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荔
蘇老太住在鐘鼓樓的斜對面,蘇老太沒事時,喜歡坐在古老的鐘鼓樓下做女紅。陽光像麥芒似的照下來,照在蘇老太花白的頭發(fā)上。她戴著老花鏡在繡一朵纏枝蓮,這是一朵紅色的蓮花,在陽光下開得那樣嬌艷。蘇老太善刺繡遠近聞名。
聽古鎮(zhèn)上的老人講,蘇老太年輕時,不僅人長得美,有著大家閨秀的范兒,女紅還做得特別好。單看那嫁衣就會羨煞姑娘們的眼睛,紅繡衫鑲著金邊,云子扣纏纏繞繞,上面繡著喜氣洋洋的鴛鴦、牡丹等,連那云霞都繡得輕盈靈動、栩栩如生;紅裙、紅褲、紅緞繡花鞋,真是千嬌百媚,鎮(zhèn)上的人都看呆了。那紅嫁衣可是蘇老太自個兒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嫁衣像一幅畫兒,穿在人身上有些浪費了,倒是適合掛在墻上。
蘇老太心靈手巧,繡花針法繁復(fù)多變,可她看一眼就會。蘇老太年輕時有個心愿,生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教她們個個成為女紅高手。蘇老太第一個孩子是兒子,隔了兩年生了個女兒,但是隨著女兒的長大,蘇老太發(fā)現(xiàn)女兒竟有些腦癡,說話不清,連走路也歪歪斜斜,這讓蘇老太經(jīng)常唉聲嘆氣,別說教女兒繡花,她能拿起筷子把飯菜送進嘴里,也算是燒高香了。蘇老太害怕了,以后沒敢再要孩子。
蘇老太希望兒子將來找個心靈手巧的媳婦,好把繡技傳給她。可兒子偏偏喜歡上一個粗枝大葉的姑娘,姑娘叫秀云,秀云個高濃眉大眼,皮膚微黑,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秀云干起活來像個男人,連走路也像個男人。
秋天是玉米成熟的季節(jié),只見秀云兩手提著兩捆沉甸甸的玉米,人一躍,麻利地踩上高凳,然后猛地往墻頭上一搭。那時秀云還懷有身孕,蘇老太擔(dān)心地說,秀云,你要小心些。秀云大大咧咧地說,沒事!秀云刷起碗來叮叮當當,蘇老太叮囑她多次,要慢些,這樣會把碗磕破的。果然,一段時間后,完好的碗就不多了,但是秀云就是改不了大手大腳的毛病。有時蘇老太生氣白兩眼秀云,心里罵,生為女人,真是投錯胎了!但是秀云性格好,整天在蘇老太身邊,娘長娘短的,整日樂呵呵的。蘇老太有時想,這樣的女人也好,要是和小肚雞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定要生不少閑氣。漸漸地,蘇老太倒喜歡上了秀云。
秀云生了兩個女兒,也就是蘇老太有了兩個孫女。兩個女兒全不像秀云,倒像蘇老太。蘇老太這下歡喜了,兩個如花的孫女整天奶奶長奶奶短的圍著蘇老太。蘇老太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手把手教大孫女紫蘇繡花:齊針兒撒針兒戧針兒滾針兒套針兒,每種針法都有特點。
其實所有刺繡,無論蘇繡、粵繡,還是湘繡、蜀繡等,都是針線活兒女紅。舊時的女人大多不識字,女人們的心總要有個寄托處,于是做女兒時學(xué)些針線活,把自己的悲傷或喜悅都繡在了布上,女紅就是女人們情感的表達。蘇老太一邊在陽光下穿針引線,一邊對紫蘇說,就算將來我死了,我的刺繡技藝也要在你手上活著。說完親昵地摸著紫蘇的頭,紫蘇笑笑,一臉懵懂。
想不到紫蘇在十二歲那年憑借一幅《貓聆》刺繡,榮獲省里的藝術(shù)大賽一等獎,別的同學(xué)憑借的是書法,或者繪畫,唯獨紫蘇靠的是刺繡。只見那貓繡得惟妙惟肖,神態(tài)自若,寶石般的眼睛,注視著遠方,似乎它聽到了遠處的風(fēng)吹草動。雖然落針有些稚嫩,但針針細膩用心。
紫蘇一蹦一跳地回到家,拿著獎狀興奮地準備告訴奶奶。她一進院門,就喊“奶奶!奶奶”。寂靜的院落卻沒有回音。紫蘇問剛推門進家的媽媽,奶奶去哪里了?媽媽說,中午你奶奶說身體不舒服,一直躺在房里休息。紫蘇推開奶奶的房門,看見奶奶的頭歪在枕頭上,像一枚秋天的落葉。紫蘇喊“奶奶!奶奶”,蘇老太卻不睜眼。紫蘇抱著奶奶晃了晃,但奶奶好像睡得很沉,總是叫不醒。紫蘇把手放在奶奶鼻翼上,卻感覺不到奶奶的一呼一吸。紫蘇“哇”的一下哭了。
蘇老太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安詳?shù)刈吡?,床邊還放著她做了一半的女紅,針仍插在上面。
有人聽說刺繡《貓聆》竟出自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之手,欲購下收藏。但紫蘇聽了直搖頭,她含著淚將那幅刺繡,永遠地放在了奶奶的懷里,讓刺繡一直陪伴著奶奶。紫蘇知道奶奶一生的心愿,也知道自己怎樣才能不負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