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讓扎西
那年冬天卓香卡村發(fā)生了很多離奇的事件。
1
吉先剛滿20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他和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去往東干村周毛家提親說媒。
那年冬天的早晨確定比往日更加寒冷。吉先與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經(jīng)過周毛家的門檻到達周毛家的灶臺前。此時,他們仨渾身瑟瑟發(fā)抖,連嘴巴都凍得有些僵硬了,之前練好的各種諺語在喉嚨某個部位囁囁嚅嚅又完全凝固在其中。
周毛的父親——那位頑皮的老人一見到他們?nèi)司拖氚l(fā)笑,但他強忍不笑,繼而心懷鬼胎般叫自己的老伴給他們?nèi)似悴?,最后在他們各自的瓷碗中放入一塊冷冰冰僵硬的雞蛋大小的酥油,說:“你們仨一路辛苦了!首先請吃個糌粑暖暖身子?!痹捯魟偮?,吉先和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沒怎么在意那位頑皮老人剛才的舉動,好像提前商量好了般異口同聲地說:“呀呀!好好!”隨即點點頭哈哈腰,邊往碗沿吹著氣邊開始喝茶。
在那個寒冬的早晨,吉先和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腹中進了一口熱茶后,僵硬的身子骨有些轉(zhuǎn)暖了。吉先往瓷碗放入少量糌粑開始攪拌,而碗中的酥油像鐵疙瘩一樣,在他的手指間滑動不聽使喚。那位頑皮老人臉上露出詭秘的微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吉先。與他同行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二人時而看看吉先時而瞧瞧那位頑皮老人,額頭滲出幾滴汗珠。吉先感到害羞加之自尊心作崇,就把全身力氣凝聚在手指上緊緊捏住那塊酥油疙瘩,但那塊“自強”的酥油疙瘩在他掌心來回滑動后,突然從瓷碗中蹦起來,跌落在身前的炕桌上。那位頑皮老人暗自竊笑一段時間,便如此打開了話匣子。
“話說黑頭藏人是食糌動物,如今竟然有人不會吃糌粑了,真是奇了怪了?!?/p>
吉先擦拭著臉上的汗水頭往胸口垂落了下去。
兩位媒人也一聲不吭地把頭漸漸低下。
……
幸好那位恩情奶奶把話題轉(zhuǎn)到另一邊去了,使得早晨尷尬的氣氛漸漸有了起色。首先,那位頑皮老人的表情開始趨于平常且有所緩和;緊接著兩位媒人用手擦干了臉上的汗水;最后,吉先重新抬起頭勉強堆積了一臉笑容朝那位頑皮老人看。
那天的寒冷實在無法忍受,寒風不斷地吹著口哨,寂靜的山路像一條哈達被寒風吹得左右飄搖。
雖然吉先和他的媒人久美叔叔、多旦叔叔三人在周毛家丟盡了臉面,但是那位頑皮老人在臨別時說的一句言而有信的話語令他們喜出望外。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們把寒風的咆哮扔在身后、把暖烘烘的話語揣在懷中、把笑容與喜悅掛在臉上,繼續(xù)去追隨那條山路的盡頭。
“那位頑皮老人把我們的顏面給掃光了?!倍嗟┦迨迥樕洗怪唤z笑容說道。
“哈哈!今天早上害羞得差點把我的臉都給燒焦了?!本妹朗迨逭f笑道。
“那塊狗屎般的酥油疙瘩肯定被鬼魂附體了?!?/p>
吉先如是講完,他們仨邊朗朗大笑邊互相看了一眼。
“不管怎樣,我們沒有遇到麻煩就把提親的事給辦妥了,難道這還不滿意!”
久美叔叔在馬背上把長袍領(lǐng)子豎立得高高的。
寒風獵獵。
廣闊的原野在眼前飄搖不定。
“今天這天氣也附了鬼似的?!?/p>
多旦叔叔在馬背上打了個哆嗦。
突然,浪子旋風在他們身前停滯不前,緊接著在原地翻轉(zhuǎn)騰挪幾下后,吉先的長腰帶好像被一個無形的主子解開了般,在棗肚馬眼中猶如經(jīng)幡飄動開來。
棗肚老馬著了魔一樣驚恐于眼前飄動的長腰帶,在那條山路上無羈絆地左蹦右跳,使得吉先從馬背上像線團一樣滾落在那條細長的山路半腰。他依然緊緊抓住韁繩不放,棗肚老馬把他在那座山腰上拖拽一截長繩的距離后,突然剎住在一處斷崖邊上。
當久美叔叔和多旦叔叔二人一臉蒼白地跑到吉先身旁時,吉先臉上一片茫然,雙眼定定地看著他倆。他依然緊緊地抓著韁繩,第一次穿著的嶄新的羔皮長袍被路面沙石剮蹭得千瘡百孔。吉先完全不像一個剛剛提親成功的新郎,而好似一個常年在外流浪的老丐。
久美叔叔與多旦叔叔驚恐萬分地從馬背上跳下又飛快去攙扶吉先,吉先則自個兒嗖地站立起來左顧右盼后說道:“這風鬼子差點把我送到陰間棧道去了?!本妹朗迨搴投嗟┦迨宓谋砬橐廊粵]有恢復(fù)正常,他倆先從吉先右方仔細端詳,然后又繞到左側(cè)認真察看后問道:“你確定沒什么大礙?”
吉先在原地左右轉(zhuǎn)了幾圈后回道:“真的沒事,這,這可不是沒事了嗎!”說著再次在他倆跟前來回踱了幾步。
他們仨重新騎上馬背,相互沉默寡言繼續(xù)追隨那條山路的盡頭。
2
才讓是唐那村人。唐那村與卓香卡村世代相鄰。
才讓自夏天開始已經(jīng)把莊廓圍墻砌好了,但整個冬天都只能任它處于空地而沒能蓋起一間像樣的房屋。那年冬天他唯一想到的是爬到卓香卡背山上偷伐幾棵木材。他一閉目,卓香卡那座背山的輪廓就歷歷顯現(xiàn)在他眼前,那片柏樹森林經(jīng)常在夢中向他揮手招搖。因此,才讓從清晨天色朦朧中起床,當卓香卡百姓還沉浸在夢中時,他已經(jīng)在腰間別了一把鋒利的斧頭朝柏樹林鉆進去了。
雖然那天的寒風凍僵了他的雙手,但他心中的火焰不斷地給予他溫暖和力量。才讓在柏樹林中砍下十根木材時已經(jīng)到了下午時分。他悄悄地從柏樹林出來在回家途中,三位騎手正從卓香卡柏樹林腳下沿著崎嶇的小路走來,才讓輕手輕腳地躲在荊棘叢后面觀望,發(fā)現(xiàn)他們正是卓香卡村的吉先、久美、多旦三人。他從遠處注意到那三位穿著羔皮長袍的騎手在馬背上臉黑沉沉地沿著崎嶇的山路在行進。
才讓再仔細注視,又看見吉先破敗不堪的羔皮長袍在馬背上像風馬旗一樣飄搖著,與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久美和多旦二人的羔皮長袍像被剛剛從衣柜取出般嶄新光亮。在卓香卡村,傳言吉先他不是集男子氣概與家纏萬貫于一身嗎,這種破爛羔皮長袍擺在我眼前都懶得穿上一回——才讓如此想起,既算是告慰了自己,又算是打心眼里對吉先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了。
三位騎手沿著崎嶇山路消失在卓香卡街巷中。在遙遠的天地間,黃昏暗沉鋒利的影子像寒冷的天氣一樣,向大地懷抱雄赳赳氣昂昂逼近。
才讓他不能算是個有才能的人。
他是唐那村唯一的厚顏無恥死乞白賴的人。他歲至而立卻依然沒有娶到一個媳婦。他在村中偷竊牛羊的數(shù)目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才讓的父親經(jīng)常疲于央求村民們并替他償還各種債務(wù)的錢款也只有父親心底最有數(shù)。
那年夏天才讓突然長大懂事了般地告訴父親說:從今往后不要為兒子操勞操心,我要外出憑自己本事掙錢,如果我沒有掙到錢就再也不回這個村子。隨之發(fā)了個毒誓揚長而去。才讓出走村子的那幾年,唐那村男女老少總算能放下懸著的一顆心而夜夜進入安穩(wěn)的夢鄉(xiāng)。對此,唐那村老人們有一連串古老傳說般無盡的話題可以講述。
去年才讓在唐那村下口突然露面時,村口大樹下曬太陽的老人們起初并沒有認出他,繼而有一位老人說:“這不是咱村才讓嗎?”話音剛落下,老人們談話間驟然產(chǎn)生了一絲震顫的氣氛。當老人們發(fā)現(xiàn)才讓駕駛著一臺嶄新的手扶拖拉機時,他們朝那個東西驚奇地上下打量。其中有一位老人說:“這不,才讓他變了個樣嘛!”其余老人們同時在眼睜睜地盯著才讓和他駕駛的手扶拖拉機看。
才讓駕駛著手扶拖拉機噠噠噠叭叭叭地來到村口大樹旁突然停下。他首先向老人們大聲問了個好,再從手扶拖箱中取出幾塊冰糖疙瘩分給每一位老人后說道:“爺爺奶奶們好,請拿這塊糖潤潤唇舌吧!”老人們這才消散了臉上疑慮的迷霧,回過頭來向才讓問個不停,爭先恐后地打聽他這幾年去了哪里又干了些什么等情況。
“這幾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頭戴藍色漢帽兩眼深凹的一位老人問道。
“上拉薩到下漢地,沒有我不去的地方?!?/p>
才讓說話間嘴中金牙閃閃發(fā)光。
“你還去了日光拉薩?”
在頭戴藍色漢帽的老人旁邊,又有一位老人手中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佛珠半信半疑地問道:“你真的去了日光拉薩?”
“覺沃仁寶切!我在拉薩待了好幾個月呢。”
才讓發(fā)了“覺沃仁寶切”這個毒誓,老人們第一次聽到如此用“覺沃仁寶切”來發(fā)誓的。因此,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又眼睜睜地看著才讓。
“你們還不信什么,我說日光拉薩就近在咱們村的山那邊呢?!辈抛屫Q起食指一邊指向前方巍峨的大山嗤笑一聲,一邊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支香煙點了火。才讓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向老人們指手畫腳有聲有色地講述了自己在外面如何享受日子又如何大把賺錢等有趣的故事。最后老人們異口同聲地贊嘆道:“你真是個男子漢!你是咱村的驕傲!”一個個豎起了大拇指。
才讓在村子下口荒地上圍起莊廓已是今年夏天了。但老人們發(fā)現(xiàn)偌大的莊廓沒有建造一間房屋而顯得空曠時,他們在村口大樹下又開始議論紛紛:“才讓他不是說已經(jīng)攢夠了錢財嗎,如果有錢財怎么連一間小屋都蓋不起,白白讓一個這么大的莊廓閑置起來呢?”老人們的話題再次集中在才讓身上。
才讓在一陣胡思亂想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幾年積攢的錢財沒必要花費在一個無用的東西上。
他在盤算著沒有必要為立幾間房屋浪費錢財。如果想要木材木材它就長在山上,現(xiàn)在是時候把它砍下來為我所用了。
那夜才讓為村里幾個壯年男子煮了一鍋羊肉款待他們,等他們飽餐一頓后,詳細說明了他的計劃,而那些壯年男子連忙呀呀說個不停。
那些壯年男子吃飽喝足后,才讓駕駛手扶拖拉機拉著壯年男子們向卓香卡出發(fā)了。時辰快要走完深更半夜,不用說人聲連聲犬吠都難以聽見。他們開著手扶拖拉機到達卓香卡柏樹林腳下時,發(fā)現(xiàn)不再有向前的路了。那些壯年男子縱身跳下手扶拖拉機一溜鉆進柏樹林間。
漆黑的那一夜,才讓在茂密的柏樹林間一一尋到自己白天已經(jīng)砍伐好的木材時已到了后半夜。他為自己白天砍伐時沒有做好標記而感到非常懊惱。如果白天做好了標記才不至于晚上如此難以苦苦尋見。
他們兩人一組肩扛木材到達村子下方路口,又把所有木材裝到手扶拖拉機上。壯年男子們?yōu)椴抛尩闹腔叟c勇氣連忙點頭稱贊。
唐那村的壯年男子們驚訝于才讓的持成穩(wěn)重與運籌帷幄。
加措說:“真的沒有必要把好好的木頭閑置在自家山上不用還非得跑去漢地購買?!?/p>
龍智說:“那確實是,明年我也要蓋幾間房子,到時候給你們煮肉請客?!?/p>
“……”
才讓從心底感到喜悅,喜悅像火山一樣噴發(fā)。
好景不長,當才讓的喜悅剎那歸于平靜時,發(fā)現(xiàn)他的手扶拖拉機絲毫沒有要動彈的跡象。
不論怎樣,才讓用那個鐵鉤(搖把)使勁兒搖動手扶拖拉機頭部,但手扶拖拉機就是沒有半點響聲。
“真奇怪,這破鐵疙瘩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才讓重復(fù)著這句話又用那個彎鉤的鐵器像攪乳酪漿一樣搖動,但手扶拖拉機依然靜靜地躺在原地一絲不動。
“這破鐵疙瘩是不是死了魂了?!?/p>
龍智亂摸一通手扶拖拉機后如是說道。
“你說什么?你這個傻黑嘴在說什么?手扶拖拉機哪里有死去的說法?!?/p>
才讓繼續(xù)用那個彎鉤的鐵器在不斷地搖動著手扶拖拉機頭部。
“什么?你說我是傻黑嘴,狗屎的你是不是想挨老子的拳腳了?”
官卻罵龍智為傻黑嘴,龍智完全不高興了。
“怎么了?你不是傻黑嘴又是什么,你不是說自己摸過姐姐的乳頭嗎?”
“你這個人欺人太甚?!饼堉沁呎f狠話邊用拳頭砸在了官卻眼正中,官卻也像一頭咆哮的老虎反撲到龍智身上,才讓和加措他們立即站在兩人中間勸架。才讓說:“今晚不是你倆爭辯誰是傻子的時候。”緊接著繼續(xù)搖動手扶拖拉機:“這個家伙到底發(fā)生什么了?!?/p>
“……”
遙遠的山頂,天地漸漸分開。
“是不是天快要亮了?!?/p>
“啊嘖!真的快亮了。”
“如果這個破鐵疙瘩再不出聲天馬上就亮了?!?/p>
“天已經(jīng)亮了,我馬上就要逃跑,趁現(xiàn)在不跑等落到護林員手中,到時由誰來墊付罰款?!奔哟氲谝粋€開口,他眼睜睜地看向其他同伴的臉上:“我真的要跑了?!闭f罷便撒腿走人。緊接著龍智和官卻他們也尾隨加措逃去。
遙遠的東山頂上天空完全發(fā)白了。
天地間裂開了很大的縫隙。
在寒冷的那個早晨,才讓手拿那個鐵鉤從不間斷地搖動著手扶拖拉機頭部。
3
卓香卡索南家坐落在卓香卡村最下方,那是索南迎娶媳婦后他爸爸為他安置的莊廓。為了在那塊空地圍起莊廓,索南和楊毛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很多計劃。從遠處張望,很難判斷索南家是否屬于卓香卡村一個集體。那個獨處的莊廓從任何方向看都給人以非常不合群的感覺。
那天索南媳婦回到她的娘家去了。索南媳婦回娘家時,索南不斷地說:“冬天家里沒有多少事可做了,你去老家待上幾天好好休息一下,這邊請你不要擔心,趁現(xiàn)在空閑時間不去,等到來年開春季節(jié)又要開始忙碌的勞作,到時候你再怎么想回娘家也騰不出半點時間。”索南媳婦摸摸因懷孕鼓起的肚皮,然后滿臉堆積著微笑回道:“呀呀!那么家中大小事務(wù)就請你操勞加油,我們母子倆待上幾天就回來?!闭f罷便高興地走了。索南站在家門口一直目送著,他的媳婦在村子右邊埡口搖搖晃晃后消失不見了。
媳婦走后索南不由得高興了起來。索南與拉毛沒見面有些時日了。
索南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得一塵不染,又把長得凌亂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凈,心想這天馬上就黑起來該多好。他冥想著拉毛的臉蛋打發(fā)了一上午,他又冥想著拉毛溫暖的肉身,感到一個下午竟然如此漫長。太陽像拴在木樁上的老狗般,在空曠的天宇原地打轉(zhuǎn)不動,那天下午索南在獨自冥想中勉強熬過了漫長的時光。
拉毛是索南的老相好。
那年六月跳神節(jié),索南與拉毛相遇在黃河岸邊時,索南男歲二十拉毛女歲十九,正值芳華四溢的年齡,他們就遇見在黃河岸邊的那座苗圃里。
索南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后真心實意與拉毛共進一家門共睡一張床。拉毛在上下村莊確實是一位美名遠播的窈窕淑女。
她那月亮般升空的臉廓如此細嫩猶如一團羊毛。
她那杜鵑般鳴啼的話音如此動聽恰似一首道歌。
叫做拉毛的那位姑娘完全占據(jù)了索南的內(nèi)心空間。在索南的天空中照耀的太陽是拉毛姑娘,在索南的夜空中發(fā)光的月亮也是拉毛姑娘,在日月輪回升起的那片天空萬里無云彩虹相間。
既是太陽又是月亮的那位姑娘在索南的天空中閃爍著一道白茫茫的光線。
那個早晨索南向父親說明自己將要娶唐那村拉毛為妻的計劃時,東山頂上繚繞的一片云霧在左右飄忽,左右飄忽的那片無情的云霧存心模糊了東山頂上高高掛起的太陽。
父親連同錯愕的表情在問:“你是說唐那村的拉毛嗎?”突然間,父親臉色變成像被強風吹滅的酥油燈般黑洞洞一片。
父親接著說:“你是說要娶那個姑娘對不,難道你還不知道他們家有狐臭嗎?”
“不可能?!?/p>
索南斬釘截鐵地回道。
索南父親臉上錯愕的表情越來越較真了起來,最后又顯露出很平靜的樣子,開始悉數(shù)拉毛爸爸與爺爺輩的來歷是如何、拉毛媽媽與奶奶輩的來歷是如何、他們先宗列祖的來歷又是如何等等謎語般冗長繁雜的話題,并且謾罵對方家為劇毒的樹木、帶刺的荊棘,并且告誡索南,如果你想當他們家的女婿倒插門也好,或者提親說媒迎娶為咱家的媳婦也罷,結(jié)果只有一個——我們父子倆徹底斷絕關(guān)系永不來往。索南父親連同毒誓一起如此大聲警告索南,臉上表情再次黑下來了。
那年夏天索南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
索南的太陽被羅睺吞噬了。
索南的月亮被羅睺吞噬了。
那年夏天索南去了拉毛身邊,趁和她一起同床的機會,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聞嗅拉毛的身體,沒發(fā)現(xiàn)什么狐臭味。
索南向父親請求:“我再怎么聞拉毛都沒有什么狐臭味,我一定娶拉毛為媳婦?!?/p>
索南父親萬般無奈地向他支招:“在田間鋤禾時你去拉毛身邊隨順風聞一聞,你就會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狐臭味?!?/p>
索南立即動身去了拉毛家的田頭,他站在風口聞拉毛,但依舊沒聞到什么狐臭味。索南馬上返回向父親解釋:“拉毛身上確實沒有聞到任何臭味,我一定要娶她?!?/p>
父親絞盡腦汁地告訴他:“那么晚上你去拉毛腋下聞一聞,你就會知道她到底有沒有狐臭味了?!?/p>
晚上,索南在拉毛腋下嗅了嗅也沒發(fā)覺有什么狐臭味,索南再次向父親懇求:“拉毛身上真的沒有狐臭,這次我一定娶她?!?/p>
索南父親聚精會神思慮片刻后,心中盤算著是時候盡快為這個兒子娶媳婦了,如果再不娶將為時已晚,總有那么一天這個敗家子準會腐朽了我父系海螺般的骨子不可。于是火速去打聽遠近村莊是否有適合為索南媳婦的姑娘。
那就是如今索南的正妻楊毛了。
索南父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索南娶了媳婦。雖然索南不敢違抗命運的安排,但他總是忘不掉那位叫做拉毛的姑娘。從此往后,索南與拉毛間那種藕斷絲連般的不正當關(guān)系在對外守口如瓶對內(nèi)心知肚明的秘密狀態(tài)下維系下來,不曾間斷。
說實在的,自從索南與楊毛開始幽會便漸漸產(chǎn)生了愛意,尤其是成為一家人之后,楊毛給予索南無盡的快樂與幸福。再說,不管從楊毛的容貌還是從楊毛的性格,哪個方面作比較都不會處于拉毛下風,因此索南落入左右為難的萬丈深淵。楊毛不僅是一位性格開朗活潑的姑娘,而且不管面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抱有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就這樣,漸漸地在索南心中,楊毛和拉毛同樣成為兩朵絢爛芬芳的花,她們之間沒有好壞、沒有美丑區(qū)別,她們誰也無法代替誰。
索南既喜歡拉毛又心疼楊毛。
索南與楊毛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他很久沒有與拉毛見面,日夜思念之情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無法阻攔。現(xiàn)在把楊毛打發(fā)到她娘家去了,過不了多久將會實現(xiàn)與拉毛相見的愿望。索南如此想起便不時地高興了起來。
索南之前買過兩個手鐲,其中一個是準備給拉毛的。夜幕剛剛降臨,他便迫不及待地取下隱藏在庫房最里面的那個手鐲并裝入上衣口袋,然后沿著村子下方的崎嶇小路往唐那方向走去。此時一臺手扶拖拉機噠噠噠的聲音在他耳畔越響越近,他立刻埋伏在路旁一座小石堆背后觀看,發(fā)現(xiàn)幾位年輕人開著一臺手扶拖拉機來到卓香卡村口。他們把手扶拖拉機停在路邊一處犄角旮旯后,沿著腳下的小路往柏樹林方向去了。
索南在觀看眼前情景時心中便有了一個餿主意。
他猜測今晚這些年輕男子必定是盜木人。如果從手扶拖拉機偷取柴油,就不用為幾天后拉糞施肥的油錢發(fā)愁了,那可不是一個小覷的數(shù)目。他邊如此估算邊立即折返,在回家的小路上邁開大步。
索南回到家拿起三十斤裝的塑料桶,又尋見了長兩尺有余的塑料管再次向村口出發(fā)了。他輕手輕腳地來到手扶拖拉機旁,四處張望幾下后,掀開手扶拖拉機油箱的蓋子,把之前準備好的塑料管子一頭插入油箱中,而另一頭接到自己口中用力一吸,柴油經(jīng)塑料管往塑料桶嘩啦啦流入。他屢試不爽地重新吸了幾口,差不多就把手扶拖拉機油箱中所有柴油灌進了自己準備好的塑料桶。此時已接近下半夜,他興高采烈地背著塑料桶回到家中。他非常得意于自己額外獲取的一桶柴油,一時忘記了那個叫做拉毛的姑娘。
他點燃油燈,仰面躺在火炕上按捺不住心中喜悅。
4
吉先回到家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卓香卡那座前山失去了它的本色,黑幽幽矗立在卓香卡對面。
那座寂靜的村莊像黑板上的畫一樣瞬間被某一位主人擦沒了。
那座寂靜的村莊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吉先向父親一字不落地講述那天所發(fā)生的前前后后的事情時,吉先父親臉上不禁升起一層厚厚的云霧。吉先父親黑油油的臉龐在油燈下抽了筋似的微微顫抖。
“哎呀!”
吉先父親長嘆一聲后說道:“看來噩運臨頭了,要不這就到老咒師仁增跟前去看個卦象!”隨之向掛在里屋繩架上的羔皮長袍瞟了一眼。吉先母親因心里犯疑而臉色走了樣,她二話不說靜靜地盯著自己丈夫的臉。吉先愣愣地看著他的母親沉默不語。
除了偶爾從外面?zhèn)鱽砹阈堑娜吐曂?,屋?nèi)完全沉寂在一種無邊無際的寧靜中。
那一夜吉先父親徹夜無眠,他在火炕上翻來覆去過了一宿。
那一夜吉先母親也失去睡意了,她在不停地唉聲嘆氣,使吉先父親心里更加煩躁。
月黑水烏的那一夜吉先父親再也無法入睡,到了后半夜他索性拿起煙嘴接連猛吸幾口,然后披上一件羔皮上衣向莊廓院落走去。在院落一處墻角撒了一泡尿準備回屋時,遠處無法確定的某個地方閃爍著一道光亮,吉先父親感到非常好奇,他急忙登上房頂一看——原來卓香卡下方村口獨處的那座莊廓失火了,火光四處飛濺照亮了卓香卡半邊天。
吉先父親邊慌張地下木梯邊急切地叫喊著吉先的名字:“吉先!吉先!”他的妻子、吉先的母親最先跑到院落中央來了。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吉先母親慌里慌張地跑到院落中央不久,吉先也光著腳咚咚咚地跟來了。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吉先神色緊張地問道。
吉先父親喊道:“去,趕快去!”又說:“索南家失火了,去,你先趕快跑去救火,我到左鄰右舍報個警。”說著便追隨吉先來到莊廓外面。
卓香卡村口下方的那座獨家獨院被兇猛火勢團團圍住,集聚在天地間的夜色也被熊熊火光燃燒著不斷散發(fā)光亮。
吉先一口氣跑到索南家門口,他用九牛二虎之力推大門,但大門從里邊鎖死了。他怎么用力都無濟于事,大門就死死擋在他跟前。他沒法進去,就在門口歇斯底里地叫喊:“索南!索南!”院內(nèi)聽不到任何回音。
這個世界空無人應(yīng)。
吉先心急如焚,使勁兒踢踹大門,終究無法打開……
深夜的那團火焰像一位舞女在夜空中蹁躚,火光染紅了卓香卡大半個天空。
熟睡在各自狗窩中的野狗家狗一起醒來,滿村的狗叫聲驚擾了人們甜美的夢境。人們揪心的尖叫聲漫過卓香卡大半個天空。
熊熊燃燒的火焰漸漸有所收斂了,卓香卡夜空中的那團火光漸漸變小了。
村里的男青年們從各個方向趕過來了,他們一起合力推搡索南家的大門,隨著吱吱嘎嘎的撕裂聲,大門朝內(nèi)轟然倒下去了。眼前所顯現(xiàn)的景象使大伙兒目瞪口呆半步不前,好像被哪個妖魔鬼怪恣意妄為破壞了一樣,給人以心驚肉跳的感覺。
那時,遙遠的幾座高峰漸漸由模糊變得清晰了。
天色慢慢發(fā)白了。
在各種燒焦物中人們上下左右搜索,既像索南又不像索南的一具尸體黑不溜秋地顯露在大家眼前。對面墻壁上烙有很多不規(guī)則的血跡斑斑的抓痕印,那肯定是索南的手印。從那個雜亂無章的手印中可以感受到索南當時疼痛的慘烈的場景。
墻壁上寫滿了索南血跡斑斑的手印。
索南死了。
索南在那次火災(zāi)中死了。
他媽媽早已離世,所以她有幸再也不用見到如此的場景。
索南的父親和索南的哥哥像雕塑一樣驚呆在索南家破敗不堪的廢墟上,他們臉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他倆像靈魂從肉體分離出去的尸體一樣,不動聲色地站立在院落中央。村里所有人鴉雀無聲地站立在院落中央。
那天早晨天空提前發(fā)白,比往常早得有點異樣。
颼颼吹來的寒風把那些灰燼吹得一會兒黑通通一會兒紅亮亮。
清晨的空氣中彌漫著讓人寒戰(zhàn)的恐怖的能量。
寒風冷颼颼,冷颼颼地吹著。
情緒冷颼颼,冷颼颼地低落。
5
索南上了火炕后心里感到美滋滋的,他高興得來不及察看自己到底灌了多少柴油。突然想起它便重新起了身,手拿油燈去塑料桶旁邊一照,發(fā)現(xiàn)自己差不多灌了滿滿一桶柴油,暗自高興了一陣子。那時屋內(nèi)油燈快要熄滅了,他拿來仔細端詳,原來燈油所剩無幾了。索南心想現(xiàn)在自己有那么多柴油,這個小小油燈就讓它燒個一晚上都算不了什么。他打開塑料桶準備往油燈倒油,隨著啪的一聲,柴油桶口瞬間吐出烈烈火焰,火苗在他的全身上下跳躥并開始燃燒。
索南驚慌失措地往油桶上踢了一腳,油桶倒下去了,火勢繼而向屋內(nèi)各個角落迅速蔓延,占據(jù)了所有空間。
在疼痛和尖叫聲中索南抓撓著墻面不停地左右蹦跳,火勢具有了不可阻擋的力量繼續(xù)侵吞著屋內(nèi)所有犄角旮旯?;鸸庵兴髂蠞u漸失去了掙扎的力氣。他的皮肉完全被燒焦了。他在火焰中倒下去的須臾間,父親、母親,還有懷孕的妻子的形象在他眼前閃了幾下,然后失去了一切知覺。
卓香卡下方村口的那座獨家獨院在火光漫天中燃燒了。
在火光漫天中那座獨家獨院的主人被燒成了一團焦炭。
在火光漫天中那座獨家獨院的主人失去了肉體生命。
在火光漫天中那座獨家獨院的主人失去了靈魂意識。
索南徹底死了。
6
才讓繼續(xù)用那個鐵鉤搖動手扶拖拉機頭部,但手扶拖拉機沒有半點響聲。
那時他左顧右盼后發(fā)現(xiàn)手扶拖拉機油箱蓋子扔在了地上,他走近它再仔細瞧,在油箱蓋子周圍濺了滿地的柴油。他立即把一只眼緊貼在油箱入口往內(nèi)部張望,隱隱感覺到里面全是空蕩蕩的。
“他爹娘的。”
才讓口中粗口大罵心中怒火沖天。
“一個狗屎把我的柴油給偷光了?!辈抛屩涮焐窳R地祇。
那時天完全亮了,黑夜向四處逃遁不見蹤影,眾山的輪廓在清晨的幕簾上慢慢清晰了起來。
他向那條崎嶇山路張望,加措和龍智們消失在那條山路的拐彎處。
才讓想逃跑又不敢逃跑,才讓想留下又不敢留下,一種左右為難且心急如焚的感覺狠狠地敲打著他內(nèi)心的巨鼓。
他瞧了瞧手扶拖拉機,又看了看拖箱里裝滿的木材,心情更加急躁像開水沸騰。他手足無措地在手扶拖拉機旁來回踱步,然后邊拿根煙點火邊向卓香卡方向瞟了一眼。卓香卡坐落在那條崎嶇山路的上方臺地上。他雖然看不見卓香卡全貌,但心中不禁擔心起會不會在那個崎嶇路口突然冒出一個人影來。
現(xiàn)在該怎么辦才對。
才讓邊如此思慮邊大口吸煙,終究沒有想到一個可行的辦法,他又叼了一根煙使勁兒吞吐著。
此時伸向卓香卡的那個崎嶇路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漸漸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三個人影,四個人影……
他在張望那個崎嶇山路的路口時,看見路口有幾個人朝這邊走來,那些人一前一后朝他的方向走來。
現(xiàn)在該發(fā)生什么就讓它發(fā)生什么吧。
朝才讓走來的是卓香卡的吉先、多吉、仁增、三旦、扎西五人。
“這不是唐那村的才讓嗎?”
吉先第一個開口:“這個狗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運木材?!本o跟著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開罵了。
“這個小偷在大白天盜伐木材?!?/p>
“這個狗屎不把我們放在眼里?!?/p>
“該活剝?nèi)馄さ某蠹一铩?/p>
“你這個狗屎到底想干什么?”
“……”
起初才讓準備逃跑,但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他索性就回頭頂嘴:“怎么了,這些樹木是你們家種的嗎?”說著向吉先、多吉、仁增、扎西四人示威,而這四人也不甘示弱朝才讓撲過來。
太陽從東山頂上漸漸升起。
清晨第一縷陽光普照在大地懷抱中。那條崎嶇山路上發(fā)生了令人望而卻步的一件事情——唐那村的才讓用那個鐵鉤狠狠地砸在了卓香卡吉先的頭部,吉先應(yīng)聲倒地。
才讓搶先一步用那個鐵鉤朝吉先頭部砸去并把他打翻倒在地后,多吉、仁增他們就不寒而栗悄悄待在原地不敢動彈。
吉先頭部咕嚕嚕地流淌著鮮血。
吉先眼前升起一圓紅色天空。
吉先眼前隆起一方紅色大地。
所有人眼中顯現(xiàn)了紅色天空和紅色大地。
滿地的鮮血使周遭環(huán)境變得靜悄悄、死沉沉,陷入一條狹長的溝壑。當附近麥田和植物重新蠢蠢欲動時,每個人臉上繃緊的肌肉開始松開了。
“來呀,有本事你們就過來,今天咱們比試比試誰到底才是男子漢。”才讓不肯罷休,多吉他們更加心驚膽戰(zhàn)了。
吉先被才讓的一記鐵鉤擊中轟然栽倒在地,嘴中呼嚕幾下便完全癱軟了。
一條紅色彎路從他們中間伸向兩邊。
7
拉毛等了一宿也沒有等到索南。
丈夫自早晨去了縣城后拉毛一直等待索南的到來。
雖然現(xiàn)在她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但她的半個心靈被索南搶走了,索南一直在她的內(nèi)心正中占據(jù)著重要位置。
索南呀索南,天早已黑沉了,地早已昏暗了。
索南呀索南,我如此愛戀你,沒有第二個他。
拉毛等待索南一分一秒地走失。
索南沒有來到。
心中的戀人索南沒有來到。
她熱騰騰的心靈變成冰冷冷時,天地之間已開啟了一道光芒。
拉毛背負沉甸甸的心情起了床,像往常一樣在七只供碗中斟滿凈水后,整整齊齊擺放在佛龕前,然后擔起鐵桶去往村邊泉眼那里挑水。
拉毛一晚上沒有睡著覺,在她臉上明顯刻有疲憊勞頓的印記。當她來到村邊小佛塔前時,迎面走來幾個人,那幾個人來到跟前,她才認出是誰了——原來那幾個人是同村的官卻、龍智、加措三人。拉毛心想這么一大早他們到底去了哪里呢。
官卻見到拉毛后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他的眼圈有所腫脹而顯得青一塊兒紫一塊兒的,使得他的微笑沒能在臉部舒暢地鋪展開去。官卻半閉著一只眼:“老公不在一個晚上你就睡不著覺嗎!這么早起來干什么?睡不著你就提前打個招呼我去陪你不是?!闭f著哈哈大笑起來。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美死你吧,呸!滾到一邊去?!崩伛g官卻道,又往官卻另一只睜開的眼睛看去,忍不住撲哧一笑。隨之加措和龍智他們也跟著開懷大笑了起來。
官卻毫不在意拉毛剛才說的話:“睡不著你就念個經(jīng)不成,非得這么一大早背著一個空桶子來迎接我們,真讓人掃興?!?/p>
“我哪里知道這么早就碰見你們,對了,你們?nèi)ツ睦锪??”拉毛如此一問,龍智他們互相瞟了一眼后說:“快凍死了?!比缓竽蛔鞔鸹卮遄尤チ?。
拉毛心想他們這么早干什么去了呢,然后看了看他們的背影朝村邊泉眼走去。
拉毛與索南在鄉(xiāng)上小道遇見后,兩個人心領(lǐng)神會般一前一后去了鄉(xiāng)政府背后那間破舊空房。在那里兩人情不自禁地互相擁抱著死死親了很長時間的嘴,并誓死約定于昨天晚上再次見面。為此,他們不吝向各自的丈夫或妻子獻殷勤送美言。所有這些拉毛至今記憶猶新,但索南違背了她的愿望,完全對不起拉毛。
索南沒有必要失信于她。
唐那村坐落在三條溝匯合的溝口一塊狹小空間。金燦燦的陽光離照進村子中央還有一些時間。出圈的羊群咩咩叫著像鐘聲一樣提醒人們天亮了。隨之唐那村四面八方傳來清晨嘈雜的聲響。
拉毛背水再次回到村邊小佛塔跟前時,唐那村人稱才讓的那個流浪漢突然不知從哪個方向冒出來了,從拉毛眼前一路小跑過去。流浪漢才讓臉上顯然露出灰溜溜的表情,步伐間充滿著一種慌張的節(jié)奏。他一路小跑著,突然想到什么便停下來,又折回來拿起拉毛桶沿上漂浮的水瓢,向上方坐落的巍峨圣山敬灑三次水,然后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拉毛方才明白才讓在做什么時,才讓他早已在村邊彎路拐角處變成一個黑點不見了。
早上去挑水時遇見村里幾個男人,挑水回來時又遇見神色慌張一路小跑的才讓。拉毛心中起了一絲疑慮,但怎么也沒有想到與那個疑慮相關(guān)的任何事情。
拉毛背負好奇與疑慮消失在下方村口的墻角處。
8
楊毛經(jīng)山路徒步回到娘家時已經(jīng)過了晌午時分。
她到卓香卡上方埡口時,索南在自家門口向她揮手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使她身心所有的疲憊像云霧被強風瞬間吹散般消失。
楊毛有個習慣,每次回娘家時,在那個埡口順手撿幾塊小石頭往嘛呢石堆上堆放。她把右手舉到額頭高度順勢向卓香卡望了一眼,往常映入眼簾的那座獨家獨院盡收眼底。她看見了索南仍然在揮手的樣子。索南登上自家屋頂向她揮手,她也向索南揮了揮手,然后經(jīng)過埡口往娘家走去。
索南待她確實不賴。村里其他媳婦說要回娘家,她們的丈夫總是找各種借口不放行。但是索南根本不像那些小氣鬼。
索南經(jīng)常向她說:你好長時間沒回娘家了,你爸媽肯定在想你,這輩子干不完的就是家務(wù)活,你回娘家歇幾天吧,等身心恢復(fù)了再來也不遲。楊毛心想這輩子自己尋見了一個好丈夫而心里暖融融的。
每次她回娘家時母親也經(jīng)??渌髂鲜莻€好男人,“你要跟他好好相處不要干些對不起他的事情?!?/p>
“您這個阿媽在胡說什么呀,我絕對不會干對不起他的事情?!?/p>
“誰知道,姑娘家長大了都不會聽媽媽的話。”
媽媽臉上露出微笑:“我不是說你像那種人,而是說你不要干那種事嘛?!闭f著伸手去摸了摸楊毛鼓起的肚子。
“阿媽,您看會是個兒子還是個姑娘?”
楊毛很嚴肅地向母親問道。
“是兒子還是姑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健康康生下來就好?!?/p>
母親臉上也露出嚴肅的表情如此回答。
不知什么時候,楊毛童年的玩伴周毛嘎吱一聲推開房門進來了,她一進來就提高嗓門:“回了家連個招呼都不打。”便開始埋怨起來,楊毛立馬回應(yīng)道:“過幾天你就要成為吉先的妻子,那時我們再次相聚在同一個村子不是嗎?”周毛臉上像涂了一層辣椒一樣變得紅潤潤的?!罢l說我要嫁給吉先呢?”周毛顯得很害羞的樣子。
“那么,我要給他介紹另外一個周毛啰?!?/p>
楊毛很調(diào)皮的樣子說道。
楊毛媽媽看著楊毛和周毛,臉上堆滿了笑容。
周毛首先告訴了楊毛早上吉先到她們家提親的事,然后詳詳細細講述了她爸爸是如何讓吉先與兩位媒人無地自容的全部過程。聽完,她們?nèi)齻€不禁開懷大笑,甚至到了難以喘氣的地步。
那天晚上楊毛與周毛一起睡在楊毛家那間低矮的木房。她們天南地北地聊著,不知什么時候入睡了。在那間低矮的小木房里充滿了楊毛和周毛童年的歡樂,對于她倆來說,墻面每一處斑點都留有非常美好的記憶。
過了后半夜,在那間低矮的小木房里響起高低不一的輕柔的兩種鼾聲,兩種鼾聲又相互纏綿在兩位姑娘的夢鄉(xiāng),左一個右一個晃動。
那一夜楊毛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一片廣闊的草原,她自己迎面躺下來。此時,無邊無際的天空中一只雄鷹向她飛過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那只孤獨的雄鷹,而那只孤獨的雄鷹突然變成一個人影。她好奇地仔細端詳,那個人影不是別人,那就是自己的愛人索南。
索南采擷一捧花向她走來,但他越走近卻越離遠了。楊毛大聲呼喊:“索南!索南!”使得身旁酣睡的周毛被驚醒了,隨之她自己也醒過來。“連夢中都想念索南?!敝苊瘲蠲{(diào)侃道。
那時,天色已亮。
窗外深陷黑暗中的一切輪廓在眼前清晰了起來。
又一個嶄新的一天被楊毛的夢境吵醒。
又一個嶄新的一天被楊毛的笑容迎接。
9
卓香卡下方村口的彎路上人頭攢動。
卓香卡所有男青年整裝待發(fā),準備往唐那村進發(fā)討回公道。
“這明明是在欺負咱們村的嘛?!?/p>
“如果不把那個狗屎活活脫個肉皮,我就不是卓香卡仁增。”
“如果不把那個小偷的手腳斷個七零八落,我久美不算是個男子漢?!?/p>
“哎喲!怎么會這樣欺辱我們呢。”
“今天是時候咱們耀武揚威了。”
“走!去把那個狗屎給狠狠揍一頓,讓他大便不禁小便尿褲?!?/p>
“……”
卓香卡一百來號人聚集在那條彎路上,各個口氣強硬地表達著非常不滿的情緒。吉先滿臉染紅了鮮血并早已斷了氣,變得僵硬的吉先就那樣不動聲色地躺在彎路上,好像在認真聽卓香卡弟兄們說些什么。
此時村委會主任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過來,堵截在像猛虎一樣將要撲過去的男人們前面。他先咳嗽幾聲后再說道:“我在此央求你們了,請你們不要意氣行事?!比缓蠼卸嗟┖图哟耄钏麄兞⒓慈ムl(xiāng)派出所報警。于是在彎路上聚眾的男人們有所收斂而等待村主任的進一步指示。
“殺人償命是我們的規(guī)矩,我們必須相信它?!贝逯魅斡糜指哂执值纳らT說道,又向躺在地上的吉先瞟了一眼后,把自己的長袍上衣脫下來蓋在死者臉上。
遙遠的山頂披著一層皚皚的白雪,在陽光下那些山頂一片光茫茫,光茫茫讓人刺眼昏頭。
冬天就是冬天,割過麥子的農(nóng)田在冬日陽光下顯得光禿禿的,像一幅讓人心情沉重的畫面,在早晨陽光下不斷地滾動。一群烏鴉在他們頭頂呼嘯而過飛往柏樹林,在每個人的心田種植了一顆不安的種子,而那顆種子立即在每個人的思慮中開始發(fā)芽。人群焦躁不安。
隨之,一聲細長的哀嚎從彎路那頭漸漸傳來,那是吉先母親。與她一起跑過來的還有披著上衣有些趔趄的吉先父親。死者母親的哭聲像從大地最深處鉆出了頭般,在地面環(huán)繞幾圈后高高飄向天空。
天空中彌漫著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哭泣聲。
眾山寂靜無聲。
眾人鴉雀無聲。
哭聲,哭聲。
只有哭聲像自由穿梭的寒風一樣在天地間東跑西溜。
在卓香卡上方埡口,有兩個人影搖搖晃晃突然不見了,那是仁增和多旦二人,二人在埡口腳踏清晨殘忍的陽光消失不見了。
一座空蕩蕩的埡口在眾人眼中變得模糊了。
一座空蕩蕩的埡口在眾人眼中重新變得清晰了。
在那座空蕩蕩的埡口,清晨的陽光像被風吹起的谷殼一樣沙沙地飄向卓香卡方向。
10
晌午時分,唐那村四岔路口出現(xiàn)了幾位警察。那幾位警察去往在四岔路口嘛呢康門口曬太陽的幾位爺爺奶奶跟前。
警察甲說:爺爺奶奶好!你們在曬太陽呢。
爺爺甲說:是的,你是哪位?
警察甲說:我們是鄉(xiāng)派出所的。
奶奶甲插嘴說: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爺爺乙接著說:人家警察到村里肯定出了什么事了,這個,到底又發(fā)生什么事了呢?
爺爺甲說: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最近又沒有聽到哪家牛羊被盜的消息。
警察乙說:我們來查一個人。
奶奶乙說:查什么人。
警察甲說:才讓家在哪里。
爺爺丙說:才讓這個家伙又干了什么事呢,不是說這幾年他懂事了嗎?
警察乙說:難道你們還沒聽到嗎?
奶奶甲說:聽到什么?
警察甲說:才讓闖了大禍了,你們還沒聽說。
奶奶乙說:確實沒聽說……
爺爺甲說:怪不得那個搗蛋鬼今天一大早在東串西跑著呢。
警察乙說:您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嗎?
爺爺甲說:誰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
警察乙說:今天早上您在哪里見到他的?
爺爺甲說:今早我來到嘛呢康做供奉時,他端端經(jīng)過這條路急忙走去了。
警察乙說:去了哪里?
爺爺甲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警察甲說:去了哪個方向?
爺爺甲說:方向嘛,去了哪個方向了呢。
警察甲說:請爺爺好好考慮一下。
爺爺甲說:誰知道去了哪個方向,這條路通向四面八方,我到底該說哪個方向呢。
爺爺丁說:說這個說那個的,到底才讓闖了什么禍。
爺爺乙說:是的,才讓他到底闖了什么禍。
奶奶乙說:對呀,他到底做了什么錯事。
警察甲說:殺人了。
爺爺甲、爺爺乙、爺爺丙、爺爺丁,還有奶奶甲、奶奶乙,大家一起驚呆了:啊——
爺爺甲說:才讓他殺人了。
爺爺乙說:上師保佑,殺了誰呢。
爺爺丙說:啊嘖嘖,那個才讓……
奶奶甲說:殺了誰呢,到底殺了誰呢。
爺爺丁說:現(xiàn)在該怎么辦。
……
爺爺奶奶們表現(xiàn)出驚慌失措的表情時,幾位警察早已離開他們了。他們后悔沒有向警察問個究竟。那時,一片黑心的云朵逐漸遮蓋了太陽,爺爺奶奶們起了一絲涼意便起身趕回各自家門。
11
楊毛像一塊被風吹起的破爛的塑料一樣現(xiàn)身在卓香卡上方埡口時,早已過了晌午時分。焚煙供施的一種香味向楊毛撲鼻而來,楊毛從遠處張望,卓香卡那座獨家獨院像脫落枝葉的樹干上棲息的烏鴉一樣,滿眼黑不溜秋的。
她久久站立在那個埡口,她的頭發(fā)被風飄揚,風還把她的身體吹得輕輕搖晃。
風,風,風。
涼颼颼,涼颼颼,涼颼颼——
從中午開始天氣突然變暖了。金燦燦的陽光在卓香卡天空上下跳動著。雖然陽光如此跳動,但在那個埡口依舊寒風獵獵,寒風獵獵地吹起。
楊毛怎么想也想不到,昨天回娘家時輕輕揮動的那溫暖的雙手,現(xiàn)在不見了,那雙手,輕輕揮動的那雙手現(xiàn)在完全不見了。
我的雙手——
我的索南——
楊毛直奔那座獨家獨院。楊毛回到自家院落時,那些黑洞洞的灰燼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到來,那時幾位同村婦女過來攙扶她安慰她?!疤煜滦腋?嚯y都由上天說了算,咱們無能為力,別哭了,別哭。”卓瑪如此撫慰楊毛。在卓香卡,卓瑪是楊毛如膠似漆的摯友,她們之間無話不談。平時她倆一起去上山砍柴,一起去泉邊擔水,村民們調(diào)侃說她倆連腸子都粘在一起。卓瑪繼續(xù)安慰說:“再別哭了,求你別哭了?!睏蠲駚G了魂似的張開嘴巴,兩只眼睛像死人般定定看著一個方向,她沒有哭聲也不流淚水。與她相比,卓瑪雖然嘴中說著“再別哭了,求你別哭了”,眼淚卻流個不停。
現(xiàn)在是時間凝固在空氣中,陽光停滯在時間中的卓香卡的中午時分。
那個冬季的陽光很暖和,那個冬季的陽光比往常更加暖和。在一個冬季陽光如此暖和豈不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但比它還稀奇的是不知從哪里飛來了一群蝴蝶呢,一只蝴蝶、兩只蝴蝶、三只蝴蝶……一群蝴蝶毫無征兆地飛來,落到楊毛雜草叢生般的頭發(fā)上。
是的,一個大冬天,這些蝴蝶是從哪里飛來的呢。
像是在熱氣騰騰的新鮮牛糞上突然張開了一簇花一樣。
人們表現(xiàn)出非常驚訝的樣子看向楊毛亂糟糟的頭發(fā)。卓瑪說:“這不是在顯示噩兆嗎。”便揚起手拍打幾下,而那些蝴蝶經(jīng)過對面石堆飛向山腰殘垣斷壁處。
“這不是在顯示噩兆嗎?”卓瑪剛說完這句話,人們禁不住“啊——”了一聲。
“啊——”
那個“啊”聲撕破了晌午寧靜的空氣。
“啊——”
寡婦楊毛沿著村中小路回到索南的父親家時,幾位咒師為死者誦讀祈愿經(jīng),咒師們搖動著法鈴敲打著法鼓,叮鈴鈴咣當當響徹屋內(nèi)。索南的父親像被捆綁的麥草一樣在屋檐下沉默不語。幾位村人忙著辦理為亡靈超度的各種法事。
寡婦楊毛突然夢醒般朝索南的父親撲過去,她大聲哭泣,她公公也應(yīng)聲哭喊,所有哭聲合在了一起,差點把小小莊廓給爆裂了。
那個人走了。
那雙手再也見不到了。
村民們看著他們禁不住淚水滾落。
12
才讓一直習慣于干各種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殺人這是頭一回。才讓不曾想到——把那個該擰斷脖子的鐵鉤一甩竟然了斷了一個人的性命。他站在五六個人前面,心律加速砰砰地跳。但礙于面子,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沒有膽量也要裝出個男子漢的樣子來,于是把那個鐵鉤狠狠地甩向了吉先頭部。才讓眼睜睜地看著吉先,吉先像一個稻草人一樣沉默片刻后應(yīng)聲倒下了。
鮮血飛濺到他的臉上,才讓眼中顯現(xiàn)了一圓紅色的天空,才讓眼中隆起了一方紅色的大地。
吉先倒下去的瞬間,路面幾顆塵埃向四處飛揚。
很多的塵埃,像一支箭。
很多的塵埃,像一場雨。
漸漸地飛揚在空中,又有規(guī)則地向四處散落。
吉先背后來勢洶洶的那些年輕人的臉突然觸了電似的,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非常清晰地從眼眶到眉毛、從眉毛到額頭、從額頭到臉腮,再從臉腮到嘴唇、牙齒、舌頭各個部位蔓延。才讓把那個鐵鉤扔到地上,又把手扶拖拉機遺棄在身后不管,從那條崎嶇小路的拐角處揚起塵埃逃跑了。
遠處山頂,太陽氣喘吁吁地慢騰騰升起。
才讓心里一片空白,他毫無頭緒地進入那座空蕩蕩的院落。在像他心思一樣空蕩蕩的院落站立片刻后,他又突然醒過來了般跑向院落外面飛速經(jīng)過嘛呢康。一位老人見他問道:“才讓,這么早你去哪里?”才讓沒搭理那位老人,甚至沒注意到那位老人是誰,繼續(xù)沿著小路逃跑。當他一路小跑來到村口佛塔那邊時,一位背水姑娘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使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口中“啊”的一聲蹦了起來。那位姑娘露出潔白的牙齒看他,那個藍色的微笑、那個白色的微笑、那個紅色的微笑——向他露出微笑的是本村第一美女拉毛。他急匆匆經(jīng)過她的身前,突然心想清晨遇見一桶清水豈不是好的兆頭嗎,便折返回去握住在桶口漂浮的水瓢,拿無名指敬灑三次后繼續(xù)跑去。那位美麗的拉毛姑娘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原地呆若木雞般站立著。叫做才讓的那個浪蕩子早已消失在遠方。
才讓像離群的狼崽一樣漫無目的地往伸向山腰的那條小路逃跑了。在他的眼中滿是吉先應(yīng)聲倒下去時的情景——吉先站起來又倒下去了,倒下去了再次站起來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的過程中,才讓的心胸被某種東西沉甸甸地壓下來。
那是吉先嗎。
是。
不是。
不是。
是。
才讓到了山腰,倚靠在一座巨石上往下看,伸向遠方的那條小路盡頭有一抹影子在左右搖晃著,當那抹影子變成一個人時,他輕輕躲在巨石身后。那是一位姑娘,他不知道那位姑娘是誰,準不會是一位挨了丈夫的拳腳后回娘家訴苦的媳婦吧?他如此張望時,滿臉灰土的那位姑娘定定看著一個方向,在三岔路口拐到卓香卡去了。
才讓心想不能往鄉(xiāng)政府方向逃去。
西寧——拉薩——尼泊爾——印度。
最好跑到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頭。
他如此思索,頃刻間心中包袱像被卸在地上一樣輕松了許多。
伸向遠方的那條山路上那個人影最后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那個小黑點又像蒸汽一樣不見蹤影了。
才讓消失在大白天。
13
卓香卡上座傳來了不斷的哭泣聲,那一連串的哭泣聲像決堤的江水一樣把卓香卡所有安靜的角落給沖垮了,到處慌亂不堪。
循著那個哭泣聲繼續(xù)往前走就會到達吉先家。
卓香卡的男人們說:吉先倒在村口彎路的血泊中完全是因為全村利益。
卓香卡的男人們說:吉先為環(huán)保事業(yè)而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卓香卡的男人們說:吉先死于黑心敵人的箭口純粹是為了全村尊嚴。
卓香卡的男人們說:吉先踏上陰間小道是為了咱們兄弟情誼。
還有一些人說:吉先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不管怎樣吉先死去了。
昨天去周毛姑娘家提親回來后,吉先一直提心吊膽放心不下。
吉先心中不斷地回放著早上從自己碗沿滑落的那塊酥油疙瘩以及后來又從馬背上重重摔下來的雙重畫面,使他心頭迅速聚集著上萬只螞蟻一樣一刻也坐立不安。
話說諸魔糾纏多疑者。在回來的路上兩位媒人再三安慰他那純粹是一種巧合,請他不要擔心。但吉先心中像剛剛發(fā)生了一樣不由得想起將會來臨的各種魔障災(zāi)難與口角是非——
如若被刀刃亂剮。
如若被颶風卷走。
如若被洪水沖去。
如若被烈火燒死……
早晨去山上采摘柏樹枝葉當煨桑香料的一位姑娘看見吉先他們從索南家出來,她急忙喊道:“大哥們吶!村口有大白天偷運木材的?!逼鸪跛麄儾惶嘈抛约旱亩?,看了對方一眼后便向那位姑娘問道:“你說的是實話嗎?”那位姑娘點點頭重復(fù)回答:“是真的!是真的。”
于是,卓香卡的男人們像猛虎一樣向那條小路撲去。
當唐那村的那個男人舉起手扶搖把向吉先砸來時,吉先雖然把頭迅速閃躲了一下,但他來不及閃躲,本該就砸到他頭上的那個鐵鉤,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頭部。一時間他耳旁沒有任何聲響,甚至連鳥蟲聲都聽不見。叫做周毛的那位姑娘像雷電一樣在他眼前閃了一回,繼而他的父母也像雷電一樣閃了一回,最后鮮血像雨點般從他的頭部噴涌,完全打濕了他的臉頰。那種感覺如此清新明朗——
顴骨變得冷颼颼。
在彈指須臾間,人間所有山川與河流都好像本末倒置了。周遭很多人囁嚅著嘴巴。
所有的山川與河流寂靜無聲——
村子上座那戶人家哭聲像洪水一樣泛濫,鄉(xiāng)親們亂成一團。
此時此地,所謂的聲音具有了如此無限的能量。敲打法鼓的聲音、搖動法鈴的聲音、腳步聲、拋水聲、咳嗽聲、吸鼻聲、嘆氣聲、在腋下輕輕移動的虱子的聲音、身上細毛輕輕搖晃的聲音……
所謂的聲音確實具有了如此無限的能量。
但是兩種特殊的聲音在耳畔相互緊緊擁抱親密無間,最后又互相踢踹啐唾……兩種聲音——前面是哭泣聲后面是嘛呢聲。兩種聲音相互死纏爛打,最后以哭泣聲的失敗而告終。
后面的聲音把前面的聲音打得肉碎骨折七零八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
六字真言清脆而洪亮的聲音戳穿了天地間某個縫隙,在更加廣闊的太空開啟了一條光亮亮的坦途。
吉先尸體旁還來了一位叫做周毛的姑娘。
在她眼中甚至見不到吉先的尸體。
她就那樣驚呆在吉先尸體旁長時間沉默了下去。
14
眼皮不停地跳動著,眼看一上午就這樣過去了。昨晚一夜沒睡著覺,但直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一絲睡意,不知道這睡意跑哪里去了。
拉毛背水回到家,把煨桑供香等家務(wù)利索地做完。她現(xiàn)在手頭沒事可做,其實她什么都不想干。昨夜的海誓山盟像無的放矢一樣了無結(jié)果,她的內(nèi)心如若巖山頂上烏云密布疾風馳騁。
她就那樣孤零零地胡思亂想,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
也許是著涼了的緣故吧。
她爬上火炕把手腳完全伸展,背靠被子仰面躺下。但這個睡姿讓她感覺不太安逸,她又重新趴睡在火炕上緊閉雙眼,依然感到不舒適。她想睡個懶覺,把疊好的被子打開后一頭扎進去,但睡眠好像溜得遠遠的從不肯靠近她。
太陽熾烈像夏天時節(jié)。
拉毛登上房頂向四處張望。嘛呢康門口有幾位警察向本村幾位爺爺奶奶問著些什么。她繼續(xù)看下去,發(fā)現(xiàn)警察與他們聊了一段時間后走了。但爺爺奶奶們?yōu)榇四阋痪湮乙痪涞貭幷摬恍?,當他們突然注意到身邊時,那些警察早已消失在村口四岔路口。
爺爺奶奶們眼中只有零散的幾個腳印。
拉毛心想這個星球上肯定發(fā)生什么事了。
拉毛從房頂下來,舊年的木梯不負荷她的重量嘎吱一聲斷裂,差點把她從木梯摔到地上,她一直跳動的眼皮突然加速了。
她的心情像沸水一樣滾燙著。
索南說好了昨晚必須要來,但他為什么沒有來到呢?
拉毛從木梯下來直直去了莊廓外邊,把那個大鎖掛在門上,踏步走向村子上座的小路。
她氣喘吁吁地來到卓香卡柏樹林腳下,看見很遠的彎路上停了一臺滿載木頭的手扶拖拉機,而很多人圍著它一片忙碌的景象。她把自己隱藏在一座巖穴下仔細打探,發(fā)現(xiàn)一位姑娘在那里不斷地哭喊什么,附近幾個男人左右攙扶著她,而另外幾個人扛起一個人模樣的東西往村子方向走了。那些忙碌的人消失在她的眼前后,拉毛站回了彎路邊上,繼續(xù)往伸向林子中央的山路爬去。卓香卡前山長滿了茂密的森林,她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難以看清卓香卡全貌。所以她繼續(xù)往森林高處爬,林中那些四處徘徊的各種小動物使她焦慮的心情更加緊張。那時,在她眼前出現(xiàn)了新砍伐的幾個木樁。她心想那臺手扶拖拉機上裝滿的應(yīng)該是從這里砍伐后拖拽過去的木材。
那么,剛才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直直爬上一處陡崖,然后往下張望,此時卓香卡全貌盡收眼底一覽無余。
她用肉眼看了一下與卓香卡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那座獨家獨院,原來該有的那座院落不見了,剩下的竟是黑洞洞一片廢墟。
啊嘖,索南家去了哪里呢。
索南家是不是失火了呢。
索南——
她心中只想到索南,索南像一塊石頭一樣,咣當當?shù)卦谒牡诐L落下來。
一群烏鴉從林中鳴叫著讓人揪心的聲音飛向山腳下。
三寶護佑我的索南。
在她眼中索南以喜出望外顯現(xiàn)。
在她眼中索南以愁眉苦臉顯現(xiàn)。
在她眼中索南以紅光滿面顯現(xiàn)。
在她眼中索南以灰頭土臉顯現(xiàn)。
……
整個一上午,拉毛就一個姿勢靜靜地看著卓香卡方向。在卓香卡密麻的街巷,很多人拿著各種用具,很多人徘徊不定。頭纏紅色頭巾的幾位咒師從各自家門出來,其中有些人去了村子上座,又有些人去了村子下座。她看著看著便到了中午時分。那座廢墟上來了幾位婦女,那些婦女看似相互擁抱做著各種手勢,最后去了村子下座的一戶人家。
有一群孩子在村子街巷沉浸在童年游戲當中,他們搶奪著一種紅色的玩具,偶爾相互追趕,偶爾活蹦亂跳。
下午開始天氣漸漸發(fā)生了變化。
天氣漸漸冰冷,再冰冷。
柏樹枝葉開始被寒風吹動。
太陽像巨石沉入海底一樣不見蹤影。
湖水般的天空蕩起污濁的氣流。
……
15
那天夜晚,卓香卡叫做卓瑪?shù)墓媚锉还砘旮襟w后鬼話連篇,使得全村雞犬不寧。
老咒師仁增用棉繩把卓瑪?shù)拇竽粗妇o綁在一起,然后往她的頭上繞轉(zhuǎn)竹籃開始質(zhì)詢:“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老咒師的聲音洪亮響起,但叫做卓瑪?shù)哪俏还媚镆蛔植淮?,干脆把臉扭向一邊去了。老咒師仁增從絳紅色的背包中取下人皮法具噼里啪啦地砸向卓瑪?shù)牟弊?,卓瑪?shù)纳眢w蜷縮了,聲音顫抖了,開始悉數(shù)自己的來歷、目的等各種情況。從她口中響起的不是女聲而是洪亮的男音,這令周圍的人們目瞪口呆。平常卓瑪?shù)穆曇粝褙堖浣袉景慵氶L低沉,而那天晚上她竟然用洪亮的男聲嘩啦啦流水般把整個過程講了一遍,使得周圍的人們感到更加恐懼,連頭發(fā)都直直地豎起來了。
她首先打了一聲長長的哈欠,然后眼珠子向上翻了個白眼。她身體某個部位像是抽了筋似的微微顫抖,隨著微微顫抖的動作,她的臉部表情也一下子走了模樣,眼中黑點逐漸變小而只剩下白色一片。最后她臉上垂落一截繩子長的恐懼,斷斷續(xù)續(xù)講了如下一連串話語:
“……我是來自東干村,那天早晨我漫無目的地浪蕩時,三位騎手在早晨寒冷的路途上向我走過來,那天早晨的寒冷不是一般的冷,那個寒冷差點把我給凍僵了,我冷颼颼的不知去向,突然想到好機會終于來臨,我騎在那位年輕小伙子的馬背后座一起去了拉旦叔叔家。拉旦叔叔是遠近聞名的倔強老頭,我害怕鉆進他家,我躲在大門背后,三位騎手進了拉旦叔叔家的客廳,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么,拉旦叔叔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我偶爾能聽見幾句,其他三人的聲音那樣低沉,我?guī)缀跻粋€字都沒聽見,我藏在大門背后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到了中午時分他們出發(fā)了,我重新騎上那位年輕男人的馬背后座,跟他們一起去追隨崎嶇的山路。那天塵土飛揚滿天黑沉沉的讓人心情陰暗低落,那天雖然天氣寒冷,但那位年輕人不讓我鉆進他的長袍懷抱取暖,他們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話題,我沒有心思傾聽,我是感到如此寒冷,那時我又想到解開他的長腰帶鉆進溫暖的長袍懷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襲浪蕩的寒風強勁地吹來,把他的長腰帶高高揚起,那匹馬不知從哪里來的蠻力,在驚慌失措中差點把我也給摔在地上。那位年輕小伙子沒有任何騎術(shù),他像個線團一樣被風飄揚滾落在山崖下面,那時另外兩個騎手眼看著突如其來的事情而顯得手足無措,在原地站立片刻后,突然醒過來般跑向那位男子身邊,他倆從馬背上跳下來把那位男子左右攙扶,那位男子好像沒有什么大礙,他迅速站起來又重新騎上馬背繼續(xù)追隨山路盡頭。話說漫漫長路由話趕,但他們?nèi)酥谎圆徽Z地騎上各自的馬匹走下去……
“傍晚時分我們一行來到了卓香卡那條崎嶇小路上,我左右張望,看見一個人影在彎路另一頭蠕動著,那個人看見我們便立馬藏身在一大堆荊棘叢背后,但是沒有引起我的同伙們的半點注意。我的同伙們都不怎么愛講話,與他們一路同行沒有任何一點樂趣,真讓人受盡活罪,我再也不想與他們同路前行,我從馬背上跳下來直奔荊棘叢背后藏身的那個人跟前,我看見那個人臉上開了一道很大的傷痕,他腰間別了一把斧頭,我對他產(chǎn)生一絲恐懼感,立即從那堆荊棘叢折返跑回來,那三位騎手早已不在我的視線范圍了,那一夜我不得不鉆進荊棘叢中過夜……
“我在荊棘叢中半睡半醒地過夜時,一臺手扶拖拉機噠噠噠地出現(xiàn)在下方彎路上,我從夜幕中張望,手扶拖拉機上跳下幾位年輕男人,之前傍晚時分躲在荊棘叢中的那個男人向他們打招呼嘀咕幾聲后,他們跟著他向林子中去了。他們走后我再也無法入睡,從荊棘叢中出來去了手扶拖拉機停放處,我爬上手扶拖拉機四處探視,又有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彎路拐角處,那個人影看見手扶拖拉機便突然停下來,我心想是不是那個人看見我了呢,但他好像沒有見到我,那個人來到手扶拖拉機跟前仔細上下端量,扭開了油箱蓋子,誰知道那人在想什么,他臉上露出詭秘的微笑,然后迅速原路返回,他的這個舉動讓我有點驚訝……
“那個人走后我獨自在黑色中胡思亂想打發(fā)時間,那時一聲嗒嗒的清脆的腳步聲在我耳旁響起,我轉(zhuǎn)過去看,剛才那個人影又隱隱約約出現(xiàn)在彎路拐角處,與之前不同的是那個人手提一個大塑料桶,左手還拿著有兩尺長的塑料管子。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人把塑料管子的一頭插入手扶拖拉機油箱中,而另一頭接到自己的嘴巴開始猛力吸氣,那時我感到非常好奇,去幫他灌滿了一桶子油,油全部引入塑料桶后我也跟著他去了他的家。偷了一桶子的油,他為何如此高興呢,回到家中他看著塑料桶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卻感到渾身乏力昏昏沉沉,索性就趴在他家火炕酣然入睡了……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與我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在火炕上打了個盹又醒過來時,那個人邊驚叫著邊抓撓著墻壁,墻壁上留下他血跡斑斑的手印,毫無章法的那些手印讓人看起來很不順眼,其實那個人的尖叫聲把我給叫醒了。那個人簡直不是個人,他像一截燃燒的木樁般紅光閃爍,屋子充滿了四處跳躥的火苗,我慌張地逃去門口,那個人不斷尖叫著,但我沒有任何救他的法子……”
老咒師厲聲質(zhì)詢:“你不去你該去的地方,偏偏到這個地方,難道是吃灰燼來了。”聽罷,卓瑪感到害怕了,用乞求的哭聲回答:“我也想去該去的地方,但是我無地方可去……”老咒師仁增嘴中念叨著模糊不清的幾聲咒語,繼續(xù)用洪亮的聲音問道:“那你是誰?”卓瑪連續(xù)退了幾步后,眼睜睜地看著老咒師仁增嚴肅的臉而只字不提。老咒師仁增重新用人皮法具噼里啪啦地砸向卓瑪?shù)牟弊?,卓瑪?shù)淖炱げ唤澪∥紫拢酒饋頊蕚涮优軙r又咚地一聲倒下去了。
叫做卓瑪?shù)哪俏还媚锎謿猓郎喩矸αο駛€死人一樣癱倒在地。過了一陣子,她又恢復(fù)原來的聲音像貓咪叫喚般說:“我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隨后用惺忪的眼神向周圍的人群打量。
16
那一夜天色發(fā)白時刻,卓香卡天空中隱秘地飄落著一片片鵝毛大的雪花。
在白茫茫的雪景中一雙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卓香卡對面幾處殘垣斷壁的地方。
楊毛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沒有索南她自己一個人活在世上的任何理由。對于她來說,失去了索南從此便失去了抬頭仰望的天空、低頭踏腳的土地。如今她真的沒有理由活下去。她想著想著心里沒有了自控、腳下沒有了羈絆。她一個人鉆進里屋東找西翻,終于找見了去年給農(nóng)田施藥時剩余的那瓶農(nóng)藥。她懷揣那瓶農(nóng)藥開了大門出去。山川、河流、谷地,所有的一切被白雪覆蓋得一片白茫茫。卓香卡在白雪皚皚中寂靜地坐落著。她踏上白雪世界,腳下與雪花摩擦產(chǎn)生的一種清脆的聲音讓人悅耳動聽。
她定會是驚擾如此清靜的第一人。
她非常專注地朝卓香卡對面殘垣斷壁方向去了。
在那片廢墟上,她和索南曾經(jīng)“野睡”過。索南指著卓香卡村口那片空地說:以后咱們在那里打個莊廓蓋個房子。索南還天真地幻想著在那片空地蓋一座宮殿般的房子,太陽般幸福的日子就會升起來。如今太陽般的幸福被黑心的云霧吞噬了。在那片廢墟上索南還給她唱過拉伊情歌,這讓她感動得淚流滿面。至今她還無法忘記那首情歌,依然在耳旁響起——
今生投為雄鷹身
盤繞紅巖三次飛
很難再生雄鷹命
即便如此不共群
今世我倆為情侶
笑聲朗朗把話說
很難再投善趣身
即便如此不同村
她邊如此回憶往事邊繼續(xù)前進。在被大火燃燒殆盡的索南家莊廓側(cè)方,索南全裸著身體向她揮手。索南身體內(nèi)外晶瑩剔透,好像雪人一樣潔白無瑕。他柔軟的雙手顯現(xiàn)在她的眼前,使她獲得了一種無限的能量,她的步伐不禁踏向那片殘垣斷壁處。
那只手,像一枚柳葉。
那只手,像一條哈達。
她一口氣跑到那片殘垣斷壁處,索南露出金燦燦的笑容一把抱住了她。
“我一晚上在等你。”
索南首先開口。
“我在一晚上找你?!?/p>
楊毛接著開口。
楊毛和索南緊緊擁抱不肯松手。
此時遙遠的東山頂上羸弱的太陽向上蠕動,從羸弱的太陽流露的熹微的陽光像被寒風飄散的羽毛一樣飄向他們的方向。陽光絆倒在草尖的聲音如此沙沙地吹響。山川、河流、谷地,這一切漸漸被陽光懶洋洋地擁抱了,周遭的黑色被驅(qū)散無遺。
陽光懶洋洋地照在卓香卡上空。
陽光又懶洋洋地亮白人世間。
楊毛露出微笑緊緊抱住索南的脖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眼看著索南被陽光融化成一滴水,她手捧一掬水滴打哆嗦,那一掬水滴從她指縫間漏在了地上。
水滴落在雪花上滴答滴答地響,在她耳畔縈繞。
索南消失在她的視線。
——索南,請等等我。
——索南,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楊毛從懷里取出農(nóng)藥,那不是農(nóng)藥,而是一瓶果汁,楊毛一口氣喝完了一瓶果汁。楊毛撫摸著自己鼓起的肚子慢慢倚靠在一處墻角。她雙目合上,一種難以忍受的疼痛感漸漸開始發(fā)作。她的身體折疊成一條曲線,在不斷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咬緊上唇忍受著劇烈的疼痛。過了一段時間,所有的疼痛終于消失了,她失去意識昏迷過去。
那片廢墟上四處瘋長的雜草在風口劇烈搖晃。
那片廢墟上筑巢的幾只小鳥也被寒風飄搖不定,嘰嘰喳喳來回飛動。
索南和楊毛肩并肩一起走向陽光照耀處。
兩個模糊的腳印伸向了遙遠的白雪深處。
索南走了。
楊毛也跟著走了。
17
卓香卡慌亂一片。
卓香卡空氣中彌漫著恐懼。
老咒師仁增花了一上午時間,不斷地翻閱一本油污卷邊的書后說:看星算三位死者就要在同一天時間出殯。
老咒師仁增臉上掛著一絲疑慮的神情。但三位死者確實要在同一天喪葬,這個不假。他宣布星算結(jié)果后沉默了下去。
卓香卡一帶原本奉行死后天葬的風俗。但三位死者屬于意外身亡而不得進行天葬。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火葬也是卓香卡一帶舊年沿襲的葬俗。按老咒師仁增吩咐決定給三位死者予以火葬。
在卓香卡背后的那座尸林,天色還完全沒有明亮前,早已聚集了很多男人。男人們擔著三位死者尸體來到尸林。在臨時搭建的灶爐三面由布簾遮擋后,死者親屬把尸體從剩余一面分別放入火爐中。此時天色完全發(fā)白,天地間裂開了很大縫隙。在遙遠的天際線,巍峨山脈油黑的頭發(fā)由模糊變得清晰了。
一座座高山的油黑頭發(fā)在人們眼前越發(fā)光鮮。
卓香卡大地好像沉入了非常細長的思慮中,在天地縫隙間憋住了氣息寂靜一片。四面錯落有致的山脈同樣哽咽著默默低下頭??諝庵凶屓藗挠^的無形的鋒利的荊棘,不斷地刺向每個人的心臟。
一位男青年把糌粑撒在了糞火上,以此進行焚煙燒施儀式。一縷青煙在天地中間左一個右一個飄動,飄搖的青煙中一種香味撲鼻而來向四處彌漫。
卓香卡三位死者的親屬在白色粉末涂飾的火爐中間來回走動著一刻也沒停下腳步。在火爐旁支起了一頂帆布帳篷,帳篷中咒師們誦經(jīng)的法樂朗朗響起,火爐旁男人們唱誦了悠揚的嘛呢調(diào)。
“唵嘛呢叭咩吽?!?/p>
“唵嘛呢叭咩吽?!?/p>
“唵嘛呢叭咩吽?!?/p>
“……”
天空完全發(fā)白了。
山頂積雪被寒風四處飛濺。
三座火爐爭先恐后地冒起滾滾濃煙。
兩座靠近的火爐是索南和拉毛的,與它相隔一段距離的便是吉先的。
死者索南與楊毛二位火爐中冒出的青煙升起了,漸漸地像兩條細長的藍色綢緞在高高的天空融為一體。
死者吉先的火爐中升起一縷粗壯的青煙。不久,那縷青煙像被一位無形的主人導引般飄向卓香卡上方坐落的埡口。
村里人驚訝于飄向埡口的那縷青煙,眼中不由得跌落了眼淚串珠。
無形流浪的靈魂
走向各自的歸宿
心中不變的意念
不留陽間隨去吧
男人們分組去了三位死者家。其中兩位死者家門口早已燃好了柏樹枝葉火堆。一種柏樹香味彌漫開來,從卓香卡上座到下座,又從下座到上座,在交錯的街巷擁擠、飄蕩。
兩位死者家門口放置了在火團中早已烤熱的兩塊黑白各一的石頭和兩桶黑白各一的凈水。奔喪的人們來到家門口,按著習俗從柏樹火堆上跨過去,然后把雙手用黑水洗一洗,用白水漂一漂。當白水黑水滴落在白石黑石上時,一團蒸汽隨著嚓嚓嚓的聲音騰空而起。在嚴肅的空氣中,那個嚓嚓嚓的聲音像一位調(diào)皮小孩的尖叫聲。那個嚓嚓嚓的聲音又給人一種安詳?shù)母杏X。
呲呲——呲——
呲——呲——
呲——呲——
……
像黑水的人生用黑水洗。
像白水的人生用白水漂。
人世間重新照進不偏不倚的陽光。
——不分陰陽兩面照進來。
——不分黑白顏色照進來。
——不分天空大地照進來。
——照耀,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