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蟬,在地下苦熬了幾十年上百年,最終鉆出地面爬上枝頭,撕裂自己的脊背,讓一個新的自我出來,發(fā)出第一聲鳴叫:告訴世人,火熱的夏天來了!
李光緒就是這樣一只蟬,曾經(jīng)被貧窮打入地獄,變成流浪漢;曾因創(chuàng)辦企業(yè)致富,變成大富翁;然而,就在準備安享晚年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罹患癌癥。
他想,應該改變一下自己剩余的人生,于是回村擔任支部書記,把個孬村變成了山東省文明村,攝錄成“中國支書”的一道縮影。
那陣勢,就像一點就著的炸藥
“想起那天的陣勢兒,俺現(xiàn)在心里還跳得砰砰的,一句話戳不準,就得打起來??!要真打了,那天的事兒可就大去啦!”時間已經(jīng)過去幾年,可是一提起那個陰乎天的早晨,焦廟鎮(zhèn)西李樓村的兄弟爺們?nèi)詴眠@樣的句子來描述。
2012年5月17日早晨,那天兒陰的,就跟喝超了酒的老實漢子,臉憋成醬紫色。擱在平時,這種天氣在處于魯西北平原的西李樓村,是再平常不過了??墒欠诺?月17日這天,就不平常了,而且是極不平常。
路邊的樹沒有一點精氣神,耷拉了腦袋,似乎在聽從某種無法抵御的宣判。幾個早起的村民,“股蹲”(方言,蹲的意思)在自家門口,誰都不跟誰打招呼,似乎生怕不小心吐露一個字,就會惹來殺天的禍事。偶爾有幾個個頭碩大的漢子出來,朝著另一個稍稍使個眼神,努努嘴,相互遙遙地攥攥拳頭,這一幕進了第三個人的眼睛,他趕緊一貓腰,鉆回門洞子,大門“砰”一聲關上。
西李樓村怎么了?處處充塞著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味。仿佛是一堆炸藥,投上一粒火星子,就會炸個天翻地覆。
時針艱難地指到7點,村中心的大喇叭上突然傳來村主任李明勝的聲音,就像凝滯的水面上投下一顆大石頭:“西李樓村四組的老少爺們都聽好了,每戶出一個當家的,馬上到村民李明喜家門前的廣場上集合,今天分地;西李樓村四組的老少爺們都聽好了……”
四組組長李興旺放下飯碗子,納悶地站起來,就要朝外走。“他爹,怎么單單喊咱四組去開會啊?這地還真分嗎?能分得下去嗎?”媳婦問。
“看來,他真動手了!怎么我一點信兒也沒聽到啊?”李興旺嘟囔了一句,臉上寫滿了猶疑和沉重,還多多少少露了些不滿出來。
剛走到門口,他又踅回來,告訴婆娘:“等會兒,不管聽到什么聲音,你和孩子千萬別出門,在家給我老老實實呆著。記住,誰出門我砸煞她那腿?!?/p>
看到丈夫的眼珠子瞪得跟洋燈泡似的,媳婦張了張嘴,把想問的話趕緊塞回到肚子里。
小廣場上已經(jīng)黑壓壓站了一大片人,李興旺看出,全是各家的爺們,沒有一個婦女、孩子。他咕嘟了一句:“幸虧剛過完麥,出門打工的還沒走,要走了,這事根本弄不下去,跟一幫喳喳子娘們,你怎么說?”
“哎!旺啊,咋了,分地怎么從咱組里開始???”一個多嘴的村民看見李興旺過來,踅摸到他身邊,用胳膊肘子悄悄碰了他一下。
“我現(xiàn)在知道什么?讓你分就分,還不該分啦?瞎打聽什么?。俊崩钆d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珠子。“你看你看,不就是問你句話么,你看你那樣兒!就跟欠你八百塊錢沒還似的?!蹦侨擞樣樀囟汩_了。
李興旺找了一個高土崖子“股蹲”下。一會兒,他看到有兩個人頭在人群中晃來晃去,這兩個人每走幾步,就用胳膊肘子碰碰別人,要不就遞遞眼神兒。其中一個是大個頭,他似乎有一張斯巴達人的臉和一副角斗士的身板,五官如刀劈斧削而成,仿佛轉(zhuǎn)世投胎中國的羅馬士兵。唯一與羅馬士兵不同的是,他的臉上多了些詭譎出來。
眼睛隨著那兩個人轉(zhuǎn),李興旺的手心里冒出了汗,這兩個人可是村里的巨無霸,弟兄們多,族門大,他們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兄弟爺們往街口上一戳,誰見了都嚇得肝疼。前幾天,他們就放出話來,要從調(diào)地大會上跟支書說道說道。當然他更知道自己那個新任的支部書記的豹子脾氣。說道說道,還能說道出花來,說不準就能“說”出血來??磥斫裉爝@次分地,是兇多吉少,好在大隊里也沒提前跟自己打招呼,盆里沒我碗里沒我,管他呢,愛咋地就咋地吧,等會兒找個遠地方躲著,別濺到自家身上血沫子。
眼看就8點了,天陰地更加厲害,整個一片天壁變成了暗鉛色,那勁頭,不像是下幾個雨點就能罷休,倒更像整個兒砸下來,把地球上所有的廢墟和傷疤統(tǒng)統(tǒng)蓋死。
人們盯著北邊的胡同,他們在等,等新任的支書出來,就像聽戲觀眾在等待大幕拉開。
一袋煙的功夫,村口又開來兩輛大巴車,氣呼呼地直接開到人群外圍,率先從車上跳下一個愣頭小伙子,他看上去足有180斤重,腳蹬一雙軍鉤皮鞋,穿一條大花色褲衩,上身則赤裸著,胸前、胳膊上露出幾垛子精肉出來,右胳膊上刻著一條蜿蜒盤旋的青龍。
他下了車,四處環(huán)視了一圈,目光里射出的是冷,是陰狠。他朝車上一揮手,兀自朝人群走去,打車上一個接一個像下水餃一樣跳下來全是這樣的“刺青男”,他們似乎提前說定了似的,走向人群,在人群外圍,各自選了一個點站定下來,冷冷地望著成堆的人們。
天,更陰了……
北邊傳來咳嗽聲。大家伙眼光齊刷刷朝北看去。打頭的人是個大個頭,足足一米九二,兩根長腿,邁步挺大、挺輕(后來知道,他由于治療癌癥,輸入某種特效藥,結(jié)果損傷末梢神經(jīng),腳疼地厲害),身體微微前傾,頭不大,面目黧黑,有些像變形金剛系列中叫擎天柱的機器人,身體處處透著些力道出來。
他,叫李光緒,60歲,新任李樓村支部書記。李光緒的身后,除了跟隨的大隊幾位領導,還有六個年輕人。令人驚詫的是,他們每個人手里提著一部攝像機或照相機。李光緒找了一個地兒,率先伸伸手把李興旺招了過去,小聲說:“旺啊,這事沒提前給你說,別怪著你三叔,咱就怕知道的人多了,這地分不下去,分地可是咱這個支部上任以來踢的第一腳啊,這一腳要是踢不開,你三叔的臉就掉地上了,咱這個支部也得散伙,你可得理解啊,可不是你三叔信不著你??!”
“三叔,沒事,我明白,你就分吧!”李興旺心頭一熱,他看今天的情形,就知道,李光緒是在下一盤大棋,今天這盤棋,亂不了。他站到了李光緒身后。
“四組的老少爺們!都知道,咱李樓村已經(jīng)13年沒調(diào)過地了,據(jù)我了解,有的人家4口人種著十七八畝地;而有的人家七八口子人,卻種著4畝地,有的孩子都13歲半大小子了,可是在咱村里連一分口糧地都沒有,咱大伙拍著胸脯棱子說說,誰家愿意叫自家的孩子十好幾了連分口糧地也領不上啊?我把話放到這里,這次分地,咱一分一厘不差地把底子清上來了,等會兒大家抓鬮,公平公正公開,我的親支近派,就算親爹活著,也別想多占一分地;可是,我也聽說了,有的人提前還放出話來,說今天得從會場上說道說道,鬧個事,那你就鬧,你要鬧事就是跟我李光緒過不去,跟咱李樓村兄弟爺們過不去,跟焦廟鎮(zhèn)黨委政府過不去。大伙都知道,我李光緒也不是個怕事的人,今天,咱先分地,有什么想不開的私下去找我,誰敢在這里胡鬧騰,我也不怕,那你就試試。分地!”
李光緒的話剛放下,北邊有個女人的身影,影影綽綽的,既不敢靠近,又不甘心走遠,就那么不遠不近地游離著。眼賊的群眾看見,那是李光緒的妻子。后來,據(jù)李妻說,她已經(jīng)連續(xù)三四天心里老揪揪著,靠安眠藥才能睡著,“人家有的戶家種了十七八畝地,都種了十好幾年了,你來當支書,非得從人家手里奪回來,人家不跟你鬧才怪,俺就怕他們打起來”。
李光緒讓村主任李明勝宣布分地辦法:先抓順序鬮,然后按順序鬮,再抓地鬮。
順序鬮開始抓。幾個老實的尤其是手里地少的村民往桌子前走來。村主任李明勝招呼著大伙站隊,按順序,不要搶。李光緒則站在高處,目光像雷達一樣一遍遍巡視著人群。
隊伍邊移動邊形成。村民來到桌前,用一雙擺好的筷子夾一個鬮出來,在文書前登記,然后站一邊去等待。
人群就像喘息的潮水,平靜而緩慢地移動。突然,李光緒看到,那名羅馬士兵式的村民急赤白臉地朝隊伍后走,似乎還揮了一下手。細心的人們發(fā)現(xiàn),他這一撤,后邊立刻有五六個漢子有了騷動的跡象。說時遲那時快,李光緒的頭迅速擺了擺。頓時,兩名刺青男迅速從各自部位疾步走向這名男子,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中間。
男子驚詫地看看左右,觸目是青龍白虎,還有兩名后生若無其事的表情。男子朝后面望望,剛才那五六個漢子身邊也已經(jīng)站上了“青龍白虎”,漢子們個個耷拉了腦袋,乖順地擠進抓鬮的隊伍。只聽羅馬士兵嘆息一聲,走向隊伍。
這時,有幾個雨點下來了。隊伍中露出些急躁出來,后面有人開始在罵前面的,“黏糊什么,快點抓,就憑你那雙老手,還能抓出個金元寶來?快點,快點?。?/p>
“都下雨了,抓完回家睡個回籠覺去,你看你們那膩歪樣?!?/p>
李光復抓了一個末尾鬮出來,差點哭出聲來,“這樣的爛日子,還有什么過頭啊,抓鬮還抓了個‘末了蹬(方言,意思是末尾),你們挑吧,挑剩下給俺?!?/p>
“你看你那個傻樣兒,這是個順序鬮,他們早抓的也不一定抓好地,你最后抓,也許有塊好地等著你哩!”李光緒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個跟自己一起玩起來的老伙計。他這一番話,讓老李半信半疑,一對針鼻兒一樣的小眼睛眨巴著,看了李光緒一眼,就到一邊“股蹲”著去了。
順序鬮很快抓完了,下面就開始真真切切抓地了。大伙緊緊攥著自己的號碼,聽著文書叫號,走向桌子。
“憑什么就這么分啊,都10多年來,你說怎著就怎著?”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個男子聲音。
頓時,人群中又出現(xiàn)一輪騷動。遠遠聽到,李光緒的妻子迅速跑向人群,這是位60歲的老人,可是從她那不顧一切奔赴險地的勁頭來看,全然沒有那個年齡的痕跡。后來她說,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什么都不顧了,如果有人真昧著良心出來跟她家老頭過不去,跟大伙兄弟爺們過不去,她就第一個跳出去咬他撕他,跟他拼命,反正不能讓他們傷著丈夫半根毫毛。
這時,李光緒旁邊的6架照相機、攝像機一起跑到這人跟前,閃光燈唰唰價閃爍,三架攝像機鏡頭就像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形成了強大的震懾。奇怪一幕出現(xiàn)了,那人見此情景,竟然迅速蹲下去,用手捂了臉,似乎生怕自己的魂兒被吸進黑洞洞的地方去。在這當口,人們聽到文書扯著嗓子喊號,全組200多畝地,很快就分到群眾手里。
領到土地的群眾,誰都不愿意再黏糊在這里看景了,紛紛奔向自己的新地,就像剛剛認養(yǎng)的孩子,趕快價去領認。
不一會兒,會場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群眾,他們?nèi)拥舻陌准垪l,就像一條條小小的旗幟,被吹來吹去的風撩撥地翻來覆去。從剛分的地上回來,村民春生、愛國兩個遇到一塊兒?!澳惴值牡囟嗔松倭耍俊?/p>
“多了,整整多了三畝,你哩?”
“也多了,一口人多分了2畝半!”
“這事辦的,真他娘帶勁,走,到我那里喝兩盅兒!”
“行,今兒什么也不干了,去你那啁兩盅兒,叫老嬸子好好弄幾個菜?!?/p>
來到春生家里,菜還沒有全端上桌,倆人就刺溜刺溜喝了一瓶,喝完就笑,笑完了就你摟著我的脖子我摟著你的脖子,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天,終于忍耐不住了,轟隆隆幾聲雷響,豆大的雨點子砸下來。李光緒急急走回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他看著外面茫茫的雨海,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一個月來,他的腦子就像高鐵快車一樣高速旋轉(zhuǎn),何曾睡過一個囫圇覺?聽過多少噎人的話?吃過多少窩囊子氣?
這個曾經(jīng)多少年在市場、江湖、利益、貧窮中掙扎過搏殺過失意過成功過的農(nóng)村漢子到現(xiàn)在怎么也想不明白——
市場經(jīng)濟走了這么多年了,農(nóng)民對那一畝三分耕地為什么還是那么看重?
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那么多年了,農(nóng)民為何仍舊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利,而置他人的利益于不顧?
一個長年在一起交好的熟人村莊,在利益面前,人情為何變得如此脆弱?
……
他實在想不明白,那就先不想,目前有一件事情可了他的心,那就是:他,終于走出了第一步……
村支書的“預謀”
調(diào)整耕地,是李光緒擔任支部書記之初向李樓村老少爺們發(fā)出的第一句誓言。這句誓言在一直以來荒寂著的李樓村,幾乎就是平地上突然炸了一聲雷。
李樓村位于焦廟鎮(zhèn)西6.1公里,國道309南側(cè)。史載,明朝初年田氏一門由山西遷此建村,始名“雙廟田莊”。后來李氏一門從山西遷此落戶,清乾隆年間,李氏興起,建起兩層土樓,因此樓在附近很有名氣,過路之人常稱該村為李家樓,后改名李家樓村,后簡稱李樓村。
按照農(nóng)村的土地政策,為了適應村里人口調(diào)整,耕地一般是“三年一小調(diào),五年一大調(diào)”??尚Φ氖?,李樓村竟然連續(xù)13年沒有調(diào)整耕地,全村隱藏“黑地”不下200畝,比如村民李光路,全家10口人,僅有耕地3.5畝;李興海,10口人,耕地4畝;有戶人家,4口人,種16畝地;出生13年的孩子竟然沒有一分口糧地;出嫁、戶口外調(diào)參加工作13年的竟然還在本村占據(jù)著耕地。耕地之亂,成為村務癱瘓的濫觴。路沒人修,水費沒人交,大事小事沒人管,近一年時間,村里選不出支部書記……
“轉(zhuǎn)變村風,必須從調(diào)地這個事上撕開一個硬口子,否則的話,你什么也別想干下去,早晚還得跟前幾任支書一樣,遲早下臺?!崩罟饩w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李光緒的話,一經(jīng)傳出去,在村里頓時掀起了一個大浪頭?!笆畮啄炅耍叶挤N著這塊地,國家不僅不收費,而且還給補貼。你上來了,硬生生讓我‘吐出去,不跟你拼命跟誰拼?”
個別大族門家的人紛紛放出話來?!袄罟饩w要敢調(diào)地,我就弄死他?!?/p>
“叫他折騰吧,趕緊找個事去縣里告他,一股勁把他告下來?!币灿腥苏f。
在李光緒面前,分明已經(jīng)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反對力量,這股力量的來源非常復雜,有前任干部,有大族門的利益獲得者,就連現(xiàn)任班子成員中,也有陽奉陰違的,有暗中使絆的,有傳遞消息的;群眾反對方式更加多樣,有見面說話夾槍帶棒的,有私下打市長熱線的,有往上遞舉報信的,一時間,明槍暗棒齊唰唰朝著李光緒投擲過來,李光緒就像一位孤獨的舞者,在落寞的舞臺上獨舞。但是村民們似乎并不知道,李光緒是個牛脾氣:“只要認準了,大火車也拉不回來;而且反對的人越多,阻力越大,他越獲得一種戰(zhàn)斗的快感?!?/p>
這天,李光緒正跟鎮(zhèn)管區(qū)的同志在家討論分地方案。突然,一個本村婦女大罵起來。原來,這名農(nóng)婦跟丈夫打架,打到了街上,李光緒的兒子李明全出門勸了幾句。農(nóng)婦似乎終于找到了發(fā)泄的借口,把矛頭從丈夫直接越過了李明全轉(zhuǎn)向了李光緒。大伙都知道,她發(fā)泄的恰恰是來自分地的情緒。
農(nóng)村女人“罵街”,往往葷素搭配,要素齊全,花樣迭出,還有很多話不堪入耳。
李光緒讓家人把大門緊緊插死,照樣坐在堂屋里商議。女人見李光緒閉門不出,還以為他怯了、慫了,干脆找來幾塊磚頭、坷垃,躥上自家屋頂,往李光緒院里投,路燈被砸壞了,院子安裝的攝像頭也被砸壞了,院子里的坷垃扔得到處都是。
“李叔,她也忒張狂了,撐得誰的勁兒,報警,把她抓了再說?!惫軈^(qū)的同志義憤填膺地說。
“連咱老的都罵上了,我出去踹她兩腳?!痹谧乃男值芎谥樉鸵庾摺?/p>
“他四叔你別管,俺娘倆出去薅她!”妻子坐在一邊早就氣哆嗦了,她跳將起來拉上女兒就往外闖。
“都給我回來!誰敢出這個門,看我不踹他?現(xiàn)在別說她罵咱,就算把屎拉到鼻子上,都不能給我擦?!崩罟饩w站起來,臉色鐵青,眼珠子瞪得像牛,“咱研究這個方案眼看就出來了,馬上分了,誰都不能生事,有什么話等分完地再說?!?/p>
李光緒明白,現(xiàn)在分地是頭等大事,千萬別出什么“岔股頭”(方言,岔子)。當支書胸膛里得容得下事。
李光緒他們?yōu)榱藴p少阻力,決定先從基礎稍好的四組開始,而且在此前,首先利用一個月時間擬定兩個方案:分地方案、修路方案,然后,挨家入戶征集意見。除個別多占土地戶不同意外,多數(shù)群眾同意。
“干農(nóng)村工作可不是光玩文縐的。要真下猛藥、不怕得罪人才行。只要讓絕大多數(shù)群眾說好,至于個別的為了自己利益硬歪著嘴說話的,就得敢于跟他們對著干。那個時候我就決心,為了給村里那些十三四歲了還沒地的孩子一個交代,這個惡人,我李光緒當了!”李光緒已經(jīng)為分地做出了最壞的打算。
這天是2012年6月21日凌晨2點,李光緒的屋子里依然燈火通明,一盞LED燈,七八個悶聲不響的人,有的坐在沙發(fā)上,有的坐在馬扎上,有個不吸煙的就干脆“歪棱”到床上犯迷糊。那幾個坐著的,人手捏著一支煙,猛一口吸下去,發(fā)出嗞嗞的響聲,一屋子烏煙瘴氣。
“吧嗒吧嗒”,時針緩慢地往前走,就像不著急的蝸牛,踽踽而行。好容易聽到那聲“吧嗒”,時針指向了3,與分針構(gòu)成了一個完美的直角。李光緒說了聲:“去吧!”
漢子們有的扛鍬,有的提著皮尺,有的用車子推著一車木頭橛子,一頭扎進剛開始麻麻亮的晨色里。
李光緒送走這些人,立刻摸起手機,迅速按下一連串號碼。那邊傳來含糊不清的聲音:“三叔,怎么這個時間打電話啊,不是說好了嗎?有變化嗎?”
“沒變化,就是我這心里不落地,你那邊都安排好了嗎?明天早晨8點一定要趕到咱村里,還要告訴大伙,手臂上畫的‘刺青要像一點,別走了樣,漏了湯。路上你再囑咐一遍大伙兒,就是震懾一下,不能打架,鬧出事來可就壞菜了。咱是為了村里的老少爺們,先當個孬人,不這樣,咱這工作就沒法開展??!”李光緒一字一句囑咐。其實,早在10天前的一個下午,他就自己開車去了省城一個建筑工地,有個工頭是他早年的朋友。一五一十把村里的事給人家說道了一個遍。
“三叔,你說這村里的事吧,咱也摸不上勺子啊。怎么著,你說吧,讓我干什么,出錢?出物?”
“也不叫你出錢,也不叫你出物,你給我出30口子民工?!?/p>
“咱這工地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我趕明兒喊一聲,夠你拉幾個車皮的?!?/p>
“別價,一般人我還不用,我得用那種看上去挺壯實的,最好是彪悍一點,還不能真愛打架的。你提前一天下午,給他們理理發(fā),弄點小個性出來,然后找個紋身的,拿點顏料來,給他們都畫吧畫吧,每個人再買雙軍鉤皮鞋,最后花多少錢我給你?!?/p>
“……?”
“你怎么不明白哩?不是有幾個群眾要鬧事嗎?他們怕什么呢?怕黑社會啊,你的人到那里就這么一杵,什么人看了都老實了??墒俏沂菫榱私o大伙分地,不是真打架,畢竟那都是咱自個村里的老少爺們。先趟步硬棋,等過去后,再慢慢順溜過來?!?/p>
“哈哈,真有你的……”
“還有,你另外再安排六個挺干練、有點文化的男孩,只要會用照相機,攝像機就行。”
“這又是為了么???”
“你想啊,就連那些領導人一看見鏡頭,也緊張地說不出話來,我有個電視臺的朋友跟我說過,有個領導人去他們演播室錄段講話,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從吃了早晨飯,一氣錄到過晌午,緊張唄。咱普通老百姓更怕那玩意兒。誰要想鬧事,咱五六個鏡頭朝他臉上一照,保準叫他頓時蔫球。”
“哈哈……你真是個沒有知識的文化人,這人世間的事啊,都叫你給咂摸透了?!?/p>
交代完工頭朋友,李光緒第二天一早就開車進了鎮(zhèn)政府大院,找到管區(qū)書記劉慶利?!岸及才艂€差不多了,你還得幫俺一把。”
“李叔,你說,讓鎮(zhèn)上干什么,我能定的我定,定不了的我去跟書記鎮(zhèn)長請示。”
“到那天分地,你帶上二三十口子人去給俺壓壓陣。畢竟你們都是政府的人,有你們在身后撐著,一是俺心里有底,再就是群眾一看有你們鎮(zhèn)領導壓陣,也不敢鬧事。”
“行,你回去?好吧,我去跟書記、鎮(zhèn)長匯報?!?/p>
時針已經(jīng)指到6點了,李光緒仍舊沒有絲毫睡意,他歪靠在沙發(fā)上,雙手輪流在每個腳上使勁按摩。因為化療,他雙腳酸疼,痛入骨髓。
雪白色的燈光照在李光緒日漸稀疏的頭發(fā)上,似乎有時間像煙一樣從他頭上流來流去。妻子看人們都散了,默默從里屋走出來。“你就是要強慣了,放著自己的好日子不過,非要冒頭干這個揍么?。亢脦兹沃挤植幌氯?,就能你了?”嘴里埋怨著,身子還是移到沙發(fā)上,扳過丈夫的腳來,慢慢地揉搓。
“現(xiàn)在是箭到弦上了,不得不發(fā)啊。全村千八口子老少爺們都看著哩,這個坎兒要是邁不過去,將來別說支書干不下去,這個村我都沒臉呆了。再說了,這也不是為了我自己啊,是為了李樓村的老老少少,為了公平,公平大于天啊?!?/p>
就在兩口子說閑話的當口,在村南村北四組的耕地上,七八個人趟著露水,匆忙而嚴謹?shù)卣闪恐恳粔K地,每量出一份,就莊重地在地邊上砸下木橛,灑上白灰,就像一枚枚戳印子,蓋在老百姓的命根子上。
在新任村支書李光緒強力推動下,李樓村第四生產(chǎn)小組的耕地重新調(diào)整分配了下去。其他三個生產(chǎn)小組見無力阻擋,也一次性調(diào)整分地。
結(jié)果是:全村過去賬面耕地1800畝,這次重新測量摸底,增加為2200畝,全村83個外嫁、去世、戶口外調(diào)人員的土地被調(diào)出。第三生產(chǎn)小組,過去人均1.48畝地,分地后,增加為1.8畝地;四組,過去人均2畝地,分地后增加為2.1畝。
耕地終于重新調(diào)整分到了群眾手中。
老百姓侍弄土地,就跟大閨女侍弄臉蛋子一樣,雪花膏、口紅、眼影,一絲也來不得馬虎。那長勢,讓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可是,李光緒卻絲毫喜不上來,這不,他又股蹲到村北那110畝大田邊子上,愁得唉聲嘆氣。這次調(diào)地,李光緒通過清理底子,整理溝頭河沿,增出耕地400畝,村里預留下耕地110畝,準備統(tǒng)一流轉(zhuǎn),搞規(guī)模化種植,租金作為村集體收入。
貼出出租通知后,結(jié)果三天過去仍然無人問津?!澳愕拐f咋辦???眼看播種日子就過了,再不種上,100多畝地荒一季兒,可不是個小事?!敝魅握f。
第二天一早,他驅(qū)車趕到了鎮(zhèn)上,找到了管區(qū)書記。“到現(xiàn)在這110畝地還沒租出去,再也不能等了,我那小子明全手里還有點錢,可是孩子從來就沒種過地,我當老人的,實在張不開這個嘴,還是你們?nèi)ァ?,叫他掏錢把這塊地包下來,時間可耽擱不起了。”
“孩子從來沒種過地,你一下子叫他往外拿100多萬塊錢,這不是叫孩子作難嗎?”李光緒回來,老伴一聽,趕緊出來阻攔。
“爹,別作難了,我包這塊地。咱去銀行提錢吧!”李明全不想讓父親為難,他站起來,直接走到自己屋里去取銀行卡……
被“貧窮”逼進了城
時間要推到20多年前……
在李光緒眼里,這是一個“渾蛋”的冬天,鋪天蓋地、砭入骨髓的冷,把整個華北大地包裹進去,就像要擠壓掉這方圓幾萬公里內(nèi)所有的熱乎氣。
在焦廟鎮(zhèn)政府東鄰,有個磚窯廠,窯廠里有片廢窯坑,窯坑里瑟縮著顫抖著孤獨著死掉的蘆葦。
窯坑邊上蹲著48歲的李光緒。冷,讓這個一米九的漢子佝僂著身子,恨不得把脖子縮藏進脖子里。他摸索著從大襖荷包里掏出一小捏碎煙葉子,一張二指寬的白紙條。抖抖地卷起來點著,猛地一吸,煙草味嗆得他恨恨地咳嗽了兩聲。
“唉,這過得叫么日子啊?”望著搖蕩的蘆葦,李光緒哀哀地想。女兒李琴眼看就出嫁了,別說像樣的嫁妝,就連孩子將來棲身的房子都沒有,說來女婿也是窮苦人。準女婿董傳喜在十二三歲上父親就去世了,撇下了他跟弟弟妹妹,傳喜根本蓋不起房子。
“爹,俺過去后連房子都沒有,日子可怎么過?。俊迸畠旱谝淮卧诟赣H面前這么馴順,其實她是一個挺大方潑辣的姑娘。
“別著急,那邊沒錢,爹給你湊?!崩罟饩w想都沒想。他看著自己的唯一的女兒,心里酸酸的。
別看農(nóng)民沒有錢,沒有勢,可是農(nóng)民愛認真,吐出的唾沫就是釘。特別是父親給女兒說的話,那更來不得半點“里格楞”。給閨女發(fā)過的言如果不實現(xiàn),那還算什么爹???
這不,李光緒瞄上了鎮(zhèn)東的窯廠,帶著兒子、準女婿,到窯廠找材料來了。
“嗨,這不是三哥嗎,你怎么有空轉(zhuǎn)到這里來?”李光緒剛從一個廢棄的茅子(方言,意思是廁所)出來,窯廠掌柜的老劉迎面遇上,熱情地問他。
“老劉,你這茅子眼看就塌乎了,這樣,我給你拆它,磚我有用,行啵?”
“三哥,都說茅子里的磚頭又臭又硬,你要它干什么?”老劉不明就里。
“別提了,兄弟,你不是外人,要是跟別人說這話我都覺得臊得慌?!崩罟饩w滿心的別扭說,“孩子不是要結(jié)婚了嗎,可是那邊也窮,連間屋都蓋不起。咱把閨女發(fā)送過去,可不能叫孩子沒個窩巢?。 ?/p>
“哎呦,三哥啊,茅子的磚給孩子蓋新房,你看看,你看看……這樣,咱窯廠北皮上還有三間舊屋子,你把他拆了吧,磚你用。”老劉動容。
“光有磚,沒有箔(葦箔)也不行?。 惫饩w不經(jīng)意間扭頭看了看窯坑搖擺的蘆葦。
“哦,你看,倒把這茬給忘了,咦!咱眼前這不是葦子嗎,你自己割吧,用多少割多少,回去打成箔不就行了?”
“哎呦,老劉啊,你這叫我說么好?。俊?/p>
“么都別說了,只要把孩子發(fā)送的風風光光的就行了?!崩蟿⒄f完回頭走了,留下一路唏噓之音。
老李似乎看見了閨女那三間大屋已經(jīng)在艷陽天里巍然屹立,頓時有一股激情和熱血沖溢全身,他三步并作兩步,跨到那個廢茅子旁邊,甩掉大襖,兩手在墻上,“嘿”一聲用力,就把個茅子給推倒了……
后來,李光緒費力巴拉地給女兒女婿蓋了三間婚房,沒有門板,只能用幾條麻包連成一個門簾;沒有家具,大冬天砍了樹,用火烤干打家具……“人窮了志短,馬瘦了毛長;做賊偷漢窮逼的,等到富了改脾氣?!边@是李光緒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其中也透露出他對貧窮的理解。
貧窮的記憶,是打在李光緒身上的烙?。煌瑫r,這種貧窮,卻時時砥礪著李光緒,讓他在厚障壁似的貧窮里,撕開一個口子,獨自去開創(chuàng)一片新的人生。
那年冬天,一個早晨,在李樓村往北走的土路上,一個人騎輛破自行車,往縣城方向駛?cè)?,有些“攏彎”(方言,自行車車輪變形)的車子,跑起來,歪歪扭扭,有些滑稽。
這年48歲的李光緒,從這天開始,啟動了他的外出創(chuàng)業(yè)之旅。一枚小小的回車鍵,把他從鄉(xiāng)村鍵入進城市。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剛進了城市,咱不會說不會道,直來直去的心腸子,在人家面前就是一純粹的土包子,根本不被人看起。咱覺得有些領導人,俺給你送點禮,你就把俺那事給辦了唄,結(jié)果晚上去人家家里送禮,人家不但不收,還把錢直接投到咱身上,嘴里還夾槍帶棒罵著咱,那氣咱也得受著。其他的,讓人坑了,叫人揍了的事就說不清了。
他通過別人介紹,在禹城莒鎮(zhèn)承包了100畝河沿林地。這年冬天,砍伐了一車,跟一個司機開一輛拖拉機去淄博銷售。
車子進了博山區(qū),遇到了先前聯(lián)系好的客戶叫徐剛的。
“李哥,來了!”一見面,徐剛伸出掏在襖袖子里的手,把一支廉價煙卷遞過來。
“兄弟,咱快點過貨吧,過完了俺還得趕回去哩!”李光緒接過煙卷,催促徐剛,他打譜連夜就回去,這不就省下了一筆住宿費?
“行,咱上車,你跟我走吧!”徐剛跳到車頭上,引領著車子朝東北方向開去。
天,已經(jīng)是下午了,冬日的夕陽更像夕陽,紅的像開縫變質(zhì)的雞蛋黃子,暗紅暗紅的,沒有一絲熱乎勁出來??粗?,心里更冷。
車子開進一片大洼里,四下里看,老遠也沒有一個村子。
“李哥,就停在這里吧,主家馬上就過來?!毙靹偺萝囎?。
“這是什么地兒啊,前不著村后不靠店的?”李光緒跳下車子,使勁跳了跳,腳大概凍麻了。
倆人正黏糊著,就看到大路上開來兩輛拖拉機,上面站著黑壓壓大概得有一二十口子人。
老李頓時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覺。他回頭看徐剛,卻看到一張陰狠的臉。
車子來到旁邊,17口子人跳下來,迅速把李光緒圍在中間。
“你,趕緊走,否則要你的命?!毙靹偟脑?,讓老李帶去的司機生恨沒多生兩條腿,撒丫子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上!”誰悶生生說了一句。17只拳頭雨點子一樣,全部招呼到了李光緒的身上,還有腳板子,照著屁股上招呼。
1米9多的李光緒,緩緩醒過來,他感覺渾身酸疼,周邊哪里還有車和人的影子?一個聲音也沒有,藍藍的天空中,只掛著一輪圓月,那天空,顯得更得更空闊,更曠遠。
李光緒想站起來,可是雙腿用不上一點力氣。他這才想起,上午為了趕路,到現(xiàn)在一口東西都還沒吃。
“咱老李寧可累死,也不能呆在這里給凍死餓死?!崩罟饩w伸開兩手,朝西北方向爬去。齊河,就在博山的西北方向。
月亮應該看到了,在廣袤的冬天的曠野上,一個一米九二的大個子,艱難地爬行,像受傷的蛇一樣。
李光緒已經(jīng)爬出了大約七八里地,終于進了一個小村莊,時已半夜。在村口一戶人家門口,他停下來,敲門,好久才開門的是一位老太太。
“大娘,行行好??!”老人剛一開門,沒看到人,卻聽到來自腳下的微弱的聲音。當時就嚇得老人直拍胸脯。
腳下這人個頭好大,襖袖子被扯的露出了棉花套子,在月光下面目黧黑,雙手扳住門框,想站卻站不起來。
“你這人是從哪里來的呀,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老人驚恐地問。
“大娘,俺是販木頭的,叫恁這里的人給搶了,還打了俺,給點吃的吧,我打早晨到現(xiàn)在還沒吃點么哩!”
“唉,這個點,給你弄點么吃的啊?”大娘為難地搓搓手。
“什么都行,俺給你錢。”李光緒從荷包里掏出僅有的5毛錢遞出去。
“哎,你吃地瓜啵,俺家就光剩下地瓜了?!笨磥砝先艘彩歉F苦人家。
“行,行,地瓜也行?!?/p>
李光緒被讓進屋子,顧不得寒暄客氣,接過來便吃。
看那光景,熟地瓜足有七八斤。半個時辰,李光緒消滅干凈。這時,他才感覺身上有了些熱乎勁。
告別遠方的好心人,李光緒踏著夜色,步行朝齊河老家趕去。淄博距離齊河百余里路,李光緒走走停停,實在累了,就倒在路邊睡上一會兒;渴了,敲開“冬冬”(諧音,意思是冰),手捧了涼水喝兩口;餓了,尋個好心人家要兩個棒子餅子。
當李光緒來到自家門前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夜里凌晨三點。
時光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到了2011年,這時的李光緒長期經(jīng)營長途運輸,開設加油點,已經(jīng)擁有了幾百萬家財,給兒子、女兒在城里買了房子,置辦了產(chǎn)業(yè)。度盡劫波的李光緒,此時已經(jīng)進入了花甲之年,準備跟城里老頭一樣,天天提馬扎、拉閑呱,天南海北侃大山。自己也過一把城里人日子。
讓癌癥拖回了村
但是,小老鼠的背后,卻跟著一只黑色的老貓。是它,讓李光緒的人生再次遭遇回車鍵,轉(zhuǎn)入灰色的段落。
這是一年的冬天。
李光緒獨自坐在縣城的房子里。
此時,他的心情跟剛開始出來時的,完全是兩重天。現(xiàn)在的老李,心里那叫個恣兒,是錢也不愁,事也不愁。他喜歡把暖氣調(diào)得熱熱的,一個人翹了二郎腿,嘬一口小茶,聽八九十年代的流行小曲,喝到高興處,聽到快樂時,自己還用并不完整的五音哼兩句。
他站起來,正準備出去,突然,覺得鼻腔里一熱,似乎有液體流出來。伸手一抹,竟然是鮮紅的血。鼻子從來沒流過血??!
洗干凈,多喝水??墒牵餮喔魰r間越來越短,開始一個月流兩三次,后來一周流一次,再后來一天流一次。
李光緒感覺,這可能是病。
于是,他去看老中醫(yī)。手把在脈上,李光緒緊張地搜索著老中醫(yī)任何的一點表情變化。
“你這病,我還真拿不準,不過,好像不輕,建議你去濟南大醫(yī)院里去做個血化驗?!?/p>
一句話,差點把李光緒震倒。這樣一個一輩子都沒吃過藥片的硬漢子,莫非得了重病。
當天,他就去了濟南省立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骨髓瘤。
李光緒覺得天暗了。他不信,不信自己受了一輩子苦,到頭來得這病,立刻又趕到北京301醫(yī)院復查,結(jié)果完全相同。
“骨髓瘤!”這仨字幾乎成了李光緒嘴里的料豆,自從填進嘴里,就沒有停下過咀嚼。俗語說:人怕死,鬼怕托生。李光緒的心情低落到了零點。為了便于孩子們照顧,他只得放棄了城里的生活,回到西李樓村。在老房子的床頭上,他等待,等待那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時間點。
轉(zhuǎn)眼就到了這年的冬至。李光緒躺在床上,妻子包了水餃。
水餃包出來,可是誰還有心思吃???丈夫,兒子,兒媳,女兒,個個唉聲嘆氣,直抹眼淚,絲毫沒有節(jié)日的喜悅。
看著這一切,妻子的眼淚惱惱地流下來,老頭子前半輩子純屬拿命換錢,結(jié)果現(xiàn)在錢是有了,又要拿錢去買命。難道,這真是咱們老百姓無法擺脫的宿命嗎?想到這里,再也沒有吃水餃的興趣,她恨,恨老天爺,恨他給分配的這個命運。端了水餃徑直倒進了垃圾池。
自從李光緒回到村里,不知道為什么,村子里就傳出他要當支書的消息,那消息就像葦坑里發(fā)酵的氣息一樣,令人厭煩地游蕩在李光緒家的小院里。
一天,李光緒的門前就停下一輛鎮(zhèn)上來的車子。領頭的是焦廟鎮(zhèn)季寨管區(qū)書記劉光嶺。
“李大哥,你好啊,聽說你身體不好,俺們幾個代表鎮(zhèn)上來看看你?!币贿M門,劉光嶺就客客氣氣地跟老李握手。
這手握得李光緒一愣一愣的。咱老李跟鎮(zhèn)上從來沒什么聯(lián)系,俺干俺的買賣,您當您的官,又沒什么交情!您來看俺看得哪門子親???
可是人家畢竟是鎮(zhèn)上領導,而且還大包小包提著禮物,伸手不打送禮人不是?李光緒還是熱情地把劉光嶺他們請進屋子。
聽說是鎮(zhèn)上來了領導,妻子就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說來她也是直性子脾氣,直接走進屋子,告訴人家,老李病得不輕,李樓這樣的村,那么多支部書記都干不好,老李也沒長三頭六臂,照樣辦不了。言下之意,是請人家鎮(zhèn)領導另請高明。
結(jié)果,劉書記哈哈大笑,“嫂子啊,俺幾個過來,主要是跟老李大哥拉拉呱,沒旁的意思,不過,中午你家這頓飯俺們是吃上了,你不會趕俺們出門吧?”
一句話說得大伙兒都不好意思了。李光緒馬上安排妻子張羅酒菜。
“大兄弟,俺就不稱你領導了,你們來家了,不說俺也知道了么意思,我這人說話直實,說多了你們別怪。”李光緒不想跟人家領導打太極拳玩那些彎彎繞,他率先直奔主題,“說實話,俺爹他老人家就是干革命干了一輩子,他曾經(jīng)當過8個村的聯(lián)合大隊長,我吧,也想著盼著俺這個村好,可是,我這個身體不答應啊,也不瞞你們,我得的是骨髓瘤,就是骨癌,這個病不說你們也清楚,唉……”
大伙聽著李光緒掏心掏肺地說實在呱,都沉靜下來。劉光嶺書記干咳了幾聲,似乎要打破這種尷尬的氣氛。
“大哥啊,你們這個村你也看到了,地13年調(diào)不動,哪個支書一聽說調(diào)地就頭大;別的不說,就說你門前這條路吧,趕上個下雨天,誰敢輕易進來,就算趟過來,不也得找個木棍試試深淺?再說了,你這幾年是富起來了,你再看看你身邊,那些鰥寡孤獨,掙錢找不到門路的群眾,天天窮的叮當響,你看著他們,就一點也不動心嗎?”
劉光嶺書記的一席話說得入情入理,屋子里靜了下來,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大伙瞪著兩只眼珠子,望向李光緒,就盼他一拍桌子應允下來。
“這么著,大兄弟,領導給俺李光緒臉,俺不能不兜著;可是,這畢竟不是個小事,咱下面還有孩子一大堆,他們也都成人了,我跟他們商量商量,這樣,兩天,就兩天,你們聽我信兒,行啵,我李光緒雖說是個農(nóng)民,可是場面上的事我也明白,你們放心,兩天以后,干或不干,我一定告訴你們?!?/p>
劉光嶺書記一行離開后,李光緒一個人出了門,走到莊西的田野上,望著那空曠的土地,在晶亮的明月照耀下,顯得廣袤、闊大、寧靜。
站在一條干硬的田埂子上,李光緒回望夜色中沉默著的村莊,各種心緒爬上心頭。
在夜晚的天空下,黯無生氣地陳列著破敗的房屋,干枯的河流,缺少營養(yǎng)的老柳樹茬子。曾幾何時,這個村子里,他夏天在酷熱中掙扎,冬天在嚴寒中戰(zhàn)栗,面朝黑土背朝天,付出巨大所得甚少,就是這個村莊,白白的榨掉了他幾十年的生命。他恨它,討厭它,他曾經(jīng)一圈圈去看自己的這個村莊,這么多年來,竟然沒有讓他發(fā)現(xiàn)一個令他感動令他雀躍的美感觸動。一張張黃乎乎白烈烈的臉,磚是一個樣的磚,土是一個色的土,那些當街就追逐著浪叫著的狗子貓子,既沒有技術成分,又沒有感情色彩。
“你也不要覺得冤屈,人這一輩子,誰不得個病,反正情況就這個樣了,你要么平庸地死去,要么爬起來再干他一把,這是個問題,你自己選!”李光緒似乎聽到曾經(jīng)干了一輩子革命的父親李興謀在冥冥之中對自己說。
“是啊,俺爹當年干革命連命都不怕搭上,現(xiàn)在和平時期,誰還能要我的命,干,不干就是認慫。反正病就病了,最后咱能給老少爺們做點貢獻,也不冤枉了這一輩子?!崩侠钫酒饋?,用手搓搓臉,往家里走去。
此時的李光緒,就像盛夏時節(jié)的麥子,意識到生命之不永,就更加挺直了身子,抬頭迎著陽光,放出一生最后一抹絢麗的金黃色出來,讓這個世界為之刮目。
李光緒上任西李樓村支部書記,率先把耕地合理地分到群眾手中。下一步,他將圍著村里的道路、溝渠、綠化,乃至精神文明發(fā)力了……
修路進行曲
昨天剛下了雨,李樓村的街道上,水洼像禿子頭上的癩瘡一樣,鮮明,扎眼。
“偷鴨子啦,截住他,截住他!”三五個婦女朝著一輛摩托車朝北追去。
“還用追嗎?別追了,站在那里喊就行!”一個老漢卻坐在門邊的一塊枕石上,氣定神閑。
他的話還真管用,婦女們停住腳步,大聲喊抓賊,抓賊。太神奇了,前面那摩托車如中了魔咒,歪歪扭扭,歪歪扭扭,突然擰了個麻花,摔倒在一個水洼里。
村民們很快圍上去,看著一臉苦相的偷鴨賊。一個個還說起了風涼話。
“業(yè)務不熟吧,你不四里八鄉(xiāng)打聽打聽,誰敢來俺們李樓村偷么啊?就算偷了,你也拉不出去!”
“你這車怎么這么不好使,就一個水洼還跳不過去,你看看人家劉玄德那的盧馬,一躍三丈過檀溪,你這摩托車怎么就沒那本事兒?。俊?/p>
“大爺大娘,大哥大嫂,你們放了俺吧,你李樓村的這路怎么這么難走啊,俺再也不來恁村偷么了!”聽了這些話,望了望四圍這些充滿油汗的漢子娘們,偷鴨賊的臉上既有尷尬,又像有掩飾不住地笑意。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摩托車。車座子壓住了鴨脖子,那鴨子因為憋氣瞪圓了眼睛,幾縷鴨毛在渾湯一樣的水洼上飄著。
其實,這片水洼看上去也就鍋蓋那么大一快,深也不過兩扎,這偷鴨賊本想加加油門沖過去,結(jié)果水深足有半米,前輪猛得被擋住,后面跟著前翻,結(jié)果人被掀到一邊,車子因為慣性擰開了麻花。
一頓暴揍。結(jié)果李樓村也出了名。從那以后,什么偷狗的,摸雞的,“架戶”的,誰一提起李樓村,都連連搖頭擺手,堅決不進這個村。如此以來,李樓村倒真成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之模范村。
“咱現(xiàn)在就得修這條路!”李光緒有了兒子交上的“地租”110萬元,感覺到了給兄弟爺們辦實事的時候了。
李光緒明白,自己在村里的事務上,不僅需要掏心,還得掏錢,要讓那些阻攔他的人知道,我李光緒回村里當支書,是來給大伙干事的,不是來沾光的,更不是來貪污的。
李光緒的兒子辦了一個小型廠子,里面的原料就是沙石料。李光緒背著妻子,偷偷跟司機說好,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把沙石料轉(zhuǎn)道濟南,運往李樓。白灰過千方,價值28萬元,傾倒在路基上。
他算出石子、沙子、水泥直接去購進,要比通過販子買進每噸便宜8塊錢。于是,他帶人跑聊城選石子、挑沙子、運水泥。
去譚山購進石子,他直接安排專人盯在現(xiàn)場,一鏟一鏟在李樓村“監(jiān)工”監(jiān)督下裝車,誰都別想以劣充好。
如今,去李樓村,沿國道309西行,過焦廟,經(jīng)郭窯,見路南一碑,上書李樓村,一眼南望,一條灰白色的水泥路,筆直如戒尺,又像一條長長的玉帶,延伸延伸,一直走到李樓村的街道上。
路兩旁光禿禿的,不好看啊。兩邊如果栽上樹,就是一條綠色長廊,看著也美氣??墒?,李光緒在算賬,如果按成品樹購進,那錢可花老鼻子了。拿群眾的錢去買綠化樹,老少爺們還不罵咱的娘?(在他們眼里,花錢買綠化樹,那純粹是不過日子亂花錢)
這天是務頭集。一大早,老李就開出了他的越野車,車上塞上十多條尼龍袋子,幾把斧子。驅(qū)車來到集市上。
在集市東口,老李遠遠停好車子,背著手,像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頭一樣,去賣樹的人堆里逛游。
“都來看一看了,我這是今兒早上剛砍下來的鮮樹條,插到地里就能長哦!”有個年輕人,站在大堆鮮楊樹條跟前,大聲招呼。
老李眼尖,一眼就看上這是本地速生楊的樹枝,從牙口上看,確是剛砍的,牙口處鮮汪汪得冒出汁來。這樣的樹枝子砍成一小咕嚕小咕嚕的,往那地里一埋,澆上水明年一年就能竄成好體面小楊樹。
老李慢吞吞地走過去。不說話,一個勁地只看。
“大叔,要樹枝子嗎,回去插到地里,明年就是一棵好體面的楊樹。”年輕人過來問。
老李依舊不答話,還是一個勁兒地看。
“我說,你這一枝賣多少錢?”老李頭也不抬,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不給你加價,一塊二一枝?!?/p>
“哦,那你留著賣給別人吧,你憑你這些樹叉叉子,能賣一塊二?我也就是買回一些去,當黃瓜架子,用得著這么貴嗎?”
“大叔,你當黃瓜架子,能用幾根兒???”
“幾根兒?你要價格合理,我能一下子全給你包圓。”
“你說的是真話?”
“誰跟你開玩笑?看不起我是啵,我就真能包圓。”
“你要能包圓,我給你一棵按5毛錢?!?/p>
“2毛,愛賣不賣。”
“你真能包圓?就兩毛賣給你?!蹦贻p人帶著一些打賭的語氣。
“過數(shù)吧!”李光緒從褲兜里掏出錢就塞給了年輕人。然后,摸出手機,撥出一串號碼,“你帶上五六個人過來?!?/p>
不一會兒,李樓村的七八個人趕過來,老李把車開過來,每人分一把斧子,把所有樹枝放倒,七八把斧子開光,一根根樹枝斫成20公分的樹段。
“哎?大叔,你不是說回去架黃瓜秧子嗎?鬧了半天,你是養(yǎng)樹苗啊,不行,這個價格俺可不能賣。”年輕人一看被這老頭耍了,當場要反悔。
“我買你的樹枝,至于我干什么,那是我的事,我就是一把火燒了,也礙不著你什么事啊,砍,繼續(xù)砍?!崩侠畲笫忠粨],一剎那功夫,一堆兩三米長的樹枝,被砍成一堆堆樹段。十幾條袋子裝進去,塞到車上,像一陣煙一樣拉走了。
已經(jīng)兩年過去了,這些樹苗已經(jīng)在李樓村的路、街兩側(cè)亭亭玉立,像出浴的姑娘,透著那個鮮,透著那個亮。微風過后,颯颯地響,就像微語,又像歌唱。
“其實,四里八鄉(xiāng)認識我的人挺多,我完全不值得為了這點錢去跟人家一個小伙子算計,可是,一說到花村里的錢,我就變得小氣起來,一分一厘我都得摳一摳;如果是我自己的錢,每天我光請客吃飯就花千八塊,從來不計較?!蓖瑯拥摹板X”在李光緒眼里卻是不同的境遇。
村支書的“孝道上墻”法
“光緒哥,你管管去吧,俺哥嫂堵著大門罵俺爹俺娘呢!”李光緒正坐在當院里說話,一個本村閨女跑進來,聲音里帶著哭腔。
“為了么啊,又罵上了?”李光緒的臉上連點波瀾都沒有,因為他知道,他家老少掐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說起對和錯,一家人過日子,哪有什么對和錯???統(tǒng)統(tǒng)是芝麻豆子不成器的事。
“唉,這個小索虎,怎么就敢罵他爹他娘哩?你快去看看吧,可別把事給鬧大了?!敝車娜艘泊叽偎?。
“行,我去看看?!崩罟饩w站起身子??墒莿傁腚x開,他那高大的身軀又緩緩坐回到座位上。“大妹子,你先回去,我隨后就過去!”
“光緒哥,你可得快點啊,俺嫂子鬧不好還會打俺娘的?!迸⒓贝掖业嘏艹隽嗽鹤印?/p>
“你葫蘆里賣什么藥???人家火上房賊上墻的急事,你還在這里黏糊什么???”妻子又催。
“你懂什么,等著!”李光緒緩緩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輕輕噙了口茶水。
李光緒明白,這農(nóng)村的事很奇怪。過去吧,每逢誰家起家務,根本不會動用什么法律武器不必驚官動府。農(nóng)村沒有法律,只有規(guī)矩。所以處理家務事,不用請法官,只需把族長請去,將雙方招來一陣痛罵,什么矛盾都能化解。再不濟,就把支書叫去,將雙方分別弄到一處,一熊二嚇唬,一般也能化干戈為玉帛。
可是,現(xiàn)在這兩招似乎都不管用了,你把族長叫了去吧,那些小年輕壓根就不把這些糟老頭子放在眼里,要真打起口角來,他們也是一套一套的,還不時整出些外邊社會上花里胡哨的新鮮詞,你老頭聽都沒聽過,見都沒見過,只有干翹胡子瞎瞪眼的份兒,干脆,氣出病來不合算,所以現(xiàn)在誰家鬧家務去請族長,族長往往自知無奈,退避三舍。就算請支書吧,好像支書的價碼也隨著日月流失了許多,真要碰上那種不講道理的小媳婦小伙子,不買你帳,反過頭來跟你紅臉也不是不可能。
“你快去吧,誰不知道,那個索虎家的是個厲害角兒,說不準她還真敢推她婆婆幾把,弄出事來可不好啦!”到底還是女人沉不住氣。
“要真推兩把也好。就索虎他爹那兩口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上梁不正下梁歪,沒教育好孩子,也該叫他受受懲罰。再說了,就算我這時候過去,大不了我把索虎兩口子罵一頓,能保證他公母倆往后不罵老人嗎?這次我非得給他治絕根兒了不可?!?/p>
20分鐘過去,李光緒的手機急切地響了起來,還是那個閨女,她說嫂子打她娘了。
李光緒迅速站起來,按了一串號碼。
一袋煙功夫,大門口就傳來警笛聲。李光緒笑了笑照樣喝他的茶。
“索虎兩口子叫派出所給帶走了,也該拾掇拾掇這兩口子,忒不像話了。”村干部走進李光緒院子,臉上都有一種解恨的快感流露出來。
不一會兒,索虎他娘急火火跑進來。“他三哥啊,索虎他兩口子叫派出所給逮去了,你跟他們熟,可得給找找去,別叫他們罰他倆啊?!?/p>
到底是天下父母心啊?!艾F(xiàn)在知道心疼了,你說你一個當家長的,挺著一張臉跟那個兒媳婦當街罵,丟人啵?往后,那孫子孫女怎么叫你一聲奶奶啊,當老人就得有個當老人的樣兒,你看人家誰跟你家一樣沒大沒小的?要我說,像索虎這樣不孝順的人,叫派出所干脆給拘留算了,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么用???”
一陣夾槍帶棒的話,把個索虎娘臊得臉通紅,灰溜溜地走了,路上逢人就說:這回俺可丟煞那個人了,往后俺要再跟那孩子對著罵,還算人嗎?
索虎娘走后,李光緒走回屋子,摸出手機。
“李所長啊,我是光緒!”
“哦,李書記!你好!你打了電話,我就安排人去了,這不,索虎他兩口子逮來了?!?/p>
“我也說這個事,索虎那兩口子跟他娘鬧家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這次請你們出馬,就是想徹底把他扭轉(zhuǎn)過來,要不俺村這個村風什么時候好轉(zhuǎn)?。俊?/p>
“是啊,你放心,我這次就讓他們嘗嘗法律的滋味?!?/p>
“嗨,就算按照法律也就是罰點款,壓根起不了根本作用。這樣,你就算幫幫我,讓他倆在你那里蹲上一宿,好好嚇唬嚇唬他倆,到明天頭晌午我去你那里領他,到時你就告訴他看我的面子放了他們。回來后,我來管束他,比你罰他要起作用?!?/p>
“哈哈,對,你這樣處理,是比我罰他起作用。這叫一箭三雕啊,行,就聽你的。”
第二天吃完早飯,李光緒就開車進了派出所。
“三哥啊,三哥,你快給他們說說,放我出去啊!”索虎一眼看見李光緒進來,立刻像見到了活救星,趕緊站起來拉住李光緒的衣服。
“蹲下,誰叫你站起來的?蹲下?!币贿叺拿窬⒖袒⒅?,打雷一樣的嗓音把索虎再次按倒在原地。
“在這里等著!”李光緒也虎著臉,走了出去。
一剎兒的工夫,李光緒跟李所長兩人走進來。
“起來吧,要不是你書記說情,非把你倆送到縣城看守所關他個仨月倆月的,還敢打罵老人,觸犯法律了知道啵?算了,這次就不追究你倆了,跟你書記回去吧!往后再敢犯渾,誰說了也不行?!?/p>
索虎兩口子就跟得了特赦一般,點頭哈腰,涎著臉,跟李光緒上了車。
李光緒沒讓他倆回家,而是直接走進了自己的院子。進了門,李光緒就撩開大腳板子,朝著索虎就踹上了?!澳氵€算個男人嗎?跟你媳婦一起罵你娘罵你爹,將來你的孩子就敢回過頭來罵你倆。一家人過日子,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個大男人,連這熊事都處理不了,還活著干什么,快找個“墻尖角”(方言,意為墻基)撞死去……”
這時,無論李光緒怎么打怎么罵,索虎兩口子都心服口服,畢竟還是支書的臉大,到了派出所,所長都客客氣氣的,說要人就要出來了,昨天他倆在那間屋子了蹲了整整一夜,滋味不好受啊。
這天晚上吃過飯,索虎抱了一箱酒進了李光緒的院子。“三哥,這回多虧了你,也沒別的東西,一箱酒,表表我的心意吧!”
“索虎,你一看就是欠揍,我把你提出來,你給我來送酒;你罵你爹你娘那么狠,你剛叫派出所帶走了,你娘就哭咧咧地來求我,叫我?guī)兔θグ涯銈z要出來,她就怕派出所的人為難你。要不是你爹你娘出面,我才懶得管你哩。你說,你給我送酒,你給你爹你娘送什么???”
李光緒一席話,把索虎感動得不行。唉,說到底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爹親娘的,當時一時犯渾,可是事情過去后想想,自己辦的還真不叫人事。
“別杵在那里礙眼了,快去,抱著這箱酒找你爹去,陪個不是!你要敢留到我這里,我順著墻頭給你扔出去?!崩罟饩w一瞪眼,索虎嚇得趕緊抱起酒來跑了出去。
索虎走了,李光緒沒有上床睡覺,他在想,自己處理索虎這件事,成倒是成了,可畢竟用了一個苦肉計。這樣的計策,只能用一次,不能用起來沒完沒了。要想改換李樓村的村風,得從長計議,用點實招才行。
那一夜,李光緒基本沒有合眼。第二天他就把支部成員都喊了來。提出全村投票,評選孝順媳婦,賢惠婆婆,選出來后,咱們從大喇叭上宣揚他們的事跡,還要給他們戴紅花,拍照片,整個事跡公開欄,叫全村人都跟著學習。
李光緒的提議立刻得到了支部成員的贊同。這可是個好辦法。
短短一周時間,李樓村的孝德宣傳欄就樹立起來了。那些經(jīng)常受子女氣的老人們,看到這個,都感動地掉眼淚?!肮饩w這個法好啊!俺那孩子多少日子不偎俺的邊了,昨兒就跑過來,給俺說了一晚上的貼心話?!?/p>
2012年,齊河縣組織全縣范圍的鄉(xiāng)村文明行動大觀摩。每鄉(xiāng)鎮(zhèn)自選兩個村參加。李樓村當之無愧。還是頭一次,這么多縣里的領導們呼啦啦走進李樓村,村民們還不適應,有的看到四五輛嶄新的考斯特進了村,嚇得趕緊躲閃,有的甚至不小心踩到了睡覺的狗尾巴上,惹得狗兒慘叫著逃跑。
在聽完李光緒的匯報后,縣里主要負責同志不約而同地走到這位老人面前,動情地告訴說:老李你干得很好,給全縣的支部書記做出了表率,我們代表縣委縣政府感謝你。
過后,李光緒來到村口,極目遠眺,望著成片成片的莊稼,還有齊刷刷茂長的樹木。他感覺有一個新的生命正在體內(nèi)孕育,那個小家伙卻似調(diào)皮得很,隨時都會長出腿腳,沖出老李的軀體,朝遠方奔去。
作者簡介:
石勇,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報告文學《黃河岸邊造海人》、《大轉(zhuǎn)型》、《一位村支書的人生突圍》,現(xiàn)供職于山東省齊河縣委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