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華山
我和大坤在別墅區(qū)的門口,沒等到三旺。十一月的風(fēng)像刀子一樣,使勁撕割暴露于自然界的勞動者,我不想做這樣勞動者,我還是想回到溫室里,哪怕去聽“國家工程”或者金融課呢。
大坤建議回去等消息的時候,大門口傳來一聲“水娃”。我愣了一下。
來北京這幾年,除了三旺偶爾喝醉想老家時這么叫我,沒人這么叫過我。況且這聲音是熟稔的、順理成章的,仿佛左手摩挲右手的傷疤一般。
我循著這聲帶熱氣的喊叫回過頭去。一個干癟的男人,一身灰衣,腳下置兩個大包裹,駝著背,哈著腰,昂著灰白的頭顱,繃成一架硬瘦的老鐵弩。
見我停下,他趕忙拎起包裹挪步來。又叫了一聲“水娃”。近了,我才看清,是他,高顴骨、凸眼球,癟癟的雙頰,長臉上的腮骨突出,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菱形,像是從凡·高名畫《吃土豆的人》里走出的模特。
我的叔叔,父親唯一的兄弟,只有四十幾,卻幾乎是個老頭了。
自從九年前據(jù)說去了深圳,家里便沒有了他的音訊。偶爾有人問起,“皮猴子哪去了?”父親沉默不語,母親會罵幾句難聽的。要是有人問爺爺,他老人家會勾下頭,再仰頭看看天,一字一個重音,“我不認(rèn)得這個人?!碑?dāng)然,那是在爺爺還活著的時候,活著之后的態(tài)度就沒人知道了。
在我的印象里,家人和莊上對叔叔的態(tài)度,就像夏天的云和雨,是暴雨還是彩虹,那全要看我叔叔前陣子的造作。
九年前的五月,叔叔要談業(yè)務(wù),飛去深圳。他飛走的第二天,踩著腳后跟,來了趙總,這是有史以來我們?nèi)f圍子來的第一個大老板。樹樁子粗的脖子上,掛著大金鏈子,手上明晃晃的戒指。
他車一進(jìn)村,就找到村主任家。經(jīng)過和村主任無數(shù)次的重復(fù),萬圍子人人都能背誦那天的對話。
“你是村主任?”
“俺是?!?/p>
“村主任今年貴庚???”
“啥?跪誰……”
“問你今年多大?”趙總旁邊一個小伙子補充道,小伙戴墨鏡,比隔年的牛犢子壯實。
“俺今年三十八?!?/p>
“那你不可能是村主任!”
“咦,這話咋說的,俺就是村主任,除非你問的不是這個村?!?/p>
“那我再問一下,這是不是萬圍子?!?/p>
“沒錯,就是?!?/p>
“還有別的萬圍子嗎?”
“這個縣就只有一個萬圍子,別的縣里可能也有萬圍子,那俺管不了?!?/p>
趙總不說話了。踅到村主任堂屋的供桌前,釘住了。后來,我們都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扭過脖子,臉上一陣黑一陣紅,手上的戒指相互摩擦,咯吱咯吱的。最后,他臉上陰轉(zhuǎn)多云,跟村主任搭了最后一句:
“我找上一屆村主任?!?/p>
這會兒,村里人圍過來不少。村主任嗓子敞開氣了:
“哪個上一屆?老子干了十年了。上一屆在南坡墳地里頭,你要燒紙還是放炮?”
趙總吐出煙蒂,走了。他從村主任家走后,一個鐘頭,到了我家。
十幾個人里里外外將我家圍了。
“萬金強,你個王八蛋……你爹是村主任,村主任,你叔是局長,局長……你個混蛋,養(yǎng)殖場,養(yǎng)殖場……”
這幫人走后,我們家尚且能住人的三間大瓦房,徹底淪為馬蜂窩。奶奶藏了五十年的一套銀首飾被搜出來,母親陪嫁過來的棗木鎖柜被砸個稀巴爛,拖拉機當(dāng)成廢品給賤賣,一頭老水牛被牽走,紅磚大院里雞飛狗跳,除了一條剛斷奶的土狗小花,所有禽和獸都和我們道了拜拜。
我們一家人,蹲在過道里,坐在碎板凳上,不吭聲。伴著母親的一聲聲哀號,回憶起去年的場景。
那是三月的一天,陰雨過后,天氣放晴,一家人忙著給冬小麥追肥、保墑。那時奶奶的身體還好;我也拿鐵锨跟在后面,清理墑溝,讓融掉的雪水排進(jìn)河渠。我才十二歲,正是“踢死蛤蟆鬧死猴”的年紀(jì),不會干活的小孩子是最勤快的,等會干了就懶惰了。
化肥不夠了,回家取化肥。爺爺套上老水牛,趕著架子車,我死賴住爺爺,為的是坐會兒牛車。他“哈哈……吁……”,我也跟著“哈……吁吁……”,老水牛不聽我的。
我們剛把牛車從南坡趕到村口。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群人尾隨著一個巨大的鐵家伙,一輛能裝八噸的解放牌重卡,正緩慢地行駛在萬圍子的打麥場上。據(jù)村人回憶,這在解放后還是頭一回。
爺爺瞅了一眼,便繼續(xù)趕車,像是沒看見那頭鐵獸。當(dāng)我們的牛車接近家門檻時,鐵獸“汽”的一聲停住了,就停在家門口。
一人多高的藍(lán)色鐵窗格里,探出一個腦袋。我簡直不敢認(rèn)了。
“水娃子……大……”
“快看,是我叔叔?!?/p>
爺爺極不情愿地“吁”住牛。我跳下車,帶領(lǐng)一群小伙伴撲上去。
車廂打開了,又下來幾個人,開始卸貨,堆成小山一樣的紙箱子。我們還沒鬧明白,院子里便堆起一座碉堡。
爺爺卷了支旱煙,用唾沫抿住紙煙筒,拉住一個穿毛呢大衣的,他剛從駕駛座跳下來。
“拉的啥?”爺爺用眼睛戳戳車廂。
“燭臺啊,正宗的景德鎮(zhèn)陶瓷燭臺?!?/p>
“嗯?干啥的?”
“放這賣唄,萬總要的貨?!?/p>
“哪個萬總?”
“萬金強,萬總嘛。”司機下巴一偏。
“這狗日的,”爺爺癟癟嘴,“這滿當(dāng)當(dāng)一車,他一個人買下了?”
“對?!?/p>
“他哪來的錢?”
“不用給錢,賒的。”
“就這一大車東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賒的,你心咋那么大?你們啥關(guān)系啊。”爺爺拔出土煙,咝絲地往嘴里吸氣,我媽牙痛發(fā)作,躺床上的時候也那樣。
“不是我心大,是我們趙總賒的,趙總說了,對萬總,還有啥不放心的。啥時候給錢都行?!?/p>
“這狗日的,咋收場啊?!?/p>
司機看出爺爺老大不高興,還安慰他一句,“您老啊,別擔(dān)心,掙了錢,萬總不能少了你了。你是他大,就是干爹對不對,萬總說過您老……”
叔叔一把拽過司機,“帶兄弟去縣里吃個飯、泡個澡,我請啊?!?/p>
這伙人開上解放哄散了。叔叔當(dāng)天晚上,醉醺醺回到家,扒東撓西。
我們睡一個屋。我問,叔,你找啥呢?
他急得一頭汗,不答話。半夜醒來,叔叔手里多了一臺老相機———那是另一段故事———他擦著相機,靠著床幫哼小曲,一夜沒睡。第二天一大早,穿件西裝,借輛摩托車,裹個包裹,直奔鎮(zhèn)長家了。
門衛(wèi)攔他,“我找我表舅嘞,衛(wèi)鎮(zhèn)長?!?/p>
兩天后,我們家堂屋里掛了一張衛(wèi)鎮(zhèn)長的大照片,衛(wèi)鎮(zhèn)長紅光滿面,和毛主席戴紅領(lǐng)巾在天安門城樓上的那張很像,不過,衛(wèi)鎮(zhèn)長沒戴紅領(lǐng)巾,也不像主席那樣招手,他手里攥著東西,一個筷子長的黃釉燭臺,狀似觀音手里的玉凈瓶,從瓶底繞上兩條龍,龍頭對著瓶口,做出吞吐之勢。燭臺裝飾著十二生肖,可以隨屬相挑選購買。叔叔說,衛(wèi)鎮(zhèn)長其實屬豬。
這樣好的燭臺,插上大紅蠟燭,燃上檀香,老天能不靈驗嗎?
一是看在靈驗的份上,二是添上衛(wèi)鎮(zhèn)長的有力號召,有錢的人家都跟風(fēng)用上了同款景德鎮(zhèn)燭臺,二龍盤繞那款賣得最好。九十年代,富裕人家畢竟不多,院里的大碉堡一個星期后也只掀了個碉頂,到了槍口部分就滯銷了。
那時候,農(nóng)民確實窮。后來,叔叔挨家挨戶地送,沒錢,以后打下糧食,用糧食抵消也行。除了不上供的“五保戶”,我們大林鎮(zhèn)全體鄉(xiāng)民,在燭臺上———不是屬相上———真正地消滅了貧富差距。再寒磣的家庭,也用上了鮮明的燭臺。每到祭祀的日子,人們心里是否對神仙多了一份交代,這個不清楚。清楚的是,從此,叔叔成了幾乎全鎮(zhèn)所有人的債主。叔叔上街,通常都不用帶錢。捉住一個就問,“二哥,稻子打下了?”
那二哥也就知道意思,說好哪天去過秤,也就十斤八斤糧食的事,不急。也有躲著叔叔走的,還有賴皮的。有天張老莊的老夏遇上叔叔了,叔叔還沒開口。那人先抱怨上了,“我說家里窮,搭不著那么好的燭臺吧,你非得留下,我婆娘沒少罵我……”
叔叔掐著細(xì)腰窩子,也罵,“老夏,你狗日的,得了便宜還賣乖,你盡偷著笑吧,衛(wèi)鎮(zhèn)長家用的也是這款。你都跟鎮(zhèn)長一樣了,你婆娘還罵你,再罵就等于罵鎮(zhèn)長,我跟表舅說說去?!?/p>
老夏一把拽住叔叔不撒手,露出一口黃色大板牙,笑得燦若桃花。
沒收完帳,叔叔就走了。鎮(zhèn)上一半人家欠著他的燭臺賬,供桌上也還配備著黃釉燭臺。那年,我十三。
一晃,十年過去了。
我上初二時,和鄰村的孩子打群架,打開了兩個人的頭,有一個還住進(jìn)了縣醫(yī)院。后來,就退學(xué)了,一直到現(xiàn)在。哪都去過,珠三角、長三角,云貴川;啥都干,只要掙錢:理發(fā)、裝修、幫廚、做流水線、賣假木耳、假山藥,還在小劇團(tuán)里當(dāng)過小品演員,因為親了一個女歌手被班主趕走;要說跑的遠(yuǎn)路,我在漁船上做工,去過新加坡和泰國。
我是三年前來的北京。一直沒有找到長期的工作,是個無根的人。家里相親認(rèn)識一個女孩,時斷時續(xù),準(zhǔn)備夏天過來找我。
春天的時候,我在潘家園地攤上認(rèn)識一個畫家,畫鼻煙壺的,老在他攤子前圍著看,就聊上了。他是河北滄州的,有個叔叔很厲害,在南鑼鼓巷開了好幾家鼻煙壺精品店,是款爺了。
一來二去我倆熟了。有天,我又去轉(zhuǎn)悠,一塊喝著我買的奶茶。他透露說,他叔叔張大師在招徒弟,問我感不感興趣。到了店里,看到墻上掛滿了錦旗,“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某某”,旁邊還掛著張大師和某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合照。
三天后,我就成了張大師的第N個入室弟子。所謂入室,就是白天干雜活,晚上在入室店內(nèi)打地鋪兼看店。
有天晚上,胡同小店吃著面,來這么多天,張大師頭回點了硬菜,一小盤牛板筋,蘸著香辣的醬料,大師關(guān)切地問我,你究竟多大了,在哪學(xué)的書法。自打來北京后,除了跟喝醉酒的三旺,我沒說過幾回實話,但這回我說了,我二十好幾了,壓根沒學(xué)過書法。有了和張大師這唯一一次的誠懇交談,我又睡到了大街上。
浪蕩兩個月。轉(zhuǎn)眼到了夏天,女朋友真來了。好不容易找家里要點錢,租了個公寓的隔斷房,隔壁住著老鄉(xiāng)三旺和他朋友,三旺在街上賣醬肉。
女朋友找到了工作,去了一家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我是死活找不到合適工作。想破腦袋也沒適合的,關(guān)鍵是我先前吹大了,我又是工程師,又是商人,女朋友一來,就干上體力活了,成為勞動人民了,不像話。
半個月沒進(jìn)項了。真不敢回去啊,看女朋友那張臉,就跟吃了泥一樣。
有一天,回公寓的路上,看見一根電線桿子上貼著招網(wǎng)絡(luò)工程師的啟事。瞅一圈,沒人,我把紙揭了。
話說三年前,我在一個河南的高端人口居住的城市里,學(xué)了半年高端的電腦技術(shù)……后來花了點錢,也勉強算是有個技術(shù)資格證吧。想到這,我才有點膽氣回家。
“找到工作了沒有?”
“親,餓了吧。你猜我給你帶什么了?地地道道的道口燒雞。老板真是道口的,地道的道口人……”
“行了,別貧嘴,燒雞放那。問你,工作咋樣了?”
“你是喝薏米粥還是南瓜粥,我這就給您熬上?!?/p>
“薏米?!?/p>
“工作!”
我?guī)е⑿惿先?,手不閑,“我想給您按按肩,投了幾家,等消息呢。您放心啊,我老萬是誰,多才多藝,一般的工作我能看得上眼嗎?前天,有個老板,讓我跟他,一個月多少,你猜猜,八千,就這,沒算獎金……”
“萬廣水,你吹,接著吹,八千,你沒跟,網(wǎng)上斗地主呢?就你,你會啥我不知道?”
“這小瞧我了。其實我一直看好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我是學(xué)過IT的人?!?/p>
后來,我花了一個鐘頭,從舊箱底扒拉出帶著我青澀微笑的畢業(yè)證書,“看看,看看,媳婦,我隱藏得深不深,深不深,但凡一個男人,能做大事,那一身絕學(xué),都不是輕易能顯露的。粥熬好了,我給您端過來?!?/p>
她,這個小娘們兒,將信將疑地看著我,喝了三碗粥,吃掉半只燒雞。吃完,繼續(xù)看《獵場》,她的愛豆是胡歌,墻四周掛滿了胡歌各種發(fā)型的海報。躺床上,看他的時間比看我多。
我在心里直打鼓,好家伙,怎么收場。我溜出去,去敲隔壁的門,同村的三旺出來了。這公寓房就是他幫忙找的,他在城中村有個賣醬肉的小鋪位,一年不少掙,他打的招牌是“祖?zhèn)髅胤?,百年老店”,誰也沒見他爹沾過鍋灶,他爹還不是和我爹一塊下地打牛腿的,除非他還有另外一個爹,那就說不好了。他打開門,一股濃重的醬肉味兒差點沒給我轟出來。
“有事啊,廣水?”
“啊,找工作呢。心煩啊?!?/p>
“不用,我自己點,抽你的。”
“我操,剛才我女朋友還說呢,說你能干,一天不說話,把錢掙了。我就是這張嘴啊,別的不行?!?/p>
“你女朋友是這么說我的?”
“那可不,找不到工作,跟我鬧別扭呢?!?/p>
“你不是多才多藝嗎?”
“啥玩意,光屁股長大,我會啥,你又不是不知道?!?/p>
“那你目前有啥打算,這么耗著也不是事啊?!?/p>
“誰說不是呢。哎,我準(zhǔn)備搞互聯(lián)網(wǎng)?!蔽覐目诖统瞿菑埣?,“你看這個咋樣,我想去試試,一個月八千呢?!?/p>
“行啊,去看看吧?!?/p>
后來我們商量好,萬一我進(jìn)了傳銷,出不來了,他可得給我報警。
說完,正準(zhǔn)備走,床上支起半截身子,是柳偉光,他是三旺隔壁鋪賣水果的,倆人合租一間房,揉著眼睛問我要根煙才放我出去。我趕緊給了,這小子能說會道,給晚了準(zhǔn)得落個不是。再說,我也不想看他醒過來的眼神,一個大老爺們,老跟只貓兒受了傷似的。
一星期后,我就成了高大上的網(wǎng)絡(luò)公司技術(shù)人員了,端很高的那種。
老板說了,我們是創(chuàng)業(yè)公司,剛開始起步比較艱難,大家多擔(dān)待,男人是做大事的。因為做大事,艱苦創(chuàng)業(yè),干了兩個月,公司也沒發(fā)工資。
老板又拍胸脯了,說認(rèn)識軍隊的人,要接大項目。還給我們技術(shù)組看了他和某國防部領(lǐng)導(dǎo)的合影,難分真假,但是我敢不信嗎?我要不信,我女朋友就更不信了。
老板的軍隊項目遲遲沒有進(jìn)展,我們的腰包也沒有進(jìn)項。在拖欠了三個月的工資之后,老板成功跑路,跑前還帶走了我抽煙用的冒牌芝寶打火機。
我沒敢回去,在馬路牙子上轉(zhuǎn)悠,碰到了三旺同屋的柳偉光。這小子看到我,頭略一偏,眨眨桃花眼,就笑著沖過來,熱情得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他非得拉我吃飯,憑什么呢,他以前可沒這么大方,等把我拉到牛雜店門前,我胳膊才松了勁兒,這小子,他怎么知道我好這口呢?
那是他頭一回請我吃飯,我吃出興頭兒,足要了兩大碗白蘿卜牛雜,光是香菜就兌了三碟,還添了兩回湯,吃出滿頭滿臉的汗。他倒沒怎么吃,結(jié)完賬就各奔東西了。
柳偉光走的時候是七月,水果市場拆遷,沒有賠償商家,但他是掙了錢的。他有雙神奇的眼睛,能探測出水果的生辰八字,每天早早趕到批發(fā)市場,挑出那些快要壞掉但尚且耐看的水果,低價買走———他進(jìn)水果總比別人便宜,賣價可是和別人一樣,且賣得快,他總有說詞能撓到顧客心上。
說起我女朋友,也是七月走的,走前沒打招呼,帶走我借錢買的首飾和新皮鞋,這倒不可氣,可氣的是走后換了電話,這也不可氣,可氣的她娘家老找我要人。
我已經(jīng)吃了一個月的盒飯,看了一個月的古龍,沉重的夢里都是小李飛刀、楚留香、陸小鳳……有時候也有女朋友,以及,一些東瀛女子,東瀛女子慢慢多起來,女朋友漸漸模糊起來,當(dāng)然,這個和人家古龍沒啥關(guān)系。床頭的垃圾堆繁衍出的蟑螂讓這間房子成了一個小型的昆蟲展覽室。
夏天快過完的時候,我在一個五金批發(fā)城附近的電線桿子上,找到一份新工作。這就叫“無心插柳柳成蔭”,在千千萬萬根電線桿子中我唯獨看到了那一根,那張海報的確是特殊的,熾熱的陽光下凹凸裸露的女郎,“富婆獨居,找男朋友……”,一系列引人遐想的詞匯,不過我還是打住了———上了兩次當(dāng)還不夠嗎,再說我也沒錢交誠信金了啊。被畫面吸引,我自上而下地打量著,獨居富婆楚楚動人的纖足下踩著可愛俏皮的松糕鞋,松糕鞋下是某五金商行的招聘啟事,“男,20歲以上,身體健康,能吃苦耐勞……月薪三千,包食宿。”啟事下面,瑞鑫五金,手機,地址。
信用卡余額套完了,馬上就揭不開鍋了。咬咬牙,是騾子是馬,咱也得當(dāng)一回啊。“咔”,我拍下了啟事,“咔”,富婆也留個念吧。
應(yīng)聘很順利,溫州兄妹倆開的五金行,經(jīng)營廚房用品。哥哥自以為聰明,經(jīng)常給我講他怎么白手起家的陳年往事,比方說,他是怎樣把姨媽舅媽姑媽的五金廚具有技巧地賒欠過來,然后再低價轉(zhuǎn)手給這一帶的小批發(fā)商,然后快速打開銷路,又是怎樣拖欠貨款保證現(xiàn)金流,我每次聽完都深受啟發(fā),“老板真牛,牛逼?。 薄疤觳?!李嘉誠也不過如此吧?!焙翢o疑問,老板愛惜親情,每次他講到自己輸?shù)粜量嘁荒陹晗碌娜f,被房東驅(qū)逐,兄妹倆平安夜伙吃一個爛蘋果時,我都忍不住潸然淚下。最后通常要老板勸說,安慰我好一陣子,給我遞過來他擦汗的毛巾,我才用袖子抹一把鼻涕,“老板,你太不容易啦……”我終于止住哭聲?!靶∪f,懂事啊?!?/p>
老板的妹妹,是一個嬌小的江南女子??吹剿?,我不禁想起一個很形象的南方稱呼“細(xì)妹伢”,透著那種雨后春筍般的白嫩。由于我的勤勞踏實,富有責(zé)任心……的優(yōu)秀品質(zhì),英俊粗獷的北方男性氣息,很快包攬了她哥出差時的一切臟活、累活。我干得有滋有味,還特別有響動,終于引發(fā)了“細(xì)妹伢”的強烈關(guān)注———“輕拿輕放,弄壞了你賠嗎?”我甩甩頭發(fā),給了她一個會心的微笑。我不禁想,那招聘上的啟事莫非是天意。蒼天不負(fù)有心人,看來我的背字該走完了?!鞍l(fā)什么呆呢,物流發(fā)完了么?”吳儂軟語,聽得我酥酥的。
從此我做事愈發(fā)小心,這女子對我的好感也與日俱增。有種情緒在我們之間悄然醞釀,突然有一天因為某件事就爆發(fā)出來了。紙里終究包不住火啊,是磨就得碾麥子,是男女就少不得茍且,或者茍且不成蝕把米。
九月的一天,半下午的,細(xì)妹餓了,說讓誰給買餅去,趙錢孫李都聽見了,這機會我能讓他們嗎?我自告奮勇,第一個說,我去。細(xì)妹親熱地翻了個白眼,“又是你?行,你去吧,加雞蛋”,說著,拿出紫紅的五元票子,“怎么不動?”
“不夠啊?!?/p>
“一個餅就三塊,加雞蛋四塊,還多一塊,哪兒不夠!”
“就你一個人吃,人家不餓嗎?”
“噫……給給給,滾滾滾!”
“得嘞。”
賣餅的是我河南老鄉(xiāng)———三個月后的同行,我加塞進(jìn)了等待的隊伍,“一個加蛋、一個加腸,微辣”,噓聲一片,我往后瞅一眼,沒音了。千不該、萬不該,一只碩大的綠頭蒼蠅,在煎蛋置進(jìn)前,一個不優(yōu)雅的滑翔降落到烙餅上,我還沒吱聲,老鄉(xiāng)大手一揮,扇走蠅子,放蛋、加腸、打包。一氣呵成,讓想挑錯的我竟無言以對。
反正帶雞蛋的也不是我吃,要是趙錢孫李也就罷了。一位哲人曾經(jīng)說過,愛情可以極大地改造一個人,我當(dāng)時就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生平頭一回有了潔癖,不,我要把“苦水注入自己的胸中”,哪怕蒼蠅有毒,就讓我來承受吧。
上述不失為一段準(zhǔn)確的內(nèi)心獨白,初中老師講過的,我這樣寫的關(guān)鍵目的還在于想表明,我的潔癖一直保留至今———就此為我后面開灌餅攤子做下鋪墊。
“去那么久,又偷懶了吧?”
這個誤會給了我重重一擊,好,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真心的,富婆,不,細(xì)妹。
“沒有,排隊的多?!?/p>
“哎,我要的是雞蛋的,怎么加香腸,香腸有色素的,我說過,不衛(wèi)生?!?/p>
“這個……”
“你的餅加的什么?”
我想解釋。把餅攤開給她看,我說,“一只綠頭……”
細(xì)妹劈頭把餅砸過來。
我瞅著她,粉色的嘴唇抖動著,眼睛也紅了。
“是這樣,一只綠色的……”
她抬起楚楚的大眼睛,“一只綠色的什么,什么鬼東西?”
我再解釋時,老板出差回來了。
他邁進(jìn)辦公室,首先看到我臉上的咸菜條,再看一眼她妹妹、地上的菜葉子、粘著地道河南紅辣椒醬的烙餅,再抬頭時,細(xì)妹嚶嚶哭開了,一根蔥指指著我。
“滾出去!王八蛋?!?/p>
那天傍晚,我在趙錢孫李幸災(zāi)樂禍的哄笑中,走到十里開外的三元橋。夕陽西下,九月的河水靜默地變了顏色,從夏季帶點熱鬧的渾綠轉(zhuǎn)為碧綠,我心頭冒出陣陣寒意,想起富婆、想起細(xì)妹、想起這幾個月來的巴結(jié)和小心,忽而轉(zhuǎn)為滿腔的憤懣———去你媽的綠頭蒼蠅!
金秋十月到了。我心里可是一絲詩情畫意都沒有。
信用卡刷爆了。借錢吧,親娘都不信我了?!坝凶y山也不夠你踢打的。你爸一身的病,就這還沒舍得手術(shù)呢……你打工那么多年還找家里要……你的良心讓狗吃了……”
我把手機調(diào)靜音,吃完盒飯,我媽還在說。當(dāng)然,我也沒有掛,畢竟雙向收費取消好幾年了嘛。
一天天的,我是百無聊賴??斓绞颂柕臅r候,右眼皮跳個不停。果然,相鄰的公寓大火了。公寓燒毀,同時燒毀的還有幾個男人、女人、兒童。這種事情年年都有,不足為奇。
自從柳偉光和我女朋友都失蹤后,我和三旺住到一塊,一來分?jǐn)偡孔?,二來有人聊聊天,有時候我也幫他做做“祖?zhèn)髅胤健钡尼u肘子。
大火之后,我們也就散伙了。村里往外趕人,說這些公寓違建,要拆除。
三旺攢夠了錢,回家相親去了。我扛著被褥跑到朝陽,皮村房價也漲了,幸虧認(rèn)識幾個工友,在他們那兒可以蹭住幾宿,有時也蹭點吃的。
在皮村瞅了三天的電線桿子,愣是沒找到合適的工作。
有一天,我在皮村商業(yè)街溜達(dá),和水果攤老板搭訕時,在橘子塑料筐壓著的舊報上看見一條新聞:某某女大學(xué)生裸貸延期,被債主曝光后墜樓自殺。
有這好事!“哥,我有點事,改天再過來幫忙啊?!?/p>
我揣包紅塔山,奔進(jìn)網(wǎng)吧。瘋狂搜索裸貸的款爺們,嘿,找到一個網(wǎng)絡(luò)社區(qū),終于有人搭茬了。
“哥,大哥!”
“咋,你要裸貸???”
“嗯吶,哥?!?/p>
“準(zhǔn)備貸多少啊,規(guī)矩懂不?”
“我想貸一萬,規(guī)矩我懂,不就是要裸嘛?!?/p>
“看你挺懂事啊。先發(fā)個照片過來看看?!?/p>
……
哎,媽呀。我也沒帶鏡子呀。我撩撩頭發(fā),搔首弄姿好半天。
“哥,你看行不?”
“這是你呀?是你嗎?”
“是我。”
“你脫光了到大街上裸奔吧。”
“那也行啊,哥?!蔽覔崃藫嶙约航Y(jié)實的胸肌,有角有棱的,心情沉重地說?!澳悄芏噘J一萬不?哥?!?/p>
“滾犢子,盡擱這搗亂呢。這種業(yè)務(wù)只開放給在校女學(xué)生,你是女的嗎?你是學(xué)生嗎?”
“哥,你聽……”
“再他媽多說,我削死你。滾犢子?!?/p>
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我抽完半包煙走出網(wǎng)吧,冬天的陽光也扎眼啊。
躺在工友易華的床上,打著冷戰(zhàn),天很快就黑了。易華在附近的家具廠上班,十點才下班。他進(jìn)門時,一股木屑味裹著冷風(fēng)卷進(jìn)鼻子。我還沒睡。
“找工作咋樣了,廣水?”
“不咋樣?!蔽覀z一宿無話。他在老家上幼兒園的女兒快放假了,他許諾女兒寒假帶她看天安門,在微信里那孩子嘰嘰喳喳的,易華這時候也難得嗓門高一會兒,平時他是細(xì)聲細(xì)氣的。
我是個急性子。凌晨一點的時候,在幾個老鄉(xiāng)和朋友群里,發(fā)了自己找工作的意向。
這個時間點,人都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單身的也為明天的工作積蓄力量呢。活躍的無非是商場打折消息、面膜、減肥藥廣告、顏色片資源。
一點半,有人專門回了我,小學(xué)同學(xué)黃大坤。
“廣水,干嗎呢,我在燕郊,現(xiàn)在自己做項目。正缺人手,你也在北京?咋樣,過來一塊干?”
打開大坤的朋友圈,一水的酒店、美女、派對,真是混出來了啊。當(dāng)夜,大坤真給面兒,陪我聊到凌晨四點。
“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天不亮,我比易華起得早。
“嘿,知道嗎,華哥。我找著工作了……”
我滔滔不絕說了一通。易華聽說有這好事,臉上睡不醒的樣子?!澳憧尚⌒狞c,現(xiàn)在騙子可多啦?!?/p>
“放心吧,華哥,”我嗓門提高八度,“俺們是光著屁股一塊長大的哥們,人現(xiàn)在事業(yè)做大了,就缺個可靠的幫手?!?/p>
“萬事小心,真有啥事,給我打電話?!?/p>
告別易華,公交轉(zhuǎn)了三站路,在燕郊鎮(zhèn)下車,坐三輪半鐘頭。當(dāng)天中午,我就按地點找到大坤居住的豪華別墅了。
大坤穿一身棕色的西裝,站在門口將我接近去。紅胖的臉上陽光燦爛,小學(xué)那會兒,他可是個蔫巴菜。
他用戴著機械表的手打開密碼鎖,地毯花團(tuán)錦簇,我都不太敢下腳,怕踩壞了百合牡丹,卻一不小心踢到吸塵器,扶起吸塵軟管,抬眼看見大理石的電視背景墻,墻四周還錯落著西洋裸女油畫??蛷d里古色古香的木凳子圍住一座大根雕茶幾,黃彤彤的,果盤擺放整齊,暖氣開得很足。
大坤忙不迭招呼我,我小心地坐下去,端過熱普洱呷了一小口,有錢人過的才是他媽的日子。
大坤雖然發(fā)了財,卻不拿大,我抽煙,忙幫我點上,我吃橘子,親手幫我剝開。在外邊漂泊那么多年,還沒人對我那么好過。當(dāng)下就有些感動。
中午吃飯,是一位大姐過來做的———都雇上保姆了———她還特意問我愛吃什么,有什么忌口沒有。
大坤一個勁兒地勸,別客氣,愛吃啥買啥,來這就是進(jìn)自己家了。吃完飯,大坤帶我在小區(qū)花園轉(zhuǎn)了轉(zhuǎn),講了些勵志的話語,說得我心里滾燙。晚上洗熱水淋浴,牛奶沐浴乳,浴室點著檀香。我有點恍惚的幸福感。
接下來的兩天,都是這么度過的。大坤百忙之中還抽空陪著我,偶然走遠(yuǎn)捂嘴接個商務(wù)電話,顯得特神秘,這就是老板的派頭吧。
我心里臆測大坤得有多少錢啊,也嘀咕,他到底做什么項目。每次我想問,大坤都是“不急不急”。我只好多塞一口菜。
第三天,吃完中飯,在我已經(jīng)拍著胸脯多次表明自己的志向后,大坤看著我,親切而審慎,說,“我先帶你見見我的合伙人,你什么都別問,先聽五天課。聽明白這項目了,你離發(fā)財就不遠(yuǎn)了?!?/p>
五天的課,在這個別墅區(qū)的不同單元樓。由不同的人講。講不同的內(nèi)容。上午一節(jié)、下午兩節(jié)。時至今日,我支著雞蛋灌餅攤子,回憶起那些形形色色的怪種。我只說我所記得的。
第一天,東北老頭,瘸了右腿,說是退休國家干部,給我講國家政策。說明了就業(yè)的嚴(yán)峻形勢。
第二天,河南大學(xué)生,說畢業(yè)于復(fù)旦金融,干瘦像臘雞,給我講傳統(tǒng)行業(yè)的衰敗。
第三天,廣東靚妹,豐滿如乳牛,為我算了一筆人生的開銷,沒有四千萬,這輩子沒法過。
第四天,四川老教師,說出了“1040”國家工程,給我展示了國務(wù)院的紅頭文件,播放了中外媒體新聞。證明這個工程確實屬國家支持,但又秘而不宣。
第五天,湖南人大代表(辭職下海),講“1040”和傳銷的區(qū)別。
這五天,劈頭蓋臉打過來。大坤一路陪我聽,對老師們賠著笑臉和欽佩。我活像一個被開除學(xué)籍的學(xué)生由家長帶著,去各個學(xué)校求爺爺告奶奶。
五天里,伙食越來越差,“保姆”買菜不再問我了。大坤問我:聽懂了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老師們都有著非凡的人生閱歷和財富夢想。
第六天,大坤的三室一廳,住進(jìn)了四五個年輕的姑娘。她們一進(jìn)屋就毫不拘束,把鞋子零食隨地扔。初發(fā)現(xiàn)我,她們像有些看不見。
不久,女孩們就對我殷勤起來。有個叫張蓮的,白臉長腿吊梢眉,問我,有沒有女朋友,還說她前男友就是信陽人。
我們每天七點準(zhǔn)時起床,背誦《羊皮卷》,隨后相互交流經(jīng)驗。一起學(xué)習(xí)“1040”工程。每周還有一次“動員大會”,幾百人聚在一塊,聲勢浩大,氣壯山河。
會上唱的是“我要怒放的生命”“我要飛得更高”———勵志的;“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親情的;“狼煙起,江山北望”———愛國的。唱完,人人熱淚盈眶。
可以說,在這個集體,我找到了志氣、溫暖、愛情,甚至希望。
我們都來自社會底層,心懷夢想,為了出人頭地,為了父母,為了愛情,為了將來。
在來這第九天的下午,張蓮摟著我的肩頭,問我咋想的。我毫不猶豫了———69800,我想法借去。
交了69800,在這個金字塔式的組織架構(gòu)里,我就是主任級別了。三年后,想干繼續(xù)升級;要不愿意干,拿上三千萬走人,實現(xiàn)財富自由,想干嗎干嗎。
“大姨”“二舅”“表姐夫”“尚表爺”“干爸”———借了一圈,出師不利,看來這些年我還是未能顯示出我的潛力。
“張宏觀,在哪發(fā)財呢……咋掛了呢?”
“好妮,小時候,你跳皮筋,我老搗亂的那個,還記得嗎?噢,孩子哭了,要喂奶啊,哈哈哈……”
“孫賢維,老同桌,聽說鄉(xiāng)里的水廠你爸承包的?能耐啊,富二代啊你呀,你呀,班花你拿下的,真中!我就服你。……哦,你不管錢啊?!?/p>
“易華,你聽我說,不是那樣……”
……
“張蓮,別著急,我再想想法子啊。別著急?!?/p>
說是不著急,我心頭還是上火的,眼瞅著伙食越來越差了。吃飯,張蓮不跟我坐一桌了。
后來,不得已我想起了三旺,俺倆是鐵磁了,咋沒想起他呢。這些年,他賣醬肉沒少賺錢啊,結(jié)完婚應(yīng)該還有,說不定正找項目呢。
當(dāng)晚,我打給了他。中途他掛斷了一會。后來用微信回我:我看行,發(fā)個地址,過幾天帶錢找你,千萬別說出去,否則我媳婦不讓。
嚯,還得是三旺,做生意的就是有魄力。我把短信給大伙一看,她們晚飯招呼得特殷勤。夜里,我一宿沒睡,三千萬,想美了。
沒接到有錢的三旺,倒接來了十年沒見的叔叔。十年沒見,我都有點不敢認(rèn)他。等他用干瘦的手捂住我的手,我只得尷尬地問一聲:
“叔,你咋來了呢?”
“見到你,我就放心了。”叔叔只嘆了一聲,轉(zhuǎn)過頭,“你就是大坤吧?!?/p>
大坤一臉疑問,確實很難將眼前的叔叔和傳說中的“皮猴子”對應(yīng)上。
皮猴子是外號,大名萬金強,我的叔叔。沒人鬧得清他這外號怎么來的,可能是小時候淘氣愛在泥地里打滾,皮猴就有臟的意思;也可能跟長相有關(guān),他長臉上復(fù)制了雙金絲猴的亮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說不出的機靈活躍,皮猴就有聰明的內(nèi)涵;也可能是他特別能折騰,干過很多匪夷所思的事,皮猴就有打不死的意味。不管是哪一個,似乎都合適他。
說起萬金強,沒幾個人知道。說起皮猴子,鎮(zhèn)上的男人就像對中央政策一樣,不理解還能說上幾句。
他年輕那會曾是很多農(nóng)村青年的偶像,也差點成為今后光耀老萬家門楣的人物。
他是我們村第一個考上師范學(xué)校的人。據(jù)親戚們回憶,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爺爺犯了愁,蹲在牛槽邊抽了兩袋土旱煙,一會搖頭,一會點頭,后來齜牙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稻草沫子,出去了。后來我們都知道,他是直奔牛行伍麻老五家了。
那時,我的即將光耀老萬家門楣的叔叔,正牽著那頭老水牛,慢悠悠踏著河邊的草坡,吹他那支破嗩吶。他曾和李廟村的歪老李交好過一段日子,歪老李在鎮(zhèn)子上是個名人、排場人,他手下有個喪葬樂隊班子,四鄰八鄉(xiāng)的講究人家有了白事,都得找他。老李是班頭,吹嗩吶,副班頭是宋喇叭,他也吹嗩吶。嗩吶就是喇叭,另外幾號家伙事兒是鑼、鼓、镲、笙。
照爺爺?shù)脑?,這是不務(wù)正業(yè)的事??稍绞遣粍?wù)正業(yè)的事,越是迷人,叔叔當(dāng)年就迷上了嗩吶。他在拿了那頭水牛賣的錢,趕往地區(qū)的師范后———實際在外邊打野待了十天———一個清晨,牽著一頭烏亮的水牯子,站到家門口。
爺爺正從北坡拉了空糞車回來,看了牛,眼睛一亮(后來的居家過日子證明,它確是一頭好牲口),看看叔叔,一年多沒搭理他,他寧愿和牛說話,抱著牛抹一把老淚。
但最終,叔叔也沒當(dāng)上嗩吶手。班頭老李有晚喝完酒,從趙莊的相好家騎車出來,沿河堤回去,摔倒掉河里了;本來也沒摔倒,有人說是被推倒的,掉河里就淹死了;本來一開始也沒淹死,主要搶救不及時。人們說,村里唯一的面包車司機老廖,也喜歡趙莊的那個寡婦,所以開往縣醫(yī)院的檔位就不高。檔位不高,老李就死了,他死了,宋喇叭接班。
宋喇叭看好叔叔,讓他當(dāng)副班主。叔叔嫌棄宋喇叭念超度經(jīng)文是個外行,鼻音也太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推辭了。
這時,叔叔已經(jīng)十八歲了。開始下地干活,皮猴子是把好手,村里人都那么說。他精力旺盛,地里干完干家里,沒活的時候,和我們小孩子逗著玩,是村里的孩子王。孩子們也當(dāng)面叫他“皮猴子”,他笑嘻嘻的,一點都不惱。
他夏天帶我們捉魚,冬天帶我們溜冰。還教過我們五步拳,掃堂腿。我們都很崇拜他。我經(jīng)常以他為自豪,吊在他瘦硬的雙臂上蕩秋千。
他教會我游泳、滑冰。剛開始滑冰,我不敢下去,總怕父親打我,也怕冰破裂了掉下去。他哄啊勸啊,還說給我買麥芽糖,我站在岸上就是不干,后來他生氣了?!笆俏移ず镒拥闹蹲訂幔俊彼v騰跑上河岸,一把揪住我的棉襖后背,找到一個低矮的岸坡,雙手一旋將我撂到冰面上。
我浮在涼津津的河冰上,一動不動,大聲號哭起來,大朵的淚花子砸到冰上,騰起絲絲的熱煙。我哭夠了,還不敢動。
這下,叔叔放聲大笑,他的笑聲撞擊著河對面的陡岸,彈回來,沖進(jìn)我的耳膜。我生氣了,索性就賴在冰上,俯臥著裝睡裝死。
叔叔繼續(xù)笑著,“嗵”地也站到河面上,說,“水娃,看我,快看我?!彼穆曇魩еd奮和鄉(xiāng)野少年獨有的豪爽。
我忍不住扭過頭去,看見叔叔在一個直角的河岸邊,雙手撐著冰,像一根柱子倒立著,布鞋的腳跟微微觸碰岸上枯干了的茅草。
他意識到我看了,更興奮了,“水娃,看我,一只手也行?!?/p>
果然,他又表演了一只手倒立于冰面?!翱炫榔饋?,水娃。”
我心頭一熱,恐懼像丟進(jìn)火盆的雪饅頭,呲啦化成白霧消散了。我一躍爬起身,拍拍屁股,“叔叔,教教我?!?/p>
叔叔從那以后,經(jīng)常給我表演倒立,可以說花樣百出,在麥場、在豆子地,最絕的是支起一個小板凳,雙手撐板凳倒立,只要腳后跟有個支點,他能在任何一個角落將世界反轉(zhuǎn)。當(dāng)然,我最愛看的是他在冰上倒立,冰上倒立最有難度,也最好玩。叔叔倒立在冰上,雙手的間距可以隨時滑動變換著,再換成一只手,或者邊唱歌邊倒立……
在我的童年時光里,父親是個酒鬼,母親黏在麻將桌上,爺爺奶奶沉默著,弟弟妹妹還小。叔叔一手把我?guī)Т?。叔叔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第一次踏進(jìn)學(xué)前班是他送的我,零花錢也是他給的,我提了“皮猴子”,沒人敢欺負(fù)我。那時候,我是個好孩子,打架、曠課、抽煙,都是叔叔走了以后的事。
叔叔走后,剛開始,我會經(jīng)常想他,別人說他是流氓———也許正是這樣,他才不聯(lián)系我。但我從來沒信過。我還是掛念我的叔叔,上學(xué)的路上,一個人睡的時候,害怕的時候,農(nóng)忙的時候———這時候,想起叔叔的,不止我一個。
我們莊叫萬圍子,萬是祖宗留下的,圍子是老天爺造的———一圈水塘圍住一塊高地,不能稱為島,因為水塘不是江河湖泊,陸地面積更大。莊子上的人要想出圍子,得走橋,萬圍子便搭了各式各樣的橋,有獨木橋,竹竿橋,土堆子橋,最雄壯的要數(shù)青石板橋———兩塊一丈多長的天然青石條搭在水泥墩子上,結(jié)實牢靠,就算要繞遠(yuǎn)道,小孩子也打返里過。走在橋上,有股冒險味道。村里人逢年過節(jié),燒香祭神也忘不了它。傳說中,老萬家的祖先做善事,感動了神靈,降下這一對靈驗的青石來,萬圍子風(fēng)調(diào)雨順、旱澇保收,全賴于此。至今也沒人知道它們的歲數(shù)。
唯一遺憾的是,兩塊青石,只有一米寬,合并起來只有兩米。牛車還好,拖拉機遇上雨天,望望橋下的潭水,碧綠幽靜,沒幾個人敢開過橋。囤糧食還好,從橋上卸下,搬回家也不遠(yuǎn)。問題是,村里的秧苗育在圍子里,到了插秧時節(jié),一車車又濕又重的秧苗,全要拉到圍子外的水田進(jìn)行移栽。這時候,我叔叔是不多的能開著拖拉機過橋的人。
有一年,連天的干旱,把青石橋和水面的距離拉得“遠(yuǎn)他娘八丈”,人從橋上往下看,就像一顆鐵釘頭被下面的磁石牽拽,頭腦發(fā)昏發(fā)脹。人,就是這么一個賤東西,水漲水落,橋的長寬高、質(zhì)地一絲沒變,非得騙騙你?用假象哄哄你?你才能過?橋不,橋就是誠實地橫在那里,在碧水芳草之上,雷雨晴照之際。你愛走不走。
這會子,慣于用拖拉機飆車的鄉(xiāng)村賽車手冠軍前進(jìn),只能是望橋興嘆。
結(jié)伙干活的幾家人里,姑娘們喊道,“前進(jìn),前進(jìn),前進(jìn)進(jìn)。”
前進(jìn)眺一眼綰著半截腿的姑娘們,做出電影里八路軍沖鋒的姿態(tài)來,好一個前進(jìn),“一不怕死,二不怕苦”。
只見前進(jìn)打上減壓閥,把Z字型的搖把插進(jìn)柴油發(fā)動機,鼓起肱二頭肌,一膀子的蠻力,柴油機很配合,突突響著,還噴出一股股濃黑的粗煙,他用手拍了一下大胯,才跨上拖拉機后座。
“好,前進(jìn),好小伙子……前進(jìn),走啊,掛三擋,直接沖過去,前進(jìn)……”
不知道啥時候,前進(jìn)從座上蹲到地上,兩只大手像兩片霜打的葉子,裹住頭。
拖拉機還在嘶響,黑煙冒個不停。
電視演到這個時候,襯托都差不多了,英雄該出場了。萬圍子村,先后登場了前進(jìn),前方;大旺,二旺———是的,你沒猜錯,就是三旺他哥;來安,來貴,鎖子———相對那些把頭插在褲襠里,裝成婦女模樣插秧的漢子,敢出來試試的,算是好漢了。最后,還是皮猴子把車開過橋去的。
開過去時,東隊的姑娘一聲聲歡呼,不亞于現(xiàn)在演唱會上的迷妹。
“皮猴子,真有本事!”
“他有本事,你嫁給他?!?/p>
“皮猴子,你相中我了沒?”
“皮猴子,接著。”劉大奎扔過來一根“紅旗渠”。
“皮猴子,路埂上有黃瓜,你拿兩根吧?!蓖魦鹱诱f。
……
回到自家的田頭,叔叔沒來得及解開那半把秧苗,爺爺眼睛脧了一圈,吭咚給了叔叔一錘頭子,“別人不會,就顯您老人家!”
叔叔在水田里打了個趔趄,就在趔趄的一瞬間,他解開稻草結(jié),分出一朵秧苗,身子前傾落水時順帶種下。翠綠的秧苗迎風(fēng)而笑,爺爺?shù)诙闻e起手又落下。在他從田埂下去時,我就一直盯著叔叔。
當(dāng)然,叔叔也不光是做好事。他在鎮(zhèn)上廣為流傳的一件事是和翟老太的世紀(jì)罵戰(zhàn)。
翟老太在鎮(zhèn)上橫行幾十年,有不順心的事就罵街,大事大罵,小事小罵,沒事也罵。女人沒有不恨她的,男人沒有不怕她的。她那張嘴比平常人大著兩倍。丟一棵白菜就能拿著菜刀,坐門口罵半晌午,罵人對于翟老太是一種娛樂,沒娛樂過不了日子。有天,奶奶趕鴨子,鴨崽子踩到她家的辣椒地,翟老太沒放過開罵的機會。奶奶是個老實人,挨了罵,沒吭聲,皮猴子不樂意了。
皮猴子和翟老太這一戰(zhàn)可謂“驚天地,泣鬼神”,兩人從雞鳴罵到落日,翟老太的柴刀剁壞了三截牛腿粗的洋槐樹,叔叔喝掉撐死一頭牛的涼井水———水是我用葫蘆瓢給端過去的。
大戰(zhàn)吸引了至少三個村的好事者參觀,把我家通到翟老太家的三五戶,圍得水泄不通。其中一戶是齊大嬸子家,齊大嬸子嫁給齊大波二十幾年了,從來沒舍得下過一頓館子,那天看熱鬧的人太多,爬到房頂上,把她家煙囪坐塌了。齊大爺在縣尿素化肥廠打零工,那年化肥廠效益好,廠里開完大會,發(fā)了獎金,臨時工也有一份,齊家破天荒地一家人去了村上伍建軍開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直到很多年后,齊大媽還能對一家五口吃的那四個炒菜如數(shù)家珍,紅燒鯰魚、板栗雞、小酥肉、千張豆腐,并且總不忘添上,板栗雞的板栗黑心了,小酥肉裹的淀粉太厚。齊大爺聽了,總是拽一下她衣角。
除了這些時候,油菜花開的時候,也有人念叨叔叔。
他幾乎記錄了全鎮(zhèn)姑娘的青春,也有人說,皮猴子毀掉了很多姑娘的青春。
那是叔叔第一次從沿海歸來。
我在橋上,老遠(yuǎn)望見他。
叔叔下了面包車,穿著一身棕黃的西裝,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十足的闊人了。黑尖頭皮鞋,上海手表,紋絲不動的油光頭發(fā),回到家,他慢騰騰地掀開塑料外殼的密碼箱,掏出一把把牛軋?zhí)侨鼋o抹著鼻涕往里鉆的孩子們,帶著我不認(rèn)識字的罐頭,畫著外國老頭的餅干,一堆說不上名的瓶瓶罐罐,但肯定不是調(diào)味品,因為后來沒見奶奶往鍋里倒過,其中有一瓶,叔叔每次穿西裝時把它擠一攤在手上,使勁搓揉頭發(fā),他的頭上立刻像頂著一層黑密的刺猬毛,五級大風(fēng)都刮不倒,還有幾件馬甲,毛料子風(fēng)衣———都是香港武打片里看過的。
所有這些都讓人嘆服,大家嚷嚷,有人熱著嗓子喊,皮猴子見了世面了,隨即就有噓聲,啥皮猴子啊,萬金強。
“你們還是叫我皮猴子吧。”
其實,叔叔真正的寶貝,此刻還揣在他時髦的紫色跨肩包里。這架神奇的機器隨著不斷發(fā)出“咔”的美妙聲響,把姑娘這個主體,搭配了無數(shù)如今消失殆盡的鄉(xiāng)村元素———二月里點綴白色雪丘的麥苗田,四月里芯黃漫天的油菜地,五月里提溜打掛的烏紅海棠果,萬圍子萬木爭春的野生林,村外淘米洗菜捉黃鱔的彎兒河,木架子車、棕毛翹尾巴的老土狗、嘉陵摩托、土坯房子、鳳凰自行車、石碌碡、大石磨、村頭老水井……通通定格在膠卷上,照片上,最后被懸掛在土坯墻上,紅磚墻上。
有時候看電視,我會想,全鎮(zhèn)人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叔叔的痕跡,這要在美國,說不定皮猴子能選上鎮(zhèn)長。
也就是那時,叔叔認(rèn)識了小敏,一個使他漂泊了半生卻沒成家的女人。當(dāng)然是在照相時認(rèn)識的。我只見過她一張照片,碎花白裙笑在四月的油菜地里,以后的那么多年里,我再也沒見過更美的明星海報。
小敏后來成了“表舅”衛(wèi)鎮(zhèn)長的兒媳。叔叔的頭發(fā)眼看白了一半,眼睛暗了下去。吹了一夜的嗩吶,他藏起相機,開始了又一次的出走,一去數(shù)年。
那之前的一天,他把我拉到房間,很神秘的,拿出一個水紅色帶白斑點的布綹子,套在脖子上,費勁地絞了幾個扣,他挺胸捋平展,指指墻上的劉德華,問我,像不像,我使勁點點頭。
這就是我的叔叔,皮猴子。我在隔壁王姐的攤位上,要了一碗熱豆花。撕點紙巾,擦了擦他淌下的口涎。輕輕搖醒他,我說“叔叔,叔叔,吃點豆花吧?!?/p>
他費力地吐出一個字“好”,不太清晰,我能懂。
快十點了,馬上就收攤,每天就這樣過唄,兩個月來我也習(xí)慣了?;厝ミ€要和面,熬辣醬,配佐料,當(dāng)然,少不了給皮猴子喂藥。對了,我還從網(wǎng)上淘了個黃銅管的嗩吶,正對著視頻學(xué)呢,有空了也吹一段。
說起信陽雞蛋灌餅,我十五歲出來社會時,就跟一個親戚干過,最近住的城中村大院,老鄉(xiāng)王大姐要回老家,趕巧我就把攤子接過來。王大姐走之前,把和面、打餅、配料、熬醬、進(jìn)貨,都給我交代了一遍,我學(xué)了三天就上手了,接下她的灌餅車子和天橋下的攤位。
要在以前,我是不會選擇干這個的,一來我好面子,二來冬天出攤也冷,再說,城管也不好對付———尤其我們這樣的人物。
問題是,皮猴子要人照顧。
那天,我和叔叔重逢后。他也表示自己對“1040”感興趣,特意過來找大坤,要一起干。
他也聽了五天的課。從他的眼神里,我確認(rèn)他是皮猴子,聽到緊要的關(guān)口,他還要記筆記。他也很快認(rèn)識了張蓮。
不久,叔叔問起了我的感情狀況。這是我第一次和長輩談起自己的愛情。
聽完我對前女友的控訴。
他說,“你應(yīng)該感謝人家?!?/p>
“我他媽感謝一個甩了我的女人,他很可能跟別人了,感謝那婆娘給我戴綠帽子?”我心里暗罵著“老瘋子”。
叔叔看出我的憤恨。
“稍安毋躁,年輕人,我問問你。她和你住在一堆,衣服誰洗的?”
“我洗的!我洗的!她襪子都是我洗的!這婆娘懶得抽筋?!?/p>
“好,”叔叔伸手向下做了個按壓的動作,“我再問,你們飯誰做的?”
“不論是三九,還是三伏,她吃啥我做啥,起個大早,買菜買餅,她說吃米,我不敢做面,她說吃餃子,我不敢不剁餡,就這樣她還盡是事,辣了咸了酸了苦了……我是照顧女朋友嗎,我是伺候老佛爺。就這樣,那婆娘……”
“送禮物了嗎?制造點浪漫驚喜了嗎?”
“從年頭到年尾,元旦、情人節(jié)、元宵節(jié)、五一、端午、中秋、國慶、雙十一、雙十二、圣誕、除夕,她生日、她爹媽生日,這都不算,我連清明、六一、感恩節(jié)、婦女節(jié)都沒忘過,啥是浪漫,這一屋子鞋盒算不算,這半箱子香水瓶,一疊戲票算不算,我為了得游樂園的獎品,配合傻瓜主持人冒險,頭上縫了七針,七針啊,算不算?啥叫浪漫,還咋浪漫?”我拿起木凳子,砸向小院,那怒氣立時把凳子毀成殘疾,“這賤人!”
我又忍不住污言穢語,罵了一通。他瞇眼看著我,等我罵夠了,緩氣的時候。他才幽幽地說,“那你受那么多罪,那么辛苦,為啥呢?”
這一下把我問住了。
“我再問你,你付出這些的時候,煩惱嗎?現(xiàn)在沒人讓你做飯、洗襪子、過感恩節(jié),你快樂嗎?”
我更答不上來。
“想想我的話,你們在一起時,你勞累,你辛苦,但你是快樂的,有價值的,這就夠了。”
“人活一輩子,結(jié)果都一樣。將來結(jié)婚,她丈夫不過占用的時間比你長一點罷了。人的一生是個過程,不是個結(jié)果。僅此而已。”
老東西,說的還挺在理的。
“那你看我和張蓮呢?”
“你們那不是愛情,是陷阱,是套路,今天我皮猴子———你親叔,給你挑明了。就是來領(lǐng)你脫離傳銷組織的?!?/p>
“三旺在微信里,啥都跟我說了。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知道你的狀況,前幾年,我去了香港做保險。想聯(lián)系你,只是你爸媽……還記得小時候,我教你滑冰嗎?”
組織上已經(jīng)信任我們,以為我們爺倆正籌錢呢。
那天,我們就著一瓶二鍋頭,說了很多。他曾經(jīng)賺到錢在深圳買過房,縣里領(lǐng)導(dǎo)去深圳考察,他還應(yīng)邀陪同,希望他到家鄉(xiāng)投資。但是,那些快錢像水花一樣,說沒就沒,還沒來得及惠及家鄉(xiāng),一次股災(zāi)就把他送回赤貧。后來,他還收過工廠舊機械,一直沒做起來。他有個相好的,是海南人,正準(zhǔn)備賣了囤貨,去海南安定下來,將來說不定還能要個孩子。后來聽了我的消息,才趕到北京。
晚上講好,我們第二天一起出去,離開燕郊。
第二天,張蓮和大坤的出現(xiàn),又一次讓我動搖了,大坤說,哪怕不要69800,只要3800也行。張蓮在屋子脫掉羽絨服,穿著單薄的粉色針織衫,緊貼我坐下。
“廣水,你不要我了嗎?”
我實在下不了決心。出去能做什么呢?我沒有一技之長,沒有文憑,連家里都不接我電話了,可這里是那么溫暖。
“我不走了。你回你的海南吧,別管我?!?/p>
叔叔聽了,說,那好,咱們再待一陣子吧。我們交了3800。
每天晚上,集體學(xué)完《羊皮卷》,他都給我聊他的過去,那才是真正的羊皮卷。
有天,我們走到一條河邊,十二月的燕郊,不知名的河流,結(jié)積厚實的冰層,一條白刃般將麥田切割成不同的綠塊。冰面上有浮著的磚塊,石塊,土塊,鑲嵌在冰的表層,一顆歪脖子的梧桐,被北風(fēng)捋盡了的枯葉,散在冰面上,微風(fēng)中,在冰面上跳轉(zhuǎn)騰挪,灰色螞蚱一樣的舞蹈。
“水娃,你還記得我教你溜冰嗎?”
“記得。是你把我扔下去的?!?/p>
“人有時候,該勇敢走出去,就是有冰窟窿,也要跳啊。”
“叔,我明白。可我什么都干不了啊?!?/p>
“水娃,你有手有腳,干什么不好呢?非得我再扔你下去嗎?”
“叔,你要再能冰上倒立?你不扔,我自己就下去?!?/p>
我知道叔叔換過右膝蓋,這樣說算將了他一軍。叔叔頭發(fā)灰白,老臉如同桑樹皮,只有一雙金絲猴的眼睛,是晶瑩的,他盯著我看了看,眨眨眼,走開了。
我們留了下來。每天讀《羊皮卷》,我偶爾和張蓮膩乎。
叔叔吃不慣這兒的飯菜,老鬧肚子,大晚上獨自跑出去很長時間。鬧了半個月,他沒有買腸胃藥。我偷偷給他買了,也不見他吃;我還買了凡士林,他的手皸裂了。
在與張蓮的膩乎中,我是個糨糊腦子了。足足半個月,我才咂摸出皮猴子有事,肯定有事!夜里,零下八度的空氣,叔叔又一次鬧肚子,跑了出去。兩個小時過去了,沒回來。
我問打麻將沒睡的幾個人,他們說,你叔叔成天去河邊,你不知道嗎?
大坤吐出煙圈,“老家伙還愛在冰上玩,新鮮?!?/p>
我套上毛線套帽。擠過夜風(fēng)的縫隙,插到河邊。天上有月亮,沒有星星,地上的麥苗呈黑色,地上的冰河是灰白的。
我哈著腰尋摸了半天,凍得哆嗦,終于找到我們上次聊天站的位置,我順著拱橋往下游陡坡走。
在一個水土流失的麥地旁邊,聽到了“啪嗒”“啪嗒”聲,三斤重的鯉魚被打撈上來,在冰面上掙扎翻身,就是這樣的聲響。
密閉的冰河顯然不會有鯉魚鉆上來,什么魚都不會有。叔叔在努力練習(xí)倒立。他雙手撐冰,有時候,勁沒使足,翻不過去。有時候翻過去了,腳沒夠準(zhǔn)麥地的棱角。還有一次,直接翻倒過去,把冰面砸出一聲悶響,驚擾了河底的龍宮———這些都是我事后的想象。
事實上,我剛站到拱橋上,皮猴子就發(fā)現(xiàn)了我。
他得意地大叫,“水娃,快過來,我給你表演一個倒立?!?/p>
由于半個月的操練,他過于自信,也像年輕那會兒過于興奮。第一下,就用力過猛,雙手打滑,重重摔倒在冰面上,足足滑出去四五個人的距離。
我喊聲“叔叔”,那聲音驚起了河岸兩邊的無數(shù)燈火。
醫(yī)生說,他很難下地走路了,以前換過膝蓋,這次加了腦震蕩,有些失憶。
這會兒,三瓢熱開水兌一瓢冷開水,我和完十斤面,用薄膜蓋上,晚上賣餅的面料備夠了。
我搬個馬扎和皮猴子并排坐下。
醫(yī)生交代,多給患者講講以前熟悉的場景,這樣容易喚醒記憶。
要不我學(xué)爺爺?shù)那徽{(diào)罵罵皮猴子吧,“金強,萬圍子裝不下你啊,你是日老天爺?shù)娜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