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上周我剛剛因為女兒和太太吵了一架?;蛘哒f,我和太太作了一場關于倫理的討論,在女兒在場的情況下。
我們到曼谷機場時,本來已經(jīng)有些遲了,出關時海關官員認為女兒的入境章有問題,把她和我太太帶去海關辦公室盤桓了近一個小時,幾位官員來來回回,最后是一位職級高一些的警員解決了問題,并向女兒道了歉,親自把她和我太太一起帶去了登機口。這時女兒跑去咖啡店,排了相當久的隊,買了熱可可回來,遞給警員作為感謝。
女兒在那里排隊時,我相當無奈,馬上要登機了,而泰國的效率......更何況我認為警員沒什么好感謝的,難道不是他們自己犯了錯,蓋錯了入境章,耽誤了我們的時間?她和警員以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告別后,我告訴女兒,“馬上要登機了,你不應該去。這樣做有禮貌但不負責任。”
“現(xiàn)在是5:25分,5:45分才登機啊。”她指指登機牌,好像受了冤枉。
“什么都可能發(fā)生,登機口可能會提前關閉?!?/p>
“Don’tlietoher!”太太焦急地幾乎吼起來。
著急或生氣時我太太喜歡講英文,短句子,我聽起來會覺得沒有同樣意思的中文那么憤怒,好像隔了一層過濾網(wǎng)。
這是文化差異嗎,還是年齡代溝?我也許有夸張和嚇唬女兒的成分,但我也確實覺得什么都可能發(fā)生。既然入境時可能會無由蓋錯章,登機時間當然可能無由提前。太太說,that’salie。如果按照這種邏輯你同樣可以告訴女兒說機場有可能會爆炸,我們一家人需要待在一起,別走開。那當然也有億萬分之一的概率。當你為夸張和嚇唬設定了界限,設定了目標時,那就是謊言。簡簡單單,一個為了讓她盡快回來的謊言,根本不是因為擔心趕不上飛機,而是因為你覺得那個警員,這個海關,配不上一杯熱可可,配不上讓你在登機口等待女兒。你不愿意等她,因此撒一個登機口的謊。
我太太有適當劑量的憤世嫉俗,我有適當?shù)暮V定,只要她不太尖銳,不把怒氣變成怨氣。有李宗盛在,我生活中的憤世嫉俗已經(jīng)夠了。
太太是位熱心公益的海歸建筑師,最近在為一家全球教育機構設計幼兒園。幼兒園多數(shù)設在CBD寫字樓或者酒店式公寓底層,不過這家機構也為偏遠山村捐獻了兩座公益幼兒園。她耐心研究該在村莊什么位置擺放“觸摸式游戲平臺”。我則問她,誰會去教呢?那些支教大學生,第二年就會離開了吧,而所謂的觸摸式游戲可能更適合于有家長有陽光咖啡廳和有雙語教學的地方,在村莊里,孩子的身邊本來也都是大自然。
我們因此有了另一場關于倫理的爭論(不過那次女兒不在場),太太指出我沒去過那些地方,自然并不自然,周圍的森林都已經(jīng)變成耕地,小溪成為漂著塑料袋的水溝。她說,你其實又是認為人家不配。
把女兒送去國際學校,是孩子出生時太太就有的主意,那時我不知道她對此那樣認真,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和她因此有愈來愈多的爭執(zhí)。老實說,那時我沒太想過女兒的未來。成長為健康、快樂的小孩,對,肯定是,但當你為夸張和嚇唬設定了界限,設定了目標時,那就是謊言。簡簡單單,一個為了讓她盡快回來的謊言,根本不是因為擔心趕不上飛機,而是因為你覺得那個警員,這個海關,配不上一杯熱可可,配不上讓你在登機口等待女兒。
怎樣做到呢,我沒多想。實際上從女兒4歲左右,我才開始真正喜愛她,之前覺得像小動物,不知道怎樣和她交流,常感到自己無用無能,甚至不招她喜歡。
當你為夸張和嚇唬設定了界限,設定了目標時,那就是謊言。簡簡單單,一個為了讓她盡快回來的謊言,根本不是因為擔心趕不上飛機,而是因為你覺得那個警員,這個海關,配不上一杯熱可可,配不上讓你在登機口等待女兒。
太太說她讀了《柏拉圖對話集》后無法再忍受中國公立學校的課堂。學校不應該是那樣的,背誦,拷問,她“hashadenough”。對于她來說,回國是她為我做的犧牲?;貋砗笏傁氚雅畠簭闹車沫h(huán)境中拉出去。英文、國際學校、對陌生人要充滿愛……我難免覺得是過分的圣母心。如今女兒11歲,她有她媽媽沒有的堅韌,這一點從她小時候就顯露出來:她本來是個不太協(xié)調(diào)也不愛運動的小孩,但在一年級時眼睛里含著淚,用一周學會了跳繩,一分鐘110次。這種堅韌,老實說,似乎也并不繼承于我。
每一年,我變老一點,都更想在女兒身上辨認出來自于我的東西。但那實在不容易。以前我從來沒有想到,生活在中國與生活在美國居然會有同一種困難:讓孩子保持足夠的中文。全家似乎只有我覺得這是個問題。我看到微信文章中,在美國生活的大學教授說,他曾用一個假期讓孩子愛上中文,方式是塞給孩子金庸小說,保證著迷。我也嘗試了,但失敗了。女兒讀它,也許像我讀《柏拉圖對話集》的感受一樣,久遠,晦澀,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