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yuǎn)
我記得第一次閱讀到《騎在鐵公雞上》(Riding the Iron Rooster:By Train Through China)時的快樂。美國作家保羅·索魯(Paul Theroux)在中國火車上度過了一年之久,從廣州到哈爾濱,從上海到新疆,他在陌生人的人群中觀察、呼吸、品嘗、發(fā)呆、焦躁,笨拙地嘗試交談。
他熟悉他筆下的那個中國,以至于閉上眼睛,就能聞到夜晚馬路旁的烤肉香氣,看到那些有時無所適從、有時又安然自得的眼神,那些既不傳統(tǒng)又不現(xiàn)代的愚蠢的建筑,和那特別的人際關(guān)系——一旦提到了共同的朋友,陌生人之間的冰冷突然轉(zhuǎn)向極度的熱忱。
我從未嘗試去寫過這活生生的現(xiàn)實。像很多同代人一樣,我的目光總投射在紐約、巴黎、倫敦,希望像一個國際作家、知識分子那樣思考與生活。保羅·索魯啟發(fā)了我,這些熟視無睹的人與物,或許也值得書寫。
2007年夏天,我去了一趟穿越全國的旅行,從東北的愛輝到西南的騰沖。我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蹩腳的旅行者,耐心與觀察能力都不足。原本計劃三個月的旅行在40天之后就草草收場,甚至沒有更仔細(xì)描述騰沖著名的溫泉大滾鍋,它也是明代旅行家徐霞客驚人旅行的最后一站。
這次旅行未能如愿寫成一本保羅·索魯式的游記,只成了一篇文章《向南方》。它卻開啟了我對在全國旅行的興趣。我在冬日三峽的縣城里閑逛,雨中在高雄乘坐渡輪,在寂寥的午后探訪陳獨秀、錢穆的故居。這些旅行往往伴隨著閱讀,我經(jīng)常頭靠在長途大巴的玻璃窗上,翻閱一個世紀(jì)前的人們對此地的描述與想象,很多時刻,我也忍不住評論起來,丟掉了記錄時該恪守的耐心。
除去這些旅行,這本書還收錄了我對一些中國觀察者的素寫。他們是導(dǎo)演、作家、攝影師,都用自己獨特的眼光來描述了中國之變化。這本書是雜糅的產(chǎn)物,游記、人物、評論,都混合其中,但是其主題卻仍舊算得上清晰,它試圖展現(xiàn)的是當(dāng)代中國社會深刻的斷裂感。人們習(xí)慣性地夸耀中國歷史的漫長和延續(xù)性,卻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他的四周都是“嶄新”的。人們很難看到一幢超過一百年的建筑,對二十年前的事都記憶不清。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像是無根之萍,他們困惑、焦灼、滑稽、痛苦,卻也蘊涵著無盡的能量。這個國家有無數(shù)殘忍與痛苦,卻沒有真正的悲劇;有四處泛濫的情感,卻鮮有值得銘記的愛;人人功于計算,卻沒有一點長遠(yuǎn)的眼光;對未來的無限期待,不過是為了逃避眼前的無力之感。我經(jīng)常不知道,是該贊嘆我們的勇敢無畏,還是哀嘆我們的遲鈍無知。
收錄在這本書里的篇章,大多完成于2007年至2010年之間。在那個時刻,中國社會的情緒是亢奮的,盡管面臨諸多問題,大多數(shù)人卻對未來抱有強烈希望——他們個人會更富有、中國則會更強大。我很是想知道,他們對此刻的中國、對自己的生活會產(chǎn)生哪些新的理解。
這些旅行也提醒我,我其實對自己生長的國家所知甚少。感謝金泰成先生,他使這本著作能得以與韓國讀者見面。我想,對于韓國的年輕一代讀者來說,他們或許也會分享這種相似的感受。我們都生活在一個日益抽象化、自我中心的環(huán)境中,對于身邊的人與事,失去了體察能力。我們誤以為熟悉這一切,其實卻所知甚少。
(本文為作者即將出版的韓文版圖書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