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靜雯，女，1995年生于河北邯鄲，河北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研究生。曾獲得過河北省“中華魂”征文比賽二等獎。

周五，一周中最后的一個工作日。

我被外面嘈雜的聲音吵醒，別提多崩潰啦。我真想罵上一句。

而這時，床頭的電子鐘也驟然而適時地叫起來，碩大的“6：00”字樣一閃一閃，像血一樣紅?！坝憛?！”我伸出手去按住它，但我卻按不住外面的嘈雜。

打開窗簾的縫隙，腫著眼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一群人圍在對面樓下，那里就是嘈雜聲的源頭。我揉揉眼，模模糊糊中那個女人費力的掙扎一下子喚醒了清晨所有的困意。

披衣下樓。

女人已經(jīng)被拖進車里，救護車尖嘯著開出了小區(qū)。

1

“你說這是什么事，好好的姑娘怎么說瘋就瘋了?！?/p>

我湊近了那個大聲議論的大媽。

“劉嬸，你家住的離她家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唄，一大早就被她家的叫聲吵醒了，

我以為出什么事了，就去敲她家門，是那個小伙子開的門，他說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姑娘突然就瘋了，砸了浴室的鏡子和門，還一直尖叫，說一些聽不懂的話?？?，那小伙子啊，臉都嚇白了。我這不趕緊打了120，把這姑娘拉走了。哎呀，大早晨的，真是嚇死我了。”

“這姑娘是干嘛的，好像是個老師是嗎？”

“是啊。多好的工作，人也挺好，怎么突然就瘋了呢？”

“誰說不是呢？”

“誒，我給你們說啊?！眲鹜蝗粔旱土松ひ?，“他們租的那間房子啊，鬧鬼！是兇宅！”

“啊，真的假的？”

“可不是真的嘛，我早就提醒過他倆，年輕人啊，都不聽，他們就當耳旁風。這下知道厲害了吧……可惜，可惜啦?！?/p>

冬天的早晨非常冷，清冷清冷的。我吸吸鼻子，緊了緊身上的羽絨服。

劉嬸的話在我耳邊回放。

“砸了浴室的鏡子……”

“他們租的那間房子啊，陰氣太重，原來就……”

然而我總覺得，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

對面7號樓7樓的女人我是知道的。不僅是知道，可以算是很了解。

我知道她每天幾點起床，幾點買早點，幾點上班，幾點回家，幾點備課，幾點和自己的男朋友親熱……

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對面樓上每日緊閉的窗簾后面有一雙陌生人的眼睛在盯著她，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我對她有著強烈的興趣，這興趣不可遏制。

正因為這不可遏制的興趣，我的窗簾才終日緊閉，只留一道我可向她的方向窺視的縫隙。每天早上六點的鬧鐘也是因為她才上的，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可能一覺睡到早晨的八點九點，或者更晚都有可能。

但是在我近期的觀察當中，每周周四是一個謎團。周四是她男朋友值班的日子，所以周四的晚上她是一個人度過的：在臥室里看看書，玩玩電腦或者手機，然后早早地睡覺。然而在近一個月的時間里，她每個周四的晚上都會消失幾個小時，然后才出現(xiàn)在臥室里。這幾個小時她到底去了哪里？我百思不得其解。

……她怎么啦？她到底怎么啦？

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盡管，我總是在觀察。她的那個樣子在我心里一直揮之不去。她怎么啦，她怎么變成的那個樣子？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種針扎的痛，但我一注意到它的時候它就消失，過不多久又突然地出現(xiàn)。我決定，我要了解事情的發(fā)生，它和我是關聯(lián)的，雖然我說不清關聯(lián)的點在哪里。要了解事情的發(fā)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她的同居的男朋友?，F(xiàn)在，只有他能提供我需要的線索。

我挑了個她男朋友在家的日子，換上一身正式的服裝，準備去見見她的男朋友。

但是在樓道口遇見她的男朋友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局促地抓了抓頭發(fā)，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有些遲疑。

然而對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只是把一個大箱子扔在了垃圾箱的旁邊，轉身離開。

我沒有叫住他，因為箱子里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成堆的卷子教案手稿里，一個本子跳進了我的視線。

這是一本日記。

2

日記，是一個人極其私密的東西。你心里任何陰暗的，見不得人的想法都可以在日記里得到宣泄。而且它還會是一個很好的秘密守護者，不會像你的所謂朋友，把你的秘密像廣播站一樣宣傳出去。但日記也是一個很危險的存在，因為當它落在別人的手上時，你就完全沒有任何秘密而言了。你會像被人當街扒了衣服一樣難堪和恐慌，它連一塊兒遮羞布都不會給你留。所以，我從不寫日記。我的感情是通過另外一種方式宣泄出去的，那就是寫網(wǎng)絡小說。我把自己所有陰暗的想法全部通過故事的主角宣泄出來。這種方式很爽，把自己所有見不得人的想法暴露在大眾面前，卻可以借口說是在塑造人物形象而全身而退。

不過，被人看了你的日記并不是最悲慘的，你的日記沒人看才是最悲慘的。而這個女人顯然屬于后者。她的男朋友在收拾她東西的時候連她怎么想的，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都不關心，最后被我這個陌生人撿到，說起來也算緣分了。

想到這兒，心情突然好了起來。通過這本日記我也許可以知道她周四的秘密。這次，你終于由內(nèi)而外地暴露在我面前了。

2016年11月2日? ?星期三? 天氣：晴

親愛的D君：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好，星星很少。

其實現(xiàn)在幾乎見不到滿天繁星，從我記事起，滿天繁星就很少。還記得大學的時候放假去了親戚家在山里的房子，那兒空氣真好，滿眼望去都是綠色，放羊的老伯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甩著柳枝趕著羊。山上種著很多山楂樹，雖然我不愛吃山楂，但還是積極地和老爸一起上樹摘山楂，回家煮水，用糖腌起來，又酸又甜真的超好吃！山里的晚上真是繁星滿天，但層層山峰阻隔，看到的也只是一小塊兒天空的繁星，不過那樣已經(jīng)很高興了，可惜啊，后來再也沒見到那么美的夜空，也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山楂了。我和阿華總計劃著去山里旅行，可現(xiàn)在工作這么忙，時間這么緊，唉……

阿華今天回來得很晚，而且很累，倒頭就睡了，本來想和他說會兒話，吐槽一下那幫學生的。我們倆現(xiàn)在的交流明顯少了，要不就是我不想說話，要不就是他不想說話。也不知道他準備什么時候娶我，我感覺自己真的等不起了，唉...

沒辦法給阿華吐槽，我就給你吐槽好了。今天班里一個孩子和我頂嘴，當眾罵我，當時我那個火“騰”地就上來了，拎著他去找他們班主任，結果還是不了了之，張老師膽子太小了，連停他的語文課都不同意，我最后氣的第二節(jié)課都沒上成，還挨了頓罵，真是……馬上要考編制了，壓力真的超級大，這幫孩子還這么不省心，我也是心累啊。

下班的路上遇見了一個許久不見的初中同學。具體叫什么記不清了，她似乎也記不清我叫什么了，但我們都認出了對方。我本來不想打招呼的，但她超級熱情地就沖我走過來了，于是就聊了一會。我記得她初中時成績不好，沒畢業(yè)就輟學了。但她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巨有錢。聊了幾句，沒什么興致我就回來了。

老爸的身體最近不是太好，我也沒時間回家，心疼又內(nèi)疚。

明天又該交房租了，每個月掙的還不夠花的呢，D君，我感覺自己實在太可憐了。

唉……

愛你的

佳仁

2016年11月3日? 星期四? 天氣：陰轉晴

親愛的D君：

我給你說，我今天發(fā)現(xiàn)了一件超級神奇的事！怎么描述呢，就是我今天照鏡子的時候，看見鏡子里有一個不一樣的我，怎么說呢，就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我，她長得和我一樣，名字也一樣。但她不是我，是另一個我！啊呀，不知道我這樣說你能不能聽懂，反正我現(xiàn)在又害怕又激動！她還和我說話了，她說她也很驚訝，還說這是鬧鬼嗎。然后有人叫她，她就走了。阿華今天值夜班不回來，我現(xiàn)在躲在被子里趴在床上，你說她應該不會像貞子一樣從鏡子里爬出來吧？還有啊，她雖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不過給人的感覺卻不好，感覺怪怪的，還有些風騷的氣息……也許這么說不好，但它是我的感覺，很直觀的感覺。我怎么會從鏡子里看到……我今晚不敢再去廁所了，已經(jīng)鎖好了臥室門。等阿華回來我一定要告訴他。

我想問你，這是靈異事件嗎？不會是我的幻覺吧？你說我還能再看見她嗎？你說她會不會傷害我呢？你說她到底會不會從鏡子里出來呢？這不會是什么平行世界理論吧，我真的覺得太神奇了。我明天要去找陳老師問一下，他是學物理的，一定會懂一些的。

不過除了這件事，今天還有一件有點恐怖的事，就是……我總感覺有人在跟蹤我。我早上上班坐地鐵的時候會習慣性地閉上眼睛瞇一會兒，今天我在地鐵上打盹兒的時候，特別明顯地感受到了有人在盯著我看，我睜眼看了一下四周，又沒什么人。在學校的時候也是，我第二節(jié)課去頂樓辦公室拿卷子的時候，聽到了身后的清晰的高跟鞋聲，但回頭又一個人都沒有。我是真的有點害怕，該不會是有什么變態(tài)在跟蹤我吧？

愛你的

佳仁

2016年11月17日? 星期四? 天氣：陰

今天我又見著鏡子里的那個人了！

親愛的D君，這幾天，我是在怎么樣的忐忑中度過的，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每天晚上，我都會小心翼翼地站在鏡子前等她出現(xiàn)，其實還是很害怕的，不過阿華在家還稍微好一些。我給阿華說，他不信，還說我有病。我們倆因為這件事還吵了一架，不過想想畢竟他沒親眼看見，不信也很正?！易约憾疾桓夷敲创_信！盡管我是親眼看到了的。我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說服我說，她在，她是真實存在的，而另一個聲音則一直在抵抗：她不在，她是我的幻覺，是我疲憊之后的幻覺，是我精神恍惚中的幻覺……我承認那天我的精神狀態(tài)不好，但我不恍惚，真的沒有恍惚！要是你也在就好啦。改天我一定要領他見見，誒，也領你見見。

但我今天又看見她啦！

我現(xiàn)在確定這不是我的幻覺，她就是在鏡子里存在的，就像平行世界里的另一個我。

我前兩天去問了陳老師，他支吾了半天并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并且也不相信我說的話，用一種很怪異的眼光看著我。我對他是不抱什么期望了，所以自己在網(wǎng)上買了一些關于平行世界的書，我還是自己研究研究。

我今天在鏡子里看見她的時候已經(jīng)不怎么害怕了，因為感覺她也只是個和我一樣發(fā)現(xiàn)鏡子奧秘的普通人。

她似乎是在一間酒吧的鏡子里發(fā)現(xiàn)我的。天吶，你有沒有覺得很神奇！她和我一個名字，叫起來感覺怪怪的，所以我還是叫她鏡中人吧。

她問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我說不知道，正在研究。她問我是做什么的，我告訴她了，她也告訴了我她的經(jīng)歷，和我想的差不多，不過她似乎比我小，才21歲，是個孤兒，父母離異沒人管，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現(xiàn)在在一家酒吧當hooker，一個富商看上了她，最近準備包她。我有的時候覺得她也挺可憐的，不過活得挺刺激的，比我的人生豐富多了。

我和阿華說了最近感覺有人跟蹤我的事，他特別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說我有病，是瞎幻想。我現(xiàn)在感覺跟他越來越難以溝通了，他完全不了解我在想什么，似乎也不想了解，很煩。

我也和鏡中人說了最近有人跟蹤我的事，她說應該是我想多了，可能是最近壓力大出現(xiàn)的幻覺，不過最近確實煩心事比較多。

和她聊天還挺開心的，這么久了難得能有一個人這么認真地和我聊了幾個小時，真想每天都能和她見面。

晚安。

愛你的

佳仁

2016年11月1日? 星期四? 天氣：霾

親愛的D君：

好久不見。我覺得我們真是好久不見了，我有時感覺你就是淡淡的影子，有時，你卻會那么強烈地存在，就像現(xiàn)在。

今天又和鏡中人見面了，經(jīng)過我?guī)讉€星期每天晚上不停地站在鏡子前等候，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她出現(xiàn)的規(guī)律，是每隔七天她才會出現(xiàn)一次，而且每次都是在九點左右。唉，每次她出現(xiàn)都是阿華加班的時候，阿華估計是見不到她了。

她現(xiàn)在被那個富商包了。歲數(shù)雖然大了點，但有錢啊，對她也好，每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沒壓力，多好。她還說她羨慕我，特別想過我這樣的生活，真不知道羨慕我什么，研究生畢業(yè)也還是個中學老師，每天被那幫學生氣得要死。和阿華的關系也不冷不熱的，有時候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平時也不怎么交流，最親密的接觸可能就是做愛了吧，但做完就睡，也懶得說話。明天是我的生日，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準備驚喜。

明天也是鏡中人的生日，我們倆還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她說富商準備給她辦一個生日Party。有錢人就是好啊。鏡中人聽到我對生活的抱怨，勸了我很多，她覺得我這么年輕，又有學歷，應該去做一些喜歡做的事，不應該被束縛在學校里，每天壓力大到長白頭發(fā)。她說如果她是我，會辭職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她一直都很想當個編劇，可惜很早就輟學了，沒學歷，也沒有啥經(jīng)濟基礎，只能靠賣笑為生。如果她能有我這樣的學歷和家庭條件，一定會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我笑了，真是孩子氣啊，家里有爸媽還要養(yǎng)活，哪來的資本說辭職就辭職去追求什么夢想??？再說了，我也不怎么相信自己的實力可以真的實現(xiàn)什么。

我說我想早點和阿華結婚，不想再這么湊合著了，可鏡中人不同意我的觀點，她說，婚姻就像一個圈套，一旦你鉆進去，生活就會變得莫名其妙。我哈哈大笑，問她沒有經(jīng)歷過婚姻，怎么會有這么悲觀的觀點呢。她只是冷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這兩天霧霾真大，能見度越來越低。什么時候能晴天?。?/p>

愛你的

佳仁

2016年11月2日? 星期五? 天氣：霾

D君：

今天是我生日，沒有禮物。阿華把什么都忘了。只有老媽給我打了個電話。呵呵……

上次月考成績下來了，我?guī)У膬蓚€班一個第四，一個第五，往后掉了兩名，我感覺他們班主任看我的眼神都像針一樣，扎得我生疼。

不想和阿華提我過生日的事。不想，就是不想。不想。我不想。

有用么，有意思么，有必要么？為什么非要提醒？

昨天晚上我失眠了，因為半夜我突然聽到了高跟鞋的聲音，噠噠噠的就在房間里，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感覺那個跟蹤我的人已經(jīng)進到我家里來了。我把阿華推醒，可他說他什么也沒聽到就又翻身睡了。我開了燈，仔細聽了一下聲音的來源是在廁所，但我走到廁所的時候里面什么也沒有，高跟鞋的聲音一直在響，響了一整夜，吵得我頭都要炸了。

我是真的很害怕，但又不知道和誰說，阿華完全不相信我，鏡中人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也是毫不在意，而我身邊又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以前的朋友們基本上畢業(yè)了也就很少聯(lián)系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似乎是因為一些事情才會持續(xù)，事情結束了，關系也就結束了。說白了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我現(xiàn)在基本沒什么朋友了，感覺自己于這個世界就像加繆《局外人》中的莫爾索一樣。鏡中人說這很正常，在工作中都是有利益沖突的同事，很少會交心了，因為會觸及彼此的利益，所以人和人的關系也就停留在膚淺的表層，平常一起吃頓飯，也就僅止于此了。

我這幾天在看《量子力學史話》，看得我腦仁疼，有時我感覺自己的腦仁就像一塊塊有蟲洞的棉絮，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它來自哪里。我有時還能看見它們，哦，這一塊，這一塊，蟲洞在這里。哈哈。我真想沖著里面吐口唾沫——我當然不能這樣惡作劇，可我想。昨天晚上我研究到一點，然后就看見書上的字突然就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小飛蟲呼啦一下從紙上朝我撲面而來，嚇得我一個激靈站了起來，但再看的時候又什么都沒有了。我可能是工作時間太長眼花了吧，但蟲子翅膀在我臉旁邊扇動起來的風我都清晰地感受到了，真的是太可怕了。

霧霾大得什么都看不見了。

就這樣吧。

佳仁

2016年11月15日? 星期四? 天氣：陰，很嚴重的霾

D君：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個跟蹤我的人！那個跟蹤我的人是鏡中人！她從鏡子里出來了，真的是她！我今天在地鐵站等車的時候通過前面的玻璃看到她了，她就站在我身后，穿著和我一樣的衣服，她手里拿著刀！要砍我！我尖叫了一聲她就不見了。我報了警，去監(jiān)控室看了監(jiān)控，但沒有她，但我真的看見她了，她要殺了我，她要取代我！怎么辦？怎么辦？今天是周四，阿華值班不在家，我給他打電話求他回來，他根本不理我，他不知道我到底面臨著什么！我完了，我徹底完了！我現(xiàn)在躲在衣柜里，完全不敢去廁所了，我已經(jīng)把廁所門鎖好了，她出不來的，她出不來的！我知道了，鏡中人就是個惡魔，怪不得我在見她的第一天就感覺有人跟蹤我，就是她！她想觀察我的生活，然后取代我。她每周四和我聊天就是在麻痹我，就是想更好地了解我，然后取代我。我真傻，真的，竟然被這個惡魔騙了這么久。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度過今夜？我聽到了，我聽到高跟鞋的聲音了，她來了，她從鏡子里出來了。怎么辦。我沒辦法出門，出門必須要路過廁所，我一定會被她殺死的！她在砸鏡子了，她把鏡子砸碎了，她要拿鏡子的碎片過來扎我了！我給阿華打電話，他完全不接，我給警察打電話可我不敢說話，我怕一發(fā)出聲音她就知道我在哪了。

她在砸門，她在砸?guī)T，很快她就要過來殺我了，我聽見高跟鞋的聲音了，她進來了！

如果以后有人能看到我的日記，我是被鏡中人殺的，我是被她殺的！

2016年11月15日? 星期四

你好D君。

平安夜的小區(qū)里很安靜。

站在7號樓下，我吐出白霧，踩滅了地上的煙頭，抬頭看向那個很久沒有再亮過燈的房間，突然有些煩躁。

在看完那個女人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日記后，我偷偷去看過那間房子，很正常，浴室的鏡子是重新?lián)Q上的，看上去干凈整潔，門也重新修好了。我在鏡子前呆了很久，沒看見劉嬸嘴里的鬼，也沒看見陳佳仁口中的鏡中人，也許鏡中人真的已經(jīng)出來了吧。

今晚又是該死的陰天。

3

我給自己所在的雜志社上交了一份提案，希望做一期關于人格分裂者的采訪調(diào)查。我花了很大的力氣闡述了這個提案的重要性和可行性以及其最后能給雜志社帶來的利益。社長同意了我的提案。不過在我出門的時候社長頗為意味深長地問我，“你沒什么問題……沒有不舒服吧？”我對他說，我好得很，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從來沒有這樣感覺自己重擔在肩，這感覺真好。

我把首要的案例放在陳佳仁身上，是的，我首先關心的是她。第一個案例我就選擇采訪陳佳仁的身邊人。

“您好，我是××雜志的記者，近期想做一個關于精神疾病患者的調(diào)查?？梢詥柲鷰讉€關于陳佳仁的問題嗎？”

“我們家佳佳沒瘋，沒瘋！你們都是來看我家的笑話的！我們家佳佳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平時又聽話又懂事，還孝順，每月給我們打錢，成績也好，是個研究生，是我們家的驕傲啊，怎么……怎么現(xiàn)在變成這樣了，都是她的那個男朋友，我早就看不上那個小子，把我們家閨女禍害成這樣，這讓我們老兩口以后怎么活啊！”

“啊，她是我初中同學，前兩天還碰見她來著。挺內(nèi)向的吧，不怎么愛說話，但成績似乎不錯，現(xiàn)在是個老師吧，工作挺好的，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唉……別的？對她沒什么印象了。”

“挺內(nèi)向寡言的，在宿舍就不怎么說話。額……似乎挺膽小的，不怎么愛面對問題，我記得特別清的就是她當時參加計算機考試，到畢業(yè)也沒敢查成績。不過也挺虛榮的，我記得大二的時候好像找了一個挺有錢的對象？不過似乎比她大好多，具體的也不清楚吧，反正當時她周末從來不回宿舍，那段時間也挺有錢的，買了挺多名牌東西的。后來就考研去了吧，畢了業(yè)我們就沒什么聯(lián)系了?！?/p>

“我們倆在一起四年多了吧差不多，以前感情挺好的，但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太多，我壓力也大，她也要考編，我們倆最近就吵架次數(shù)比較多，但我覺得她最近挺神經(jīng)質(zhì)的，老給我說什么鏡子里面有人，有人跟蹤她什么的，挺嚇人的。有時候大半夜不睡覺，穿著高跟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也不知道她這是怎么了。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加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早上回家發(fā)現(xiàn)浴室的鏡子她給打碎了，門也被她砸爛了，嘴里一直尖叫著‘出來了她不是陳佳仁什么的，我就叫救護車了。唉，發(fā)生這種事我也挺難受的。希望她能在醫(yī)院好好接受治療，早點出院吧……”

4

事實上整理陳佳仁的資料花費了我很多時間，但如果給雜志社做專欄只有她這一個例子顯然是不夠的，但我感興趣的只有這一個例子。同組的同事對我癡迷于陳佳仁這一個例子感到不解，并一再催促我趕上大家的進度。

很多天沒有更新小說了。

周四我開車到達安定醫(yī)院的時候，是個陰冷的上午。安定醫(yī)院坐落在郊區(qū)，附近很安靜，環(huán)境也很不錯，仿佛逃離了紛亂嘈雜的人世，我竟突然有點羨慕住在這里的人。

提前通知了院長，他派一個護士來安排我今天和陳佳仁的會面。跟著護士小姐穿梭在醫(yī)院里，我看到不遠處兩個穿著病號服的人坐在石凳上下棋，他們的神情和在路邊下棋的老人別無二致，沉著而安靜。在他們旁邊的大樹下，另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小姑娘在喃喃自語著什么。

“他們都是病人嗎？”我有點好奇。這是我第一次來安定醫(yī)院，還以為會碰到一些了不得的大場面，但醫(yī)院內(nèi)祥和安靜得讓人奇怪。

“是的?！弊o士小姐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那幾個穿著病號服的人，點了點頭，她是一個高且壯的女生，但聲音異常溫柔，“下棋的那兩個病人分別患有重度狂躁癥和抑郁癥。”

“狂躁癥？狂躁癥還可以安靜地下棋嗎？”

“他未在發(fā)病期，一直接受藥物控制，從目前的狀態(tài)看效果不錯?！?/p>

“那樹下那個姑娘呢？她在念叨什么？”

“她患有重度妄想癥，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只鳥，所以她現(xiàn)在在和樹上的鳥對話。她剛剛接受治療，效果還不太明顯，附近得有護士陪護著她?！?/p>

我看向樹下自言自語的女孩，她也轉頭望向我，某一瞬間我似乎看見了她滿身的羽毛，一身灰色的羽毛。

“先生，請讓一下?！?/p>

我突然回過神，迎面而來的是一名年輕的男士，他非常有禮貌地給我們讓路。

我點頭致謝，他卻仿佛什么都沒看見一樣走開了，但奇怪的是，沒走多久，在前面寬闊無人的路上，他又做出了禮貌讓路的動作。

“這個病人聲稱自己可以看見我們看不見的人，他剛才其實并不是在給我們讓路，而是在給他看見的‘人讓路?！?/p>

我莫名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跟著護士小姐快速穿過院子來到探望室。

探望室是一個陳設布置比較簡單溫馨的屋子，雪白的墻壁配上暖色的沙發(fā)，進門不遠處還擺放著一套桌椅。我們到的時候，陳佳仁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等我們了。

護士小姐交代了我兩句就帶上門出去了。我轉頭看向陳佳仁，她也在直直地看著我。這個我在簾子后面偷偷觀察了近半年的女人，今天終于可以面對面進行交談了。只是坐在我面前的這個人還是我一直看著的那個人嗎？我默默長舒了一口氣。

陳佳仁和這里的病人一樣穿著一身病號服，頭發(fā)扎成馬尾，翹著腿坐在沙發(fā)上，從外表看和從前沒什么區(qū)別，但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氣質(zhì)卻完全不一樣。

我走到她對面的椅子坐下，開啟今天的采訪。

“你好。陳佳仁。我是xx雜志社的記者……”

“我認識你。你住在對面。你總是拉著窗簾，我注意你很久了。”

“這……”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仿佛我是赤裸地站在一個陌生女性的面前，她的眼光讓我羞愧。

“我不是陳佳仁。別叫我陳佳仁。說吧，你想問什么？”

“我，我……”作為一名自己感覺還算合格的記者，第二次感覺自己手足無措——第一次，是在我實習的時候，采訪一個畫家。

“嗯，你怎么會被醫(yī)院強行收治呢？”我終于找到了話題，可是這個話題一出口我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太愚蠢啦，我怎么能這么直接，會不會刺激到她……

“因為什么？我他媽哪知道因為什么！因為陳佳仁那個懦夫，她接受不了現(xiàn)實，我來幫她接受，結果卻被當成精神病被關在這里！”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是陳佳仁？”

“當然不是。我怎么會是她呢，我已經(jīng)說過好多遍了，可沒一個人相信我，我不是這個世界的陳佳仁，我是平行世界……呃……她當時是這么和我說的，你是平行世界來的你知道吧。我們倆從鏡子里面認識的，聊了一段時間，陳佳仁總是在說她對自己生活的抱怨，喜歡我的生活，我就想成全她好了，我來幫她過她的人生，就……就像穿越小說一樣，但是這個世界里只能有一個陳佳仁，我就只能把她殺死了再代替她了?？上О。@個世界的人仿佛比較聰明，一下就看出了我不是原來的陳佳仁，突然就把我關到精神病院里來了?！?/p>

“你在之前的平行世界里是……”

“酒吧。我在酒吧里工作，如果那算是一項工作的話。我會跳舞?！?/p>

“呃……你是怎么把這個世界里的陳佳仁殺死的呢？”

“用鏡子的碎玻璃啊。我那天晚上從鏡子里爬出來，撿起地上的碎玻璃，在屋子里到處找她——她把自己藏起來了，但這種伎倆怎么會瞞得住我？我不會上當?shù)摹Ｗ詈笤谝鹿窭镎业搅怂?。不得不說她是真的挺有自知之明的，連遺書都寫好了，我還在她的日記本上打了個招呼，哈哈哈?！?/p>

“那她的尸體怎么不見了呢？”

“我把她的尸體切成了一塊兒一塊兒的都扔進馬桶里沖走了。這個可悲的女人，應該沒想到自己的下場會是這樣吧。”

“那你被送到精神病院的那個早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我要毀尸滅跡啊，屋子里因為我們倆的打斗搞得亂糟糟的，我得收拾好，可是她男朋友偏偏突然回來了，還沖我大吵大鬧問我怎么回事，我一沖動就和他吵起來了，沒想到他突然就打給精神病院了。早知道我就不和他吵了?！?/p>

“你到這個世界來之后認識她身邊的人嗎？”

“認識啊，她的爸媽一直抱著我哭哭啼啼的，煩得很，還有她那個男朋友，什么玩意兒，陳佳仁什么審美，什么眼光啊，和那種人在一起?！?/p>

我默然，眼前的陳佳仁和以前的陳佳仁確實很不一樣，她不滿這個世界陳佳仁的生活，想把她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我給你說，以后你沒事也少照鏡子，說不定哪天就看到另一個自己要跳出來殺了你，然后取代你?！?/p>

我看向陳佳仁，她的臉上閃過一絲隱秘但詭異的笑。

我不知道最后她的這句話算是忠告還是詛咒。

我后來又采訪了她的主治醫(yī)師，醫(yī)生說，陳佳仁的主人格很弱，幾乎不出現(xiàn)，大部分時間是新分裂出來的副人格在主導她的身體。這種人格剛一開始分裂主人格就消失不見的情況很少見。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夕陽將半個天際染得血紅，我在沒開燈的屋子里望向?qū)γ?，陳佳仁的男朋友已?jīng)搬走了，那扇窗戶黑洞洞的，仿佛深淵一般能把人吸進去。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抬頭看向眼前的鏡子，腦海里響起陳佳仁最后說的話，我好像看到自己的背后突然伸出一雙灰色的翅膀，掉落下紅色的羽毛。

轉身。

什么都沒有。

5

星期五的早上，鬧鐘準時把我叫醒。

血紅的6：00閃爍著，我感覺它隨時會爆炸，就像是電影里時常出現(xiàn)的定時炸彈。

外面?zhèn)鱽砬逦膶υ捖?，在寂靜的早晨顯得尤為刺耳。

“慢點慢點，那個床頭柜別磕著！哎呀，你別亂動了，讓人家搬家公司搬吧，7樓呢！”

我拉開窗簾，一個白茫茫的世界驟然地映入眼簾。

B市終于迎來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