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說：“我們把末代皇帝改造好了，這是世界上的奇跡。

后代的人也會說，最后一代的皇帝給共產(chǎn)黨改造好了……

歷史上還找不出這樣的例子，溥儀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紀元?！?/p>

1995年1月26日，末代皇帝溥儀的骨灰被安葬在河北省易縣的“華龍陵園”。溥儀的墓碑上只鐫刻著“愛新覺羅·溥儀”六個字。與遙遙相望的光緒皇帝的崇陵相比，他的墓地已經(jīng)是一個普通人的墓地。

溥儀的一生，做過皇帝，做過漢奸傀儡，做過蘇聯(lián)人的俘虜，也做過新政權(quán)的階下囚。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他終于成了嶄新國家里一名真正的公民。在行將告別這個世界時，他感慨道：“改造我這樣一個人不容易，把一個封建統(tǒng)治者變成一個公民，無論什么國家都很難做到，中國共產(chǎn)黨辦到了?！?/p>

毛澤東：“要放，就先放‘皇帝’，我們共產(chǎn)黨有這個氣魄”

1959年12月4日，遼寧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

這一天，氣氛非同尋常。在押的300多名偽滿和國民黨戰(zhàn)犯被集中到戰(zhàn)犯管理所大禮堂中。寫著“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特赦大會”幾個大字的紅色條幅，分外醒目。簡短的開場白后，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劉生春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宣布特赦名單。

所有人都沒想到，在這份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特赦名單中，第一個竟然是曾經(jīng)的末代皇帝——溥儀。甚至連溥儀自己也沒想到，他可能會是最后一個被釋放的人。

的確，單從勞動改造的表現(xiàn)而言，溥儀并不突出。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戰(zhàn)犯管理所所長金源曾描述過這樣一個尷尬的場面：大家都在外面排好隊，溥儀最后一個出來，衣服紐扣也扣錯了，褲扣開著。毓喦（溥儀的族侄）看他這個樣子，便大聲訓(xùn)斥說：“溥儀，衣服怎么穿的？出列！”溥儀只好站出隊列系扣子?！叭撼肌眰円姟盎噬稀边€不如自己，哄堂大笑。

其實，戰(zhàn)犯管理所向中央報請的第一批特赦名單中是沒有溥儀的。據(jù)說，當年毛澤東看到送來的特赦名單后說：“要放，就先放‘皇帝’，我們共產(chǎn)黨有這個氣魄?！?/p>

這一天，距離溥儀來到戰(zhàn)犯管理所，已經(jīng)過去近十年。十年的時間，一位前皇帝是怎么被改造為共和國公民的？

“當1950年回祖國時，我心里充滿恐怖。認為一回到祖國，一定立判死罪”

1945年8月19日，溥儀在沈陽機場被蘇聯(lián)遠東軍俘獲，并被押送至蘇聯(lián)境內(nèi)的赤塔。此后，由于中國國內(nèi)形勢變幻，從1945年8月到1950年7月，溥儀在赤塔和伯力被拘留了5年。

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國內(nèi)大局已定，毛澤東和周恩來在1949年12月16日至1950年2月17日訪蘇期間，與斯大林、莫洛托夫等人在克里姆林宮舉行會談。其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引渡溥儀等日偽戰(zhàn)犯回國。

1950年8月1日上午，一列押送偽滿戰(zhàn)犯的蘇聯(lián)列車開進綏芬河火車站，車廂中的溥儀愁腸百結(jié)，心神不寧，甚至自言自語：“這里是我當滿洲國皇帝的地方，大概開會的人已經(jīng)到齊了吧，馬上要對我公開審判了?！?/p>

盡管在他被蘇聯(lián)引渡回國前，斯大林曾親派蘇聯(lián)內(nèi)務(wù)部的一位官員找他談話，以解除其對回國的種種疑慮。然而，溥儀完全不信。他后來回憶：“在蘇居住期間，我曾先后三次寫信給斯大林大元帥，請求允許我留住蘇聯(lián)。我并不是真心愿住蘇聯(lián)，只因為怕回祖國，會受中國政府和人民的嚴厲懲辦。因此，當1950年蘇聯(lián)政府送我回祖國時，我心里充滿恐怖。認為一回到祖國，一定立判死罪?！?/p>

溥儀不知道，其實早在偽滿垮臺之際，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就對進入東北作戰(zhàn)的部隊下達了對溥儀“妥善保護”的命令。他被引渡回國時，周恩來在獲悉其思想狀況后，曾明電沈陽方面：由東北戰(zhàn)犯管理領(lǐng)導(dǎo)小組（也稱東北戰(zhàn)犯管理委員會，由時任東北人民政府主席高崗擔任主任）負責同志親自出面，做好溥儀等人的思想穩(wěn)定工作。據(jù)時任東北行政委員會公安部政治保衛(wèi)處處長的王鑒回憶：

進入會議室，溥儀竟視臺桌和茶點為“催命宴”，伸手抓起一只蘋果就往嘴里塞。當有人向溥儀介紹就在身旁的高崗時，他啃著蘋果，不予理睬。高崗讓大家談?wù)勗谔K聯(lián)五年生活的感想，溥儀嚼著蘋果口氣生硬地說：“我有什么想法你們都知道，又何必問我！”說完，他旁若無人地從桌上抓起水果、糖塊、香煙等往族侄毓嵣的衣袋里塞，塞滿后也不顧高崗正在講話，著魔一般站起來大喊：“別說了，快走吧！”然后，擺出慷慨赴死的架式，要求趕快行刑。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笑了，高崗也笑了，且悠然不迫地跟溥儀聊起天來。高崗向溥儀詢問偽滿時的宮中生活，還告訴溥儀，他的叔父載濤應(yīng)邀出席了一屆二次全國政協(xié)會議、族侄憲東現(xiàn)在解放軍中服務(wù)，又指著剛進屋的張紹紀說：“你們看小張，都參加工作了，很好嘛！”張紹紀是偽滿總理大臣張景惠之子，與溥儀等同時囚居蘇聯(lián)，僅提前數(shù)日歸國，他的出現(xiàn)以及他對偽滿各大臣家屬情況的介紹，終于使溥儀緩解了情緒。

最后，高崗向溥儀等人宣布說：“政府給你們找一個學(xué)習的地方，沈陽沒有合適之處，所以還要送到撫順去，大家不要胡思亂想，到那里休息一下，安心學(xué)習吧！”

談話后，溥儀等人的思想顧慮終于消除了，他們輕松地登上了戰(zhàn)犯列車。

放不下“皇帝”的架子，“獨特生活丑習”很多

1950年8月4日，溥儀等60余名偽滿戰(zhàn)犯被押抵撫順，開始了改造生活。剛來到撫順的溥儀，內(nèi)心活動很復(fù)雜。

一方面，將被處死的恐怖陰影并未完全消散，“一連幾夜心驚肉跳，草木皆兵”。另一方面，1950年10月25日，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入朝作戰(zhàn)，政治形勢嚴峻，旅順戰(zhàn)犯管理所向哈爾濱遷移，溥儀擔心自己被炸死，或者被共產(chǎn)黨人殺掉。同時，溥儀還有一層心理：不愿放下“皇帝”的架子。他被同伴視為“獨特生活丑習”的實例很多：

他繼續(xù)保持著深居簡出的帝王習俗，不愿與“微臣賤民”接觸。平日，他除了跟他最親近的毓嵒談幾句話，很少和別人交談。就是跟他的岳父榮源、弟弟溥杰、妹夫萬嘉熙也保持一定的距離。

溥儀過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剝削階級生活，懶得出奇。他十幾天甚至幾十天懶得洗一次腳。大家都說他腳臭，他才同意讓毓嵒替他洗洗腳。

我們每天起床后，都由兩個值日的倒便桶。溥儀害怕糞便灑到自己身上，總是把便桶拎得高高的。由于便桶失去平衡，糞便經(jīng)常灑到別人身上。所以有些人寧愿一個人倒糞便，也不愿意跟他一塊抬便桶。在生活會上大家批評他損人利己。

洗澡的時候，他每次都要搶先第一個下池子里，如有另外一人下池子里洗，他就出池子穿衣服。池子里若先有人洗，他就干脆不下池子，有時寧愿用洗臉盆接點兒溫水擦擦身子了事。當我說他還沒放下“皇帝”架子時，他還不服氣地說：“我從來沒有用過別人洗過的水，所以，我寧肯不洗，也不用別人洗過的水來洗……”

溥儀每天出入房門時，總是等別人在前把門打開，他才跟著進出屋。當他自己出入門時，又總是用手帕和紙墊著門拉手，然后才開門進出屋。他所以要這般地不嫌麻煩，就是因為他與眾不同，高人一等。一次，溥儀檢查思想時曾說：“我從來沒自己開過門，現(xiàn)在別人用手開門，我就不愿再用手碰門。因為大伙都用手摸門拉手，那就太臟了，所以，我要用紙和手帕墊著開門……”

這時的溥儀仍有著“高人一等”的思想，就連他的隨從人員，一開始也仍將他當“皇上”看待。據(jù)溥儀的隨侍人員李國雄回憶：“溥儀的侄子們平時稱呼溥儀為‘皇上’或‘上邊’，作為奴才，我的叫法稍有不同，稱之為‘萬歲爺’或‘上面’。我們一齊成為俘虜之后，在內(nèi)部時沿襲舊時稱呼。然而，不時有外人雜處，只好有所回避，不當著外人面直稱‘皇上’‘萬歲爺’……”

再有，為了逃避懲罰，溥儀“有兩種不老實的活動，一種是裝作善良的公開表現(xiàn)，另一種是暗地里管束家里人”。為了對付遲早必將到來的審訊，在一次院中游戲時，溥儀悄悄走近從前的隨從李燾（院子里四周都有警衛(wèi)哨兵），叮囑他：“你記得在天津有一次要搬家嗎？問起你來，就說收拾過行李，別的全不知道?！变邇x還寫了一份后來被他自己稱作“騙人的自傳”的文章交給所方，其中這樣寫道：“我看到人民這樣受苦受難，自己沒有一點兒辦法，心中十分悲憤。我希望中國軍隊能打過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所方?jīng)]有一點兒要審訊的意思，也沒有追究溥儀的“自傳”寫得究竟對不對，只是再三叮囑，要好好學(xué)習、改造。這時，抗美援朝的勝利消息不斷傳來，溥儀“由半信半疑而逐漸相信了，認為共產(chǎn)黨的江山既然坐定了，大概就不會對我們這些人操之過急，于是逐漸又放松了心弦”。

這時溥儀還不知道，在三年多時間里，外界幾乎無人知曉在撫順、在哈爾濱關(guān)押著他們這些人。原來，考慮到當時的國際國內(nèi)形勢，同時為了保護溥儀等戰(zhàn)犯，中央一直沒有將其蹤跡對外公開。1961年6月10日，周恩來會見溥儀和溥杰時，當面談到“有一段時間把你們藏在撫順”，這一個“藏”字說得何等準確又何等形象！

自1950年至1954年擔任管理所生活管理員的高震回憶說，他外出聯(lián)系工作時，從不亮出“戰(zhàn)犯管理所”的招牌：

1953年在哈爾濱市發(fā)生水災(zāi)后，我找到松江省糧食廳批調(diào)“富強粉”和“砂子面粉”時，跑了三趟，均因不便公開真情而未辦成。后經(jīng)上級同意，松江省公安廳才批準動用“東北戰(zhàn)犯管理所”印鑒和介紹信，直接面見廳長才辦妥。這批精白面粉是預(yù)備做精粉面包，供戰(zhàn)犯在回遷撫順的路上食用的。

溥儀等人就這樣一直被“藏”到回遷撫順以后。

連曾經(jīng)的隨從人員都看不慣他，更別說出身赤貧、身經(jīng)戰(zhàn)火的看守人員了

真正在溥儀心里引起驚濤駭浪的，并非對美國人的炮火、對人民的審訊的恐慌，而是他的“小家族”的變化。

有一天，對溥儀最好的一個侄子真瑞偷偷傳給溥儀一個紙條，上面寫道：“我們都是有罪的，一切都應(yīng)當向政府坦白。我從前給您藏在黑皮箱里的東西，您坦白了沒有？自己主動交代，政府一定寬大不究……”

溥儀后來形容：“這個紙條所給我的震動，可以說不下于當初乍一聽見把我送回中國的時候?！薄安贿^一年多以前還稱我為‘上邊’的人，現(xiàn)在居然也把政府人員的語匯，什么有罪咧，坦白咧……拿來教訓(xùn)我。”“我不由得不同想這一兩年間，我這個小家族究竟有了些什么變化?！?/p>

最早令溥儀感覺到的，是樓下住著的這些年輕的戰(zhàn)犯們，“總比樓上偽滿那些老家伙的話多……有一次，他們談起了剛回國時的害怕心情，談起每個人的疑神疑鬼的笑話，還笑個不住。這是他們離開我身邊之后，開始無拘無束的表現(xiàn)”。

1950年春節(jié)時，所方給戰(zhàn)犯們組織了文娛活動，溥儀的侄子子顯表演了一段他自己編的破除迷信的話報劇，暗指當時年歲大的戰(zhàn)犯中間普遍存在著的念經(jīng)信佛的活動，而溥儀也是其中之一。子顯的表演大大刺激了溥儀，“這個變化比起和看守員說說笑笑就更嚴重了”。

從1952年起，溥儀逐漸由自己洗手絹、襪子進步到能洗衣服、洗被子了。這一方面是由于逐步鍛煉，另一方面也是迫于家人變化的情勢。這種變化就是他們對溥儀的服侍不但不積極，甚至已經(jīng)很不耐煩。

有一次，溥儀的眼鏡架子有點兒松動，于是請看守員替他送到李燾那里修一修。過了一會兒，從下面?zhèn)鱽砝顮c的嘟囔聲音，溥儀雖聽不清他說的什么，卻覺出了他正表示從來沒有過的不高興。

據(jù)李國雄后來回憶：“溥儀總嫌別人臟，出門進門或是用腳把門踢開，或是先在門環(huán)上墊了紙再去拉……有一次我終于頂撞了他：‘你嫌臟，難道別人天生是埋汰人，都不嫌臟？’我們已經(jīng)不自覺地對溥儀有了看法，并開始以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溥儀了?！?/p>

對于溥儀的一舉一動，就連曾經(jīng)的隨從人員都看不慣，更別說出身赤貧、身經(jīng)戰(zhàn)火的看守人員了。盡管如此，管理所的同志牢記周恩來的指示，對溥儀的照顧不變。

溥儀非常感謝管理所的同志對他的照顧，同時，有了前述可慮的變化之后，到1952年夏天出現(xiàn)小紙條事件時，他越想越覺得這不是一件小事了。他反復(fù)思考，覺得有一份“寬大的機會也要爭一爭，何況自己交代總比被人告發(fā)出來強”。于是，他求見所長，流著淚說：“我真混蛋！政府對我這樣寬大和關(guān)懷，我竟這樣沒良心！我唯有把這些掠奪的人民的寶物，歸還人民……”

“我就是你們痛恨的漢奸皇帝呀！‘康德’就是我，禍害老百姓的就是我呀！”

1955年春，賀龍、葉劍英來戰(zhàn)犯管理所，會見了溥儀。溥儀回到監(jiān)房后，大家一擁而上，打聽首長說了什么。溥儀將見面的情形說了一些，當說到賀龍臨走時最后說的幾句話時，一位同犯立刻興奮異常，說：“恭喜你，保了險了。”“什么保險？”“首長說叫你好好學(xué)習改造，好好鍛煉身體，還說你看得見社會主義，這還會殺你嗎？”溥儀聽了不禁大喜過望。這從天起，過去聽過的無數(shù)次“爭取改造”的話，又回到了溥儀的心里。如何爭取？這成了溥儀不斷思索的問題。

首先是勞動。不過，溥儀承認：“我在這時候的勞動成績，依然令人氣餒?！庇幸淮伟尾荩X得很容易，不料剛拔了一把草，在他附近砌磚的蒙古人老正就氣急敗壞地朝他嚷道：“老溥，你，你拔的什么？”

“我拔的不是草嗎？”

“你看這是草嗎？”老正把溥儀手里的“草”奪走，把其中又粗又長的植物挑出來一半，一伸伸到溥儀的鼻子尖，說：“你連草和花都分不出來嗎？你啊，你啊，你真是個廢物！”

在勞動中感到的苦惱，直到1955年下半年開始種菜以后，才漸漸減少了。溥儀后來自豪地寫道：“鋤土掘地抬水之類的活我卻出了風頭，因為我到底比別人年輕，力氣自然也足一些。而且似乎越干力氣越足，我索性專挑粗活來干……”

其次是學(xué)習組和生活檢討會。一次，生活委員真瑞在院中集合隊伍，溥儀照例遲到了一步，剛跑進隊伍，還沒站好，真瑞便對他叫起來：

“溥儀！”

“到！到！”

“又是你遲到！看你服裝七扭八歪的，扣子也扣錯了！”

溥儀一邊順從地扣好了紐扣，一邊在心里反思：“就看這件事，可知學(xué)委會反映我的情況就好不了。根據(jù)我對民主的理解，我認為共產(chǎn)黨無論什么事是只相信多數(shù)的，既然多數(shù)人說我一點兒進步也沒有，說我虛偽……政府憑什么還能寬大我？”溥儀不斷反思自己，不斷改進自己。

1955年夏，管理所宣布允許犯人和家屬通信;1956年3月中旬，溥儀的家屬來管理所看望溥儀……管理方面越來越放寬。日本戰(zhàn)犯一批批地回國了，偽滿戰(zhàn)犯也開始在撫順市區(qū)和農(nóng)村參觀訪問。有一次，溥儀到附近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參觀。老百姓控訴偽滿時期全家遭受的殘害，溥儀聽得站不住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但后來卻狠狠心從人群里走出來，站到了老百姓面前。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不認識！”

“我就是你們痛恨的漢奸皇帝呀！”

“啊——”

“是的，‘康德’就是我，禍害老百姓的就是我呀！”

“好好改造吧！”

“一定的！一定的！”

1956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和“十一”國慶節(jié)，溥儀與市黨政領(lǐng)導(dǎo)及各界人民代表一起出席節(jié)日慶典，登上了撫順市的觀禮臺。同一年，“福貴人”李玉琴不斷來探監(jiān)，后來和溥儀一起解決了離婚問題。

緬甸國會議長來訪，驚嘆：“這哪里是監(jiān)獄？簡直是一座大學(xué)校！”

溥儀在監(jiān)獄的最后三年里，心里對懲辦的恐懼消失了，他開始面向生活，自覺地改造自己。

他后來這樣記述：

人民政府為什么要這樣苦心孤詣地來改造我們這些罪犯呢？我曾多次聽管理所長講過：“共產(chǎn)黨的使命是改造世界，甚至過去對人民犯了罪的人，也有可能被改造為有益于新社會的人。”

有一次，緬甸國會議長肖恢塔先生來我國訪問，曾到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參觀，他說：“這里哪是監(jiān)獄？簡直是一座大學(xué)校！”的確，正如他所講的，我們在管理所的概念是：監(jiān)獄=醫(yī)院+學(xué)校。

曾經(jīng)有位外賓告訴我說，西方有人把我的改造說成對我是壞事。我回答他的時候，只隨手舉了幾個我個人的今昔對比的例子，請他看看，如果他替我做主，他會選擇哪一種生活。

比方說：我的前半生中，我?guī)缀鯖]有一天感到安全，在故宮里我怕太監(jiān)害我，在天津日本租界我怕中國人打我，在偽滿我怕日本人殺我，而今天，我感到比任何時代都安全。

比方說：我在前半生中，每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一群人圍著……實際上我是住在故宮、張園（天津）和長春（偽宮）里的第一號囚犯，而今天我享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和平等。我可以游覽祖國各省，我可以逛公園，上商店……

比如說：我在前半生每日不離藥缸子。北京、天津、長春專門有藥庫?？墒强偸侨醪唤L，吃不下，睡不好……而現(xiàn)在呢？四十來年的胃病已然消失，一百斤的擔子能挑得起，一頓飯四五個大饅頭也不在話下，一躺下就睡著。

但最重要的是，在我前半生中，我不懂得什么叫羞恥，什么叫人的尊嚴，什么叫人生的價值……現(xiàn)在我懂得了什么叫善惡美丑，什么是人生高尚的目的，懂得了怎樣正確掌握自己的命運，因而也有了最大的人生樂趣。

帝國主義和反動派常常擺出一副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的虛偽面目，說什么在新中國是一切冷酷無情，對待犯人慘無人道。而我的體驗恰恰正相反，事實證明我們的國家是最講人道，是最懂得人的價值的國家。我自己就是一個例子。我參觀過東北一個改造罪犯成就展覽會，又見到無數(shù)例子。我知道有無數(shù)的罪犯在黨的寬大政策感召下，洗心革面做了新人，破壞者變成了建設(shè)者，鬼變成了人。

在離開戰(zhàn)犯管理所時，他寫下了一封《保證書》：永遠跟著黨和毛主席走

1959年12月4日，是溥儀光榮的新生開始，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一天。他后來激動地寫道：

我永遠記得那天的情景。在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的特赦戰(zhàn)犯大會上，當我意外地聽到最高人民法院代表宣布特赦的戰(zhàn)犯中有我的名字時，在全場緊張注視下，我不禁痛哭失聲。

1956年，當我還是一個戰(zhàn)犯時，曾經(jīng)有一個英國記者問我：“作為清朝的最末一個皇帝，遇到這樣凄慘的下場，你不覺得悲哀嗎？”如果是在從前，以至于在我最初在戰(zhàn)犯管理所的一兩年，我是會抱著感激回答這個“同情”的。但是，幾年以來，我逐漸認識了自己前半生的罪惡和丑惡。有了這個認識，戰(zhàn)犯管理所對我已不是什么監(jiān)獄，而是像佛經(jīng)上說的菩提樹，在它的華蓋下面，我領(lǐng)略了像那位迦毗太子證菩提果時一樣的心情。因此，我對這個英國記者說，在中國歷史上，不管那個朝代的末代帝王，都沒有我這樣的光明前途。只有過去當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清朝末代皇帝和日本殖民地的偽滿洲皇帝時，我所處和環(huán)境才真正是悲哀呢！

我看出這個英國記者臉上有一種驚奇和不相信的表情。是的，這也許不是十分容易體會的，如果人們不了解我的過去、我的改造過程和我現(xiàn)在的生活的話。

在離開戰(zhàn)犯管理所時，他寫下了一封《保證書》：

保證書

1、永遠跟著我的母親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走。

2、為祖國社會主義事業(yè)、為人民貢獻自己一切力量，直到脈搏停止。

3、以毛主席指示的六項指標為自己行動指南和鑒別香花、毒草的準繩，向一切反社會主義、反黨、反人民言論行為作堅決斗爭，并揭發(fā)檢舉。

4、從不斷的實際勞動中，改造自己，成為脫胎換骨的真正新人。

5、永遠不忘自己罪惡，爭取立功贖罪。

1959年12月7日 愛新覺羅·溥儀

對于溥儀，毛澤東曾說：“有一個皇帝，他在北京，名叫溥儀，他從3歲到6歲統(tǒng)治全中國，統(tǒng)治我們，后來被推翻了。他現(xiàn)在很有進步，他已經(jīng)被赦免，不是戰(zhàn)爭罪犯了，恢復(fù)了他的自由，他說他現(xiàn)在真正解放了。他是這樣的人，我們也并不殺他，改造好了，還有工作能力，只是不能再做國王就是了。”

毛澤東的定論，總結(jié)了溥儀的前半生，也開啟了他的后半生。

在溥儀接到特赦證書的當天，美聯(lián)社、法新社，甚至臺灣地區(qū)都播發(fā)了末代皇帝被特赦的消息。就在全世界為新中國的信心和氣度驚嘆時，溥儀已經(jīng)和同一批特赦的獄友們踏上了南下北京的火車。

“社會已不是從前的社會了，我也不是那個皇帝了，而是一名中國公民”

1959年12月9日，溥儀回到北京，暫住在五妹韞馨家。兩天后，他來到了位于麻狀元胡同的廠橋派出所辦理戶口登記。接待他們的是民警吳靜深。

“他高個子，穿得很普通，臉挺瘦，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钡弥獊砣耸寝k戶口的，吳靜深拿出戶口登記簿為他登記，“他一說姓名——愛新覺羅·溥儀，我才知道敢情這人是小宣統(tǒng)??！”

雖然深感驚訝，但吳靜深還是一項一項地為溥儀做了登記。吳靜深記得，其中的幾項溥儀不太好回答。被問到職業(yè)，溥儀答：“剛特赦回來，政府還沒安排?！眳庆o深在“職業(yè)”一欄里填上無業(yè)。“文化程度？”溥儀答：“私塾十一年?！碑敱粏柕交橐鰻顩r時，溥儀嘆了一口氣，說：“死的死，離的離?！边@該怎么填呢？不得已，吳靜深只得繼續(xù)追問：“最后一個是死了還是離了？”他記得，溥儀小聲回答道：“離了?！庇谑菂庆o深在婚姻一欄內(nèi)填上了“離婚”二字。

登記完畢后，吳靜深把辦好的戶口本遞給溥儀。溥儀接過戶口本，深深地給他鞠了一個躬。這位曾經(jīng)的皇帝，第一次領(lǐng)到了作為一名普通公民的身份證明。

1960年2月16日，溥儀在周恩來的安排下，來到位于香山的中科院下屬北京植物園參加勞動。

帶著溥儀干活的植物園工作人員冀緒英回憶，開始溥儀總是一聲不吭，開生活會時也只是悶頭做筆記，從不發(fā)言。直到很久以后，他的這種拘束才慢慢消除。跟同事們熟絡(luò)后的溥儀總是給人十分隨和樂觀的印象。“好玩！”是大家對他共同的評價。

溥儀愛跟年輕人開玩笑，拍人肩膀時也特別使勁。一次小伙子們逗他講清宮秘聞，溥儀說自己小時候愛吃春餅，有一回吃多了，兩個太監(jiān)就拎著他的胳膊往地上蹲，說是幫他消化。溥儀講故事時的樣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自己也跟著暢快地笑起來。

第一次獨立生活，溥儀的糊涂和邋遢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植物園研究員董保華記得，溥儀來的第一天傍晚，他突然看見溥儀在他家周圍轉(zhuǎn)悠，一問才知道溥儀晚飯后出門遛彎，走著走著就走不回去了。另一位研究員范增興則經(jīng)?？吹戒邇x系錯了衣服扣子便出門?！罢f他，他也不生氣，哈哈一笑，說：‘我怎么這么笨??！’”

不過大家記得隨和的溥儀也有發(fā)火的時候。植物園所在的四王府附近住著很多旗人，一天溥儀剛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站臺上忽然跪倒一片，還口稱“皇上”！溥儀向同事們講了這件事，非常生氣地說：“解放都這么多年了，還來這一套！”

1961年初，溥儀結(jié)束了在植物園的勞動?；乇本┖?，溥儀一直想找一個伴侶，開始新生活。主動給他介紹對象的人不在少數(shù)，一位過去的隨侍想“攀龍附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溥儀，被溥儀拒絕了。他說：“他們要嫁的是那個‘皇帝’，不是我這個普通百姓?！贝蠹铱闯鰜砹耍遒F族沾邊的溥儀是一概不要，他要找的是一個新社會的新女性。毛澤東也非常關(guān)心溥儀的個人問題。1962年新春佳節(jié)，毛澤東在頤年堂私人宴請溥儀時，曾風趣地對他說：“你還沒有結(jié)婚吧？‘皇上’不能沒有娘娘喲，你可以再婚嘛！”

后來經(jīng)人介紹，溥儀結(jié)識了護士李淑賢。1962年4月30日，溥儀和李淑賢結(jié)婚，開始了他的最后一段婚姻。

曾有一位英國記者在溥儀再婚后采訪他。當記者得知，“皇帝”居然和一個職員的女兒結(jié)了婚，大吃一驚。他說：“這在英國是無法想象的。”溥儀回答：“不僅英國人難以理解，在中國的過去也無法做到。如今我與平民女兒的結(jié)合變成了現(xiàn)實，因為社會已不是從前的社會了，我也不是那個皇帝了，而是一名中國公民?！?/p>

“我們把末代皇帝改造好了，這是世界上的奇跡”

1964年3月，溥儀三易其稿的自傳《我的前半生》出版。不久，這本書被譯成英、德、日等文字對外發(fā)行，引起了全世界的轟動。后來，李宗仁回到祖國大陸，溥儀也到機場迎接。李宗仁百感交集地對溥儀說：“您的大作，我在國外就拜讀了，對我啟發(fā)很大?！?/p>

1964年對于溥儀而言是最快樂的一年。他這樣寫道：

五年來，我開始過著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新生活。1960年我在中國科學(xué)院植物研究所北京植物園工作?，F(xiàn)在（從1961年開始），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當專員……我們愛新覺羅家族的其他成員也都過著充滿陽光的朝氣勃勃的新生活。我的老叔父今年七十九歲，非常健壯，現(xiàn)在還當人民代表和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的二弟溥杰和我在一起工作。我的四弟溥任當小學(xué)教員。六個妹妹和妹夫都在不同的工作崗位上為人民服務(wù)。所有這一切，怎么能不使我感到新生活的無限光明和幸福呢？從年齡說，我今年是已五十九歲（溥儀出生于1906年，此時應(yīng)為58歲，虛歲為59歲），但是，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似乎還剛剛開始。

更重要的是，1964年12月30日，溥儀第一次以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會上，溥儀做了發(fā)言，他說：“最近，有許多外國記者訪問我，他們覺得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在新中國存在，是個奇跡。不但生存，而且生活得很好，更使他們迷惑不解。在我們的社會，確實出現(xiàn)了這樣的奇跡：把戰(zhàn)爭罪犯改造成新人！”

作為一名曾經(jīng)的政治人物，溥儀對于政治生活的熱情，是旁人無法想象的。李淑賢后來回憶，1963年3月的一天，溥儀下班回家對李淑賢說：“小妹，明天一早我要去投選票。”李淑賢說，每當溥儀心情特別好的時候，都會稱她為“小妹”，可見那天他特別高興，以至于一宿都沒有睡好。

獲得特赦后的溥儀共參加過三次選舉，第三次是他剛剛做完腎切除手術(shù)出院不久。那一次，溥儀拖著病體在李淑賢的陪伴下，與街坊們一起聽取了街道負責人對候選人情況的介紹。介紹結(jié)束后，溥儀還搶著發(fā)言。直到幾天后把選票鄭重地投到票箱內(nèi)，他才在李淑賢的攙扶下回了家。

普通人看似平常的選舉權(quán)，溥儀卻格外珍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一張薄薄的選票對他意味著什么，它代表著新社會對于他作為一名國家公民的認可。

一次，在接受外國記者的采訪時，溥儀曾幽默地說：“我曾經(jīng)做了四次皇帝。第一次是3歲時繼承先人的皇位。第二次是1917年，張勛在北京復(fù)辟，擁戴我做了十天的皇帝。第三次是1932年，日本人在東北把我扶上了偽滿洲國皇位，這一幕在1945年結(jié)束。第四次當皇帝，是在前年。我成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獲得了選舉和被選舉的全部權(quán)利?，F(xiàn)在我同其他中國人民一樣，是一個‘集體皇帝’。”

1967年10月17日，凌晨2時15分，溥儀因腎癌晚期在北京人民醫(yī)院永遠地閉上了雙眼，終年61歲。

周恩來說：“我們把末代皇帝改造好了，這是世界上的奇跡。后代的人也會說，最后一代的皇帝給共產(chǎn)黨改造好了，能交代了，別的皇帝就不能交代。歷史上還找不出這樣的例子，溥儀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紀元?！?/p>

（責編/陳小婷 責校/聞立 來源/《末代皇帝溥儀改造全記錄》，王慶祥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末代皇帝溥儀改造歷程：約會當眾擁抱很時髦》，黃加佳/文，《北京日報》2009年7月8日;《我的前半生》，愛新覺羅·溥儀著，群眾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