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漂泊異鄉(xiāng)的人,我也為你祝福。
中餐館里的廚師夫妻
2017年秋天,在土耳其。
在這個國家的地圖上順時針走了一圈,返回伊斯坦布爾時,正遇上落雨降溫。
坐輪渡過馬爾馬拉海。下車站在船邊,有海鷗在海上密集飛鳴,冷雨擊打頭臉似細密冰針,有那么一瞬間,突如其來的,吃了十多天烤肉的胃開始想念白灼菜心和明火白粥。
一向是感興趣且不畏懼“別人的食物”的人,但適應是一回事,想念是另一回事。就像你可以和一萬人說話,但真想說給他聽的,始終只得那一兩個。
然后,那一晚,在一道斜坡上的一條巷子里的一家掛著燈籠的中餐館里,吃到了很是地道的鹵雞、清蒸魚、番茄炒蛋和清炒包菜。
離開餐館前去洗手間,里面有人,服務生就帶著我穿過后廚去另一處洗手間。
穿過后廚的時候,我看見一男一女安靜地坐在已經(jīng)收拾停當?shù)膹N房角落。
他們戴著白圍裙和白帽子。帽子不是那種高高的廚師帽,是平頂?shù)?,有點像醫(yī)生戴的白帽子。廚房的燈是冷光燈,冷光照著他們的臉,青白色的。
他們坐在廚房一角的小板凳上,身邊是擦得錚亮的不銹鋼廚具和料理臺。兩個人的坐姿和表情極其相似,叫人沒法不相信這是一對共同生活了多年的老夫老妻。
小板凳很矮,他們無聲無息地坐在上面。
我站在過道上,跟他們說:“今晚的菜真好吃,謝謝你們啊?!?/p>
他們客氣地笑。
我問他們從哪里來。
他們說:“浙江?!?/p>
再次穿過后廚的時候,我和他們說再見。
他們?nèi)允强蜌獾匦Γf:“再見?!?/p>
此刻,我記起他們的臉。廚房的冷光燈下,兩張客氣微笑的,青白色的臉。又記起離開餐館后,伊斯坦布爾的冷雨仍在細細密密地下,餐館門口被風吹得搖晃不停的兩只燈籠兀自亮著,映出巷子里石板路上一地濕漉漉的紅。
獨立大街上的手風琴手
還是在伊斯坦布爾,那天在塔克西姆廣場觀光。
塔克西姆廣場是城市中心的游客必到之地,當然,如果你留意國際新聞的話,會知道這里也是槍擊、爆炸、示威一類事件頻頻上演之地。
但此刻的廣場上,正在上演的是一場喜樂的游行。很多人駐足圍觀。我隔了一段距離,看著游行者們金銀紅綠的裝扮,莫名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阿凡提大叔和巴依老爺?shù)墓适?。彎胡子的男人穿長袍,花車后面跟著同樣裝扮鮮艷的一群人,樂器起勁地吹吹打打像鳴鑼開道,這該是個傳統(tǒng)喜劇人物游行。
廣場旁邊的獨立大街是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糕點店、干果店、咖啡店、藝術品店、首飾店、冰淇淋店、教堂,在一條街上和諧共處。書店最門口的臺面上擺放著帕穆克的小說,隔壁果汁店的小哥正端出一杯晶瑩紅亮的石榴汁遞給等候的顧客。
路面正在開挖修整,你可以想象廣州的北京路或者深圳的華強北被開膛破肚后塵土飛揚的樣子。接連幾日的冷雨已然停歇,陽光普照,獨立大街上修路機械來來回回叮叮當當,有些被挖開的路段鋪上了厚厚的鋼板,從街的這一面去到另一面,要踩著鋼板顫巍巍地晃過去。
一片塵囂中,忽聽得一陣熟悉的樂音。
是街對面的一家服裝店門口,一名年輕女子在拉手風琴。我聽到的熟悉樂音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站在街的這面聽了一會兒,她拉完一曲,再開始一曲,是《格林卡》。
我踩著鋼板再一次晃到街對面去,走近,站到琴手旁邊,看她拉琴。
年輕女子長了一張俄羅斯的臉。在她身邊有一只嬰兒車,車里睡著一個小嬰兒。她拉完《格林卡》,騰出手去推一推旁邊的嬰兒車,再接著拉下一曲。
下一曲。剛聽到開頭我就呆住了,《海港之夜》!我少年時候一個人對著歌本唱過無數(shù)次的《海港之夜》!
滿街行人匆匆,游客眾多,都是來看土耳其的。沒多少人有興趣駐足聽幾分鐘來自俄羅斯的手風琴聲。
我呆立半晌,在年輕女子的琴盒里放進一枚里拉,轉(zhuǎn)身緊趕著去附近的糖果店買土耳其軟糖。走開幾步后,身后的曲子正進行到結束句,我知道,那句的歌詞應該是“明天遠航時,親人的藍頭巾,將在船尾飄揚”。
我記起她的臉。在異鄉(xiāng)的喧囂擾攘中,她抱著棗紅色的手風琴,揚起臉,驕傲地演奏著舊時代的樂曲,溫柔地看顧跟隨自己在異國漂泊的孩子。我記起她的臉。
他喜歡滿世界拉琴
前幾年,有段時間,在我家兩個街區(qū)外的十字路口,每到夜晚,會看見一對賣藝的老人。
兩位老人都該是七十出頭了,這是我根據(jù)他們的樣貌得出的判斷。但也說不定,像他們這樣四處游走、風餐露宿的賣藝人,會比普通人顯老一些也有可能。
那一段時間,這對老人在這個十字路口仿佛安營扎寨,我很多次遠遠經(jīng)過,都能聽到來自他們所在方向的樂音。聲音很大,應該是用了放大器,彈奏的都是一些民樂的曲子。
有一天晚上,我散步的時候,走近了他們??辞宄怂麄兊臉菲魇桥?。但其實只有老爺爺一個人在彈,老奶奶裹著棉衣坐在一只木凳上陪著老爺爺。老爺爺彈《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彈《洪湖水,浪打浪》,也彈《小燕子穿花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里。”
老奶奶靠著老爺爺,在歡快的琵琶聲中閉眼盹了過去,過一會兒,醒來,繼續(xù)聽。有人往他們面前的碗里放進硬幣或紙幣的時候,老爺爺會微微身體前傾以示謝意,老奶奶就笑瞇瞇地小聲說:“謝謝,謝謝。”
那是深圳冬季的夜晚,微寒,有薄霧。十字路口的周邊,高樓大廈上有耀眼燈光,高樓下面每晚有小燕子穿著花衣飛去飛來。
也是在那一陣子,逢到周末,白天的時候,我偶爾會在中心書城的廣場上出沒。那里有很多藝人表演,有年輕人的樂隊,激昂地唱Beyond的歌,也有文藝款的,一口氣唱下來全是許巍。
在靠近路邊的一個攤位,是—個阿叔在拉二胡。跟彈《小燕子穿花衣》的老爺爺一樣,他拉的曲目也并不是《二泉映月》這樣的經(jīng)典老曲子,多數(shù)是流行歌曲改編的。我經(jīng)過的時候,他正在拉一首有點悲傷的曲子,我循著樂音想了一會兒,記起來,這首的名字叫《一千個傷心的理由》。旋律從二胡的腔體里如泣如訴地流出,竟然莫名讓人想起了“斷送一生憔悴,只銷幾個黃昏”。
阿叔身邊圍觀者眾,很多人看的不是阿叔本人,是他身邊的紙牌子。牌子上用毛筆寫了很多字,有阿叔的姓名電話,也講到他四處拉琴的緣由,說他用拉琴換來的收入供兒女讀完了大學,又說,“在街頭拉琴的日子里,亦有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經(jīng)歷,讓人難以釋懷,但每當大家聽到我的琴聲,不由自主駐足聆聽,當有人雙手將錢幣置于琴盒之中,尤其是當媽媽告訴孩子‘這是二胡’的時候,所有的辛勞和苦楚,頓時都化作了幸福、驕傲和滿足……”
紙牌子的最上面,是一行醒目的紅色大字:“我喜歡滿世界拉琴”。
我記起阿叔的臉。記起他的黑布鞋和黃色對襟衫,記起他的花白頭發(fā),也記起他低頭拉琴時臉上的安靜、專注、歡喜和沉迷。
歡樂時光總是短暫
三年前坐郵輪旅行,給我的房間做清潔工作的,是一名菲律賓中年男服務員。每次收拾完房間后,他會用毛巾折一只小動物,有時是小狗,有時是兔子,有時是大象,跟第二天的行程單一起,放在床上。我第一次看到小動物時,高興得差點摔一跟頭。
有一次,做完清潔,他看到我的小熊,很感興趣地問我,小熊叫什么名字。
我說:“大力歡。”
他跟著我說,但說不利索。我就簡化說:“歡歡?!?/p>
他很順利地說:“歡歡。”
練了幾遍,對小熊說:“很高興認識你,歡歡。”
然后帶上門出去,“明天見,歡歡。”
船上有好幾個餐廳,我常去的是帆船自助餐廳。餐廳門口掛著這條巨型郵輪到過的眾多港口的徽標和相關的照片簡介,上船第一天,我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又用手機拍下一些。正在看的時候,一個女服務員走過來,用英文和粵語交替向我做介紹,熱情又得體。
我謝過她,記住了她的臉。她長得很像香港演員張可頤,很瘦,臉上總是笑容可掬。雖然我不確定她來自廣東還是香港,但我總覺得她面善,相比起其他國籍的船員,她的熱情得體里面更多一些程式化之外的親切感。
我還記得她胸牌上的姓名里面有一個“燕”字。
郵輪返回香港,離船當天,早餐的時候,我的鄰桌是一群香港老人家,“張可頤”正在為他們端茶倒水。
老人家們和她聊天,問她是哪里人,她說:“廣東?!?/p>
我取了食物坐下來的時候,老人家們正在關心姑娘多久上一次岸,會不會想家。她說,當然想啊,但隔一段時間會有一次休假,可以回家探父母。然后細致地答復老人家們關于這艘船的詢問:“下一班航程,目的港是越南峴港,我們這一趟呢,旅客有三千多,三分之二是香港旅客,三分之一是內(nèi)地旅客:下一班旅客的比例正好相反……”很是溫和耐心。
聊了幾句,姑娘要走開去做事了,很有禮貌地跟老人家們道別,祝他們返家順利,身體健康。老人家們連連說好不舍得你,姑娘輕言細語說:“是啊,我也好不舍得你們,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這個叫阿燕的姑娘,為這一班老人家,也為我的這一趟航程畫了一個暖心的句號。我記起她的臉,瘦,笑容可掬,像張可頤。
又記起那位菲律賓船員的臉,看到大力歡的時候,他的眼睛會陡然發(fā)亮。
不知道他們工作的那艘船現(xiàn)在正航行在哪里。祝他們順利,有更多假期可以回家探望家人。也祝福所有漂泊異鄉(xiāng)的人,在外的時候順心順意,想家的時候就能和親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