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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之淚

2019-09-10 17:16[法]艾利亞特·德·波達(dá)莊莊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凡間騎士房間

[法]艾利亞特·德·波達(dá) 莊莊

桓浩封死了最后一扇窗戶,只在百葉窗上留下一道縫隙。今晚,他心中想著,目光掃視著空蕩蕩的街道,鄰居們的門窗牢牢地鎖著。今晚,他必須進(jìn)入山上那道門,不然,疾病就會帶走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躺在床上,一直看著他?!八麄兘裢頃T馬而來?!钡人ν辏_口說。

“是的。”桓浩說。每年的今晚,那三名騎士都會來洗劫翡翁城,掠走他們看上的東西和人?!拔乙呀?jīng)鎖好了房門。”

他的母親露出虛弱無力的笑:“我們沒什么能讓他們看上眼的東西?!?/p>

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桓浩想。這座房子只有這間空曠的屋子,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是屋里僅有的家具。為了給母親買藥,但凡有點價值的東西都被他拿去當(dāng)?shù)袅?。而那些藥,也只能稍微減輕些她的疼痛而已。醫(yī)生束手無策,開玩笑地說,現(xiàn)在只有龍之淚可以救她?;负撇]有笑。他拿走了藥,一天天等著,每日都祈禱著母親能夠撐下去,撐到年末騎士們來到翡翁城的這一晚。

“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會看上什么,”桓浩說,語氣比他想得更平靜,“也沒人知道為什么他們拿走其中一些東西,卻原封不動地留下另一些?!?/p>

母親靜靜地躺著,良久,才終于開口說:“別擔(dān)心?!?/p>

如果騎士們想抓走她……那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大家都知道,他們會抓走病人和老人,也會抓走健康人和有錢人。沒有人能阻擋他們。希望他們今晚只是路過這座房子。希望他們繼續(xù)往前走,去這個國家的其他地方搜尋,去抓走其他他們看上的東西。

這樣,他就可以沒有后顧之憂,進(jìn)入他們來的地方,找到龍之淚,治愈他的母親。

午夜了,道觀的鐘聲響起。他聽著洪亮的鐘聲在房間里回響著,一聲又一聲,就像是呼喚亡魂的聲音。一年的最后一天,正值午夜,騎士們即將到來。

母親的臉色比平日更蒼白。“桓浩。”

“他們不會進(jìn)來的?!彼f。最后一記鐘聲的余音也漸漸消散了,所有的翡翁人都安靜地等待著:街道上空無一人,酒館也早已打烊,每家每戶的門窗都緊緊地鎖上了,連一只蟲子也爬不進(jìn)去。

在翡翁城的高處有一座山,山上豎立著一道涂漆的木門,一直是關(guān)著的。現(xiàn)在,隨著月亮在天空中漸升漸高,那道門就要打開了。騎士們會穿過那道門,來到凡間。

桓浩緊貼著百葉窗的縫隙,觀察著空蕩蕩的街道,屏氣凝神地等待著。

他們悄無聲息地來了,夜色中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身影。馬蹄行走時寂靜無聲,卻有火花迸現(xiàn),像有數(shù)千只螢火蟲在飛舞。其中一個騎士穿著金色的衣服,他的馬轡和鞍囊也是金色的;另一個騎士穿著銀色的衣服,騎著一匹銀色的馬;最后一個騎士一身純黑,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臉。

他們一路走在街上,只有碰到想打劫的房子才會停下來,接著就會傳來門板碎裂的聲音,劃破夜空的寂靜。桓浩一動不動,他向八仙中的每一位祈禱,希望騎士們不要注意到自己家,繼續(xù)往前走。只要今晚別來,其他什么時候來都無所謂。

其中的兩人騎著馬從屋外走了過去,一眼也沒看過來。但第三個,那個一身純黑的騎士,卻停下了腳步。

不。

黑騎士抬起頭,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百葉窗,直視著桓浩。兜帽下,他的臉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拜托,不要進(jìn)來?;负平┰谠?,動彈不得。他知道除非奇跡出現(xiàn),沒人能阻擋騎士的步伐。沒人知道那些被騎士們抓走的人去了哪里、發(fā)生了什么,因為他們再也沒出現(xiàn)了。

然而最后,黑騎士終于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沿著街道繼續(xù)前行,追上了他的兄弟們。

桓浩的心臟仍然在胸膛里狂跳著。再等一會兒,他想,再等一會兒才能確定他們是否真的不會來我們家。他知道自己無法對抗他們中的任何一人。

母親一直看著他。她臉色蠟黃,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自從臥病以來,她已經(jīng)三年沒下過床了。

“他們走了?!彼f。

她抬起頭來,每當(dāng)她挪動一下,她的臉也會痛苦地抽搐一下。他知道,現(xiàn)在就連止痛藥都不管用了。他想起了龍之淚的故事:很久以前,騎士們潛入深海,偷走了龍之淚,龍之淚裝在一個瓷釉瓶中,凝聚著龍的力量。就連小孩子都知道,龍只要觸摸一下凡人,就可以治愈他們的疾病。那么龍之淚能把母親治好,一定能。

“你該睡了。”他沒有多說,只有這樣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他照看著母親,直到她睡著。屋里徹底安靜下來,只有母親沉重的呼吸聲。他知道,月亮落下前,那些騎士都不會回到附近。在那之后,那道門又要再關(guān)上一整年。

該走了。

最后,他撫摸著她的臉頰,當(dāng)觸摸到她凸起的骨頭時,不禁皺起了眉頭。按照她晚上服用的藥量,在黎明前她都不會醒來:他希望那時候自己已經(jīng)回來,或者死去。不過現(xiàn)在想這些都沒用。

桓浩拔掉門閂,推開門,面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人們?nèi)匀欢阍诩抑?,直到滿載而歸的騎士們再次路過這里之后才敢出來。月光下,桓浩走過熟悉的街道,家家戶戶門戶緊閉,默不作聲,整座城市仿佛在一夜之間死去了。

他除了一個燈籠外什么都沒帶:凡人的武器無法打敗騎士。老嫗們曾告訴他一個方法:找到他們的名字,當(dāng)面說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就不得不聽你的命令,為你做一件事。不過沒人知道那些騎士叫什么。至少像他這種無財無勢又不聰明的人,是無法得知他們的名字的。

桓浩也曾試圖尋找過。他去過墓地和道觀,收集關(guān)于騎士的蛛絲馬跡;他也聽說書人講過無數(shù)個傳說。但這些除了讓他更加恐懼之外,別無他用。據(jù)說,鴻蒙初辟,自人誕生以來,就有那些騎士。他們在凡間游蕩,奪走一切他們喜歡的東西。

道教的經(jīng)書上說:他們?nèi)值艿拿郑舜酥g緊密相連,不可分割。墓碑上的銘文則寫著:他們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恐懼所幻化成的人形。我們將永遠(yuǎn)無法擺脫他們。

桓浩穿過了翡翁城的城門——城門是敞開的,以免被騎士們撞碎——然后沿著一條長而蜿蜒的小路,穿過麥田,來到翡翁城高處的山上。這里寒風(fēng)凜凜,吹得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一陣發(fā)疼。他繼續(xù)向上走去。

經(jīng)過一條小岔路之后,他來到了騎士們來時穿過的那道門。老舊的木門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門上的漆斑斑駁駁。巨大的門板上裝飾著鳳凰和龍的圖案,也早就褪了色。

每個翡翁人都知道這道門和它所在的位置。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那道門只是個奇怪的擺設(shè):它矗立在山巒的陰影中,門后沒有任何的建筑,無論人們怎么用力推門板,它都紋絲不動。

但現(xiàn)在,它敞開著,門內(nèi)只有無盡的黑暗。

桓浩站在門前,看著月亮在頭頂一點點移動。他知道這道門什么時候會關(guān)上,他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一定要趕在騎士們回歸、大門關(guān)閉之前。時間不多,一整夜都沒有,但夠他找到龍之淚了。

還有時間,他對自己說,還有時間可以回來,然后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

他不能回頭。是母親哼歌哄他入睡,是她安慰著他,度過每一年騎士經(jīng)過的夜晚。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死亡。

他往前,走進(jìn)門內(nèi)無盡的黑暗。

當(dāng)他跨過門檻的時候,一陣比任何冬夜都要寒冷的風(fēng)襲來,深深刺入他的骨髓。桓浩感覺自己仿佛來到了地獄。他的手打著寒顫,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里的燈籠。燈籠掉到地上摔碎了,碎片在他的腳下發(fā)出嘎吱聲。桓浩顫抖著,強(qiáng)迫自己繼續(xù)往前,盡管他的面前只有望不到頭的黑暗。他能聽到的,也只有自己劇烈的心跳。

然后,他抵達(dá)了門的另一側(cè)。那是一片平原,靜謐無風(fēng),星光點點。夜空上的星星和翡翁城上空的一模一樣?;蛟S二者有所不同,但桓浩一點沒有發(fā)覺。

這就是他們的世界,桓浩心想,凝視著面前這片平坦無垠的原野。平原上,稻田的影子交織著,樹木卻是透明的,提醒著他這里的東西并非真實的。他所見之處,如同是萬物誕生的地方。遠(yuǎn)處,一座宮殿模糊的影子矗立在地平線上。

桓浩沿著平原繼續(xù)向前走。就如在翡翁城一樣,這里也寂靜無聲。星光暗淡,他沿著一條模模糊糊的道路,一直朝著遠(yuǎn)方的地平線走去。他轉(zhuǎn)過身,看向那道敞開的門,門外面那邊的圓月明亮而皎潔,像一只眼睛,無情地看著他闖入不屬于自己的世界。他轉(zhuǎn)回身,繼續(xù)前行。

終于,他站在宮殿的大門外,看著宮殿的院墻。墻上裝飾著鳳凰的浮雕,栩栩如生:在昏暗的星光下,它們似乎只是在休憩,任何聲音都可能令它們驚醒,然后飛入天空。

大門是敞開的。幽魂飄浮而過,穿過桓浩的身體,低聲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一陣寒意從他的背后升起,緊緊地包圍著他:這群幽魂就是被騎士抓走的人們,如果騎士發(fā)現(xiàn)了他,他也會落到同樣的下場。

這里的天空中沒有月亮,桓浩無法判斷他還剩下多少時間。他趕忙穿過大門,爬上臺階,來到宮殿的正門。正門也是敞開的,寬敞的入口足以讓十幾個騎士并排而過。桓浩思索了一下,想知道是不是還有其他騎士也在今晚離開這里,去了翡翁城以外的地方。但他很快放棄了琢磨這個問題,不想再浪費(fèi)時間。

他走進(jìn)一個寬廣到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廳。房間的另一端一片漆黑,根據(jù)他自己的腳步聲判斷,天花板好像有翡翁城的佛塔那么高。

他的右邊有一扇打開的門。他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于是便穿了過去。

時間無聲流逝,桓浩茫然地穿過一間又一間屋子,迷失在黑暗中。他走過涂漆的長廊,鬼魂的聲音窸窸窣窣,腳下的地板吱吱作響。這里空無一物,沒有他要找的東西。它們不是活人,他心想,穿過一道又一道門,穿過它們,它們是其他的存在。

終于,他發(fā)現(xiàn)一段向下的樓梯。他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可以看清楚臺階和墻壁上描繪著的圖案:龜與鳳,龍與獅,柳樹飄搖,山色朦朧。

他走下樓梯,看到了三扇巨大的門,一扇是金色的,一扇是銀色的,最后是一扇被漆成黑色的木門。他把手放在第一扇門上,使出全身的力氣向前推。大門轉(zhuǎn)動著打開了,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黑暗的房間內(nèi)堆積著如山的金銀珠寶:金騎士把從凡間掠奪來的所有東西都藏在這個房間,里面的財寶數(shù)不勝數(shù)。

桓浩不知所措地在屋里走來走去,他撿起一件看看,放下,又撿起另一件看看,希望能找到自己想都要的。這里有很多傳說中的寶物:能夠映照出一個人心底最大渴望的鳳凰寶珠;一個發(fā)著光的、由“月光木”制成的寶箱,里面的東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只可以背誦一千個故事的黃金小鳥。屋里還有劍柄上鑲滿珠寶的長劍,以及一些巨大的玉石雕像——就算是打造其中的一座,也需要所有翡翁人干上一年。數(shù)不清的珍珠、瓷器、鉆石,都隨意地丟散在這個房間里。

他找不到龍之淚。夜晚可能就要過去了——他依然看不到月亮,不知道現(xiàn)在它是否已經(jīng)落下、黎明已經(jīng)降臨。就算他在這個房間里待上千年,也數(shù)不清里面千分之一的珍寶。

龍之淚也許在第二個房間里,桓浩思考著,打開了那扇銀色的門。屋里沒有金子,也沒有珍珠,有的只是一匹匹品質(zhì)優(yōu)良、繡著龍鳳的黃色絲綢——顏色和圖案都是皇帝與皇后的象征。房間的角落里堆著咒術(shù)書,空氣中還殘存著咒術(shù)引發(fā)的波動?;负茡炱鹨槐緯瑩P(yáng)起了一陣塵土。書的封面已經(jīng)破掉了。

“你在找什么?”一個微弱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桓浩的背后。

桓浩丟下書,轉(zhuǎn)過身來。他的心怦怦直跳,快要沖破他的胸膛。他本以為這座宮殿里空無一人。

一個男孩的鬼魂站在桓浩的面前,他的身上穿著真絲長袍。和其他鬼魂不同的是,這個男孩似乎還有自己的意識。

“你是誰?”桓浩問。

“我是不朽島的皇帝,名叫歐朗。”男孩說。他頭上戴著一頂天鵝絨帽子,帽冠上嵌著三個金球:那是統(tǒng)治者的象征。

“你怎么在這里?”

男孩一臉悲傷。“去年,那些騎士來到了不朽島。他們沖破了城門,繞過了我的軍隊。在不朽島的各個國家里,我們國家還算實力強(qiáng)大,但他們還是抓到了我,將我從宮殿里帶出來,關(guān)在這里,這樣他就可以隨時來嘲笑我的失敗。”他抬起手臂,纖細(xì)的銀鏈拴著他的手腕,鏈子一直延伸到地上。

“他?”

“銀騎士?!睔W朗回答,“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如果他們抓到你,你也會跟我一樣,被他們鎖起來。”

“我來這里找龍之淚。”桓浩說。

“這個房間里沒有,你快走吧?!睔W朗說,“如果你不知道那些騎士的名字,那就趕緊離開。凡間的月亮就快落下了?!?/p>

“歐朗,他們是什么東西?他們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男孩哭了起來,“銀騎士每次來這里,都會嘲笑我一番。他說關(guān)于他名字的一切線索都藏在這個房間里,如果我能猜出來,他就放我走。但我想不出來?!彼f著,用手遮掩著臉。他的哭泣成了房間里唯一的聲音。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的眼淚并沒有滴在地上,好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收藏起來,匯集到了其他地方。

“很抱歉?!被负普f著,向后退了一步??奁曔€在繼續(xù),聽起來令人心碎。

在別人還在哭泣的時候離開房間,他覺得有些羞愧,但他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么。

桓浩打開最后一扇門,門已經(jīng)年久失修,似乎快要掉下來,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個房間比另外兩間還要黑,桓浩在門檻上站了一會,等待眼睛適應(yīng)黑暗。他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這個房間,他心想,龍之淚一定在這里。

但房間里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從他所處的地方看過去,墻壁上和地上都空無一物。他有些難以置信,接著走了進(jìn)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下升起一陣陣形狀莫名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焚香的煙霧,嚇得他幾乎倒抽一口氣。那些東西穿過他時,仿佛能凍僵他的心臟。它們相互低語著他聽不懂的話,還一直在哀哀哭泣著。

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幅幅畫面,都是他和母親在家時的情景:他小時候,母親曾帶著他快樂地玩耍;他們一起前往寺廟,祭拜福神;除夕夜里,用來慶祝新年到來的紅燈籠懸掛在椽子上,翡翁城的天空上燃起煙花,照亮了母親的臉。但所有的這一切都因為母親的疾病而逐漸遠(yuǎn)去,痛苦的回憶逐漸增多,沖淡了小時候的快樂時光,最終一丁點快樂都沒有了。

他在尋找什么?一個奇跡?凡人注定皆有一死,沒人能讓她永生。

不,他心想,抗拒著升起來的陣陣煙魂,抗拒著鬼魂們在他腦海中召喚出的畫面。你們被騎士抓來,關(guān)在這里,只剩絕望。但我比你們堅強(qiáng)。在知道她即將死去的情況下,我還是挺過了五年。我比你們都更堅強(qiáng)。

在屋子的盡頭,有什么東西在發(fā)著光,光芒微弱,幾乎看不清?;负葡蚰抢镒呷ィ磉吙M繞的哭泣聲令他幾乎寸步難行。我更堅強(qiáng)。他想。

發(fā)光的是一個瓷釉瓶,瓶身描繪著翻滾的海浪,還有龍和龜?shù)膱D案?;负乒蛳氯?,光驅(qū)散了他身上的陰影。他緊握住瓶子,一陣寒冷刺痛了他,一直向上蔓延到他的手臂。喝一小口,他就能呼風(fēng)喚雨。喝一小口,死亡對他就再也無能為力,千百年于他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不。他來這里是為了救母親,他決不能自己喝下龍之淚。他必須要把東西帶回去,讓她喝下,恢復(fù)健康。

他慢慢走回去,準(zhǔn)備原路返回。一離開這些纏人的鬼魂后,他就飛奔起來。歐朗警告過他:凡間的月亮就快落下,騎士們要回來了。

宮殿前的那片平原上,星星幾乎已經(jīng)暗淡無光。東方有一絲泛白,黎明就要到來。

在距離山上的門還有一段路程時,桓浩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它,門板仍然敞開著。還有時間,他想,成功的喜悅讓他興奮了起來。還有時間,希望我到的時候它還開著。

可是,三個騎士正等在那里,一個金色的,一個銀色的,還有一個純黑的。天色慢慢變亮了一些,能看到騎士們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月亮,桓浩尋找著,他的目光穿過騎士,看向凡間真正的天空。月亮幾乎要消失了,門板微微顫動著,正要慢慢合上。

“兄弟們,看看我們這兒闖進(jìn)了什么?”金騎士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一把鋒利的匕首。

“一個小偷?!便y騎士說。

“你們才是小偷,”桓浩大喊,“你們從所有人手上搶走一件又一件東西,然后像個守財奴一樣,把東西藏在秘密房間里?!?/p>

“冒犯我們可不是什么明智之舉?!苯痱T士說,他的牙齒雪白尖銳,像是怪獸的尖牙?!昂芏嗳讼霃奈覀冞@兒偷走東西?!?/p>

“但很少能有人活下來?!便y騎士說,“小子,你聽過我們的故事。你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價?!?/p>

“說出我的名字,”第一個騎士說,“我就讓路,允許你過去?!?/p>

“說出我的名字,”第二個騎士說,“我就擋著門,讓它為你開著。”

第三個騎士,那個一身純黑的家伙,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在馬背上俯下身,看著自己的鞍囊——他的鞍囊并不像他兄弟們的那么滿,雙手也空空的。他的身邊環(huán)繞著幾縷和他房間里相似的煙霧,正發(fā)出奇怪而熟悉的低語聲。

歐朗說,他們的名字有跡可循。關(guān)于他們的一切線索都在那三個寶藏房間里?;负浦?,他們是不死的存在,他們騎著馬,前往凡間掠奪東西。

桓浩想不出他們的名字。但如果他不說話,也只有死路一條。不,并不是死,而是成為成千上萬幽魂中的一個,在那些房間里慢慢消逝,最終化為烏有。他的母親也會一個人孤獨地死去。

他努力回想著他聽過的傳說,還有他在宮殿里看到的東西。

他們不是活人。他們是其他的存在。

他們是三兄弟。

他們是我們最大的恐懼,我們無法擺脫。

我們最大的恐懼。只要有人在的地方,這些騎士就會如影隨形,從人們手中奪走東西。不,并不是我們最大的恐懼,桓浩思索著。三個房間并成一排,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里面堆滿了珍奇寶藏,更像是數(shù)不清的誘惑。他們是我們最大的弱點。

我們無法擺脫他們。

他們不是人,但他們都誕生于人。三兄弟同根同源。

桓浩轉(zhuǎn)向第一個騎士,騎士的手里滿是珍珠、玉石和世間最珍貴的寶物?;负普f,“你是貪婪。你為了自己的享樂,從人們手中掠奪東西,再把東西藏起來。你自私自利,你的名字是貪婪。”

金騎士笑了,桓浩感覺松了一口氣?!按鸢刚_?!苯痱T士挪到了一邊,給桓浩讓開了路,“你可以問一個問題,我會告訴你答案?!?/p>

他一路走來到現(xiàn)在,忍受著心驚肉跳,轆轆饑腸。他必須要知道答案?!斑@能救我母親嗎?”

“不能?!苯痱T士說。

桓浩轉(zhuǎn)過身,想回到那幾個房間,從堆積的寶藏里拿一些東西,以此慰藉他一路走來的擔(dān)驚受怕。但金騎士擋住了他,他只能經(jīng)過銀騎士,再往門外走。

他們是三兄弟。也就是說,桓浩猜對金騎士的名字后,只要按照同樣的方法,也能找到銀騎士的名字。

即便桓浩知道該從那個房間入手,但只覺得里面的東西太多,千頭萬緒。銀騎士的房間里有寫著咒語的書籍、御用的絲綢,還有被囚禁著的歐朗。銀騎士會對他大肆嘲諷,從俘虜?shù)耐纯嘀蝎@得快樂。將所有的線索串起來,桓浩想出了答案。

他的聲音顫抖著,對第二個騎士說,“你是權(quán)力。你找尋知識,將它們收集起來,以便鞏固你的統(tǒng)治。你從征服他人中獲得快樂,你的名字是權(quán)力?!?/p>

銀騎士笑了起來?!巴耆_。”他說著,把手按在門上,讓門保持著打開的狀態(tài)。“我也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只能一個?!?/p>

桓浩猶豫了一下,他想起了銀色大門的房間,想起里面痛苦的哭泣聲。他能為一個鬼魂做什么呢?這重要嗎?他能隨意揮霍掉這個問題嗎?畢竟現(xiàn)在他仍然不知道怎樣才能救自己的母親。

“我需要你做件事情,”他慢慢地說,“釋放那個名叫歐朗的鬼魂,讓他進(jìn)入地獄輪回,得以重生?!?/p>

騎士笑了:“你膽子不小?!?/p>

“我說出了你的名字?!被负破届o地說。

“沒錯。”銀騎士惡聲惡氣地承認(rèn)道。

“放了他。”

“好吧?!彬T士說,“不要讓我再遇到你,小子。”他的眼中閃著惡意的光芒。

桓浩從銀騎士身邊走過去,回到了翡翁高處的那座山上,回到了原點。但一切都是徒勞的。瓶子溫暖著他的手,除了這東西以外,他什么也沒帶回來。但這瓶眼淚沒有治愈的力量,它什么也做不了。

他本可以回家了。很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從里面活著出來,這是多么值得吹噓的事情。但他不甘心就這樣無功而返。于是,桓浩轉(zhuǎn)向了最后一個騎士,他一身純黑,今晚差點闖入桓浩的家。

“你沒有為難我?!被负普f。

“我不管閑事。”騎士說,他的聲音很低,但并沒有惡意。

“如果我能說出你的名字呢?”

騎士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他抬起手,把兜帽掀到后面,月光的殘輝映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目光深邃,膚色如冬雪一樣白?!叭绻隳苷f出我的名字,”他說,“我也會回答你一個問題,或者為你做一件事。好好選擇,孩子?!?/p>

黑騎士的手上握著馬韁。他的鞍囊中裝著東西,但并不像他兄弟的那樣鼓鼓囊囊。在另一側(cè)的世界里,他的房間里除了這瓶龍之淚,空無一物。不,也不是什么都沒有,房間里有幽魂,還有幸福的回憶。桓浩意識到,自己早就認(rèn)識這位騎士,甚至可以說十分熟稔。

“你是悲傷?!彼f,“你從所有人身邊擄走他們深愛的人,搶走他們的幸福時光,享受所有人的眼淚?!?/p>

騎士沉默了。他凝視著桓浩的臉,面無表情。“不知道多少年了,每年最后一天的午夜,我們都會打開這道門,騎馬穿過翡翁城,再前往凡間的其他地方,最后滿載而歸。也有人向我們發(fā)出過挑戰(zhàn),甚至還有人能猜對我兄弟們的名字。但是一直以來,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我的名字?!彼麖澫卵舫鐾鹑缍沟暮錃庀?,撲在桓浩的臉上,“你認(rèn)識我?!?/p>

“是的?!被负普f,聲音堅定。

“你害怕我?!?/p>

“是的?!?/p>

“而且恨我?!彼袷悄钪欢问煜さ亩\文,一句一句,沒有停頓。

“并沒有?!?/p>

“沒有?為什么,孩子?”

桓浩沒有立刻回答。他想起門那邊的世界,空空的房間里鬼魂游蕩,幸福的回憶不斷涌現(xiàn)?!耙驗椋彼K于開口說,“沒有悲傷,幸福就沒有意義?!?/p>

“你很聰明。”黑騎士說著,似笑非笑。“你想知道什么?”

“告訴我,怎么才能救我的母親?!?/p>

騎士搖搖頭,覺得這問題有些可笑。“孩子,很早之前,在你進(jìn)我們的藏寶室搜尋之前,你就該攔下我們,問出這個問題。時機(jī)已經(jīng)過了?!?/p>

“我已經(jīng)做了所有能做的?!被负普f。

“你說出了我的名字?!彬T士說,他的聲音沉靜,帶著些許驚嘆。他坐在馬鞍上,盯著敞開的門,月亮正慢慢消失。終于,他開口說:“你了解我。正如沒有幸福,我就無法存在。不付出代價,奇跡就不會發(fā)生。”

“代價是什么?”桓浩說,“你覺得我付出的還不夠多嗎?”

騎士說:“你這次冒險只是虛驚一場。雖然也有一些困難,但你毫發(fā)無損地回來了。你并沒有付出什么?!?/p>

“如果有辦法實現(xiàn)奇跡,請告訴我?!被负茍猿值?。

“你想借助龍的力量來治愈病人,但龍的力量還會將人們變成龍的樣子。”他一邊說,一邊向著銀騎士點點頭。

“你在胡說些什么?”

“你不相信我。”黑騎士輕聲地說。他下了馬,站在桓浩的面前。他看起來并不像騎在馬上時那樣高大,也沒有那么可怕,甚至有些親切感。

黑騎士輕輕地伸手,貼近桓浩手上握著的、裝有龍之淚的瓶子。“凡是喝下它的人,都將擁有龍的力量?!?/p>

桓浩終于相信,他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他再也不能做自己了。龍的力量會將人們變成龍的樣子。為了達(dá)到目的,桓浩別無選擇。這代價太大了,他在心中大喊著,我想要……

一個奇跡。騎士的聲音出現(xiàn)在桓浩的腦海中。是的,難道他要放棄這個機(jī)會嗎?就在剛才,他為了解救歐朗,已經(jīng)浪費(fèi)了一次機(jī)會,如果現(xiàn)在放棄了這個可以拯救母親的機(jī)會,眼睜睜看她死的話,他肯定也活不下去。

“你已經(jīng)有了答案。”黑騎士說。

“是的?!被负莆兆∑孔?,感受到手指下傳來的溫暖。月亮就要落下了。他要做出一個選擇,便是犧牲自己。

他慢慢地拔掉瓶口的塞子,舉到嘴邊。諷刺性地沖黑騎士致禮之后,他將龍之淚一飲而盡。

甫一入口,桓浩嘗到了鹽的味道,像是深海中的海水。然后,龍之淚在他的體內(nèi)燃燒起來。他跪在地上,扼著自己的喉嚨。月光越來越暗了,陰冷的殘光隱隱地灑在桓浩身上,像在無情地嘲笑著他。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周圍的世界也跟著天旋地轉(zhuǎn)。

他感到全身膨脹了起來,只能不斷地扭動著身體,以適應(yīng)新的外形。他的腦海中開始萌發(fā)新的念頭。族人,他會在海底找到自己的族人,他必須這么做。龍無法在凡間游蕩。

天翻地覆的變化中,桓浩的靈魂被壓制在身體的深處,掙扎著想要說些什么。治愈一個人?但既然他已經(jīng)永生不朽,可以在瞬息呼風(fēng)喚雨,他為什么要關(guān)心凡人的生命?

他痛苦地掙扎著,身體扭來轉(zhuǎn)去,渴望著飛上天空。這時,他看到面前的黑騎士。騎士仍然在望著他,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當(dāng)悲傷與幸福共存,才是最讓人痛苦的時刻。”騎士說,他的聲音回響著,讓桓浩想起了曾經(jīng)擁有的某些東西,一種痛苦的感覺油然升起。就算是現(xiàn)在,那種感覺仍然像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了他的心臟,緊緊地抓著他的心,讓他不自禁地痛哭出來。原來知道要失去母親時,竟然會感到這么的痛苦。

騎士抬起一只手?!耙呀?jīng)夠了?!彼f。然后,桓浩心中痛苦的感覺消失了,但他仍然記得要做的事情。他記得今晚山上的那道門曾經(jīng)打開,以及之后發(fā)生的一切。

騎士依然微笑著?!叭フ宜?,在你離開凡間前,用你的力量去治愈她。你已經(jīng)不再屬于這里。”他跨回馬背上,然后穿過了那道門。

翡翁城高處的山上重歸寧靜?;负颇克椭隍T士穿過那道門,看著他騎著馬奔向石殿。暗淡朦朧的月光徹底消失了,接著,門板慢慢地合在一起,關(guān)上了。騎士的世界與凡間又將再隔絕上一整年。

天色還未亮,桓浩想起了母親,想起自己必須要去和她告別。他許下了愿望,換來了奇跡。他必須要去達(dá)成這一奇跡。

他縱身一躍,飛入天空,朝著翡翁城的方向飛去。在潛入海底找到他的新歸屬前,他要完成在凡間的最后一件事情。

【責(zé)任編輯:吳玲玉】

勘誤:本刊2019年10月刊中,《尸舞圖》《新娘》兩篇作品的中文版均由作者本人授權(quán)刊登,并非通過早川書房授權(quán)刊登。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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