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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上紀聞

2019-09-10 07:22林希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爹小鎮(zhèn)

沽上者,津地俗稱也。

津沽一帶,原為灘涂之地,退海之后,殘留七十二沽,或謂七十二洼,土著民眾傍洼而居,或耕或織,或商或漁,和睦相處,溫飽即安。津人天性和善,吃苦耐勞,鄰里和睦,市風(fēng)肅正,果然人間福地也。

近代開埠以來,津沽一帶領(lǐng)西風(fēng)之先,工廠林立,高樓群起,更有精英人士聚集定居,不多時,天津已成為世界繁華大都市了。

繁華都市,八方民眾雜處,水旱碼頭,人人辛勤奮斗,或興或衰,或成或敗,每日皆有感天動地的表演。

不才如我,寓居沽上八十五載,沽上乃天下趣聞、奇事繁生之地,記下幾宗市井怪談,以為消遣,倒也樂事。

《沽上紀聞》,非史非文,多是市井閑雜無聊傳聞,于人無所教益,于己無所成就。遲暮之人,教化民眾,早已無能為力,傳世流芳,更非吾輩所能。天生我材必有用,身無重任在肩,胸?zé)o大志于心,隨意文字,聊作自娛。

如是,便有了這不成體統(tǒng)的幾則粗俗文字,鄉(xiāng)中諸賢知我憐我,寬宥體恤,如此,就任我放肆了。

歉歉。

唐敬山開車進山

天津娃娃唐鎮(zhèn)山,為了拜師學(xué)藝,更名唐敬山,說起來還真是一樁奇聞了。

先從唐鎮(zhèn)山說起。

鎮(zhèn)山是個苦命孩子,自幼失去雙親,幸虧舅舅心好,把剛剛十歲的小鎮(zhèn)山領(lǐng)到家里,當親生兒子養(yǎng)著。

小鎮(zhèn)山的舅舅,膝下無兒,小鎮(zhèn)山的舅娘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如此得了個美名,噸半二爺。

噸半二爺是個手藝人,也沒什么拿手的本事,修理匠,修車。修什么車?膠皮車、三輪車、自行車。每天拎著個木箱子,坐在車來車往的十字路中,等候生意。膠皮車、三輪車有什么修理的大活兒呀,最常見的修理活兒,就是補帶。膠皮車、三輪車內(nèi)胎泄氣了,找到噸半二爺,一會兒時間就修好了。

有時候也有大活兒,車輪龍了,也就是不圓了,跑起來顛了,找到噸半二爺拿拿龍,算是技術(shù)活兒。一般只會補帶的修理匠,不會拿龍,跑起來還是顛。

小鎮(zhèn)山在舅舅家里,很是勤快,水缸沒水了,柴火不夠用了,小敬山不用舅娘支使,自己就把活兒做好了。

家里沒有什么事情,小鎮(zhèn)山就跟著舅舅出攤兒。幫著打氣,遞工具,擦擦車,干點兒零活兒。有時候活兒多,小鎮(zhèn)山就跟著舅舅學(xué)著干,小鎮(zhèn)山機靈,小活兒學(xué)得快,補帶的活兒,干得比他舅舅快。就說扒車帶吧,小鎮(zhèn)山把車轱轆卸下來再用兩把螺絲鉗子一轉(zhuǎn),外帶就扒下來了,修車的人看得直拍巴掌,“好小子!”小鎮(zhèn)山聽得心里美滋滋的。

轉(zhuǎn)眼,小鎮(zhèn)山十八歲。舅舅老了,白天可以頂半天,晚上,再趕上天冷,小鎮(zhèn)山就不讓舅舅出去,一般小活兒,小鎮(zhèn)山自己干了,太麻煩的活兒,明天您老再辛苦跑一趟,這個活兒,我拿不準,怕弄壞了您的車。

就算是小活兒,小鎮(zhèn)山一晚上也能掙幾元錢,為此舅舅舅娘對小外甥特別好,每天深夜小鎮(zhèn)山回來,總給他煮碗面條,還來個臥果兒。

這一天,下大雪,街上一個人沒有,更沒有一輛車,小鎮(zhèn)山坐在十字路口,凍得直哆嗦?;丶野桑煌砩蠜]掙幾個錢,誰敢保明天準有活兒干?一連三天沒有活兒,一家人就要挨餓。唉,再等等吧。

越等越?jīng)]活兒,小鎮(zhèn)山一陣迷糊,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中一個聲音把小鎮(zhèn)山喚醒,小鎮(zhèn)山睜眼一看,面前站著一個人。

這人好怪,一件大棉襖,裹著腦袋瓜子,哆哆嗦嗦凍得上牙磕下牙。

“大哥大哥,麻煩你了!我呀我呀,騎車買東西,把車鎖在門外,出來一看,車鎖匙丟了?!?/p>

順著說話的聲音抬頭往上看,面前的來人,肩上扛著一輛自行車。

說著,對面來人將肩上的自行車放下。小鎮(zhèn)山是何等精明的人兒呀,一眼他就看出來,一輛鳳頭。

不對,玩鳳頭自行車的少爺不會穿大棉襖,更不會半夜大雪天自己出來買東西。這事蹊蹺,雖然不敢說是偷車的吧,至少來路不正。

小鎮(zhèn)山一面琢磨著,一面走過去,端詳這輛自行車。這一看,扛車來的人有點兒毛了。小鎮(zhèn)山問扛車來的人,你這車鎖是原配,還是后裝的?

“原配原配,哦,后裝后裝的?!?/p>

“不對,不對,這鎖頭絕對不是后裝的,鳳凰原配鎖,綠色的?!?/p>

“哦,哦。”扛車來的人支吾了。

“再說,開鎖的事,警察局有吩咐?!?/p>

一說出“警察”二字,來人慌了,他把車子放下,慌忙地對小鎮(zhèn)山說,我再去找找鑰匙。說罷,他把自行車放下,回身就跑得沒有影兒了。

看著這輛鳳頭車,小鎮(zhèn)山正琢磨它的車鑰匙是怎么丟的,忽然看見不遠處搖搖晃晃走過來五六個人,穿著警察局的黑制服,一路走著一路罵罵咧咧地喧嘩,小鎮(zhèn)山猜出一定是警察們半夜三更出來辦案,滿肚子不高興,又不敢不服從,嘴上自然沒有好聽的。

“介(天津口音,即這)你媽大雪天,上哪兒找去?!?/p>

“少你媽廢話,天亮前找不回來,這個月的補貼就泡湯了?!?/p>

小鎮(zhèn)山是何等精明的人呀,只幾句話,他就猜出來一定是什么東西丟了,警察局派出人來尋找,找不到還要處罰。

“喂,大哥。”

走在前面的一位警察沖著小鎮(zhèn)山招呼了一聲。

“我?”

小鎮(zhèn)山疑惑地詢問。

“問的就是你?!?/p>

“副爺,有嗎事您老吩咐?!?/p>

小鎮(zhèn)山不敢怠慢,一步迎上去,向警察問著。

“看見偷自行車的了嗎?”

“沒沒沒看見?!?/p>

小鎮(zhèn)山正支吾地回話。

“啪!”

一個大脖溜從背后打了下來,小鎮(zhèn)山捂著脖子還要爭執(zhí),打人的警察一把抓住小鎮(zhèn)山的衣服領(lǐng)子,大聲呵斥道:“說,說,人哪兒去了?” “誰誰誰……” “你還和我們裝傻,早看出你們的二仙傳道,前面有人下貨,你在這兒接貨?!?/p>

說著,警察把小鎮(zhèn)山身旁放著的那輛自行車抓了過來。

“說,說,介是嗎?”

“介介介……”

小鎮(zhèn)山還要解釋,五六個警察早你一拳我一腳把小鎮(zhèn)山按在了地上。

“我我我……”

不容小鎮(zhèn)山解釋,一陣拳打腳踢,把小鎮(zhèn)山打得在地上直打滾。

重重又是一腳,小鎮(zhèn)山被踢出好幾步遠。一個警察跑過去,抓著衣領(lǐng)把小鎮(zhèn)山提起來,大聲地訓(xùn)斥:“哪條道上的?告訴你師傅,下貨長點兒眼,知道這輛車是誰家的嗎,老英租界德士古陳家二少爺?shù)摹0胍谷騺黼娫?,說天亮之前若不把車子送回去,封了警察局的門。王八蛋,你們膽子也太大了,誰家的食兒都敢吃?!?/p>

一通黑話,小鎮(zhèn)山一句也沒聽懂,他只是猜出剛才扛自行車的那個人是小偷,結(jié)果偷錯了人,警察在他這里發(fā)現(xiàn)了自行車,把他當成偷車的同伙。冤死人呀。

“副官,副官,我我我……”

“叫喚嘛,算你今天好運氣,警官沒在家,我們放你一馬,告訴你師傅,別忘了我們的好處,走,走,把車子扛到警察局去?!?/p>

“我我我……”

“你去不去?”說著,警察又掄起了巴掌。

“我去我去?!?/p>

“走!”

半夜三更,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幾個警察在前,小鎮(zhèn)山扛著自行車在后,晃晃悠悠地走著,路上幾個警察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說的都是局子里的事。倒霉的差事都是咱幾個的,好幾檔肥差都派到別的支隊去了,媽的,以后遇見什么事,咱也躲,這年頭打架不要命,沒有一點兒好處,濺一身血……如何如何。

幾個警察悠哉游哉地走在前面,小鎮(zhèn)山扛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跟在后面。忽然一聲大喊,砍死人啦!小鎮(zhèn)山猛然抬起頭來一看,就在不遠的地方,一盞微弱的燈光照著一家小飯鋪,一群人從里面跑出來,又一群人從里面追出來,明晃晃幾把大菜刀,猛烈地揮舞著,被砍傷的人慘烈地喊叫著,砍死人啦砍死人啦!

明明是兩撥人打起來了,小鎮(zhèn)山不敢看,只想著早早把自行車扛到警察局,然后求他們放自己回家,已經(jīng)快到后半夜了,舅舅舅娘多不放心呀。

小鎮(zhèn)山看見人揮刀打架,心想,警察們一定要過去查看,沒想到這幾位爺就像什么事也沒看見似的,還是慢慢地走著。

“哎呀,查夜的警察來了,砍死人了,砍死人了!”

打架的人發(fā)現(xiàn)警察走了過來,更是向著警察大聲喊叫。小鎮(zhèn)山心想這下麻煩了,天知道這場架打到什么時候,回家的事更沒指望了。

只是小鎮(zhèn)山萬萬沒有想到,就在對面打架的人向警察跑過來,要拉警察去拉開打架人群的時候,呼啦啦,一陣風(fēng),前面走著的警察,一下子,都跑得沒影兒了,就像是一股熱氣蒸發(fā)了一樣。

“咦,人呢?”

“警察,警察!”小鎮(zhèn)山被迎面跑過來的人抓住,一個勁兒地喊叫。

“我我我……我不是警察?!?/p>

“哎喲,明明你們一隊警察出來查夜嘛,怎么你不是警察呢?!?/p>

“我我我真的不是警察?!?/p>

小鎮(zhèn)山幾乎央求對面跑過來的人,別把他當警察。

“我是給副官們扛自行車的,你們聞聞我身上一股機器油味?!?/p>

對面跑過來的人真在小鎮(zhèn)山身上聞了聞。

不對,這孩子不是警察,警察身上有酒味、煙味,警察身上沒有機器油味。眾人這才放了小鎮(zhèn)山。

小鎮(zhèn)山扛著自行車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他舅舅和舅娘站在門外,正向遠處張望,看見小鎮(zhèn)山的身影,他舅娘一聲:“鎮(zhèn)山,你可回來了?!闭f著,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

舅舅倒不太激動,拉過小鎮(zhèn)山就問,你跑哪兒去了。在舅舅、舅娘的簇擁下,小鎮(zhèn)山走進房里,喝了口水,開始一五一十地向舅舅、舅娘敘說了今天晚上的遭遇。

說到最后,有驚無險,舅娘又感嘆著謝過了蒼天,照顧著小鎮(zhèn)山吃飯去了。

可是,那輛自行車怎么辦呢?

“先讓孩子睡覺,有嗎事明天再說。”

“路上聽警察說,這輛車是舊英租界德士古陳家二少爺?shù)摹!?/p>

“哎喲,德士古陳家,那可是惹不起的祖宗!快快,先給人家把車送回去,等到天明陳二爺鬧到警察局,全天津衛(wèi)搜查,查到咱們家,找到這輛車子,拉到警察局,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呀!”

別睡了,趕緊奔舊英租界。還是小鎮(zhèn)山扛著自行車,怕小鎮(zhèn)山不會說話,舅舅跟在后面,一溜風(fēng),就跑到老英租界了。

“站??!”

還沒找到德士古陳宅,呼啦啦,十幾個警察就圍了上來。

“干什么的?”

“給德士古陳爺家送車?!?/p>

這么著那么著,舅舅向警察稟告明白這輛自行車的來龍去脈,警察包圍圈才散開,一個警察指著不遠處的一幢小洋樓,看見了沒有,那幢小洋樓,就是德士古陳家。

“謝謝副爺?!?/p>

一個警察在前面引路,舅舅壓在后面。小鎮(zhèn)山扛著自行車,才走了幾步,警察就大聲地喊了起來。

“陳爺!自行車給您老送回來了?!?/p>

應(yīng)聲,陳家小洋樓里走出一個人來,二十來歲,想來一定是陳家的二少爺了。

小陳二爺架子好大,走出門來,抬眼望望天空,晴空萬里,今天天氣不錯,又垂目看看面前的警察,說了一句話:“放下吧?!闭f著,好像還遞給警察一個小信封。

警察連連地鞠躬致謝。

這個警察倒是厚道,自己領(lǐng)了賞錢,還想給小鎮(zhèn)山和舅舅爭一份。

“這車子是人家二位送回來的?!?/p>

“哦哦?!?/p>

小陳二爺嗯了一聲,也沒看小鎮(zhèn)山和舅舅,隨手掏出一張小名片,交到小鎮(zhèn)山手里,下午,上公司找我去。

小鎮(zhèn)山轉(zhuǎn)手將名片遞給舅舅,舅舅看了一眼,似是嚇得驚叫了一聲,?。?/p>

從舊英租界出來,小鎮(zhèn)山問舅舅:“你剛才看名片的時候,怎么喊了一聲?”

“你知道這位爺是誰嗎?”

“誰?”

“光復(fù)汽車行經(jīng)理?!?/p>

哎喲,光復(fù)汽車行,誰不知道呀!天南海北的老客跑到天津,托人情,走關(guān)系,找到光復(fù)汽車行買光復(fù)牌大汽車,沒點兒門路的還真排不上號。

“去,咱給他把車子送回來了,好歹他也得有點兒表示。

下午,估摸著小陳二爺可能有點兒時間了,小鎮(zhèn)山和舅舅來到光復(fù)汽車行,拿出名片,說是要見陳經(jīng)理。樓下的老頭端詳了他二人一眼:“你們是早上送自行車的人吧?”

“是是,您老怎么知道的?”

“經(jīng)理吩咐過的,你們到后河沿,大庫房,經(jīng)理說有一輛光復(fù)牌大汽車讓你們開走??禳c兒,別誤了時辰,晚了讓別人開走,再找經(jīng)理他可就沒時間了?!?/p>

“怎么著?”

小鎮(zhèn)山和舅舅還沒鬧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電話鈴響,門房老人接完電話,連聲地是是是,放下電話,跑著上樓去了。

“走,看看去,就算他放屁,咱也不賠本?!?/p>

果然,光復(fù)汽車行大院里真停著一輛新裝成的大汽車。

光復(fù)汽車行,有來頭,更是一樁不為人知的天下奇談。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普天同慶。

突然一條消息傳到天津,說是抗日期間,從緬甸到大后方,有一條戰(zhàn)時運輸線,緬滇公路,為支援中國抗日戰(zhàn)爭運輸物資。日本軍隊每天多少架飛機對緬滇公路狂轟亂炸。許多英雄司機英勇犧牲,也有許多載重汽車被日本飛機炸毀。

戰(zhàn)爭結(jié)束,中美兩國政府將犧牲在緬滇公路上的英烈們的遺骸送回家鄉(xiāng),更對家屬們做了種種安撫,至于那些被炸毀的汽車,一直趴在緬滇公路的山溝里,沒有人清理。

對此,天津商人動了心思,將趴在緬滇公路山溝里的殘毀汽車搜取回來,不也是一筆財富嗎?那些被炸毀的汽車,仍然有回收的價值。于是,昨天夜里丟自行車的小陳二爺他老爸就干起了這宗生意。他們設(shè)立公司,派人先去緬滇公路勘查,勘查回來的消息說,緬滇公路山溝里被炸毀的汽車太多了,有的就是壞了一個部件,還有的就是壞了一只轱轆,發(fā)動機一點兒沒壞,只要把這批廢東西拉回來,找?guī)讉€把式整理整理,一定能攢出好車來。

就這樣,老陳二爺出資,小陳二爺出面,在天津成立了一個光復(fù)汽車行,沒多少日子,光復(fù)牌載重大汽車問世。喲嗬,可了不得了呀,抗日勝利,百業(yè)待興,未及一年時間,天津率先制造出了載重大汽車,眼看著中國的時運來了,一連兩三年,天津國民經(jīng)濟GDP世界領(lǐng)先。

小鎮(zhèn)山和舅舅拿出小陳二爺?shù)钠?,大庫房的先生接過名片看了看,對舅舅說,好大的面子呀,這輛車今天早晨才攢好,好幾個老客等了半個月,經(jīng)理吩咐留著一會兒有人拿名片提貨。說是給小陳二爺把自行車找回來了。啉,那可是我們經(jīng)理的命根子呀,從小就愛玩鳳頭自行車。聽說后半夜車子不見了,驚動了老爺子,打電話到警察局,吩咐天亮前把自行車送回來,人家少爺有一場早場電影。

哦,又有學(xué)問了。

早場電影是怎么一回事?早場不是學(xué)生半價場嗎?不是那個早場,人家小陳二爺看的早場,在光明電影院二樓小放映廳,只有二十幾位觀眾,放映從美國軍艦上調(diào)過來的片子,有分教,十八禁,為什么要早晨演,下午人家美國軍艦要放映,片子放出來,中午十二點之前必須送回去。

自行車找不到了,你說小陳二爺著急不著急。

小鎮(zhèn)山和舅舅兩個人看了看停在大院里的大汽車,眼睛亮了。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呀,發(fā)財了發(fā)財了。從此噸半二爺再不必擺小攤干修理零活兒,小鎮(zhèn)山也不必晚上接替舅舅掙些零錢補償日用了。

“開走呀。”看管汽車的伙計有點兒不耐煩了,催促他們趕快把車子開走。

只是,只是,這么大的汽車,兩個人推不走,也拉不動,噸半二爺莫說是開車,他連汽車都沒坐過,怎么辦?爺兒兩個干瞪眼了。

“我給你們找個人吧,八爺,老車把式了,人厚道,又是小陳二爺?shù)慕磺?,不要錢。”

就這么著,一輛全新的光復(fù)牌大汽車,八爺開著車,里面坐著噸半二爺,車斗上站著小鎮(zhèn)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開到了噸半二爺家門口,呼啦啦方圓幾條街的鄰居全跑出來看熱鬧。 “哪兒撿的?” “噸半二爺居然有錢買大汽車,天下奇談了!一定是哪位把式開著車,突然心臟病發(fā)作死在路上,噸半二爺把死人埋了,汽車就自己開回來了。

“少打聽閑事,這年頭知道的事情多了,沒好處。”

大家覺著此事蹊蹺,誰也不再追問了。

門外停著一輛大汽車,惹來許多麻煩,頭一宗,警察局查夜,妨礙交通。其實噸半二爺家門前沒有人走路,不行,那也妨礙交通,而且危險,不小心汽車被風(fēng)刮倒了,正好有一個人從旁邊走過,砸死了,怎么辦?交管理費,警察局替你照應(yīng)著。

而且,而且,大汽車是賺錢的家伙呀,明明一部賺錢的家伙,放在門外,按月交錢。賠了,賠了。咱也開汽車掙錢去吧?

可是,那要先學(xué)開車呀,五十不學(xué)藝,噸半二爺快六十了,學(xué)不成了,就讓小鎮(zhèn)山學(xué)去吧。

八方打聽,車把式們說天津光復(fù)汽車行攢車的八爺,是老把式,跑了十幾年大西北,前幾年出了一次車禍,傷了一條腿,不能開車了,八爺人品好,脾氣更好,保舉小鎮(zhèn)山跟八爺學(xué)徒去吧。

說起八爺,有印象,前幾天提車,就是八爺給開回來的。帶上一份登門禮,自然就是錢了,行里的規(guī)矩,六百六十元,圖的是個吉利,六六大順。定了一桌酒席,到時候,眾人來到飯店,請來一位大了主持儀式。八爺自然人了正座,小鎮(zhèn)山坐在下座。酒過三巡,拜師大典,小鎮(zhèn)山跪地磕了三個頭,大了遞過一杯酒,小鎮(zhèn)山舉過頭頂敬送到師傅座前,師傅正要接過,主持人大聲宣讀拜師文書:

“師道大矣哉,入門授業(yè)投一技所能,乃系溫飽養(yǎng)家之策,歷代相傳,禮節(jié)隆重。今有民家小子唐鎮(zhèn)山情愿拜于八爺門下,受業(yè)學(xué)徒開車技術(shù)……

如何如何。

只是,就在主持人大聲讀文書的時候,師傅八爺突然站起身來,二話沒說,大步走出了大廳。

咦,八爺翻車了。

眾人大吃一驚,紛紛追出去。八爺,八爺,您老這是怎么了。

人們猜想,八爺撒酒瘋,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悔了拜師約定,或者是拜師禮金給少了。

不對不對。八爺?shù)木屏慷锊怀圆耍裉熘灰槐?,不至于醉呀。二來,今天的拜師禮金不少呀。打聽過了,馬連良收徒,拜師禮金,十六兩黃金;拜到八爺門下,噸半二爺奉上的拜師禮金六百六十元關(guān)金法幣,折合十八塊袁大頭,白銀十六兩,行啦。

“八爺,八爺,您老慢走,哪地方不夠板,得罪您老了,您盡管說話?!?/p>

攔住八爺?shù)氖钦垇淼拇罅?,操辦一堂事,不容易,辦砸了,傳出去,市面上傷了名聲,飯碗丟了。

看在大了的面上,八爺收起腳步,回頭對大了問道:

“徒弟姓嗎?”

“姓唐?!?/p>

“叫嗎?”

“鎮(zhèn)山……哎喲!”啪啪兩聲,大了一連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我渾蛋,我渾蛋!”

大了一步跑回來,一把將小鎮(zhèn)山拉起來,拉到噸半二爺面前,大聲喝道:“改名字。”

“怎么了,這名字是從一初生就起的,怎么一時之間,就要改呢?”

“開大汽車,跑山路,進山之前,要跪地磕頭拜山,口中叨念,學(xué)徒某某進山打擾,求山神一路保佑。你他媽一說名字叫鎮(zhèn)山,你能鎮(zhèn)山還他媽拜山干嗎?”

“改改改,立時就改?!钡降讎嵃攵斢悬c兒文化,立即就給外甥把名字改了。

小鎮(zhèn)山改名小敬山,正式開始學(xué)習(xí)開車了。

八爺尊姓大名,無關(guān)緊要,天津汽車行里提起老把式八爺,人人交口稱贊。八爺開車幾十年,西北老客買了什么重要的物資,寧肯等半年,也一定要請到八爺開車。當年八爺自己有一輛大汽車,生意一樁連著一樁,很是賺下了家當。

八爺混得這樣好,怎么到光復(fù)汽車行干活兒去了?

唉,別提,提起來,八爺氣得蹦腳罵那個王八蛋。

這樁倒霉事到時候再說。

八爺年輕時喪妻,膝下無兒無女,因為那件倒霉事,至今沒有再娶,就是孤身一人過著,收了徒弟小敬山,生活上有人照料,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汽車行學(xué)徒,雖說是學(xué)徒三年,其實三年過去,遇見好師傅,也許能讓你知道油箱怎么打開,怎么往油箱里加油,那個神圣的駕駛室,根本不讓你進,至于那個方向盤,行里說是大輪,你根本摸不著。

讓你學(xué)會開車,師傅吃誰去?

八爺厚道,小敬山被領(lǐng)進門,學(xué)習(xí)擦車的時候,八爺就把汽車結(jié)構(gòu)給小敬山講明白了,小敬山這孩子也機靈,什么事,說一遍,就能記住,不必師傅再嘮叨。半年之后,八爺開著車子到郊外轉(zhuǎn),到了人少的時候,八爺就讓小敬山開車。

小敬山倒也挨過大脖溜,開著開著走神兒了,啪!一巴掌打在脖梗子上,想嗎了?

小敬山連連改正錯誤,第二次,再不犯了。

最最重要,八爺帶徒弟,有言在先,學(xué)藝先學(xué)做人,行里的規(guī)矩,一定牢牢記住。不許東瞧西看,開車走在路上,馬路那邊一位大摩登,隨便瞟一眼,不算居心不良,萬一這時候有人過馬路,你一走神,出事了,這行飯別吃了。不許順手牽羊,開車過農(nóng)村,看見鄉(xiāng)下人家門外掛著棒子、辣椒,順手揪一把,不算偷竊,以后你再走這條路,鄉(xiāng)親們在地上挖溝,不放你過去。不許見困不助,跑車路上有人揮手搭車,你猛踩油門闖過去了,明天外邊凍死一個人,說不定就是你爸爸。明白嗎?學(xué)藝先學(xué)做人,就是這個道理。

此外,個人品德,不戧火,不斗氣,等等等等,連路上屙屎撒尿,都有規(guī)矩。八爺一一告誡,小敬山記在心間。八爺說,我不迷信,不拜佛,不拜教堂,可是中國人這些老規(guī)矩,條條都是鮮血換來的。

說著,八爺拉開褲管,啊的一聲,小敬山嚇得喊了出來。

八爺腿上,好大一個疤。

多少年前,跑車過太行山,車到山前,八爺下車磕頭,拜山。押車的一個渾蛋,就是不下車,看見八爺跪在地上磕頭,他還在車上喊叫,狗頭不受,狗頭不愛。八爺不和他一般見識。進山之后,看見樹杈上一個鳥窩,兩只小鳥喳喳叫得好聽。那個跟貨押車的喊著停車,跳下車就把鳥窩取下來了,看兩只小鳥,也是喜愛。不多時間,這家伙玩兒膩了,一揚手,把剛剛出生的小鳥扔出去了。那家伙正哈哈大笑,一個拐彎,八爺說,只覺得一陣天昏地暗,等醒過來,自己已經(jīng)躺在一戶農(nóng)家的土炕上了。

救人的鄉(xiāng)親說,車里那個人沒救活,八爺命大,撿了一條命。養(yǎng)了半個月,八爺回到天津,天津正骨科蘇大夫,沒鋸?fù)?,把摔得粉粉碎的骨頭接上了,只是,不能再開車了。

八爺開車這些年積攢下的錢財,也花光了。

明白嗎,世上一草一木,一石一泉,都有靈性,可以不信,不可以不敬,人活在世上,要規(guī)規(guī)矩矩。

對了,這就是八爺傳授給小敬山的傳世絕技。

市面上傳言,說八爺收了個好徒弟。只一年就可以跑河北了,最遠跑到山海關(guān)。跑保定,一馬平川,沒有大山大水,小敬山開車,八爺照看著。平平安安,攬了幾樁生意,主家都非常滿意。漸漸,八爺攬活兒的消息不脛而走,最后,西北老客來了。

八爺說,西北方向,多年不跑了,徒弟還沒出師,不敢放手,誤了你們的生意事小,出了事,對不起人家孩子。

不行,八爺,這次無論如何您也得辛苦一趟,西北軍派下來的官差,軍用機械,誤了軍機,馬爺說,要腦袋瓜子。

罷了,多年的老客,再辛苦也要跑一趟。

老客說,不能讓您一個人辛苦,掌柜親自跟車。

八爺不答應(yīng),信得過我,你坐火車在嘉峪關(guān)等我,你跟車,孩子害怕。

謝謝八爺,我給孩子加一份辛苦錢。

孩子不收辛苦錢。心里惦著錢,開車時盤算這筆額外的錢如何打點,走神兒。孩子還沒出師,吃在我家住在我家。一年兩季單衣棉衣,用不著你單獨給賞錢。貨到了,看著孩子辛苦,加他一頓你們那里的牛肉面,多放辣椒,回來時給他包二斤牛肉。我可不是這個對待,牛肉面,得給我預(yù)備蘭州老燒鍋。

條件不高,一切照辦。貨物備齊,八爺坐在副駕上,小敬山查看過油箱。前一天回家拿了一件大棉襖。八爺算好路程,頭一天投宿哪里,第二天哪里歇腳,一路上連哪里吃手抓羊肉,哪里吃牛肉面,哪里的燒鍋酒好,哪里的瓜甜,都算計好了。

頭一遭跟師傅進山,小敬山激動得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天未明,小敬山就看過油箱,擦好汽車,給師傅打好洗臉水,侍候著八爺起床。八爺知道孩子的心情,不說話,沖著小敬山笑了笑,走。帶著徒弟出去,一人半張大餅,兩根油條,一人一碗鍋巴菜,呼嚕呼嚕小敬山吃出一身汗。

開車,小敬山在汽車方向盤一側(cè)拉著車門等待。八爺慢慢地走過來,看看小敬山,一努嘴,上呀。

小敬山?jīng)]敢蹬車,只覺得心臟一陣亂跳,沖著師傅腦袋瓜子直搖晃。

“上呀!”八爺又沖著小敬山說了一次。

“您,您,您坐好,我就關(guān)車門?!?/p>

“我讓你上?!?/p>

“我我我……”小敬山嘟嘟嚷嚷也不知道要說什么話,還拉著車門呆呆地立著。

“上去吧,你!”

猛一使勁,八爺把小敬山推上了駕駛室,更用力地將小敬山按在駕駛座位上。

從天津出發(fā),一天路程,順風(fēng)順水。入夜到古北口,小敬山頭一次看見長城,彎彎曲曲盤在山坡上,看著很是凄涼。想起師傅定的規(guī)矩,不許東瞧西看,目光收起來,老老實實開車,長城凄涼不凄涼和你沒有一毛關(guān)系。

古北口投店,條件極好,住房是沒有了,只能在長長的通道上鋪一條被子,和衣躺在地面上。小敬山頭一天跑長途,一閉上眼,就是開車路上的村莊、樹叢,還有慢騰騰的大馬車和無精打采的趕車人。漸漸,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突然一個急剎車,又突然醒過來,披衣服撒一泡尿,回來再躺下,還是開車。

第二天行車也平順,就是村子少了,樹少了,人更少了,偶爾幾座稀稀拉拉的房子。過了一個大鎮(zhèn),八爺拉著小敬山下車吃了一碗面,八爺喝了幾口自己帶在身邊的直沽高粱。直了一會兒腰,開車。

天色漸晚,沒有歇腳的地方,小敬山不能問,八爺靠在椅背上打哈欠。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倒是很好看,在天津沒看見過這樣明澈的月亮。小敬山什么感覺也沒有,反正師傅不說話,你就只管開車。

到了,荒郊野外一間好大好大的土坯房,一排十幾個窗子,里面沒有燈光,外墻露著黃土,墻上畫著一個一個的白粉圓圈,早就聽說是嚇唬狼的。

八爺使了一個眼神,停車。八爺在前,小敬山隨后,向著那間大房走去。離著大房子還有十幾步,一股惡臭撲過來,小敬山打了一個冷戰(zhàn),客店。

走近幾步,一片牲口的喧叫聲,大車店。

小敬山見了世面,說是投店的地方,沒有人接待,鉆進房子,黑洞洞,長長的一個大炕,不知道躺下了多少人,每個人身上都披著一件老羊皮襖,有的毛朝里,有的毛朝外,活賽大炕上臥著一排大白羊。

進屋,靠門睡。

八爺在躺著的老羊皮襖間撥開一點兒地方,對小敬山說,睡吧,明天頭遍雞叫,進山。

小敬山心想著明天天亮之前雞叫頭遍出發(fā),唯恐睡過了頭,最后還是八爺把他從大炕上拉了起來。

太累了,嘛話也別說,揉揉眼睛,開車。

遠遠看見群山,走了一大陣,山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前面一片小崗子,沒有路了,小崗子前面已經(jīng)停下了三輛汽車。

遠遠地傳來了第二遍雞叫聲,八爺走下車來,向前面幾個兄弟看看。前面停下的三輛車,把式們早就立在山腳下,看看八爺,一起拱了拱手,八爺也拱手還禮。這一敬一還,八爺就成了這一行四輛車的頭,或者用把式們的行話,八爺成了這次進山的老把式。

老把式,就是這四輛車的領(lǐng)袖,身上負有領(lǐng)袖的權(quán)威和責(zé)任。原來汽車進山,都要結(jié)伴而行。雞叫二遍焚香燃燭,磕頭敬酒;雞叫三遍,開車進山。過了時辰,太陽升起,天黑前不能出山,困在山里,許多故事太可怕了。

義不容辭,八爺走上前去,帶領(lǐng)后面的三輛車,焚香叩拜,恭恭敬敬,大家一起磕了三個頭。

沒有人再說話,八爺和小敬山上車,繞到前面早來的三部車,向前開去。

最先的山路,也還平坦,不過是一個大大的山坡,慢慢地也就開到山后去了。第二道山梁,出現(xiàn)彎道了,陡陡的山坡,之字形的車道,爬上去,折回來,往下看,還在原來的老地方。繞了幾道彎,再看看,車到半山腰,山下面,一片郁郁蔥蔥,視線都模糊了。

第三道山梁,險峻了,抬頭,一片白云,山路像刻在山上的曲線。八爺招呼后面的車停下來,大家下車,擦擦汗,抽支煙,喝口水,方便方便,又直直腰,然后一起上車,進山。

繞過幾條之字形的山路,八爺在前面開得很慢,后面的車也拉開了距離,規(guī)規(guī)矩矩,大家一起相互關(guān)照著行車。

好像是看見了什么東西,八爺按住小敬山的手,吩咐停車。

小敬山踩著車剎車,汽車停了下來。后面三輛車也停了下來。小敬山正要向八爺詢問,出現(xiàn)了什么情況,緊跟在后面車子的師傅搶先跳下車來,拉著小敬山的車門大聲問,怎么了?

八爺沒說話,眼睛只是向前方看著。

順著八爺?shù)囊暰€,后面跟過來的師傅看過去,山路當中,一塊大石頭,躺在了山路正中。

看得出來,大石頭是昨天夜里從山上滾下來的,沖勁不小,在山路中間砸出了一個坑。

二話沒說,后面跟過來的把式跑過去,彎下身子,好像要搬開這塊擋路的大石頭。

“你要干嗎?”

坐在車里的八爺大聲地向前面的把式喊了一聲。

八爺?shù)暮奥曃绰?,跑到前面的把式搬起山路上的大石頭,用力一扔,轱轱轆轆,暴起一陣塵煙,大石頭被扔下山去了。

小敬山看見,八爺臉上的肌肉緊緊地抽在一起,咬著嘴巴,好一陣沒有出聲。

那個把石頭扔下去的把式得意揚揚地回來,沖著八爺拍拍手上的塵土,向八爺看看,走到后面坐回汽車去了。

山路上的石頭被清除了,小敬山雙手放到方向盤上,踩著油門,準備開車。

突然,八爺重重地打了小敬山一巴掌,小敬山莫名其妙地愣住,看看八爺。八爺沒有表情,只是呆呆地坐著,小敬山心里打鼓,不明白八爺為什么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是責(zé)備剛才為什么不是自己下車搬開那塊石頭,或者還有什么原因?

小敬山呆呆地扶著方向盤,低頭尋思自己做錯了什么事。 “師,師,師傅……” 小敬山想詢問八爺是不是應(yīng)該開車了,但他沒敢說出口。就在小敬山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的時候,八爺從側(cè)面狠狠地踹了小敬山一腳,小敬山?jīng)]有提防,險些被八爺從車里踢出去。

小敬山,好一個聰明的孩子,被師傅踢得晃了晃身子,沒有說話,索性推開車門,從汽車里跳了下來。

小敬山?jīng)]說話,更沒有詢問師傅為什么把自己從車里踹下來,他急急地走到剛才擋路大石頭的地方,看看山路,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

八爺在車里喊著,小心。

小敬山終于明白八爺把他踹出車來的原因了。

順著曲曲彎彎的山路,小敬山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著。天津孩子沒走過山路,小敬山雙手不停地找抓手,抓住一根樹枝,抓住一根蒿草,扶住一塊石頭,慢慢地向下走著。八爺?shù)能囎油T谇懊?,后面的幾部汽車也不能動。后面幾個人走過來詢問停車的原因,幾個人看著八爺向山下注視的目光,一起也隨著向下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小敬山正在向山下走。

“咋啦?”

八爺不吭聲。

“掉下啥啦?”

八爺還是不吭聲。

哎喲,突然,后面一個人喊了一聲,隨之,剛才把山路上的石頭扔下山的把式縱身向山下跳去,到底是山里的漢子,只幾步就跳到小敬山的身邊。

后面追過來的把式,不和小敬山說話,一步就找到了剛才他扔下來的大石頭,用力地抱起來,反身向山上走。

石頭很重,把石頭扔下山來的漢子抱在懷里也費勁,山路又斜,一步步向上走,莫看是山里人,也是呼哧呼哧喘大氣。小敬山心善,快追一步,想幫助那個把式一起搬石頭,突然山腰上八爺大聲喊著:

“閃開,讓他自己搬!”

二十天之后,八爺和小敬山回到天津。八爺跳出車子,直奔華靖池去泡澡,小敬山洗洗臉,急著回家向舅舅、舅娘報平安。

小敬山對舅舅、舅娘說,哦呀,那蘭州的牛肉面真是香呀,我吃了一洗臉盆。

舅娘一聽笑了。怎么拿洗臉盆吃面呢,讓人家笑話天津娃娃沒規(guī)矩。

哈哈哈哈。

新亞大藥房喜迎新時代

新亞大藥房坐落在黃家花園十字路口最繁華的地界,最紅火的時候,一連三幢小洋樓的店面,磚頭砸不碎的大玻璃窗,藥房里整天亮著幾十支兩百瓦的大燈泡,入夜照得黃家花園成了日不落大街。

新亞大藥房,歷史悠久,開埠之始,西藥人津,余老先生率先做起了西藥生意,創(chuàng)辦了這家新亞大藥房。余老先生年事漸高,藥店里的事情就由他兒子余銘森接管過來了。

新亞大藥房聲譽第一,買賣公平,絕對不賣假藥。那年月,中國人還沒有制作假藥的本領(lǐng),做個驅(qū)風(fēng)膏呀什么的,還對付,造假阿斯匹林,沒那么大能耐。

余老先生和余銘森父子二人經(jīng)營新亞大藥房,市間流傳著一樁有驚無險的故事,老朽林希無事于小區(qū)公園負暄閑坐,聽得其中奧秘,確也頗為神奇,如今借《沽上紀聞》總題,聽我娓娓道來。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余銘森正從南開大學(xué)畢業(yè)。偏偏一位從重慶飛來的教育部長,將抗戰(zhàn)時期在淪陷區(qū)讀書的學(xué)生,定為是偽學(xué)生,學(xué)歷無效。學(xué)歷無效怎么辦?那就要重新參加大學(xué)入學(xué)考試,經(jīng)錄取才能再從一年級讀起。

這一下學(xué)生們鬧起來了,要和這位二百五教育部長理論,問這位教育部長,淪陷時期出生的孩子,是不是也要重新出生,無論今年幾歲,一律定為一歲。

教育部長自然振振有詞,問學(xué)生們,淪陷時期你當過大學(xué)校長,算得是你德高望重嗎?

而且教育部此舉也不和學(xué)生們?yōu)殡y,重新錄取,大學(xué)實行學(xué)分制,第一天入學(xué),第二天就可以申請考試,達到學(xué)分,立即發(fā)你畢業(yè)文憑。搖身一變,你不就成了國家棟梁了嗎?

此等瀟灑,何樂而不為哉!

偏偏學(xué)生們不通情達理,天天坐在教育部門外,等部長出來揍他,看能不能把他揍得明白一點兒人事兒。這下部長慌了,部長雖然有學(xué)問,貫徹中央政府指示,但是部長也知道挨揍是件很不舒服的事兒,幾天沒見,部長回南京升任鄉(xiāng)村自治發(fā)展總署署長去了。如此,余銘森一干人的學(xué)歷才得到民國政府的承認。

余銘森大學(xué)畢業(yè),離開南開大學(xué)之時,家里出了一點兒小事,他家的新亞大藥房,被定為“敵產(chǎn)”,全部沒收,由民國政府接管?!按髺|亞共榮圈”六個字,新亞大藥房占了兩個字,三分之一屬于附逆,而且,最最重要,日本軍方買過新亞大藥房的藥,順理成章,新亞大藥房支援“大東亞共榮圈”,敵產(chǎn),沒戲了。

這一下破產(chǎn)了,不追究余老爺子附逆的罪名,就便宜你了。

漸漸,局面緩解,說是只要向華北接收總署交一筆“二讀費”,支持“大東亞共榮圈”可以改為“曲線救國”。華北接收總署的“二讀費”數(shù)額不高,只一萬元,但是不收關(guān)金法幣,只收美元。事情雖然好辦,可是美元去哪里弄呀。

何謂“二讀”,這是個法律專用詞,一個案例第一次讀過,敗家不服,提出二讀,第二讀可以推翻第一讀的結(jié)論。殺人可以改為“誤傷”,偷盜可以改為“拾遺”,《六法全書》,就是這樣一讀二讀折騰過來的,無論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余銘森老爹一籌莫展的時候,天津大光明碼頭停下了美國軍艦。美國軍艦來天津干嗎呀?接受日本投降。日本向中國投降,有美國軍艦什么事呀?中國不是忙不過來嘛,那就請美國軍艦代勞了。

余銘森老爹為一萬美元正在犯愁,好消息傳來,美國軍艦招收雇員。招收什么人?什么人都要,洗地工、勤雜工、廚師、理發(fā)工等等,最高的職位,翻譯,實行年薪制,和美國同行一樣待遇,年薪八萬美元。

余銘森一算,年薪八萬,一個月七千來塊美金,天助我也,老爹的“二讀費”有了。

于是,余銘森跑到大光明碼頭,找到美國湯姆號軍艦,交上簡歷,第二天收到錄用通知,余銘森先生被聘任為美國湯姆號軍艦首席翻譯了。

年薪八萬美元。好家伙,余銘森先生兩個月的薪金就夠交“二讀費”的了,看來將支援“大東亞共榮圈”改為“曲線救國”,也不是什么麻煩事。

余銘森老爹的新亞大藥房如何從支援“大東亞共榮圈”變成“曲線救國”,這里就不描了。只說美國湯姆號軍艦首席翻譯官余銘森先生在湯姆號軍艦上的離奇故事吧。

湯姆號軍艦艦長對余銘森先生的工作非常滿意,印象很好,和中國政府打交道,每次都帶著密斯特余。密斯特余做事更是認真負責(zé),不僅翻譯準確而且待人忠誠,更以淵博的學(xué)養(yǎng)向艦長先生介紹了許多關(guān)于中國的知識,艦長將密斯特余看作是老師,更請密斯特余到自己家里去吃飯。

請人到家里吃飯,在美國人看來,實在是了不起的大事了,美國軍艦,艦長帶家屬就任,美國軍艦上出現(xiàn)女人一定是艦長的老婆女兒,此外絕對沒有女性船員。

在艦長家里吃飯,艦長夫人和女兒出席作陪,吃的什么不必細說,倒是要說說艦長大人的那位倒霉閨女。

艦長大人的女兒叫麥瑞,長得非常漂亮,絕對是洋美人,羞得余銘森不敢抬眼兒。吃飯時不知道為什么這位小姐犯小性兒了,嘀里嘟嚕地和老爹爭辯,余銘森自然能明白這父女二人為什么爭執(zhí),原來女兒不想去一所大學(xué)讀書,她說她的外語不行,外語不行怎么能去讀海洋法呢。

老爹說,你外語不行,我給你請一位老師,這位老師會六種外語,就說你從哪門外語先學(xué)起吧。

麥瑞小姐似是無意地向密斯特余瞟了一眼,當即就說,我從中文開始學(xué)。

老爹說,密斯特余就是你最好的老師。當即和余銘森談好,教授中文,每小時三十八美元。余銘森說,我在艦上做翻譯,業(yè)余時間教麥瑞小姐學(xué)中文,不收費。

艦長說,不行不行,那樣聯(lián)邦政府會給我下數(shù)額巨大的罰單,弄不好,我還要坐監(jiān)獄。

哎呀,余銘森小哥業(yè)余時間每小時又有了三十八美元的收入。

余銘森先生在湯姆號軍艦上工作了整整一年,掙了不少錢,將他老爹因為支援“大東亞共榮圈”而被沒收的新亞大藥房,通過“曲線”贖了回來。余銘森完成任務(wù)本來可以在湯姆號軍艦再干幾年,存夠娶媳婦的錢,再開始白己的事業(yè),只是,因為艦長的女兒麥瑞小姐的一番瀟灑行為,弄得余銘森在湯姆號軍艦上實在待不下去了。

一天,余銘森向湯姆號軍艦艦長交上了一份辭職報告。

本來,軍艦上一名職員辭職,不必驚動艦長大人,但是當余銘森的辭職書放到艦長辦公桌上的時候,艦長先生有點兒坐不住了。

立即,艦長將余銘森請到辦公室,詢問余銘森辭職的原因。

艦長先生勸告余銘森,你在艦上的出色工作,全艦的人有目共睹,最最重要,這一年的時間,你對我個人的幫助功不可沒。全艦人員對你的印象都非常好,大家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

艦長再三挽留余銘森先生,希望他撤回離職申請,但是余銘森堅持一定要離開湯姆號軍艦,而且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總要有個原因吧。

余銘森實在沒有辦法,只得實話實說地告訴艦長先生說,令愛麥瑞小姐的種種行為,讓我實在待不下去了。 “她怎么了?” “她咬我。” “??!”

艦長先生大驚失色,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若不是辦公室墻壁攔著,可能從軍艦蹦到海河里去了。

“怎么,我的女兒麥瑞會咬人嗎?”

“你看?!?/p>

余銘森指著自己的嘴巴給艦長看。

艦長湊到余銘森嘴巴旁邊仔細看了半天,然后頗是懷疑地向余銘森問著:

“她真的咬了你嗎?”

“真咬。”

“哦,”艦長先生微微地笑了笑,對余銘森說,“根據(jù)我的觀察,密斯特余的嘴巴上沒有被咬傷的痕跡,這在法律上是不能成立咬人罪的,我的律師也不會接受密斯特余的投訴。”

“您再看,您再看?!?/p>

艦長更加仔細地看了半天,最后拿起看航海圖的五十倍放大鏡,又看了半天,終于看出問題來了。

“密斯特余,這不構(gòu)成咬人致傷的犯罪,這是一層淺淺的唇膏印記?!?/p>

“這就是麥瑞小姐咬我的證據(jù)?!?/p>

“密斯特余,這是唇膏印跡,在法律上被認定是表白友誼,哈哈哈哈!”

“你還笑!一個十七歲的大姑娘冷不防在我臉上咬了一口,你不管教你們家的瘋丫頭,還笑!這若是讓我老媽知道,還不得把我鎖在小房里半年不放我出來呀。我不干了,給多少錢我也不干了,人生在世,名聲第一,天津伯伯、叔叔們知道我在湯姆號軍艦上被一位小姐在嘴巴上咬了一口,等你們走了,我的小臉兒往哪兒擱呀?!?/p>

“只是,只是,密斯特余,如果麥瑞小姐真心愛你,怎么辦呢?”

“她愛我?那個倒霉孩子愛我,打死我也不敢娶她呀!我真娶了她,領(lǐng)到家里,我們家親戚多,她見了誰就咬誰,還不得給天津衛(wèi)鬧出一樁大笑話來呀!”

唉,麥瑞麥瑞,這個倒霉孩子呀。

麥瑞小姐,絕對大美女,身材高挑兒,眉清目秀,身體強壯,聲音優(yōu)美動聽。十七歲高中生,看第一眼,大美女,待長了,瘋丫頭。

怎么瘋丫頭?天津人講話,沒正形。

晚上余銘森給她講中文,余銘森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大桌子一邊,你猜人家麥瑞小姐坐在哪兒?人家小姐一屁股就坐在了桌子上,坐在桌子上就坐在桌子上吧,她還把兩只腳巴丫子蹬在桌子上,沖著余銘森八叉著兩條腿,你說余銘森怎么給她講課?

余銘森坐懷不亂真君子,非禮勿視,你愛怎么坐就怎么坐,我給你講中文。只是人家麥瑞小姐有自己的聽課習(xí)慣,聽著聽著,覺得沒勁了,沖著余銘森做鬼臉,故意逗余銘森笑。余銘森繃著勁兒不笑,她宣布軍艦啟錨,拉著余銘森練習(xí)啟航的基本動作。

每天晚上講課結(jié)束,麥瑞小姐拉余銘森,今天游泳,明天滑冰,第三天拉著余銘森玩美式足球,指定余銘森做四分衛(wèi),她往余銘森身上沖,一下把余銘森壓在身子下邊了。

好重。

“我不行,我不行。”

“你們中國人就知道念書,要知道每天至少運動兩個小時,心臟跳動必須達到一分鐘一百一十次,說著麥瑞小姐拉開余銘森的襯衣伸手就摸余銘森的心臟。

更可氣,麥瑞小姐養(yǎng)寵物。她不養(yǎng)貓,不養(yǎng)狗,她養(yǎng)了一只袖珍蜥蜴,一根手指長,全身碧綠,前邊的兩條腿長,后邊的兩條腿短,爬得很慢,時時昂起頭來東瞧西看,看著倒也可愛,據(jù)說這樣的蜥蜴生長在澳大利亞原始森林里,一只這樣的寵物蜥蜴,值一輛德國小汽車。

你養(yǎng)你的寵物,人家余銘森先生講人家的中文,和睦相處,不就天下太平了嘛。

偏偏這個倒霉孩子每到聽課的時候,就把她的寶貝寵物從玻璃小盒里取出來,還放到臉上,任其自由爬行。偏偏我們的余銘森先生看見蜥蜴全身就起雞皮疙瘩,而那個倒霉孩子越是看余銘森全身打哆嗦,越拿她的寵物往余銘森身邊湊。一次那個倒霉孩子瞅冷子把她的寵物放到余銘森臉上,余銘森嚇得大叫了一聲,活像是殺豬一般,跳起來就往外跑,沒想到,那個倒霉孩子突然把余銘森抱住,狠狠地就在余銘森臉上咬了一口。

走!

走人!

說出天來,這鬼地方不待了。

你們美國人行呀,小時候無論多瘋,只要不殺人放火,長大了全一筆勾銷。我們中國可較真,從不尿床開始,一舉一動都給你記著,小升初,小學(xué)向中學(xué)介紹誰是模范學(xué)生,初升高,模范學(xué)生加分,到了考大學(xué),已經(jīng)就有檔案了。

拜拜吧,您哪!

聽說密斯特余辭職下艦,半個湯姆號軍艦的人全亂了。

一個翻譯員離職,何以驚動得湯姆號軍艦這么多人手忙腳亂呢?

湯姆號軍艦全員上千人,其中至少有二百號人欠余銘森先生的錢。

什么人欠余銘森先生的錢?說不清,除了艦長、大副、二副之外,從輪機長、領(lǐng)航員、通訊組、觀察組、作戰(zhàn)組、應(yīng)急維修組、后勤組,到炮手、裝填手、水手、勤雜人等,再到廚師,許多人都欠著余銘森先生的錢。

余銘森先生何以有這么多的錢?

和船上所有的人一樣,余銘森就是那份固定的年薪,美國軍艦,每星期發(fā)一次薪金,余銘森一分錢不花,全存在身上。那些向余銘森借錢的人怎么就如此窮?他們有人比余銘森的薪金還高。

他們“造”。

美國軍艦實行五天值班制,每到星期五下午三點,全體船員甲板集合,列隊由艦長檢閱。口令喊過,立正,隨后船長走上甲板。艦長身穿白色將軍服,手里拿著一根象征指揮權(quán)的指揮杖,先向船員們行禮,然后手里搖著指揮杖,一個水兵一個水兵地查看,給這個系好衣扣,給那個整整領(lǐng)帶,再給第三個戴正水兵帽,看神態(tài)就像老爸送兒子上火車賽的。檢閱完畢,解散,呼啦啦一幫身強力壯的美國佬就蹦下了軍艦,沒一會兒時間,千把人就散得不見影兒了。

一幫水兵都跑哪兒去了?

鬼知道。

每到星期五,下午三時不到,大光明碼頭就聚集著一群花界女子。有朋友的,昂頭向在軍艦上接受檢閱的朋友遞媚眼兒,一會兒時間,好朋友跑下來,伸開雙臂抱住如花女子,哇哇叫著,又親又咬,蹬上三輪,跑向溫柔鄉(xiāng)去了;沒有固定朋友的,女子身邊站著一個小孩兒,看見美國水兵跑下來,立即跑過去,用天津口音的英語對水兵們說:“萬達拉兒,萬標替!”聽明白了嗎,翻譯成英語就是:“One dollar,one beauty!”

再翻譯回來,就是:“一個美金一位美女!”

美國水兵一聽,呀,天底下還有這等便宜事,一個美元就可以有一位美女,走,玩兒玩兒去呀。

于是這位水兵傻帽兒就跟著小孩走了,走到對面馬路,果然一群美女過來,喊了一聲哈噦,拉著美國大傻帽兒就找地方私會去了。

下船的時候,每個水兵身上都揣著厚厚的一沓美元,在岸上住了兩夜,星期日下午五時回艦報到,個個都成了窮光蛋,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

回到軍艦,雖說沒有花錢的地方,但你要吃飯呀,美國海軍水兵吃飯自己買,連吃飯的錢都花光了,一星期的日子如何過呀?借吧,向誰借?全湯姆號軍艦只有一個中國人腰包里還有錢。

其實,這樁事,就怪艦長太糊涂,你艦上的水兵星期五傍晚下船,星期日下午才回來,這兩天,他們住到哪里去了?開一次生活會,不就解決了嘛,怎么就沒人管呢?

若說起來,這幫少爺兵也真是活該,一個個跟著“beauty”走了,那“beauty”們是好打發(fā)的嗎?玩兒,買衣服,買首飾,買鞋……

本來水兵們身上的錢足夠用的,只是“beauty”們還要買點兒有保存價值的物件呀。據(jù)說一位“beauty”居然給她老爹買了一口棺材。美國水兵難道不問問買那么個大家伙有什么用呀,不是買棺材成品,是買木料,交上訂金,把木料留住,等她老爹架鶴西去的時候,立即打棺材,天津人說是“課”成棺材。

少爺兵們當然不懂得這些事,“beauty”要買什么,只管付錢就是了,如此一番大造,待到星期日下午五時回到軍艦,他兜里一分錢也沒有了。

沒有錢是不行的,要等到下一個星期五才能發(fā)薪,這些天怎么活呀,就算艦上沒有花銷,你得吃飯呀,喝啤酒、吸煙呀,沒辦法,借吧,向誰借,密斯特余有錢,密斯特余從來艦上至今沒花一分錢。

不好意思了,借條,和美國人辦事,手續(xù)齊全,規(guī)規(guī)矩矩。某月某日某某向密斯特余借美元多少多少,定于某月某日歸還,另加利息多少多少。

余銘森把錢借出去,放心,美國人不干借錢不還的惡事,美國人不賴賬。只是如今余銘森先生走得太急,離星期五還有四天。以物抵債行不行?余銘森好說話,隨便拿點兒什么東西,就算兩清了。

余銘森離開湯姆號軍艦,隨身帶下來四塊手表,十二把瑞士軍刀,兩部照相機,家用電影放映機一臺,還有電動理發(fā)工具、香水、口紅、絲襪、襯衣。中間圓兩頭尖的橄欖球一個,二十八張黑膠唱片,網(wǎng)球拍三對,網(wǎng)球鞋全新三雙。廚師們還的東西,有奶油,有芝士,還有冰激淋粉一罐,奶粉一大鐵罐,戰(zhàn)時軍人套餐(定食)一箱。我的天,余銘森開雜貨鋪去吧。

走下湯姆號軍艦,余銘森沒有回家,雇了三輛三輪車,余銘森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直奔墻子河沿小市場而去。一九四五年秋天,天津墻子河西端河沿上有一個大市場,這個大市場只賣美國貨,天津人只叫它是“小市場”。這處市場真可謂無奇不有,而且價錢非常便宜,全是從美國軍艦上鼓搗出來的東西。本人那時候在市立一中讀書,每天中午必到小市場閑逛,曾經(jīng)以買一套煎餅馃子的價錢買了一支派克筆,我的天,真是天下奇談呀。

余銘森將三車亂七八糟的東西拉到小市場,一會兒時間全部貨物就出手了,算了算,比借出去的錢還多點兒,就算沒賠。

賣過貨物,余銘森悠哉游哉地往家走,手揣在褲兜里,摸著一樣?xùn)|西,一個長方盒,是湯姆號軍艦醫(yī)院一個管理員抵債還給他的,當時他就看了,是一盒藥針,盤尼西林。

當時余銘森就對這位管理員說,你這東西很貴,你沒有欠我那么多的錢。那個管理員悄悄地對余銘森說,密斯特余若是覺得這東西很貴,就再給我一些錢。此時正趕上湯姆號軍艦發(fā)了余銘森一筆退職金,余銘森信手又給了這個人一些錢,東西就算買下來了。

小河沿市場倒賣最火的東西,正是盤尼西林。倒賣盤尼西林的販子不擺小攤,就是滿市場逛來逛去,嘴里叨念著“老頭票兒,老頭票兒”。這種人公開的生意,倒賣美元,私密的生意,倒賣盤尼西林、麻醉劑、毒品。暗語“老頭票兒”表示用美元交易。美元紙幣,每一種面額印著一位美國總統(tǒng)的頭像,天津人不認識美國總統(tǒng),統(tǒng)一稱之為“老頭兒”。

嘴里叨念“老頭票兒”的人,看余銘森像是吃軍艦飯的,還故意走到余銘森身邊,小聲地問,有嗎?看看,好說好說。好說的意思是價錢好商量。

在小河沿市場余銘森沒有露這件貨,他想把這盒盤尼西林帶回家交給老爸,讓老爸放在新亞大藥房里賣。

回到家里,余銘森向老爸述說了在湯姆號軍艦上的生活經(jīng)歷,更述說了執(zhí)意離開湯姆號軍艦的原因,老爸聽了連連夸獎兒子做得對,咱可不能按照他們那些蠻夷之邦的法子做人,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規(guī)矩,只有中國人才是全地球做人的楷模,云云。

最后余銘森把揣在懷里的一盒盤尼西林拿出來給老爸看,這一下將老爸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哎呀呀,好兒子,你怎么弄到手這樣的好東西呢,你知道嗎,現(xiàn)在市場上一針盤尼西林就是一兩黃金呀,而且一天一個價,用不了半年,就能漲到二兩黃金,這一下咱家的新亞大藥房發(fā)財了。

說著,余老先生將一盒盤尼西林接過來,雙手托著,像接過皇帝老子賞賜的金元寶一般,哆哆嗦嗦地看了半天。真貨,絕對真貨。就憑這一盒盤尼西林,你老爸轉(zhuǎn)運,發(fā)財了,發(fā)財了!

父子兩個說過話,一切收拾停當,余老先生和兒子喝酒。余銘森從生下來,至今沒有沾過一滴酒,今天老爸要給兒子開戒,大慶大慶。

轉(zhuǎn)眼到了一九四七年,市面不平定了,物價飛漲,百業(yè)凋敝。醫(yī)藥界的生意不好做了,老百姓飯都吃不飽,有點兒小病就抗著了。

醫(yī)藥界生意冷清,但依然門庭若市。一伙人還沒走,第二撥人又進來了。頭一茬,區(qū)公所收稅,一筆一筆每天都有新項目,每天還都有稅金調(diào)整,昨天治安稅四百元,今天漲到六百元,稅金隨棒子面隨時調(diào)整。區(qū)公所之后,警備區(qū)來了,東北失守,大軍撒到天津,天津民眾表示慰問,再加一筆安置費。警備區(qū)走了,警察局來了,戰(zhàn)時物資管理費。如此如此,新亞大藥房每天繳納的稅金,比營業(yè)收入多好幾倍。不干了,關(guān)門。不行,關(guān)門歇業(yè),要先呈交歇業(yè)申請,申請費就是你全部資金的兩倍,沒批準,不準歇業(yè)。提出二讀申請,再交一筆錢。一筆錢,一筆錢,你掏錢吧,繳遲了,罰款,連你們家的房子都收了。

時局吃緊,一九四七年末,天津警備區(qū)實行戰(zhàn)時物資管制。什么是戰(zhàn)時物資?除了自來水、手紙,都是戰(zhàn)時管制物資。先說糧食,天津大街小巷,每條胡同都有米面鋪,實行戰(zhàn)時物資管制,一切買賣都要接受警備區(qū)檢查,進貨多少,售出多少,每天必須上報警備區(qū),賬目不對,向敵區(qū)走私糧食,發(fā)現(xiàn)了就是死罪。再到布鋪,進了多少棉布,進了多少絲綢,賣出多少棉布,賣出多少絲綢,也要向警備區(qū)報告,賬目不對,也要治罪。直到雜貨鋪,進了幾個煤球爐,賣出幾個煤球爐,警備區(qū)也要按時檢查。到了醫(yī)藥界,更嚴了,紅藥水、碘酒、止痛藥、紗布、溫度表,連女孩們治青春痘的美麗膏,都屬于戰(zhàn)時物資。

而且,戰(zhàn)時物資管制的重點,是醫(yī)藥界俗稱的“紅貨”。紅藥水、紗布、消炎藥、麻醉藥,一旦發(fā)現(xiàn)賬目不對,就是暗通敵方。

余老先生做事謹慎,事事小心,唯恐什么地方疏忽,被軍管老爺們抓住把柄,罰款事小,弄不好丟性命。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一天晚上新亞大藥房被稽查隊踢開了大門,一千人等惡兇兇地闖了進來。

正好,這一天余老先生和兒子余銘森都在藥房,冷不丁看見一干人等闖進來,稍稍有點兒吃驚,好在新亞大藥房沒有任何怕檢查的違法生意,而且任何檢查最后也都是用錢打點,無論來多少人,也無論一個個多兇,到最后大有大份,小有小份,大大小小的紅包全都放在藥房抽屜里。請坐,吸煙,用茶,幾句閑話,慢走慢走。余老先生送行,站在門口,送一個人拉一下那個人的衣服口袋,被拉口袋的人沒有任何感覺,心里明白是小紅包塞到口袋里了。一干人等走了,心里罵一句娘,再等下一撥不速之客。

今天余老先生在新亞大藥房,想和兒子再檢查一下藥房里的東西收拾得牢靠不牢靠,近來外面風(fēng)聲緊得很,警備區(qū)戰(zhàn)時物資管制到處搜查,說得好聽罷了,其實就是搶劫,警備區(qū)以搜查為名,闖進商店,翻箱倒柜,看見什么沒收什么,先搜現(xiàn)金,再拿貨物,他們說什么是戰(zhàn)時物資,什么就是戰(zhàn)時物資,搜查之后,現(xiàn)場征用,有的小商戶多年苦苦經(jīng)營,瞬間化為烏有,東護著西護著,一槍托子砸過來,真有人當場被砸死的。

最最重要,余老先生問兒子,那一盒盤尼西林放得妥帖不妥帖。余老先生說,屯積那一盒盤尼西林,絕對不是想趁時局發(fā)財,一支盤尼西林公開市價一兩黃金,有這幾支盤尼西林新亞大藥房維持生意心里有底。一家藥房,賣平安小藥賠錢,沒有平安小藥,藥房不能開張。沒有百姓買平安藥,光等著做大生意,就成了古董行,維持不了幾天,自己就把生意做黃了。賣小藥賠錢,就得靠大生意補償,熬到好歲月,藥房可以靠平安小藥維持生意,也就國泰民安了。

最最重要,那盒盤尼西林放在什么地方了。兒子說您就放心吧。藥房有間小屋,我頂夜睡覺的地方,小床后邊,有個小藥柜,小藥柜背面有幾個小抽屜,最底下有一個最小的抽屜,抽屜有暗鎖,你就是把小藥柜砸碎了,那個小抽屜也碎不了。

對,保存好就放心了。最近市面?zhèn)髡f,有人夜半三更到各家大藥房籌集紅貨,雖然人家公平交易,可是一旦被警備司令部發(fā)現(xiàn),就是通敵,幾張大布告貼在馬路上,就地正法。

籌集紅貨的人為什么不來新亞大藥房?因為他們知道新亞大藥房的余老先生膽小怕事,不問政治,無論對方如何說要為新時代做貢獻,余老先生也不為所動,絕不參與時代更迭的斗爭。

兒子說,您就放心,籌集紅貨,也要你自愿,人家不翻箱倒柜,不拿槍嚇唬人,夜里都是我在藥房睡,真來了人,我知道應(yīng)該怎么應(yīng)對。

好兒子,心里有分寸,都說新時代就要到來了,咱們只能等待新時代,咱們可不是為新時代出生人死做奉獻的先鋒。

戰(zhàn)時物資征用,今天闖進來的人換了打扮,頭戴鋼盔,鋼盔上兩個英文字母“MP”憲兵,有就地正法的權(quán)利,可以在馬路上殺人,來者不善。今天一定要花大價錢了。

聽明白了嗎?今天不是稽查,是征用,要東西,白拿不給錢。

征用就征用吧,反正就是這間藥房了,你總不能把這間藥房搬走吧。

紅藥水,不要;碘酒,不要;紗布,不要。

“嗎啡!”

“對不起,小店不經(jīng)營麻醉藥品?!?/p>

翻箱倒柜,果然沒有。

“盤尼西林!”

“對不起,小店資金微薄,沒有能力買賣貴重藥品?!?/p>

“媽的,合算你是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你開藥房做什么?老小子,敢和憲兵做對,你今天是活到頭了。查!”

八個憲兵,支起大槍,把余老先生和余銘森逼到墻角,后面又擁進來一幫人,呼啦啦,就把藥房砸了個底兒朝天。所有的藥柜都砸開了,天花板捅破了,四面墻壁砸得墻皮掉光了……

“長官,長官,小店不敢隱瞞藥物,幾位長官請稍事休息,稍事休息。”

說著,余老先生把一把一把的紅包塞進了長官們的口袋。

偏偏今天的長官不為金錢所動,紅包塞到衣袋里,毫無感覺,稀里嘩啦,憲兵們一擁而上,一陣惡風(fēng),新亞大藥房已經(jīng)一片狼藉。

嘩啦嘩啦,所有的藥瓶都砸碎了,房子里一股刺鼻的氨水味道。所有的藥盒都撕碎了,藥片撒在地上??粗鴳棻鴤儍瓷芬靶U的樣子,余老先生不動聲色地坐在一旁,沒有任何表情,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tài)。

砸了半天,自然什么也沒有找到,憲兵們還不甘心,舉起刺刀,捅天花板,天花板被捅得破破爛爛,呼啦呼啦往下掉泥沙。余老先生還是一聲不出,也真是穩(wěn)如泰山了。

整個藥房都搜遍了,憲兵們沖著余老先生更是惡兇兇地喊叫:“說,說,東西在哪兒了?”

“小店只此一處店鋪,東西全在這兒了,長官休息休息,我讓孩子去泡茶?!庇嗬舷壬皖亹偵叵驊棻^求情。

“少來這套,沒有我們搜不出東西的時候,咱可是丑話說前面,等一會兒搜出東西來,可別怪我們不客氣?!?/p>

說著,憲兵頭頭舉起手槍,狠狠地在余老先生頭上點著。

“報告,這里還有間小屋。”

一個憲兵得意地向憲兵頭頭報告。

“那那那,那是孩子睡覺的地方一屋臭襪子?!?/p>

“搜!”

憲兵頭頭一聲令下,一群土匪早擁進屋里去了。

木床被拉出來,一腳踢翻,幾十桿大槍,一陣狠命亂砸,木床被砸成了碎木頭,又一聲嘩啦,小木箱被拉出來了。

余老先生慌了,嘴巴嚅動著,似是要說什么,身子前傾,似是掙扎著要去護什么東西,被按在地上的余銘森挪到老爹身邊,拉住老爹的衣角,安撫著老爹說:“您別動,咱什么也沒有?!?/p>

就在余銘森安撫老爹的時候,嘩啦嘩啦小柜子早被砸碎了,每一個小抽屜都拉了出來,一個抽屜一個抽屜砸成碎木渣,連小木箱底部最隱蔽的小抽屜都砸爛了。

余老先生咕咚一下,從椅子上跌了下來。憲兵看看余老先生,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罵了一句:“窮藥房,賣你的咳嗽藥水去吧?!?/p>

憲兵們一無所獲,怏怏地走了,新亞大藥房似是剛剛遭到飛機轟炸,玻璃窗全碎了,藥品撒在地上,藥柜成了一堆碎木頭。余老先生半癱在地上,余銘森用力地扶余老先生坐起來。

余銘森似是要向老爹說明什么事情,余老先生雖然已經(jīng)嚇昏,到底姜是老的辣,用力半睜開眼睛,伸著一只手沖著兒子搖晃,表示憲兵們還沒有走遠,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余銘森叫來三輪車,扶著老爹,一步一步地上了車,自己走回家,服侍著老爹喝水,洗臉,睡到床上。余老先生招手把兒子喚到身邊,哆哆嗦嗦地向兒子問道:“東西呢?”

余銘森回答老爸,那天有人來籌集紅貨,說新時代就要到了,我把那盒東西奉獻新時代了。

“哎呀哎呀,我的好兒子,你怎么不早說呢,可嚇死我了,真若是被他們找到,你老爹早就陳尸街頭了。唉,兒子,好兒子,盼著新時代快些到來吧?!?/p>

《尋人啟事》不尋人

天津人總是要把全國通用的詞匯做一番本土化處理,以適應(yīng)天津人的語音習(xí)慣。這不,人們常說的一個詞“誠實”,到了天津,就變成了“實誠”。改了半天,有什么用?還是兩個音,說“誠實”,全國通用,你說“實誠”,外地人還以為你是說“十成”,百分之百的意思。

這里就說到一個叫石誠的孩子,姓石,名誠。

鄰居們都說,石誠是個實誠孩子。

以前的事不說,那一年,公歷一九四七年——為什么要說一九四七年的事?因為那時候還是舊社會。

一九四七年,石誠十六歲,上了兩年小學(xué),從十歲開始,在他老爹的鍋巴菜鋪里學(xué)手藝。他老爹培養(yǎng)孩子有一套規(guī)劃。頭二年,攤煎餅。老爹說賣鍋巴菜,攤煎餅,是入門手藝,生意好不好,賺錢賠錢,全在攤煎餅頭一道門檻。他老爹攤的煎餅,可著大鐺一張大網(wǎng)煎餅,紙一樣薄,揭下來,沖著太陽照,能看見對面的人影,放在秤上,七兩二。你瞧瞧,別人攤的煎餅,一張九兩。那時候十六兩秤。

一碗鍋巴菜,半張煎餅,他老爹的鍋巴菜,一碗是三兩六,別人的鍋巴菜,一碗四兩五,你算算,誰賺誰賠吧。

石誠老爹的鍋巴菜,鍋巴薄,難道吃主覺不出來嗎?吃出來了,煎餅越薄吃著越香,鍋巴菜盛到碗里,鍋巴不倒,這才有個脆生勁兒。最最重要,鍋巴菜的第二道門檻:味。味,怎么調(diào)?商業(yè)秘密,人家不說,我也不知道,別在這里耍貧嘴。

天津衛(wèi)的小生意,五花八門,石誠他爹的鍋巴菜鋪是大生意,有門臉兒,有鍋灶,有碗有筷子,有長案有板凳,家里還有一口攤煎餅的大鐺,一臺石磨,拌綠豆糊的大盆,加一起,就是經(jīng)濟學(xué)常說的專業(yè)名詞:固定資產(chǎn)。

等而下之。許多小生意除了做生意的活人,沒有一分錢的本錢,什么生意不用本錢?

賣藥糖。

賣藥糖沒有門面,有了門面就沒人買了。賣藥糖就是一個人胸前掛個玻璃糖盒,走街串巷吆喝,那吆喝是天津一絕,一套一套,有板有眼,有聲有調(diào)。如今賣藥糖的早已絕跡,但賣藥糖的吆喝,我還記得幾套。

老實人賣藥糖,吆喝簡單,只是大聲地唱著:賣藥糖的又來了,賣藥糖呀。

石誠家胡同,每天晚上一個賣藥糖的大爺,吆喝得最花哨,嗓門也亮爽,吆喝得一套一套的:“賣藥糖,我是頭一份兒,敬父母,哄寶貝兒,開心果,消消氣兒,日子越過越來勁兒……”下面,他又唱出新詞兒來了:“吐酸水兒,打飽嗝,仁丹薄荷冒涼氣兒……”這一句吸引人了。

石誠的奶奶消化不好,吐酸水兒、打飽嗝,肚子咕嚕咕嚕脹得難受,幸好有這份藥糖,晚上含一粒,絕對見效,真乃是仙丹妙藥也。

一連幾天下大雨,滿胡同泥濘,莫說是賣藥糖的,連早晨吃鍋巴菜的,都沒幾個人。沒人吃鍋巴菜沒關(guān)系,石誠老爹也不在乎這一兩天的生意,天一放晴,生意立即火爆,一家的吃喝立即就賺出來了。

賣藥糖的不上街,石誠奶奶可遭罪了,吐酸水兒、打飽嗝,一陣緊過一陣,已經(jīng)折磨得快不行了。一天晚上,大雨停住,終于聽到賣藥糖的吆喝聲了。

石誠奶奶一聽見賣藥糖的吆喝聲,立即打發(fā)石誠跑出去,喊住賣藥糖的,今天買一毛錢的。今天怎么買這么多藥糖呀?誰知道明天是什么天呀!藥糖一分錢一小塊,一毛錢十塊,石誠奶奶十天之內(nèi)好活了。

石誠從院里跑出來,天上轟隆隆打了一個大雷。賣藥糖的接過錢來,一呀大塊,二呀大塊,數(shù)夠了,一張紙包好,遞到石誠手里。嘩啦嘩啦大雨點又落下來了,石誠護著小紙包往家跑,賣藥糖的抱著腦袋瓜子回頭跑,一時間就沒了人影兒。

本來石誠買過藥糖應(yīng)該交給奶奶,偏偏這時候奶奶方便去了,石誠一想,今天買了一毛錢的藥糖,他若是少給一塊怎么辦呀,于是就在奶奶還沒回來的當口兒,石誠打開紙包想數(shù)數(shù)糖塊。一塊兩塊,數(shù)到最后,十一塊。哎呀,占人家便宜了,大雨天出來賣藥糖不容易,占窮苦人的便宜有罪,奶奶說的。

說著,石誠拿起多出來的那塊糖,就往外跑,正和奶奶撞個滿懷。奶奶問了聲,下雨了,你往哪兒去?石誠回答一聲,有事。嗖的一下,就沒影兒了。

石誠跑出去許久,吃晚飯時還不見回來。奶奶有點兒不放心,這孩子上哪兒去了?石誠媽媽說,別管他,一會兒就回來了,咱吃咱的。

話雖是這么說,可是石誠媽媽也是揪著心,外面還下著雨呀,石誠會到哪里玩去呢?等呀等呀,直到快九點了,石誠還沒回來。

別人著急是假的,石誠老爹著急是真的,明天鍋巴菜的煎餅還沒攤呢。出去找吧,他可能去哪兒了呢?二蛋家,石誠老爹去了,二蛋老爹說,石誠好幾天沒來了,二蛋還說等天晴了找石誠玩去。小牛子家也去了,小牛子說,前天下河洗澡,小牛從后背推了石誠一下,石誠灌了一口水,還以為把石誠得罪了呢!哎呀,石誠老爹一通好找,還是沒找著石誠。

天黑了,石誠還是沒有蹤影,奶奶可是著急了,聽著外面的雨聲小了,奶奶搬一個板凳,披件衣服坐到門外,一雙眼睛直愣愣地望著胡同口,等著石誠回來,一直等呀,等呀,等到入夜十一點,還是不見石誠蹤影,奶奶慌了,別讓拍花的把孩子拍走了吧?石誠老爹說,十幾歲的大小子,拍花的誰敢拍他呀,一頓飯四個大窩頭,誰養(yǎng)得起他。

就在奶奶鬧著要石誠老爹去找石誠的時候,奶奶看見遠遠地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一位似是上年紀的老人,領(lǐng)著一個半大小子,匆匆地從對面走了過來。

“呀,孩子回來了?!?/p>

果然是石誠,石誠老爹看見遠遠的石誠回來了,三步兩步跑過去,掄起巴掌就是一個大耳光,“小王八蛋,你還知道回家呀?!?/p>

石誠挨了老爹一耳光,沒敢說話,倒是那個領(lǐng)著石誠的老人擋住了石誠老爹的胳膊。

“大哥大哥,你消消火,你家有這么個好孩子,真是祖上的陰德呀?!?/p>

奶奶看見石誠回來了,忙迎過來,一把拉住石誠,又向送孩子回來的老人說道:“謝謝這位爺爺了,把孩子送回來了。”

“哎喲,奶奶,您老可別說謝我,我倒要感謝奶奶教養(yǎng)出了這么一個好孩子?!?/p>

接著,老人向石誠奶奶敘說了事情的原委,老人說:

白天孩子出來買藥糖,一毛錢應(yīng)該十小塊,別人買藥糖最多買兩塊,買一毛錢的,我賺了,也沒告訴孩子,我給他包了十一塊。沒想到,孩子回家一看,多了一塊糖,抓起一塊糖就跑了出來。這時候我可是走到下一條街上去了,孩子聽著我的吆喝聲,追到下一條街,孩子追到了,我又賣到后街了。孩子就是這樣追呀追呀,一直追到我賣完貨回家,他追到我家拉著我喊,爺爺你多給了我一塊糖。哎喲寶貝,下雨天你怎么還追出來呢,回家回家,天不早了,我就送孩子回來了。

石誠孩子回來了。奶奶一個勁兒向賣藥糖的老人致謝,賣藥糖的老人又一個勁兒地夸獎孩子實誠,他兩個人正說得熱鬧,石誠老爸又轉(zhuǎn)回來,抬腳就往石誠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混賬小子,還不快點兒攤煎餅,明天還開張不了。

石誠挨他老爹踢了一腳,二話不說,立即鉆進他攤煎餅的小房,咕嚕咕嚕,小石磨就轉(zhuǎn)起來了。

這就是石誠小時候的事。

如今石誠已經(jīng)十六歲了,天津人說是半大小子,早不干那種傻事了。

這一天,也是鍋巴菜鋪生意好,早早收攤,回家洗洗,應(yīng)該睡覺去了,偏偏這一天石誠想出去逛逛,走出北門外,過了北門臉兒,到了北大關(guān),過了東浮橋,到了三岔河口,看了一會兒打魚船,轉(zhuǎn)身要去清華池泡澡,走到清華池門口,電線桿上一張白紙小廣告,引起了石誠的注意。

電線桿,膝蓋以上,視線以下,密密麻麻貼著小廣告,五花八門,什么廣告都有,從祖?zhèn)髅胤綄V我呻y雜癥,到“張娘娘,李娘娘,我家有個夜哭郎,仁人君子念三遍,夜夜入睡保安康”,活活一本天津生活百科全書,現(xiàn)在叫“天津生活攻略”。事情壞就壞在石誠念過小學(xué)二年,常用的漢字,認識好幾千,相當于現(xiàn)在的大學(xué)二年。今天洗澡華清池鍋爐壞了,白跑一趟,去別處洗去吧,時間不夠了,家里的煎餅雖然攤完了,還得回去洗香菜,回去晚了,又得挨老爸一腳丫子。一時閑在,石誠就在洗澡堂附近轉(zhuǎn),洗澡堂附近沒有什么好看的東西,石誠就圍著電線桿子看小廣告。專治痔瘡的廣告,畫著患痔瘡的人捂著屁股疼痛難忍的樣子,實在惡心;專治花柳梅毒的廣告少兒不宜??粗粗?,一條廣告吸引住了石誠的眼球:《尋人啟事》。

相聲大師馬三立先生,在相聲段子《白事會》中,為《尋人啟事》,寫了一則范文,其文寫道:“敬啟者切聞:忠不顧身,孝不顧恥;忠則盡命,孝當竭力。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禽獸尚知惦念父母,又何況三年給養(yǎng),十月勤勞,為人豈能忘懷雙親。鄙人某某幼讀詩書,粗知禮義,耿耿此心未嘗忘懷。昨晚偶不留神,走失親爹一個……”

哈哈,這是馬三爺逗你玩兒的段子,一般家庭,親人走失四處尋找,誰還有心思玩兒文字游戲。

今天這條《尋人啟事》,就只有寥寥數(shù)語,這條小廣告寫道:“家父日前由陜西來到天津,于繁華都會極不適應(yīng),昨天晚上出門,至今未歸,舉家四處尋找,未見蹤影。各路君子如見到一陜西口音老人,望速告知家人,必有重謝。尋父人住址:河?xùn)|郭莊子西頭二條××號?!?/p>

石誠看過《尋人啟事》,心里甚是同情,一位從陜西到天津來和兒女團聚的老人,剛到天津肯定眼花繚亂,家里人一個沒跟緊,拐幾個胡同就找不著家門了。

心里惦著迷路老人的事,石誠每天下工出去遛小彎兒,都四面張望,遇有走路神色恍惚的老人,必定要走過去詢問。有的老人和善,和石誠搭訕幾句。喲,好孩子,怕老人忘記回家的路,天底下都是這樣的好人,不就是《鏡花緣》了嗎。

也有老人脾氣怪,沒容石誠說清楚便沒好氣地沖著石誠喊叫,你盼我被電車撞死呀?回家看看你爺爺走失了沒有,滾!你說說這樣的老人多不講理,真有一天你走失,才沒有人送你回家,在外邊轉(zhuǎn)吧。一晃一個多月,石誠也沒有遇見迷路的老人,這么長時間過去了,石誠心想,那位老人也應(yīng)該找到了。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石誠又出去辦事,又是在一根電線桿上看見了一則《尋人啟事》。看看,這條小廣告似是在哪里見過,還是“家父日前由陜西來到天津,于繁華都會極不適應(yīng),昨天晚上出門,至今未歸”,而且,尋父人住址還是“河?xùn)|郭莊子西頭二條××號”。

最初,石誠還以為是一個月前看見的那條《尋人啟事》,再一看,小條上的日期變了,上次是某月某日,當月的日子,這個小條的日子就在前幾天。

哎呀,那位迷路的老人還沒有找到呀,一個多月沒找到,兇多吉少呀。

這可不能事不關(guān)己了,石誠當即就想,先到尋人的人家去打聽打聽,如果老人一個多月沒找到,再幫助他們想想辦法,不能光貼《尋人啟事》呀。按照小紙條上的地址,石誠找到了河?xùn)|郭莊子西頭二條,十分偏遠的地方,靠鐵道,時時有火車咣當咣當?shù)亻_過,過了火車道,下坡就是郭莊子,繞來繞去,找到西頭二條,再一看,一戶人家門框上貼著一張《尋人啟事》,一定就是這戶人家了。

郭莊子,位于天津衛(wèi)邊沿地區(qū),現(xiàn)在叫城鄉(xiāng)接合部,郭莊子中心,只有百多戶人家,沒有一間正式房子,全是半頭磚壘起來的破窩棚,春夏秋冬四季,人們都在屋外坐著,房里悶呀。

石誠找到這戶人家,沒好意思往院里邁,先在院外向里面張望,看看,院里倒安靜,不像是老人走失多日家里一團亂的樣子。石誠正看著,房里出來一個人,四十來歲,光膀子,一條大褲襠肥褲腿黑布褲,沒系腰帶,緬著褲腰。天津爺們兒的本事.褲腰緬起來,任你怎么用力也拉不開。

“看嗎?”

“我打聽,這院里是走丟了一位老人嗎?”

“有你嗎事?”

咦,這口氣不對,人家好心問你老人走失的事,怎么“有你嗎事”呢? 石誠正尋思對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不料對方又緊問了一句:“多少主兒?”

這句話石誠聽明白了,對方是問自己家的鍋巴菜鋪是多大的生意。

“一天至少五六百人。

“喲,哪兒?”

院里人嚇了一跳,急著又問石誠家的鍋巴菜鋪在什么地方。

“北門外大街?!?/p>

“哦,好地方,往北就是三條石、落馬湖,生意不小?!?/p>

三條石,是天津小工業(yè)作坊的集中地,聚集著上萬名耍手藝的窮苦勞動人;落馬湖是靠近三條石的一片妓院,更是黑社會、暴力、毒品的泛濫之地。

石誠點點頭,以為對方說白己家的鍋巴菜鋪開在了好地界。

“你一次進貨多少?”

“還是半年前進的貨了,三大麻包?!?/p>

石誠是說半年前他老爹進了三大麻包綠豆,從山東買的。

“啊!”對方大叫了一聲,險些沒嚇昏了頭。

“我老爹說,趁著行市好,多進點兒?!?/p>

“嗯嗯?!蓖蝗粚Ψ匠榱顺楸亲?,向石誠端詳了一會兒,疑疑惑惑地說道,“我怎么聞你身上一股綠豆味兒呢?”

“這一天的生意,煎餅都是我攤的?!?/p>

“你是賣煎餅馃子的?”

“不,開鍋巴菜鋪的?!?/p>

“呸!”沖著石誠,對方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一口臭唾沫正吐在石誠臉上,石誠抹抹臉,站起身來,正要和對方爭辯,不料對方掄起巴掌重重地就扇了石誠一個大耳光。

“聞你身上一股綠豆味,不像是警察局的暗探。小王八蛋,你想踩道向警察局舉報呀?告訴你局子里有我們的人!你敢去舉報,先把你揍一頓。你舉報他有黑貨,你怎么知道的?揍你一頓放你出來,你還沒走出警察局大門,我們的人早在門外等著你了,看不廢你一條腿才怪!

“咦咦,大哥,你這是干嗎?”

石誠站起來,想鬧明白對方為什么跟自己翻臉,不料對方又狠狠地踢了石誠一腳,“滾,滾!”

石誠被人家踢出門來,一直也沒鬧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剛剛挨了一記大耳光,半邊臉火燒火燎疼痛難忍,石誠不服氣,還要進去和對方爭辯,正好門外一位老住戶看見石誠的狼狽相,用力地拉住石誠,小聲在石誠耳際說道,還不快跑,找死呀!

“我我我……”石誠向這位好心人解釋,好心人一把將他推出好遠,連連在向石誠擺手,快跑快跑,說完,好心人就跑開了。

倒霉孩子石誠一手捂著嘴巴子,一手捂著屁股,一臉的疑惑回到家來,遠遠地就看見他老爹站在門外等他。還沒容石誠走過來,他老爹就沖著石誠喊叫,小王八羔子,你又跑哪兒玩兒去了?石誠不敢對老爹說挨嘴巴的事,他老爹眼尖,一眼就看出來石誠捂著嘴巴、捂著屁股的倒霉德行,石誠才走過來,老爹一把拉下石誠的雙手,沖著石誠紫紅的嘴巴,惡兇兇地問道:“上哪兒打架去了?”

“我我我……沒打架?!?/p>

“沒打架怎么讓人抽了大嘴巴,踢了屁股?” 石誠老爹是何等溫柔的漢子,抬起腿來又踢了石誠兩腳。

石誠已經(jīng)到了只有坦白一條道可走了。

一五一十,石誠將事情原委向老爹做了稟報,聽著聽著,石誠老爹掄起胳膊狠狠地又給了石誠一個大嘴巴,這次石誠哭了。

“我,我,我不是做好事嘛,奶奶教育我,路上遇見老人要攙扶……”

“呸!”

石誠老爹狠狠地吐了石誠一口唾沫。

“我,我,我看見《尋人啟事》……”

“嗎尋人啟事,那是賣大煙的?!?/p>

賣大煙、鴉片,現(xiàn)在叫販毒。

“你沒看見那《尋人啟事》上寫的意思了嘛,家父昨天從陜西來津,那是說昨天剛從口外運來的鴉片,純正的新膏兒,底下的地址告訴你在什么地方交貨,你小子愣頭愣腦地找過去,弄不好,連性命都丟了!”

“滾!這一天的煎餅?zāi)氵€沒累著呀,從明天起,攤煎餅、勾鹵、生火、刷鍋洗碗都是你的事,看你還出去管閑事不!”

哈哈,從此,石誠就把鍋巴菜鋪的全部活計都接過來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一九四九年,江山改了,石誠的本性還是沒有移。

天津解放,整頓社會秩序,查封妓院,禁毒禁賭,取締黑社會,沒有多少時間,天津衛(wèi)一片新面貌。這時農(nóng)村人開始來到天津,一時之間《尋人啟事》又出現(xiàn)在電線桿上了。接受教訓(xùn),石誠再也不管閑事了??墒强粗秾と藛⑹隆诽啵业搅诵律鐣?,不出來管管,怎么能說是新社會新主人呢?

這一天,石誠從電線桿上撕下來幾條《尋人啟事》,理直氣壯地來到公安局舉報販毒罪行。公安局同志接待石誠,對于石誠的舉報行為甚是表揚。

只是,公安局接待干部對石誠同志說,檢舉販毒犯罪,要有足夠的證據(jù)。打擊吸毒、販毒,不能冤枉好人呀。

“嗎好人,這尋人啟事就是證據(jù)。你們不知道天津衛(wèi)的事,我可是上過當?shù)?。你們?nèi)ゲ?,查錯了,我負責(zé),我把我們家的地址給你留下。”

“石誠同志,你理解錯了,無論檢舉對不對,解放軍絕對不會冤枉好人,沒有真憑實據(jù),我們也不會讓你負什么責(zé)。檢舉對了,我們還要給你送紅旗、送大紅花表揚你哩?!?/p>

“我也不圖你們表揚,為民除害是真?!?/p>

就這樣,石誠回到家里,系上大圍裙,開始攤煎餅了。

當天煎餅還沒攤完,門外就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

“石誠同志是在這里住嗎?”

石誠的老媽聞聲出來,“喲,你們找誰呀?”

“我們給石誠同志送錦旗、送大紅花來了。”

“喲,要錢嗎?要錢我們可不買?!?/p>

聞聲,石誠同志放下攤煎餅的工具,從里面走了出來。

喲,好多人,前面的人認識,是公安局接待自己的同志,后面好幾位,臉兒生。

石誠才走出屋門,跟隨在解放軍后面的幾個人沖著石誠就又是鞠躬又是舉手敬禮。

在解放軍同志背后走過來一個人。

“石誠同志,石誠同志,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

說著,這個人就往石誡衣襟上別大紅花。

“干嗎,干嗎,你們干嗎?想吃鍋巴菜明天再來,介介介(這,天津方言發(fā)“介”音),買鍋巴菜送大紅花干嗎?

“石誠同志,石誠同志,太感謝你了!我們家老爹前天出門找不著家門了,有人送他到派出所,派出所同志問他家住哪里,他剛從山西來到天津,只知道東南西北,哪里知道什么大街、馬路、胡同、門牌呀。幸虧您把《尋人啟事》送過派出所,派出所這才對上號,立馬就把我老爹送回來了。新社會了,我們也不能有什么表示,這面紅旗您收下,這朵大紅花,您戴著,戴著,謝謝,謝謝!”

就這么著,石誠胸前戴著大紅花,賣了一天鍋巴菜。

哈哈哈哈。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

【作者簡介】林希,1935年生于天津。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做過老師、編輯,后為天津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曾獲得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集獎,小說《“小的兒”》獲得第一屆魯迅文學(xué)獎。出版有長篇小說五部,小說集數(shù)十種,最近出版《林希自選集》八冊。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俄文?,F(xiàn)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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