腿走路,一是保證村里的廠子有錢只賺不賠,二是我另成立了一家外貿(mào)銷售公司。村里生產(chǎn)出來的皮夾克和羽絨衣都由我包銷,到了那邊是賺是賠則全由我個人獨撐。我跟你說,蘇聯(lián)那邊才叫地大物博呢,人還懶,我眼下正張羅著組織一些中國人去那邊種菜,西紅柿茄子辣椒之類的那邊啥都缺,還啥都死貴,可我不要盧布,也不要人民幣,我只要木材。咱們國家北邊林區(qū)的資源早就采伐得沒剩啥了,危困得厲害,我只要想辦法把上好的木材運過來,那就是大賺。我揶揄道,聽說蘇聯(lián)那邊的姑娘也好上手,你可得小心點,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呢。??u頭道,這個請兄弟放一百個心。經(jīng)過大丫和袁玲兩個女人,我早對女人煩了。女人的心思咱不懂,那就不懂吧,惹不起咱躲得起,再在這上頭跌跟頭,就太不值了。我說,眼下的社會叫轉(zhuǎn)型期,轉(zhuǎn)型期有點亂,不三不四掙大錢,為人一世,還是穩(wěn)當(dāng)點好。海俊仰面大笑,回了我一句,德行,想當(dāng)社會學(xué)家呀?
我猜不準(zhǔn)??£P(guān)于煩女人的話,是真情還是假意,作為老同學(xué)和妹夫,我也只能這樣用俗而又俗的武林話,點到為止了。
但??∵€是出事了。那年好記,1991年,一個曾經(jīng)的超級大國解體了,不再叫蘇聯(lián),重新叫俄羅斯。
天空飄起那年的第一場雪,大魔突然打來電話,說我在北口,無論你多忙,咱爺倆也得見個面。我說,我的家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城區(qū)吉祥胡同,你打個車過來,吃住行我安排。大魔說,還是你到我這兒來,城北郊,離看守所不遠(yuǎn)有個四海旅店,我等你,要快,不見不散。我心里吃了一驚,偌大的城市,怎么偏選在看守所附近,莫不是大魔家或村里的誰出了事吧?大魔說,先別問,見面再說。記住,你來見我的事,先誰也別告訴,特別是你媳婦。
這一說,我的心陡地就揪上來,真是怕啥來啥,出事的果然是???。那幾天,正好大卡車被領(lǐng)導(dǎo)借出去了。我打車,大魔已在旅店門口等我,一臉的嚴(yán)肅與沉重。年過花甲的人了,山羊胡已經(jīng)花白,假牙也沒戴,說話有點漏風(fēng)。我問,是誰?大魔說,還有誰,??h。我再問,多大的事?大魔說,不小。他往俄羅斯那邊帶白酒,喝死了兩個人,就看法院怎么判了。我問,能見到人嗎?大魔說,海俊捎出話,天黑后,會有人把你帶進(jìn)去。有些事,你們哥倆見面說吧。
看大魔的神情,他應(yīng)該已跟??∫娺^面,可出了這么大的事,??槭裁床桓嬖V我而是先找大魔呢?他找我要商量什么事?這些疑惑,大魔似乎都知道,但他不說,我也不好再多問。凡進(jìn)了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除了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再不可見任何人,防的是串供。但??∩裢◤V大,而且深不可測,他能找人把我?guī)нM(jìn)看守所,估摸他攤上的事也大不到哪兒去。
天黑透時,我站在一里地外的街道邊,上了一輛警車,警車在街道上三盤兩繞,當(dāng)然,最后又踅進(jìn)了壁壘森嚴(yán)的看守所。在一間小審訊室里,我見到了???。??∩駪B(tài)輕松,看不出大難臨頭的委頓和落寞,讓我稍感心安。一位警員說了聲“十五分鐘”,就坐到了墻角的椅子上。那是臨場監(jiān)視,一切做得一本正經(jīng)。
我說:“都說你精明,怎么做那種傻事?”
??≌f:“防不勝防啊。以前去那邊,他們總是找我要中國白酒,可我的經(jīng)銷項目里又沒辦下這一項,沒辦法,都是在貨物里掖著藏著帶一點,過關(guān)時查出來,大不了認(rèn)沒收??蛇@次,還是以前酒廠的酒,還是那么帶,哪承想里面就有了假酒。唉,人心大大地壞了,只怪自己眼瞎,認(rèn)罰吧!好在我被拘時已過了國境線,回到了咱們這邊,不然他們還不活嚼了我呀。唉,時間緊,快說當(dāng)緊的事?!?/p>
我看了坐在墻角的警員一眼,不吭聲。
??≌f:“我在里面,可能要待上幾年,最不放心的也就是村里的那家服裝公司了。大魔可能會請你出任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那你就應(yīng)下,帶上海波一塊過去挨上幾年累。”
來見??∏?,我設(shè)想過上百種他要跟我談的事,唯獨沒想到這一款。我急搖頭:“瞎扯。這叫硬趕鴨子上架?!?/p>
海俊竟還有心笑:“管你是鴨子還是大鵝呢。我不在,那個公司八成要亂套黃攤。村里人都知咱哥倆鐵,眼下你又是我妹夫,再加有大魔力舉,說你一直是我背后的高參和合作者。只有你接手,人心才可能穩(wěn)下來。就算我求你了,這是火上房的時候,你無論如何不能隔山觀火。過一陣,我被判刑收了監(jiān),見面會容易些,有事咱倆再商量?!?/p>
我說:“你家里不還有夫人嘛,要穩(wěn)人心,她比我更妥靠。”
??u頭:“她不行,絕對不行,老袁家人都不行,我信不著。這事不再商量,還是讓她在家享清福吧。”
我說:“我和海波在城里都有工作呢?!?/p>
??≌f:“都辦停薪留職嘛。我以前聽海波說過,你們倆的單位,早就半死不活了。我早有心勸你們下海,但想到經(jīng)商的風(fēng)險太多,那就一家兩制,可我一人造吧。眼下不是事情逼到了這兒,一蹴而就吧?!?/p>
我問:“攤上這么大的事,你得有段時間不能回家,這個謊,怎么圓?”
??s胸有成竹地說:“跟海波,實話實說,我估摸她想得開,也挺得住。至于老爸老媽,再等等,等我判下來,你和海波帶上二老和兩個孩子,一塊來探監(jiān),到時我給二老請罪?!?/p>
墻角的警員已站起了身,我知時間已到,急將心頭堵著的那塊最大最大的忌憚?wù)f出來:“你不會被……到底是死了人?!?/p>
??≡谖壹缟吓牧伺?,笑說:“看你想哪去了。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p>
那天,臨分手,??∮侄谖乙患拢f幫他找?guī)妆緯?,寫李嘉誠的,傳記、宗譜什么的都要,不怕多,找來放在看守所門衛(wèi)那里就行。還說,最好一勺弄兩套,你也讀讀。
我這人,雖孤陋寡聞又胸?zé)o大志,但那年月,李嘉誠大名還是知曉的,白手起家,香港首富嘛。
我和海波很快辦了停薪留職,到了磨盤灣。那兩年,我原先所在的鐵路木材廠雖然背靠著超大型的半軍事化企業(yè),但木材加工早已名存實亡,枕木逐漸被灰枕取代,職工居宅和辦公樓舍修建所需的木材也被各種鋼塑材料取代,車間里輪鋸、帶鋸下加工的只剩了防凍害墊板,聽說鐵路枕木全部改用灰枕后,連墊板也將成為歷史。又聽說鐵路上一些跟大轱轆關(guān)系不大的部門都將改革到社會上去,所以我申請停薪留職幾乎沒遭遇到任何阻礙,只半個月就批下來了,弄得我心里一時還有點委屈和惆悵。海波所在的服裝廠原本就是街道辦的小廠,俗稱小集體,早被雨后春筍般的各種民營企業(yè)擠得沒了生存空間,獲批得比我還痛快。到了村里,大魔早派人將已空閑十余年的青年點收拾得里外三新。我的名頭是虛席以待,只是多了個代字。海波則負(fù)責(zé)廠里的生產(chǎn)業(yè)務(wù),也算她的老本行。有了這般安排,騷動一時的公司果然安穩(wěn)下來,很快恢復(fù)了生產(chǎn)與銷售。我和海波所擔(dān)心的只是袁玲和她的娘家人,怕他們跟我玩什么外戚干政,大魔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放心吧,??≡绨咽至顐髁诉^來,老袁家人不敢。
那年底,法院的一審下來,張??∫蚍镐N售有毒食品致人死亡罪,判處十年徒刑,并處罰金若干。那個數(shù)字不小,讓人聽了咋舌??蓮埡?‘?dāng)庭表示,服從判決,不上訴。他手里到底已有多少錢呀?我和海波的另一個不解是,北口市也有監(jiān)獄,為什么??∫皇毡O(jiān)到省城的監(jiān)獄去?押在北口,起碼家人探監(jiān)方便些。為這事,我專程去找辯護律師并求他幫助想辦法。律師說,張海俊已明確表示了同意,我哪好再說什么。又說,誰讓張??∈悄苋四?。聽說為爭取到他,省內(nèi)各家監(jiān)獄都沒少花力氣。放心吧,張??≡诒O(jiān)獄里也閑不住,食宿條件虧不到他。
為去省城探監(jiān),我特意借了一輛面包車。我開車,海波坐副駕駛,后面坐著我的岳父岳母,還有袁玲和她的一雙兒女。那年,小六月已是大姑娘,二十出頭了,高中讀完,沒考上一本二本,??≌龔埩_送她出國讀書。十月也十多歲了,挺壯實,一看就隨著??〉拿佳邸WM(jìn)車?yán)锖?,我和海波沒給他們介紹,他們倒也識趣,不問,也不對話。只是,我的岳父一上車便將十月攬在懷里,一路不松手。老岳母則主動拉住六月的手,啞著嗓子說,丫頭,坐我老太太旁邊。兩人也是一直拉著手。是骨血親情使然嗎?我一次次望海波,她輕輕搖頭,表示不知。袁玲則一直獨坐在車子的最后一排,默聲不語。這些年,她手不提,肩不挑,各種保健護膚用品盡情使用,保養(yǎng)得很是到位,看面貌比海波還年輕,確是在享清福啦。
到了監(jiān)獄,我們沒坐到隔窗對望的探視室去,而是被帶進(jìn)了一間不大的會議室。海俊被帶了出來,穿著灰色的囚服,卻沒見他像別的犯人那樣被剃了光頭,帶他來的管教人員也沒留在屋子里,而是悄然退到門外,還掩上了屋門。岳母見到兒子就哭了,不住地抹眼淚。??s仍是大大咧咧的模樣,臉上還帶著笑。他一一扶二老在椅上坐好,又喊袁玲和一雙兒女與他站成一排,下令說,“六月、十月,快見過爺爺奶奶。不孝子??『蛢合痹峤o二老問安請罪了。”說著,就率先跪下去。
這個???,到了這種地方這個時候,竟還有心設(shè)置場景斟酌臺詞,但他跪落塵埃叩首請罪時還是入了戲,淚水淋灑下來。我的岳母接過海波遞上的毛巾,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岳父大人也紅了眼圈,拉起孫子和孫女,恨恨地說:“我孫子孫女沒罪,讓有罪的跪。”
海波上前叫了聲嫂子,將袁玲也拉起來。
那個時刻,跪在母親膝前的只有海俊一人了。我上前勸老太太:“媽,??∈悄銉鹤樱氪蚓痛?,想罵就罵,只是您老別再哭。你和我爸不是早盼著抱孫子孫女嗎,現(xiàn)在都來了,個頂個光溜水滑,聰明伶俐,不用二老操半點心?!?/p>
沒想,我卻招來岳母大人的斥罵:“渾球子,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跟著他一塊裝神弄鬼!你以為我們老兩口就能讓你們糊弄到死呢?我們?nèi)ヒ惶四ケP灣,還什么不明白?等以后我再跟你算賬!”
老兩口是什么時候去的磨盤灣呢?細(xì)想想,應(yīng)該是我和海波婚后不久吧。我和??∪鱿碌闹e其實太拙劣,沒想想我的岳母大人是什么樣的人,鐵路上的列車長啊,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什么樣的陣仗沒經(jīng)過。也許,他們知道了真實情況后,自知無力回天,也就佯作不知了??刹皇牵瑥哪且院?,老兩口真的很少再打聽??〉南ⅲ袝r??“肽暌惠d不回家,他們也很少詢問了……
也是在那天,探監(jiān)時間結(jié)束,兩個孩子扶爺爺奶奶離去,袁玲有意留后一步,對海俊說:“孩子爸,我知道,這些年,是我拖累了你,才讓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我對不起你,咱倆離婚吧。好在兩個孩子都不小了,又有爺爺奶奶稀罕著,你也不用惦記。正好妹子妹夫都在這兒,今天,我就說句話放在這兒,以后不管家里有什么事,只要告訴我,我保證馬上到。”
??≌苏L嘆一口氣說:“你要真想離呢,我不攔。你下次來,帶上協(xié)議書,我簽字。至于財產(chǎn)分割,你拿主意,我都同意就是了?!?/p>
袁玲流淚了,好不洶涌。她快出門時,??∮终f:“依我看呢,你要不是想另嫁戶好人家,還是從長計議的好。十月那孩子半大不小的,正是叛逆年齡,聽說爸媽離婚了,心上未必想得開,對成長肯定不利。至于以前的事,就別說誰對不起誰,都忘了吧。但大主意還是你拿,我不勉強?!?/p>
海俊和袁玲的婚姻,終沒離,直至今日。有時,海波和我沒事閑磨嘴,探討起這事,說當(dāng)時是袁玲主動提出離婚的,我哥怎么還打了駁回呢?我說,世上的事,最難判定是與非的,可能就是這情感二字了。胡適的夫人是小腳女人,魯迅的原配也是小腳女人,胡適和魯迅都是絕頂?shù)拇髮W(xué)問家大思想家,可胡適與夫人終了一生,魯迅卻與原配一生無緣無果,這里的因果又誰能說得清楚?海波呸我,說不過沒事翻幾本閑書,跟我裝什么大學(xué)問?我笑說,我也是幾十年琢磨不明白,不裝裝學(xué)問又讓我說什么?
我和海波接下??×粝碌臄傋?,只能說人比人得活著,貨比貨得留著,守攤吧。那幾年,全國的民營企業(yè)發(fā)展迅猛,群雄逐鹿,尤其是東南沿海地區(qū),磨盤灣服裝公司只能勉強維持,車間里的機器還在轉(zhuǎn),工人的工資也還能每月開,只是數(shù)額卻越來越跟不上物價的上漲幅度。面對人們期盼的目光,我?guī)状稳ナ〕?,名義上是看望海俊,實質(zhì)上卻是去請示匯報和謀求良策。
再見???,既不在探監(jiān)室,也不在小會議室,而是在高墻內(nèi)的一幢辦公樓內(nèi)。長長的走廊里,竟然有一間??〉莫毩⑥k公室,與其他房間稍有不同處只是門楣上沒有張貼職務(wù)或業(yè)務(wù)范疇的標(biāo)牌。進(jìn)了房間,里面的奢華更讓我吃驚,寬大的寫字臺、全皮轉(zhuǎn)椅、六件套的大沙發(fā),寫字臺上有筆記本電腦,戴爾的,正宗美國貨,尤其矚目的是貼墻一個大養(yǎng)魚缸,清湛的水里游動的是不知來自何方水域讓人叫不出名字的觀賞魚。我在房間里沒找到床鋪,便問,你夜里住哪里???≡谖颐媲胺藕糜酶邫n茶具沏好的大紅袍,笑說,回牢房唄,兩人一間,也不錯。我還想著標(biāo)牌的事情,再問,那你在這里算什么???〈?,服刑犯人,兼總經(jīng)理助理。談笑之間,不時有秘書樣的人敲門進(jìn)來,呈上文件,恭立一旁,當(dāng)然,都是男秘書,??】催^,或說簽吧,或說放在我這兒,再等等。其間,還有秘書進(jìn)來請示,需要安排午飯嗎?未待???yīng)答,我忙說,我還有事,坐坐就走。??”阈φf,那就主隨客便。誰坐在大墻里,心里都不舒服。
我見縫插針,如實向??≈v述磨盤灣公司的生產(chǎn)與銷售情況,又問這家監(jiān)獄的工廠在生產(chǎn)什么。??≌f,原先也是以外銷服裝為主,但眼下正轉(zhuǎn)產(chǎn)裝飾材料?,F(xiàn)在滿社會都在公房私售,又開始大批量地建造商品房,老百姓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裝修,不會再滿足于刮刮大白,這個市場大得很。我問,那村里的公司也往裝飾上轉(zhuǎn)一轉(zhuǎn)可好???×⒓磽u頭,說我想過,不行。這個轉(zhuǎn)產(chǎn)投資太大,別說一個村,一個鄉(xiāng)也沒那么大資金力量。再有就是運輸問題,就說修一條從火車站到村里的公路吧,那得多大投入?再加運輸車輛的投資呢?想吃一頭牛,總得先掂量掂量自個兒有多大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