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雪
1
整條街道,包括那些新舊不一的宅子都被鏟平一空。整個鎮(zhèn)子徹夜回響著挖土機(jī)的聲音。像無數(shù)的禿鷹刮起的噪聲,低沉、壓抑,讓心臟的起搏更加耗氣力。爆破的房子碎石飛濺,往河流落去。河底遍布割腳的碎片,許久已無人在此游泳。
張昊記得這條河流,曾經(jīng)清澈見底,魚兒游來游去。每年夏天,他都會和同伴赤身裸體一頭扎進(jìn)去,玩?zhèn)€暢快。河流,在父母那里,是一條禁令。每年汛期,它的血盆大口都會吞噬掉幾條生命,經(jīng)年累月,它漸漸長起了水草,據(jù)說是死人的頭發(fā)變成。水質(zhì)漸漸變得渾濁,奔涌至下游的大壩,在沖擊的高潮中嘶吼,將人們的恐懼撕裂,拋起。
那時的K城還只是一個繁華的鎮(zhèn)子。
我記得關(guān)門鎖戶的咨詢室里,張昊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現(xiàn)在,他昏迷不醒,但是他什么都洞悉。我站在病房外面,白色的燈似乎吵醒了這里的安靜。我只是輕微腦震蕩,受了皮外傷,而他被丟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
我跟在小護(hù)士后面,她穿過走道,來到外面,回頭看著我說,你跟著我干嗎?她蹲在地上,在醫(yī)院的人行道上失控大哭起來。
下午晃蕩的人影又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老天似乎掐準(zhǔn)了時間,讓路面在烈日下凹陷一個大坑,我們垂直墜落。醒來時滿身血污。血在窗戶上被太陽曬得皺巴巴,耳機(jī)里的歌還響著,車外滾燙的車流靜默無聲。
我想起找到他的那天。相鄰的鎮(zhèn)子,距離主城區(qū)二十公里。
叢生的野草將廢棄的獨(dú)棟別墅裹住,青綠中透出的白讓人分不出是瓷磚還是天空。陽光像雪花那樣飄下來,掛在屋頂上,玻璃的反光變成一個點(diǎn),打在飛馳而過的車輛上。我撥開草叢,邁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去。一切陰森靜謐,我看到散落的針管、紙巾、煙蒂,小心翼翼避開干燥的糞便,來到門前。他靠著墻坐著,只是將眼角稍微抬了下,看到我,眼睛閃過一絲光芒,說,你怎么來了?
他瘦得像一支圓珠筆芯,黑色的眼珠暗淡無神,全身起黃疸,像個無精打采的野鬼。他在白吧消失了一些時日。不時有人跟我問起他,用開玩笑的口氣。我心里想,就這副樣子,愛他的人還舔得下雞巴嗎?
他跟我坐上了車,左嘉那輛紅色的雪佛蘭跟在后面。我們到最近的鎮(zhèn)子上吃飯。
落座的時候,粉店的老板悄無聲息地將一次性碗筷擺在他面前。左嘉與他隔了一個位置,滿臉怒容,目光避開他,看向遠(yuǎn)處轟隆隆的拆遷工地。
張昊仍舊一言不發(fā),他把端上來的伊面湯一掃而空,又要了一碗腌粉。左嘉拿出離婚協(xié)議書,扔給他。他撿起來,有些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左嘉冷冷地說,趕緊簽。她隨之把筆擲過去。他簽好,左嘉收過來,對我說,宋振,我走了??跉馔腹呛?。
左嘉來找我,是半年前。她坐在那張圓凳子上,穿了一件Free People的低胸棉布白襯衫,我的眼睛穿透那件薄衣,看到她粉紅色的胸罩。她說,宋振,我的胸部長了腫塊。她走到那張檢查床前,平直躺上去,將上衣撩起,胸罩解開。我把簾子拉緊,一個小小的私密空間形成。我居高臨下站著,看著乳房上的紅點(diǎn),像一粒草莓,手覆蓋上去。
兩具肉體在那張小床上重疊,爛了,精神游離在外。她說,張昊這個王八蛋。她用最惡毒下流的話罵他,在我后背上胡亂使勁地抓著。我仿若跌進(jìn)柔軟的水中,如夢似幻。
她終于起身,捋了捋那頭順滑的短發(fā),混雜香水的汗味就像給頭發(fā)抹了一層蜜蠟。她沒再與我談?wù)撍男夭?。她背對著我站起來說,如果做愛沒有感情,那不過是兩具皮囊出了碰撞事故。我愣了下,她扭頭對我說,我說的不是你。她從我面前走過,拉開門,踩著黑色皮鞋走出去,磕得地板哐哐啷啷。
我站在窗前,看著她逐漸閃過那堵插滿碎玻璃的墻,消失在那條落魄的街道,心里想自己做了什么。
我來到K城是在三年前最炎熱的八月,這座不入流的醫(yī)院新設(shè)了心理科,我是唯一的醫(yī)生。我被分到最偏僻的小房間里,我聽得見紫荊樹上的蟲鳴,病人們在院子里、走廊上竊竊私語,來回走動。不會有人朝我這邊看一看,門可羅雀。身體上有了破損,那才叫病,心理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誰愿意承認(rèn)是病呢。
我治療的第一個病人是一個年輕的精神分裂癥患者,他對父母施暴,被眾人聯(lián)手抓來這里,臨時安放在唯一的隔離病房。我給他打了鎮(zhèn)靜劑。他的哥哥張昊問我,能不能治好他?我突然想起從前自己也問過同樣的話。我以一副職業(yè)的口吻說,精神分裂癥無法治愈,只能控制。
心理學(xué)只是給他者提供一種路徑,治愈的選擇在于患者。我并未說出這句話。
2
他表情木然,筷子插在腌粉里,一動不動。陽光從鎮(zhèn)子的背面緩慢升起,夏天一早就晃得人眼花繚亂。吃飽喝足讓大腦短暫缺氧,我感到一陣暈厥。老板開起了風(fēng)扇。我說,他死了。他身體一抖,看了我一眼。
他叫李然,白吧老板,死在一條臭氣熏天的小河里。尸體是被清晨作業(yè)的環(huán)衛(wèi)工人發(fā)現(xiàn)的。他被人掄起利器狠狠地往后腦勺捶下去。我能還原那個場景。他倒在地上,腦漿從縫隙中流出來。接著,被一雙套了橡膠手套的手拖到河里,泡得發(fā)白發(fā)腫,肉身就這樣爛掉了。我當(dāng)過法醫(yī),后來才學(xué)了心理學(xué),那天隊(duì)里缺人,我跟著去了現(xiàn)場。
白吧在寸土寸金的海灣區(qū),從白吧望出去,是被城市燈光污染的大海,海風(fēng)在被高樓的圍困中焦灼打轉(zhuǎn),把散步的人都變成了腥咸的鹽。我在傍晚從白吧望向不遠(yuǎn)處猩紅的晚霞,總有一種錯覺,今晚的白吧又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
張昊說,我早料到他會有這樣的下場。他問店老板有煙賣嗎?店老板說沒有。他打了一個哈欠。我說,李然是個騙子。張昊說,虧你是醫(yī)生,這么草率就給人下定論。他語氣松軟下來。我們不約而同想起左嘉,那輛紅色的車早已流向路的盡頭。我們從來沒當(dāng)著左嘉的面談過李然。
我見過一次捆綁。
李然用精致的匕首像熟悉解剖學(xué)的醫(yī)生,在赤裸的胸膛上輕輕劃過,力道適中,血滲出來。一刀一刀,胸前綻放了一朵炫目的大紅花。做完這些,他把刀放到一邊,拿起準(zhǔn)備好的海鹽撒了上去。我聽不見呻吟聲,張昊的嘴被塞住,四肢也被捆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做完一切,李然心滿意足地繞著自己的杰作走了一圈,輕輕地笑,但很快,忍不住放聲大笑。這種笑,很容易讓不明就里的人毛骨悚然。但是我明白,那是心里那頭困倦許久的熊跑出來了。
他過去把張昊松開。張昊坐起來,點(diǎn)燃了一支雪茄,那是李然從古巴帶回來的珍稀物。疼痛,有時是無與倫比的快感。張昊問我,你覺得這是游戲嗎?
我說,你這樣認(rèn)為嗎?
許多事都在這里解決。做人需要一些刺激。作為旁觀者,我已很知足。肉體只是精神載體,真正的世界不是眼睛所能看到的,它存在于無邊無際的頭腦里。
張昊的胸膛上有許多細(xì)碎的小傷疤。K城男人最大的福氣來自K城的女人。張昊說時面色凝重,興許是昏暗的燈光造成的錯覺。他從未直接提起過左嘉,這個名字于此被故意遺棄。他用錫紙卷起粉末,用鼻子吸起來。很快,他覺得自己進(jìn)入到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中,周圍都是五顏六色的泡沫,他聽到悅耳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他笑起來,搖頭晃腦倒在地板上。
李然穿著短褲,靠在矮桌上,笑著說,他不一樣,對吧。
K城在南部,日曬很足,人們習(xí)慣穿拖鞋,一圈路走下來,腳上都是自己踢的灰。張昊也是習(xí)慣穿著褲衩和拖鞋,夾著煙,蹺著腿在店里坐鎮(zhèn)。做了多年生意,上了軌道,操心的事少了,多出來的時間總需要一個安放的去處。于是,城里隱秘的白吧成了他最喜歡的地方。
我在白吧干坐喝悶酒的時候,他有時會打趣我。我冷冷地打斷他,我是心理醫(yī)生。接著,我知道他下一步就會大笑,以心知肚明的口吻敷衍我,最后說,來白吧的人都有目的,你的目的不僅于此。我說,這是職業(yè)使然。職業(yè)是一個很好的擋箭牌。
他和我說起他的事,是在去年秋季,臺風(fēng)肆虐,天空是個大漏斗,雨一場一場地下,人被雨水泡成青苔。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找我?guī)退艿荛_精神藥物。就是在那間屋子,他第一次和我說起埋藏多年的秘密。他幾次停住,難以啟齒,這些年,他不斷給它添磚加瓦,并切斷抵達(dá)的路徑。他覺得安全了,直到那一刻,當(dāng)他脫口而出的瞬間,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自欺欺人。
后來,在李然的秘密之屋,他嗨到極點(diǎn)后,就一遍一遍地重復(fù)。他講得很美,美得像沒有被毀之前的俄摩拉。
你的日子看似平穩(wěn),那是你最痛苦的時候。你有許多時間想很多事,你的出身、童年以及過往的經(jīng)歷是洪水猛獸,它們絕不會讓你安寧。所以你要準(zhǔn)備十足,預(yù)演一場又一場深不可測的災(zāi)難,挖起一個又一個抵抗的戰(zhàn)壕,享受突襲來臨之前的寧靜。告訴你,那只是錯覺。你以為的寧靜不過是回光返照。面對敵人的誘餌,你毫無還手之力。他告訴你說只是給你洗澡,他用那雙粗糙的大手摸透你的全身……后來,你知道什么是性,有了快感,開始有了同伙,和年齡相仿的伙伴探索這些遙遠(yuǎn)卻又不斷逼近的奧秘。你驚恐地發(fā)現(xiàn),男性的肉體比女性更具魅力。
那條河流就在街道的后面,你無法察覺自己為什么被選中。后來,你說,可能是自己落了單。男人向你游過來,把你變成了一只寵物魚,在渾濁的水里浮浮沉沉,羞恥在水面之下炸裂,松弛的皮膚變成波紋,將你埋住。
張昊轉(zhuǎn)身趴在地板上,用細(xì)碎的聲音說道。每一次他神志不清的時候都會說起這個故事。我拼湊出他的少年時期。我拿起一條軟鞭,甩了幾下,對李然說,我要拉屎,廁所在哪里?
他指了指左側(cè)。我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廁所里。我脫下褲子坐在馬桶上想著張昊。我聽到敲門聲,有人進(jìn)來,吵鬧、打趣、開酒器的聲音隨著空氣穿過門縫流向耳朵,又像泡沫裂開。
“他干嗎啊,死了沒?”
“你不把他趕出去,留這里干什么?”
“他給我錢,我可不能失去這個金主?!?/p>
又是一陣哄笑聲,接著,張昊的聲音響起來,“你說什么?”帶著怒氣。我出來時張昊和李然扭打成團(tuán),幾個小年輕也加入了混戰(zhàn),我拿起鞭子朝他們抽過去,邊叫:“你們打他試試!”
這場斗毆沒有勝利者,每個人都挨了拳頭。李然把那三人趕了出去。三人醉醺醺地邊走邊叫囂,李然你不要給臉不要臉,這毒鬼有什么好。我扶起張昊,生著李然的氣,把張昊拖出去塞進(jìn)車?yán)?,送他回家?/p>
他家是一套三層的小別墅,自家的地,留了個小院子,種了幾棵石榴樹和菠蘿蜜樹,修了一條小徑,夏天是一個乘涼之地。我第一次上他家,心里就將這套房產(chǎn)計算到了個位數(shù)。像這么漂亮的房子,在K城屈指可數(shù)。我想這多半是左嘉的功勞。裝修時她出謀劃策不少。那時她和張昊相親認(rèn)識沒多久,兩家也算知根知底,便也就結(jié)了婚。婚前是沒有秘密的?;楹蟮拿孛芤患患唤议_,卻越變越多。
左嘉出來應(yīng)門。這時張昊已經(jīng)清醒,他找不到鑰匙,可能弄掉在那間房了。左嘉見他鼻青臉腫,也沒問原因,只是對我說,謝謝你宋振。我說,我和張昊什么關(guān)系,謝什么謝,哥們喝多了,被幾個小孩欺負(fù)了。還好人沒事。她注意到我的手有裂痕,血凝固在上面。她抓過我的手,輕輕撫著,說:“疼嗎?”我趕緊抽回,說:“沒事?!?/p>
張昊自己走進(jìn)了屋。我說:“你進(jìn)去吧?!弊蠹握f:“我知道怎么回事。”還是那種明了一切的冷漠口氣。她和我說過,她在上海的那幾年,她在靠窗的桌子上比畫著,動作浮夸,和平常判若兩人。她也有一股瘋勁。她像一根慢慢生長的藤蔓,你自詡是參天大樹,看得見遠(yuǎn)方,卻不知不覺被她纏繞,漸漸地,在她的吞云吐納中,被遮蔽雙眼。
我摸清她講話的規(guī)律,非常有條理,但是思緒顯然跑得比言語快,中途她會停下來,被窗外的路人吸引過去。她會指著那些面孔說,這個她認(rèn)識,小時候愛打架。那個人學(xué)習(xí)特別好,本來要在外地發(fā)展,父母還是叫他回來考了個小公務(wù)員,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我看到二樓的窗簾拉開,張昊正從窗口望著我們。我走下臺階,關(guān)門聲仿佛把午夜最后一絲縫隙給合上了。夜幕重新以另一種姿態(tài)降臨大地。我收到張昊發(fā)來的微信:我憤怒,是因?yàn)槔钊坏妮p率。我并未立刻啟動車子,封閉的車窗讓熱氣無處不在,我很快流汗,隨處都可聞到我的臭氣。我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到一個復(fù)雜的境地中,遠(yuǎn)遠(yuǎn)超出我的工作范圍。
3
張昊說:“我不恨他,我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他需要安全。你看,他跟那么多男人和女人,就知道他多寂寞了?!?/p>
我說:“他是一個沒有自制力的人?!?/p>
他說:“不,你不了解他。你見過深淵的底部嗎?”
他說:“你知道李然的父親是誰嗎?”
我注視他,等著他點(diǎn)頭。
他說:“對?!?/p>
他接著說:“他遭遇了和我一樣的事?!鄙倌昕偸怯龅皆S多不可控的事物,它們有好有壞。
那天晚上,李然給了他一支煙,后來是第二支、第三支……再后來,他開始花錢買。李然為了捆住他,在那些煙里摻了毒,純的,價格不菲。他昏天昏地,在他挖的陷阱里越陷越深,直到生意一落千丈。時間看似緩慢,卻早已改朝換代。
早年李然去古巴謀生,當(dāng)導(dǎo)游,只要能賺錢的工作都做,拉皮條,賣房,代購雪茄。某個時刻,他把這段經(jīng)歷告訴張昊。他說古巴女人熱情奔放,中國人根本無法駕馭??伤€是結(jié)婚,生了一堆孩子,后來,他回國,再也沒跟那邊有任何聯(lián)系。
我把李然纏在手上的念珠給他。我說是自己偷出來的,用福爾馬林消過毒,腐尸的味道已被去掉。
他接過,默默地出神。我在想他是不是正在回想這些年自己經(jīng)歷的人生。他回到不同時期的歲月里,看著自己,不擁抱,不對話,讓那些事件成捆地堆積在庫房里。他在水里,看見少年的李然,在水里浮沉,離他越來越近,最后,李然在淺水區(qū)站住,看了自己的父親幾眼,便潛到水底。張昊再次看到他時,他已經(jīng)坐在一艘小漁船上。他聽到他大聲喊叫,我要去古巴看切·格瓦拉!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李然有一件印著此人頭像的T恤,他穿在身上招搖過市,人們紛紛問起這個印在上面的巨大頭像是誰。他說,老師說是一個叫切·格瓦拉的古巴人。
他回來開酒吧,張昊是最早的股東之一。兩個善于交際的人碰在一起,在生意上另辟蹊徑,那是全城唯一入場不允許帶手機(jī)的地方,吸引了一群樂于捧場的人。它叫彩虹酒館,人們都把它叫作白吧,這個簡稱有多重含義。
張昊光腳,把自己的鞋子推到我的腳下,說:“這雙鞋是他送給我的,從儲物柜里拿出來的?!?/p>
我見過那個有兩把鎖頭的柜子,咖啡色,永遠(yuǎn)是一副嶄新的模樣,據(jù)說李然定期上漆。
那是一雙哈瓦那人人字拖,黑色,很臟。張昊從戒毒所出來時領(lǐng)回的物品。他沒有回家,而是和獄友一起去了那排廢棄的別墅。房地產(chǎn)泡沫時期,那里是一個巨大的娛樂項(xiàng)目,后來資金鏈斷裂,留下了那些半拉子樓,成了某些人的樂園。
他說自由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呆在他身邊,他并不覺得自己落魄。
他說:“我等了他很久,他從沒來看過我?!逼鋵?shí),根本沒有任何人來探望他。
他停頓了下,故作意氣用事地說:“不夠兄弟?!?/p>
我說:“你進(jìn)去沒多久他就死了?!?/p>
他看似無意地問:“死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無法做愛,意味著相愛的人分開?!蔽液退勗挘傁矚g用愛做比喻。
他說我話里有話,有預(yù)言的味道。而我心里正在想左嘉,她離開的樣子干凈利落。她在我的辦公室和我說,她應(yīng)該呆在上海不回來,她不應(yīng)該遵從任何人,她知道哪里出錯了,她不能任它一直錯下去。她會糾正它,她仍會待在K城,離開是懦夫的行為,她不想當(dāng)逃兵。
她的眼神光芒四射,我不知曉我是不是先愛上她的眼睛才愛她。
每天晚上,她都會帶著兒子踱步到附近的公園,那里剛剛修建了一個巨型廣場,城里的中老年人在那里放震耳欲聾的音樂。她叫兒子捂住耳朵從那里快步經(jīng)過。有時我會在那里遇見她。我首先會問起張昊,剛開始她會微笑應(yīng)付說張昊忙生意。后來熟悉起來,她直言不諱,我不想讓他來打擾我們母子倆。
張昊心里也樂意著呢。我沒說出來。我陪她走過廣場,然后再獨(dú)自跑步回來,一邊想著她身上那件單薄近似透明的襯衫,她不穿內(nèi)衣,只用胸貼。有一次,她陷入對自我的懷疑,一遍一遍焦慮地問我,我是不是沒人要?我知道她缺乏安全感。我建議她去商場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買下來,購物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治療。
她將恢復(fù)自由身。
她接手了建材生意,她熬夜,失眠。來找我咨詢時,是她唯一不化妝的時候,眼袋很重,周邊的膚色和眼珠一樣黑,皮膚憔悴。我知道衰老在她身上開始起大作用。她一邊害怕一邊毫不在乎。生意在她的精心打理下又漸漸有了起色。掌握財政大權(quán),她的聰明才智開始顯現(xiàn),她又投資服裝代理生意,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可是我知道她不快樂。上帝是不可能給你全部的。
這頓飯,總使我感覺像末日來臨之前的最后一餐。天空被云朵染白,陽光無處不在,把我們浸潤其中,泡出酒精的氣味,我和張昊都有些醉眼朦朧。他叫我把他送回那棟廢棄的貼著白條磚的破別墅。密林茂盛,植物肆虐,把那一片遮蔽得毫無人氣。
“那里有李然的朋友。”他把念珠放進(jìn)褲子口袋,鼓囊囊一大塊,好像這根火柴掛了一個圓滾滾的腫瘤。
我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
他在車上,注視前方低矮的天空,有零星的車輛從邊上飛馳而過,他說:“后來,我害怕水,不再下水,而是待在岸上,拿著木棍戳來戳去地玩。李然看見我,從水中央奮力地朝我游過來。他一身濕漉漉地站起來,切·格瓦拉緊緊貼著他的胸膛,我不知所然地望著他,他蹲下附耳對我說了一些話。我哭了,他再次回到水里成為一條孤獨(dú)的魚。
許多年后,我和朋友約在彩虹酒館見面,那時我不知道它就是白吧。朋友只是想找點(diǎn)特別的樂子。你知道,有時候人就是他媽犯賤。
他背對著我,從吧臺那拿高腳杯,我認(rèn)出了他。他轉(zhuǎn)身,我們目光對上了彼此,是曾經(jīng)的少年。有些事,只需一個眼神即可明白,我們何須寒暄廢話呢。
我在路邊,把他放下。他東看西看幾眼,踩在軟綿綿的草堆上,走進(jìn)了荒郊野外。我停了好一會,前方的路無邊延伸,攝像頭在不遠(yuǎn)處的頂端,持續(xù)連拍。這種現(xiàn)代性與張昊剛剛邁入的另一種人生,巨大的反差讓我突然無法理解現(xiàn)在的世道。現(xiàn)代性,是為他者所活嗎?
4
張昊說他要開車。我跟他換了位置。也許是天注定,車子掉到了坍陷的大坑中,我清醒地從玻璃中看見我們從明亮跌進(jìn)了黑暗。他終究沒能抵達(dá)李然的墓地。李然安葬在城外的公共墓園中。張昊說要去看看他。他想看李然選了哪張照片作為永久的肖像。他說,應(yīng)該是夏天在海邊的那張,他在海里露出頭部,咧著嘴朝他大叫,像少年時他見到的那次。
后來,我獨(dú)自帶了一束白菊,特意去看了墓碑,沒有祭文,沒有照片,孤零零地立在山頭上。他早就為自己的死做了計劃。我在那里站了很久,風(fēng)從山的側(cè)面吹過來,我雙手插在口袋里,守墓人正扛著鋤頭在新修好的路上巡視著。
你的房子很漂亮。
他剛辦好離婚手續(xù),就想來看看你睡得安不安穩(wěn)。
“張昊是來看你的路上出事的。”我說。
總有一方愛多一點(diǎn),一方愛少一點(diǎn)。總有一方控制欲強(qiáng)一些。你就是那種人。你對自己內(nèi)心的陰暗面無比了解,你凝視它,想瓦解它,在多年的斗智斗勇中它仍穩(wěn)如泰山。你自己不僅心里有病,身體也有病,可你依然沉默,繼續(xù)日常生活。你跟每個人說你單打獨(dú)斗的經(jīng)歷,那是繩索,將每一個傾聽的人套牢。
我想象你在房間翻云覆雨的時候張昊在哪里?我是一個偽裝的心理學(xué)家,一個偽善的人。對于你,一個天生充滿禁忌的人,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后,都令人生疑。
除了清明節(jié),平日這里冷靜得讓人覺得鬼魂隨時都會從墓穴中蹦出來。守墓人停住步子,注視我好一會。他可能懷疑我是一個盜墓者。我將電子煙取出來抽上,從山的另一側(cè)走下去。直到你死去,你是否知曉自己感染了艾滋???
晚上,我在自己宿舍的小陽臺上,瞅著小醫(yī)院的空地,有一些微光照亮了金魚池。每天一早,我穿上白大褂,走下來經(jīng)過這里,就會往里面扔上一會的面包屑,它們搖著尾巴歡快地游向我。金魚被喂得很肥大。
有一天,有一個病人不知在哪里踩了一攤泥,他把鞋子脫下來,放進(jìn)清澈的水池清洗。泥把水?dāng)圏S,往水底沉去。
我本應(yīng)阻止他的舉動,可是我想起了日復(fù)一日的噩夢。十歲那年,天地給故鄉(xiāng)的村莊施了易容術(shù),它被泥石流吞沒。在外寄宿讀小學(xué)的我幸免于難。我再也沒回到那里,不知曉父母的遺骸埋在哪里。夢從縫隙和漏洞中鉆進(jìn)來,在夜晚建立了自己的城堡,沖鋒陷陣,我痛苦不堪。
它讓我看見一場泥石流是如何形成的。現(xiàn)在,我仍在想著這件事。我又拿出面包,放在手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著。
我的冰箱存滿了這樣的小面包,還有咬起來硬邦邦的法棍。有一次我和張昊、左嘉去吃自助餐,我切了一大塊,主廚剛好在那里,看我的眼神很不友好,終于忍不住過來對我說,這么大一塊面包,吃得完不?張昊氣得和主廚當(dāng)場吵了一架,就差沒把盤子砸人家臉上。
我們再也沒有三個人一起出去吃過飯。
之后,張昊和李然走得越來越近。他甚至嘗試讓他弟弟進(jìn)入那所房間,希望通過各種刑具的試驗(yàn),找出治愈他的法子。身體只是一具徒有虛名的皮囊,腦袋里面裝的東西才是無底洞。
有一次,李然給我調(diào)了一杯紅色蕩婦,一邊遞給我一邊說:“許多人的大腦和身體是分離的?!蔽蚁氪鹪挘芸毂蝗舜驍嗔?。他被喊出去。后來我們再沒有深入地談過話。
我在醫(yī)院的走廊上靠著墻站著,我只是受了點(diǎn)皮外傷,真是奇跡。我本可以回去,但是張昊手術(shù)還沒出來。也就是這場車禍后的驗(yàn)血,讓我知道他是一名艾滋病患者。我想他對自己的病情一無所知。他讓那些敬業(yè)的醫(yī)生與護(hù)士職業(yè)暴露,連空氣都充滿緊張感,繃得人呼吸難受。給他的外傷進(jìn)行急救包扎的實(shí)習(xí)小護(hù)士嚇得號啕大哭,她縫針時扎到自己的手。
我心里想著自己要不要也去做個篩查,我不確定以前身上哪里有過傷口,而且我還和左嘉上過床。我這個孤兒開始惜命,我忍不住嘲笑自己。
還好應(yīng)急機(jī)制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一直到第二天,左嘉才出現(xiàn)。
中午我們到醫(yī)院外面的一家快餐店吃飯。這是我們第二次在這家破破爛爛的快餐店吃飯。上一次是四五個月前,她乳房痛,懷疑是乳腺癌,她叫我陪同她一起來這家K城最好的醫(yī)院做檢查。我們在這家快餐店點(diǎn)了小炒肉、炒豆角和煎雞蛋。小炒肉黑乎乎的一片,那天她素面朝天,始終蹙眉,對食物也沒那么講究。我們坐在那里一直等到拿結(jié)果。
只是一般性乳腺炎。她高興地?fù)涞轿覒阎校且凰查g我覺得她很美,一種充滿少女純真的美。
這次,氣氛凝重,我明白不會有驚喜發(fā)生。我說:“張昊可能熬不了多久?!?/p>
顯然,她在想其他事,她說:“我不知道我那樣做是不是錯的?”
我不清楚她指的哪一方面。我也沒問。我想象插滿管子的張昊,他說不出話,卻有清醒的意識。他會對那些遍布全身的導(dǎo)流管恐懼嗎?還是飽含痛苦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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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張昊進(jìn)來,平靜地盤腿坐在床邊對我說:“宋振,我這樣走了也好?!彼纳眢w在紫色的粉霧中消失掉。這個曾經(jīng)在自己的生意場合運(yùn)籌帷幄的男人,這個深藏痛苦與頹廢的男人,告別了一切,去了讓他安寧的地方。
早上起來我剛刷完牙,左嘉的電話就來了:“張昊死了?!?/p>
左嘉見了深度昏迷中的張昊最后一面。她說:“那一刻,萬事成空?!?/p>
處理他的尸體倒是沒有什么麻煩,一個相熟的醫(yī)生幫了忙。完事后,骨灰暫時寄存在殯儀館里:“左嘉出手大方,殯儀館的小工熱情跑前跑后。她說,張昊的父母老了,弟弟又那樣,只能我出面。她很冷靜,用生意場上的手腕推進(jìn)。”
我們出來時,云朵剛好游過太陽,大地投下一片陰影,客車的尾氣臭不可聞。時間仿若放慢速度,我們走去停車場費(fèi)時許久。她上車,我在車外決定抽一支煙,電子煙沒帶,口袋里裝著別人送的一包利群。我背對她,但是我知道她在看我,目光是熱的。今天她開的是剛買幾天的林肯,那輛作為嫁妝的雪佛蘭被她賣掉了。她喜歡美國,愛屋及烏,她喜歡美國的許多品牌。
有一次,在她家的院子里,張昊在廚房里專心地用她新買的Suisinart果汁機(jī)給我們榨果汁,我們在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她突然問我:“你知道張昊和李然在做什么嗎?”
我回頭看了一眼窗戶,張昊很努力地在擺弄機(jī)器,沒在意我們。我說:“不知道?!?/p>
她說:“他們比我更應(yīng)該去美國?!?/p>
我說:“李然去了美國的對面——古巴。”
她笑:“那不算?!?/p>
她說:“你給李然治過病嗎?”
我說:“我不知道他有病,他也沒找過我?!?/p>
她說:“我知道他的一切,我們都是土生土長的K城人。那條掩人耳目的河流,我也去過?!?/p>
她說:“有罪犯,我是沉默的目擊者?!?/p>
我緊緊地盯著她,期望她說出一些什么來??墒撬]口不言。
張昊喊我們進(jìn)去吃鮮榨果汁。五大三粗的他有時就是一個低眉順眼的小主婦。我懷念那時候的他。我最喜歡喝的飲料是冰凍的百事可樂。我剛到的時候左嘉一邊說碳酸飲料容易胖一邊給我一罐。此時,我正捧在手上。
生命不過是一支煙燃燒的時間。左嘉敲車窗,叫我上車。我把煙頭丟下,踩滅。繞到副駕駛座位,看著左嘉一鍵啟動,掛擋,加油,終于離開殯儀館。我本來想看火焰旺盛的形狀,誰想到殯儀館與時俱進(jìn),用了電爐。
彩虹酒館依然開著。不久,左嘉把張昊的股份賣給了另外的股東,錢轉(zhuǎn)給張昊的父母。酒館里面基本沒做改動,只是房間另作他用,新老板我認(rèn)識,在我的咨詢室里打過幾次交道。稀奇古怪的故事聽多看多了,感覺人生也就像放屁。
我們回到那棟三層小樓時是在下午。左嘉進(jìn)去,我在院子里看結(jié)滿果實(shí)的菠蘿蜜樹,一條碧綠的毛毛蟲掉下來,被我一腳踩死。這種樹并不吸引毛毛蟲,所以也看不到羽化成蝶的景象。
我的后面是一扇窗戶,一樓是廚房。左嘉在廚房里給我切水果。我瞅著她纖瘦的背影,突然泛起一陣憐惜。刀在砧板上一聲一聲響著。突然,她轉(zhuǎn)頭朝我燦爛一笑,走過來把窗戶打開,說:“張昊終于死了。你知道嗎?是我叫李然讓他上癮的。他騙我,他們都騙我,騙我一定要付出代價?!彼男β曈惺Э氐目植?。她轉(zhuǎn)身,刀聲再次響起來,我再次想起李然被利器所傷的身體,那刀聲正砍向他堅(jiān)硬的骨頭。
我從正門走進(jìn)了一樓的客廳。
她把切好的蘋果端出來,放在茶幾上。用牙簽插了一塊,清脆咬了一口,香氣四溢,清洗了空氣。對于那兩個亡魂,我聽出她語氣中的余恨未消,她說:“我利用了李然的猜忌和恐懼,海洛因是我給他的。你知道嗎?只要不夠堅(jiān)定,便有可乘之機(jī)。”
她突然哭了:“我不知道找誰?我又能找誰呢?”
房間很靜,靜得打擾到我們的談話,它給我們做了總結(jié)陳詞。
兩天之后,她和孩子去醫(yī)院做了HIV病毒檢測,陰性,但是也要服用阻斷藥物,并將持續(xù)追蹤半年。
人生漫漫,你怎么洞曉自己是否有能力習(xí)得愛?又怎么得知會愛上什么人呢?又有多少力量能承受失去呢?我想著。河流在這幾年中,成了K城最出名的風(fēng)景,沿江公路深受自駕一族的青睞。有一天,我要和左嘉去看一看。
我安靜地坐在軟皮沙發(fā)上,叫左嘉幫我倒了一小杯水,從隨身的包里拿出藥,吃了兩片百憂解。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