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宇
摘 要:《離騷》中“衽”字作何解的問題,長久以來眾說紛紜。筆者參考諸家注,兼顧現(xiàn)代考古成果,認為“衽”應當為楚人服飾中上衣、下裳、腋窩處的兩塊布片。本文由此入手,釋“衽”字實意,并將其放諸《離騷》乃至《楚辭》全書,探究“跪敷衽以陳詞兮”對屈子幽獨跪泣這一動作的著意刻畫。
關(guān)鍵詞:《離騷》;衽;屈原
一、《離騷》“衽”釋疑
王逸將《離騷》中“跪敷衽以陳詞兮”中的“衽”字解釋為“衣前”,即衣襟。那么根據(jù)王逸所注,“敷,布也;衽,衣前也”,則“敷衽”意為鋪開衣襟。汪瑗在《楚辭集解》中云:“敷衽,猶言整肅其衣冠戒嚴之意也”而屈子跪泣,披發(fā)跣足,又怎么會“整肅其衣冠”呢?
許氏《說文解字》卷八云:“衽,衣?也。從衣壬聲。如甚切?!倍斡癫米⒃唬骸埃牛┮?也。凡朝祭?服,衣與裳殊,深衣不殊?!编嵭⒃唬骸胺柴耪?,或殺而下,或殺而上。是以‘小要取名焉。小要者,《喪大記》云:‘君葢用漆三衽三束是也。假借為衽席。衽席者,今人所謂褥也。語之轉(zhuǎn),從衣,壬聲,如甚切,七部。”即“衽”是古代的衣襟,亦作“衣衿”。是指交領或衣下掩裳際處。后亦指上衣的前幅。許氏《說文》中所展現(xiàn)的,正是這種服飾經(jīng)過不斷演化之后的結(jié)果。
而綜合《欽定補繪離騷全圖》與江陵馬山出土文物,我們認為,從形制來看,楚人上衣主要以右衽為主,即衣領直連左右襟,前襟自左面遮蓋右面,在胸前相交,然后左襟壓住右襟,在右腋下挽結(jié)。在古代我國西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衣襟多為左向,故以“左衽”指代欠發(fā)達欠文明的蠻夷部族,進而引申為異族統(tǒng)治漢民族的代名詞。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自江陵馬山出土了一批戰(zhàn)國中后期楚國的紡織物,尤其是其中的龍鳳紋大串花繡絹棉衣與小菱紋絳地錦棉衣,具有“衽”的特征。在沈從文先生的著作《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有較為詳細的敘述:“……還須另外正裁兩塊相同大小的矩形衣料作‘嵌片(長三七,寬二四厘米左右)。然后,將其分別嵌縫在兩腋窩處:即‘上衣、‘下裳、袖腋三交界的縫際間。由于它和四周的縫接關(guān)系處理得非常巧妙,縫合后兩短邊作反方向扭轉(zhuǎn),‘嵌片橫置腋下,遂把“上衣”兩胸襟的下部各推移向中軸線約十余厘米,從而加大了胸圍尺寸?!?/p>
故“衽”的意思厘清之后,可以得知,兩腋窩處的“嵌片”——“衽”平時是因為雙臂的自然下垂而收攏的,而由于屈子情緒激動,展開雙臂,幾欲大聲呼號,所以“衽”就自然而然的鋪展開來?!肮蚍篑乓躁愒~”則應當解釋為“跪下張開雙臂,嵌片鋪開,哭訴陳詞”,這才是符合屈子當時跪倒在地、雙臂張開、大聲呼嚎的情景。
二、“衽”在楚辭中其他處的釋疑
據(jù)統(tǒng)計,“衽”在楚辭中共出現(xiàn)了三次,除《離騷》外還有兩處。根據(jù)“衽”字新解,對比王逸注本,現(xiàn)作出以下對比與探討。
在《九章》中有“撫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一句,王逸注曰:“衽,衣?也。音稔?!倍覀冋J為,此處的“珮衽”應當為“珮于衽”,即將玉佩掛在衽邊。而“衽”在人的兩腋窩處,是人容易撫按的地方?!队衿吩疲骸矮?,步輩切,玉佩也,本作佩,或從玉”,由此可知,本句中的珮則是指珩璜一類的玉器。在郁憤填膺之際,屈原手撫佩在衽上的美玉,提醒自己應時時有君子的襟懷與懿范,所以漸漸平復了心情,繼續(xù)向前獨行。
《招魂》中有“衽若交竿,撫案下些”一句,王逸注曰:“竿,竹竿也,衽,一作袵。補曰:而甚切”,后又有五臣注云:“衽,衣襟也。言舞人回轉(zhuǎn),衣襟相交如竿也”。流傳甚廣的解釋為:擺動衣襟像竹枝搖曳交叉,彎下身子拍手按掌。極言舞女身姿妖嬈,場面盛大。但是,如果“衽”真的解釋為“衣襟”,則絕不可能有交叉的效果。所以,楚人的“衽”不應該是平面形狀的衣襟,而應該是立體的。屈子在此處描寫舞姬舞蹈的場面,楚舞有著“細腰長袖”的特征,為整個中國古代舞蹈的美學風格定下了基調(diào)?!榜拧痹谏弦隆⑾律?、腋窩的交際處,隨著舞姬長袖翻飛,交錯而起,像紛飛的竹竿一樣。盛大而明麗的場景自然也被勾勒出來了。
由于曾經(jīng)考古素材的缺失,和“衽”的逐漸轉(zhuǎn)變,或是消亡,“衽”在楚辭中始終被解釋為“前襟”,盡管歷朝歷代的注家可能在作注時心存疑慮,但是由于缺乏必要的資料,亦不得不解作“前襟”?!榜拧钡尼屢?,無疑證明了王國維先生所提出的“二重證據(jù)法”在古籍考察中的重要性。
三、結(jié)語
自“跪敷衽以陳詞”起,屈原逐漸步入一個因上下求索而遭阻拒,幽獨跪泣、仰天悲哭的狀態(tài),由此闡發(fā)了一個忠貞不移、宗族情懷深厚的形象。
“跪敷衽”描寫的是屈原雙膝跪地、雙臂張開,舉目向天,痛哭陳詞的場景。盡管“美政”的信仰和對忠貞的追求是在當時惡劣政治條件下的一種反抗,但是楚國當政者的放逐對一個有著濃厚宗族情懷的人來說仍然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辱,他只能以“跪”和“敷衽”這樣劇烈的肢體活動來表達自己的一腔憤懣,來與黑暗的政治抗爭,來向神祖陳情。
結(jié)合對出土文物的考察和對相關(guān)書籍文獻的閱讀,我們可以判定“衽”的真實含義是楚人服飾中上衣、下裳、腋窩處的兩塊布片,即后世所稱的“小要(音腰)”,而非以王逸為首的諸家注中所提到的“衣前”或“前襟”。筆者認為,這一釋疑對《離騷》諸多注本糾正訛誤,與《離騷》中屈原形象構(gòu)建有著重要意義。屈原因仕途與理想所受的打擊在此處鮮明地表現(xiàn)了出來,他的忠貞幽獨的形象也因“跪敷衽”這一甚至置自己身份于不顧的舉動更加鮮明,他遺世獨立的高潔與深厚綿長的宗族情懷也更加深入人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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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