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白
朋友手機上曬圖,并寫了幾句話,其中有“含蓄”一詞。我突然感覺,這個詞久違了。很美的一個詞,很美的一種表達方式,怎么有點生疏?
我想重新把它記住。
可是,幾小時后,想到有這么美妙的一個詞,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就像從來沒看到過一樣。于是,我只能再到手機上尋找朋友發(fā)的圖文。
當天半夜醒來,又想到朋友手機上的這個詞,卻如針沉湖底,沒有一絲動靜。一個詞的遺忘,令人沮喪。于是,起床,摸黑打開手機,讓這個詞現(xiàn)身。身心一折騰,亮眼望天明。
幾年前,曾有一次相似的經(jīng)歷。突然想起母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誠懇。過后,腦子里除了母親講到這個詞時的表情,“誠懇”二字卻飛遁無跡。
朋友安慰我,忘詞,除了記憶力退化之外,更多的是與這個詞不常使用有關。
這個說法,讓我受用。
口出“誠懇”二字,除了有遠見的家長對小兒有所告誡,已經(jīng)很少在談天說地中聽到了。而“含蓄”一詞,幾近絕跡。那種委婉的表達,已被長久地棄用,令人可以咂摸意味、曲徑會心的感受,也無從體驗了。有人還會把含蓄看成做作、酸腐。而與之相反的表述,卻大行其道:直接、坦率、爽快。自然,這不是一些令人不快的詞,在人際交往時,在某個事項的討論中,這樣的表達方式,有利于雙方的溝通和理解。可是,排斥了“含蓄”一詞,實際上是舍棄了又一種交流方式,也舍棄了一次往往可以讓人回味的心靈抵達。
市井坊間,看多了因為直接、爽快,乃至露骨的表述、交談、辯駁,所帶來的熱鬧場景。原本可以心平氣和交流的,卻各自一吐為快,不惜傷害對方的自尊,引得怒目相視,直至河東獅吼、拔刀助威。而仍然知道有“含蓄”一詞,并以這種方式在生活中交流的,成了鳳毛麟角。
有一鄰居,保姆入門后,常忘擦拭桌面的角落。他笑說,你不要虧待了這些立于暗處的桌子呢。保姆一笑。從此,孤立角落的桌面天天如鏡。這個最容易讓人直爽批評甚至頤指氣使的對象,一旦自尊受損,便極易使矛盾激化。他卻以含蓄的提醒,巧妙地讓批評入心。
其實,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含蓄是一種充滿智慧的表達方式,體現(xiàn)著對人性的參悟。無論是對幸福、災難、分離、愛情的描述,還是對表揚、批評、辨解、責難的表達,都因為有了各種隱喻的運用,有了旁敲側擊的敘說,有了曲意委婉的語言,而變激化為舒緩,讓災禍少焦心,使情感意味深長。那些調(diào)侃、自嘲式的幽默,更使“含蓄”有了獨特的靈性。
而且,含蓄的交流,還有著獨特的文化意趣,但也往往需要以雙方的文化認知為基礎。
前不久,結伴去旅游,在四川一古鎮(zhèn)的小街上,有村姑出售用紅豆串成的項鏈。一位年已七旬的長者,在攤位前認真挑了一款放入袋中。有人打趣,送誰???他開心地說,回家給老婆戴上。我當即跳出了“此物最相思”一句。如果老人與他的太太,其中有一位沒讀過王維這首詩,眼前正發(fā)生的“紅豆項鏈”的故事便不會出現(xiàn)。至今想來,這小攤前的場景仍讓我心動。我想,他太太戴上這串紅豆項鏈,那一份愛意一定會讓她甜醉。她感受到的相思之情的雋永,哪里是當下直呼“三個字”可以比擬。
含蓄的淡卻,是因為對文化的漠視嗎?
朋友曬圖的旁白,“含蓄”兩字,是描述一種植物枝葉的生長。我沒看出綠葉的含蓄姿態(tài)。我想,是朋友心中的含蓄投射在了這棵植物上。
這讓我有信心記住“含蓄”這個詞。
我曾經(jīng)寫過關于“誠懇”“單純”“謙恭”的小文,是怕忘記這些詞,會使自己產(chǎn)生焦慮;也想對我的朋友們有所提醒:讓這些詞致用于自己的生活,可免遭遺忘之苦?,F(xiàn)在,在這些詞組里,我又加上了“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