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8年是解放戰(zhàn)爭奪取全國勝利的一年,隨著全國各個戰(zhàn)場解放軍轉(zhuǎn)入優(yōu)勢,戰(zhàn)爭捷報頻傳,這時解放區(qū)的“三查”“土改”工作也已完成,我和一批從京津等地來到解放區(qū)的學(xué)生,聚集在冀東區(qū)黨委等待分配工作,我們的心情輕松愉悅。狄楓和我同住在一個農(nóng)家小院。這一天吃完中午的“派飯”,我們向住宿的小院走去。
這個村莊坐落在燕山群嶺之中,向村后望去是綿延盤桓的山峰。村內(nèi)卻是一片平川。
狄楓是燕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23歲,身材瘦小,植著濃密的短發(fā),皮膚白皙,明眸皓齒,形象輕盈俏麗,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格既沉穩(wěn)靜氣,又開朗灑脫。我尤其羨慕她的學(xué)識與才華。
秋風(fēng)吹過,天空更加晴朗。狄楓邁著輕快的步伐,和我并肩前行,在燦爛的陽光下,我看她瞇起那雙靈秀的眼睛,上面是長長的睫毛。我說:“你真好看,如果你畫一張自己的頭像留給我,是最好的紀念?!蔽覀兡菚r都忌諱說“漂亮”“美”這一類詞匯,似乎這不是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人民的語言。至于用“光彩照人”這一類詞句形容她,那時我還沒有學(xué)會。
聽了我的話,她笑了起來,側(cè)臉望著我說:“你才好看呢!穿這一身列寧服是一個女革命者的形集,我為你畫一張素描,留做紀念吧!”
我高興地連聲說好。我比她早一年到解放區(qū),有一身列寧服。我說:“分配了工作也會給你發(fā)一套的?!彼哪樕夏ㄟ^一絲微笑,又搖搖頭說:“我個子矮,穿上列寧服裝也不像革命者?!?/p>
一路說笑著,走到了我們住的農(nóng)家小院,在門外,看到房東大娘正在和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女站在院中說話,我詫異地望著這位不速之客,打量和猜測著她是誰,狄楓卻大聲叫道:“哦,是炎華同志,你來了,歡迎你!”
走進院中,炎華笑吟吟地向我們打招呼:“聽說你們快分配了,趕緊來看看?!?/p>
大娘這時接過來說:“是啊,要是走了,我心里也舍不得。不走多好,在哪里不是革命?!蔽覀兌夹α似饋怼T诮夥艆^(qū),“革命”一詞用得最廣泛,成為了大眾語言。不是追時髦,而是一種習(xí)慣用語。
炎華這時向大娘說“大娘您忙著”,便隨我們進到了住宿的小屋。狄楓拉著炎華的手坐在炕沿上。我坐在對面唯一一張凳子上,狄楓向我介紹說:“炎華是李大釗同志的二女兒,她也很了不起。在北京上學(xué)時是學(xué)聯(lián)的積極分子,當過黨的地下交通員。喜歡唱歌跳舞,演過革命話劇《放下你的鞭子》《鐵蹄下的歌女》。在通縣女師第一個參加并且號召同學(xué)們參加‘一二·九’運動。還參加了犧盟會,在山西培訓(xùn)?;丶亦l(xiāng)后,當過婦聯(lián)主任,參加過翼東大暴動,是一個老革命了?!彼豢跉馊鐢?shù)家珍地向我做著介紹。
在此之前,狄楓曾和我談過,她的伯父和大釗先烈是同學(xué),以及大釗先烈殉難的情況。談過李炎華曾在北京藝文中學(xué)讀書,以及她們一起參加過斗爭地主的大會等。今天算是向我又做了一次正式介紹。
我用好奇與崇敬的目光看著炎華,見她穿一身藍陰丹士林布中式服裝,黑布鞋。面龐和五官都很端正。只是臉上散著淡淡的天花斑點。目光顯得深沉剛毅。盡管是一身農(nóng)裝,卻掩蓋不住有別于農(nóng)村婦女的知識女性的莊重和大方,這可能是在家庭與北京女子學(xué)校的人文環(huán)境潛移默化下形成的氣質(zhì)。是內(nèi)涵的樸素美。
她見我仔細打量她,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問了我一些情況。然后轉(zhuǎn)過臉對狄楓說:“以后不要介紹我是李大釗的女兒,也不要介紹我的歷史。這樣不好,我也感到慚愧?!蔽矣行┎唤?,是她謙虛,還是需要保密?后來我回憶,在她那坦誠的目光中反映出的是一種自律的美德。
狄楓答應(yīng)著又說:“今天你有時間來,還希望你談一談大釗先烈的革命事跡,讓我們也受到教育呢!”
這時根據(jù)地的黨員和黨組織尚未公開,我想她們倆人可能都是共產(chǎn)黨員。我當時也想成為一名黨員,便立即附和狄楓的意見說:“炎華同志,我也這樣想的,難得認識你,希望你今天談?wù)?,使我受到教育。?/p>
她看著我可能很虛心的樣子,便親切、誠摯地說:“這么多年,我學(xué)習(xí)荒廢了,看不到書,應(yīng)該向你學(xué)習(xí),這不是客氣話?!闭f完臉上露出了無奈與苦澀。這時,大娘送進來一碗白薯,聽見我們的談話,她說:“這是新下的,你們嘗嘗。我就是喜歡你們這些從城里來的學(xué)生,有文化,又能吃苦?!?/p>
我們都站了起來,為大娘讓座。她說:“我還得忙活計呢,你們接著說話。”
大娘剛剛出去,狄楓便拿起一塊白薯說:“我從小就喜歡吃白薯。上學(xué)下學(xué)的路上,只要看到賣白薯的就要買一塊吃?!毖兹A見她吃得很急,笑著說:“你的祖籍是浙江,在家里當然吃不到,不過現(xiàn)在的白薯不甜,放一放,到了冬天就好吃了。”她從碗中拿了一塊遞給我說:“你也吃。”
當她伸手遞過時,我看到她露出的手臂上有一道道新的、舊的劃痕。我一邊吃,一邊想著:“不知她到農(nóng)村幾年了,她胳膊上的劃痕是干什么弄的?農(nóng)活劃傷的嗎?”
我正在想著,聽到院中有人在喊狄楓。
狄楓離開后,我問炎華:“你讀過好多書吧?喜歡哪類的書?”
她謙虛地笑了,想了一陣說:“狄楓不了解我。社會和家庭的動蕩,我哪有可能讀很多書?!闭f時臉上露出深深的遺憾,接著又說:“我在藝文中學(xué)讀書時,學(xué)校實行的是美國的‘道爾頓制’,特點是靠學(xué)生自學(xué)、老師輔導(dǎo)和解答問題。我們經(jīng)常組織社團讀進步報刊、辦壁報。七七事變后,師生們經(jīng)常組織集會講演,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罪行,這些講演不斷增強了學(xué)生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和反動勢力斗爭的意志,我喜歡參加這些活動?!?/p>
解放后,我在北京一個區(qū)委教育部工作,曾有意了解過藝文中學(xué)的情況,這所中學(xué)最早由高仁山、查良釗、胡適、陽翰生等創(chuàng)辦。校長高仁山是留日、留美學(xué)生。曾擔任北大教育系主任。1925年經(jīng)李大釗、于樹德介紹參加國共合作時期的國民黨,是國民黨“左”派,因此藝文中學(xué)經(jīng)常請一些進步人士、共產(chǎn)黨員在“朝會”上講演,揭露帝國主義侵略和北洋軍閥政府的黑暗統(tǒng)治。大釗先烈殉難后,高悲憤至極,到處痛斥帝國主義和反動軍閥的罪行,1927年9月也被反動政府殺害。學(xué)校也以“赤化窩巢”被查封。
她接著說:“比較起來我更喜歡理論類、文史類的書,這可能是受父親的影響?!苯又钟藐P(guān)切的口吻對我說:“你還這么年輕,年輕時多讀一點書好,解放戰(zhàn)爭勝利后,有可能上學(xué)就去上學(xué)。你看狄楓只有23歲,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多么讓人羨慕?!?/p>
我點點頭,對她的這份真情心里很感激,由衷地說:“我也是這樣想的,我現(xiàn)在只想好好工作和學(xué)習(xí),早些爭取入黨?!毕氲剿f的“我有這個體會”,便問道:“聽說你有一個女兒了,她幾歲了?叫什么名字?她也在讀書嗎?”
她說:“女兒叫李愛蘭,9歲了,跟著我上學(xué),還有一個男孩……”
這時她是小學(xué)教師,1944年丈夫隨抗日隊伍走了,她便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又要工作,又要學(xué)習(xí),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但是,她從不向別人訴說。
我見她似乎在想著心事,便說道:“小女孩的名字叫愛蘭,這個名字很好聽,你喜歡蘭花吧?”
她可能覺得我提的問題很有趣,呵呵地笑了起來,反問道:“蘭花清新素雅,你不喜歡嗎?”
看著她含笑的目光,我為自己的幼稚覺得可笑,便拉回關(guān)于讀書的話題說:“狄楓說你父親知識淵博,文、史、哲、經(jīng)都讀過,寫過很多文章,經(jīng)常演講,她的姑姑和姑父都聽過他的演講。”
人間滄桑,一言難盡。這時炎華的臉上露出了苦澀與哀傷,似乎回憶著深藏的往事。她沉思了許久,理了理思緒,然后說道:“是的,父親在北大史學(xué)系、經(jīng)濟系講過‘唯物史觀研究’‘史學(xué)思想史’‘史學(xué)要論’‘社會主義與社會運動’?!彼娢衣牭脤W?,繼續(xù)搜尋記憶說:“父親還曾經(jīng)到女子高等師范、北京師范大學(xué)講過‘女權(quán)運動史’‘社會學(xué)’等課程。我那時還小,都是后來聽大哥、大姐和父親的學(xué)生說的?!?/p>
我驚異地瞪大眼睛,想著我沒有聽過、學(xué)過的理論,而她能夠如此地講述。我還想聽下去,她卻嘆了口氣說:“父親知識淵博,作為他的女兒讀書少、知識少,我感到遺憾和慚愧?!?/p>
見她自責(zé),我安慰她說:“你也是一個知識分子,狄楓說你在建國學(xué)院學(xué)習(xí)過理論?!?/p>
她又嘆息道:“學(xué)習(xí)了幾個月,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沒有書,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知識和理論是很難的?!?/p>
我們沉默了一陣,我又問他:“你父親是個大知識分子,他是怎么走上革命道路的呢?”
她的臉上又露出凄然與哀傷的神色,沉吟了許久,喃喃地說道:“父親殉難已經(jīng)20多年,他殉難時我只有9歲,什么也不懂,對他參加的革命活動知道的很少。只見他每天都很忙,在家里的時間極少。留在記憶中的只是他說話時清晰洪亮的聲音和匆忙的腳步,至今這些影像仍歷歷在目,難以消失……”說到這里她眼中淚光閃閃,聲音哽塞。
我那時感情很脆弱,見到她哀傷的樣子,心中不禁難過,鼻子發(fā)酸,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忙用手背拭去。但是,我們坐得近在咫尺,她看到了,她可能覺得我當時是一個要求進步的青年,出于要幫助我,她抑制住哀痛說:“父親一生,憂國憂民,不畏強暴,和代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反動勢力進行了最堅決的斗爭;他為了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不怕犧牲的精神對我影最大。
“這是因為父親從小看到勞動人民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壓迫下生活的艱難與困苦,他深切地同情勞苦大眾。一生都是為勞苦大眾的解放而斗爭。父親接受過傳統(tǒng)的儒學(xué)思想教育,也比較早地接受了‘新學(xué)’的教育。他關(guān)心國家的命運,又很好學(xué),讀過許多進步的文章和書籍,從青年時期起,他就立下了救國救民的大志,尋找挽救國家和民族的道路。
“母親說父親是一個先知先覺的人,指的就是他的好學(xué)和較早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成為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蘇聯(lián)十月革命勝利對他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后來他去過蘇聯(lián),親眼看到了那里消滅了地主、資本家,他們的土地和房屋都歸人民所有,尤其是兒童生活得很幸福。他認為蘇聯(lián)人民解放的道路就是中國人民解放的道路?!?/p>
她的這一番敘述,使我很佩服,她對她的父親和蘇聯(lián)了解得那么多,我心中不斷地贊嘆:“她講的多么好,多么深刻?。 彼恼勗?,使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懂了很多很多:為什么要革命,為什么要學(xué)習(xí)馬列主義,為什么要入黨。幾個月后,我成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兩年多以后,我到人民大學(xué)夜大學(xué)習(xí)馬列主義基礎(chǔ)理論,都與這一次談話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在炎華講這番話時,狄楓回來了,又轉(zhuǎn)身到大娘屋中為她端來一碗水。這時我暗自責(zé)備自己,沒有想到她說了這么多話會渴的,便訕訕地說:“我只顧聽炎華同志講了,沒想到……”狄楓嘻嘻笑道:“只顧聽講說明了你的好學(xué),不是缺點?!笔刮腋鼮樽约合氩坏剿退y堪。
狄楓回來,小屋內(nèi)的氣氛活躍起來,炎華眼中的淚光不見了。她喝了幾口水,不等我們再提問,又說道:“許多人知道父親有一幅送給朋友的手書‘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許多人又都說,這就是父親理想、學(xué)問和人品的寫照。”
這是從女兒嘴里說出來的,這是說給追隨先烈的青年革命者的。從這時起,我心里萌動著學(xué)習(xí)、宣傳大釗先生的初衷。
狄楓見她顯得興奮,怕她累了,便說道:“談?wù)勗诩依锬愀赣H是怎樣一個人,還有你的母親好嗎?”
她似乎輕松了一些,思索一陣,回憶像泉水般地涌了出來?!案赣H朋友很多,有同仁、同志、朋友、學(xué)生。他尤其熱愛青年,經(jīng)常有許多聽過他講課的學(xué)生到家里來和他討論問題。他在家中,來訪的人就多了起來。”又說,“父親很喜歡唐詩,在我家的廳堂里有一張舊的西餐桌,他就在上面給親友們寫條幅,大多是唐詩。父親很重視對子女的教育,記得有一次,我埋怨家中的飯菜不好,他說,你知道嗎?唐山的工人兩天只掙兩角錢,礦上還不管飯,一頭驢一天還要用5角錢的飼料喂它呢!他的話不僅使我了解了中國工人階級的生活,而且教育我有了吃苦的精神。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想想工人、農(nóng)民的生活,就不會覺得苦了。”
她深深地回憶著黯然地說:“父親很堅強、樂觀。聽哥、姐都說過,他從來沒有灰心喪氣,更沒有流過淚,只見過孫中山先生逝世后他在家里痛哭流淚……”接著嘆了一口氣說:“這可能是因為在革命的關(guān)鍵時刻失去了領(lǐng)導(dǎo)人而難過……”狄楓點頭,沉重地說:“因為孫中山先生逝世革命一定會出現(xiàn)危機。”我們都心情沉重地思索著。
“父親很愛孩子,對子女從來都很和藹。我打碎了碗,母親斥責(zé)我,父親卻說,她打碎碗,心里已經(jīng)很難過,不要再責(zé)備她了?!薄案赣H在第三國際工作時,去莫斯科郊區(qū)看望蘇聯(lián)的少年兒童時有一張合影,他冒著生命危險,把照片帶回國內(nèi)……”
過了很久,炎華說:“父親很有學(xué)識,可是對母親很敬重?!彼脑掝}轉(zhuǎn)到了她母親,臉上又露出哀戚的神色。接著說:“我忘不了我的父親,也永生永世忘不了我的母親。父親殉難,母親病得已經(jīng)難以支撐起家庭,可是她硬是在苦難中支撐了六年。是母親的堅強,撫慰和化解了我們心中的巨大悲痛和困苦……”這時,她端起碗喝水,很明顯,此舉是在淡化她刻在心頭的傷痛。
我在想,大釗先烈的犧牲和她家中的種種磨難,使她的母親多么的孤苦無依,她還要用她心底的陽光安撫著幾個孩子。心里一陣震顫,眼淚不由自主涌了出來。
她緩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母親雖然是富家出身,但她深受父親的影響。父親的薪水不少,但經(jīng)常幫助有困難的同志、朋友和學(xué)生,拿回家的錢卻不多。一大家人要生活,母親自己的陪嫁也都用上了,但對父親從來沒有怨言,甘愿過平民生活。父親殉難后,我們有一段生活真的是到了山窮水盡、忍饑挨餓的地步。父親的同志和親友幫助了我們,母親總是念念不忘,讓我們記住并且長大還給親友。葆華哥去日本留學(xué)是父親北大的同仁幫助的。星華姐姐一人在北京讀書時吳景洲先生(吳祖光的父親)收留了她,讓她住在家里……”“我們被遣返回老家后,每到冬天,外面刮著凜冽的寒風(fēng),我們坐在炕上還喊冷,母親支著病弱的身體進進出出推磨、抱柴、燒炕、做飯,從不叫苦,也從不呵斥我們。我們從母親身上看到的是堅強和吃苦耐勞,我們學(xué)到的也是這些。”
這時,我和狄楓都唏噓起來。炎華雖然眼中浸滿了淚水,看到我們倆的樣子,有意轉(zhuǎn)了話題說:“母親也識字讀書,她的思想一點也不守舊,她不只是一位賢妻良母,她也懂得什么叫革命、為什么革命……”
“母親的性情精致秀雅、溫和清淡,但是對子女要求嚴格。子女不好好讀書,決不姑息。她用西漢文學(xué)家劉向說的‘少而好學(xué),如日出之陽’教育我們說,小的時候好好學(xué)習(xí)特別重要。”這時她眉宇間出現(xiàn)了一閃即逝的微笑,我的心也開始輕松了一些?!澳赣H經(jīng)常用父親的思想品德教育我們說,你爹爹為的是勞苦大眾,你們也要為勞苦大眾。讀書不是為了升官發(fā)財,有了學(xué)問要像你爹爹一樣,為民眾去服務(wù)。你們爹爹是教授,還總是看書,你們沒有學(xué)問,還不好好念書,將來有什么用???”“我們在老家,勉強能夠吃飽飯,但是母親不僅僅讓我們上學(xué),還通過北大同仁幫助,讓大姐星華回北京上大學(xué)。”又說:“我在北大短時期工作過,七七事變以后,我生了女兒不到一個月,經(jīng)常挨餓,也是父親同仁幫助我領(lǐng)到一些錢回到家鄉(xiāng)的?!彼f到這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說:“我說得很亂,這些都是一些平凡小事,但是母親一生追隨父親,為父親做出了犧牲,這一點我覺得很難得,也可以說是對革命的貢獻?!?/p>
這時,狄楓接過她的話:“你母親并不平凡,她為革命貢獻很大,很了不起。”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狄楓說:“你沒有帶孩子來,該回去給他們做晚飯了?!毖兹A突然醒悟,她說;“是嘍,我該回去了。”她站了起來,有些戀戀不舍地說:“以后再來看你們,你們分配到哪里也告訴我一聲。我不怕走路,可以去看你們。”送炎華出了小院,一路走著,狄楓談到她在北京時從北大紅樓去景山公園爬山,站在山的最高處,看到故宮輝煌壯麗的美景。談到蔣家王朝覆滅后,再去天安門、故宮、景山……這時炎華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眼中也閃動著幸福的光彩。
到了村口,炎華不讓再送,催我們回去。她轉(zhuǎn)身踏著濕潤的、帶著泥土芳香的小路走了。
送走了炎華,在我的腦海中經(jīng)常浮現(xiàn)出她的音容笑貌:歷經(jīng)苦難艱辛,堅強、誠實、質(zhì)樸。這是她留給我的印象,使我久久難忘。
二
當時革命形勢發(fā)展之快是難以意料的。炎華走后的第三天,我被分配到剛剛組建的冀東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青婦部工作。狄楓分配到哪里,她當時只說沒有定,我也多方打聽不到她的去向。若干年后,有人告訴我,她可能被派遣回京做秘密工作,我一直為找不到她而感到深深的遺憾。
報到的前一天,是一個陰雨的天氣。午后,雨剛剛停下,狄楓約我去看炎華和她的兩個孩子。我們向房東大爺借了兩頂草帽便動身了。
走在凄風(fēng)苦雨后泥濘的黃土路上,看著路旁剛剛收完的莊稼,狄楓告訴我,遵化離北京不過300里,這里之所以叫遵化,是遵守朝廷教化的意思。這個縣有山、丘陵、平川。我問她,你來過這里,她說沒有,是聽炎華說的。我們的話題由天氣、即將離別,又轉(zhuǎn)到那一天炎華談話的內(nèi)容。狄楓望著遠處莽莽的山巒說:“大釗先烈犧牲后,我的伯父曾經(jīng)寫過一首《七律》悼念他?!?/p>
我很喜歡古詩詞,便催促她背誦。她說:“時間太久了,許多句子我都忘記了。等到我想得差不多了,寫給你看。”
我急不可待地說:“憑你的聰明,會記不住嗎?”她嘻嘻地笑道:“這和聰明沒有關(guān)系,又不是我做詩?!?/p>
我只好懇求她說:“狄楓同志,我就要去報到了。我走了以后,到哪里去找你??!你現(xiàn)在就好好想想吧!”
她見我真的著急,便說:“好,好!別打擾我,我慢慢想想?!?/p>
她默默地回憶著,偶爾背誦出一兩個句子。搖搖頭,想想又背誦出一兩個句子。我不再說話,望著遠處的山巒想著:“燕山的蒼茫很像烈士的骨氣:堅實、巍峨、神圣……”
這時,我們倆人的鞋上踩滿了泥濘,卻又都渾然不覺。又走了一段路,蜿蜒的長城出現(xiàn)在眼前。狄楓似乎已經(jīng)成竹在胸。她說:“我想得已經(jīng)差不多了,現(xiàn)在念給你聽?!彼龜鄶嗬m(xù)續(xù)地背誦了一遍,又向我解釋說:“這首詩的題目把大釗先烈稱為‘吾師’,同學(xué)、同仁都可以這樣稱呼,以表示尊崇?!苯又直痴b起來。這一遍顯得流暢,語音抑揚頓挫,充滿了敬仰悼念之情:
悼吾師守常先生
此生最幸得識君,
喚起萬眾為取義。
東瀛聆教醒醐醇,
慷慨半生競成仁。
補天一片七彩玉,
血薦軒轅旌獵獵。
興邦兩只妙手春,
神州慟地哭沉沉。
她背完解釋道:“旌獵獵指馮玉祥將軍傳令全軍下半旗志哀。獵獵:悲壯?!?/p>
我一邊聽著,在心里背誦著,一邊望著巍然屹立的古長城被雨淋過黑沉沉的磚石,心情陡然變得哀傷沉重,再看看滿山的枯木在秋風(fēng)中搖曳著的枝條和滿地的落葉,心頭又像枝條和落葉一樣的凄涼。
狄楓見我凄楚的樣子,了解我在為烈士的殉難而感傷,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指著時而被云霧遮住,時而露出崢嶸的古長城感慨地說:“革命就要付出代價,大釗先烈不在了,但是他的英名、他的思想?yún)s像長城一樣千古永存!”接著,她又指了指地上或紅或橙或黃的落葉說道:“我和你好比這些落葉,隨著風(fēng)雨就落地了,消失了。”
她顯然是針對我的感傷情緒說這番話的,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我說:“你是紅葉,我是落葉,我不如你?!?/p>
她又嘻嘻地笑了,說:“一樣么,葉片總是要落下來的。落葉也好,春天時化做泥土,潛人大地,為新的生命去催生……”
她又指了指由灰蒙蒙轉(zhuǎn)向晴朗的天空中,向南飛的排列整齊的人字形雁群說:“我如果早一點看到這些大雁,就把名字改成凌空、凌云或凌志,飛到天上去。”
聽著她半真半假的話,我忍不住哈哈笑了。我說:“你真是一位才女,能說會道,我佩服你?!?/p>
她聽后,指著腳下泥濘的路說:“逗你高興,這樣難走的路,走起來也不覺得累了?!闭f笑著,她又指著東北方向遠處的山陵和茂密的樹叢說:“那里是馬蘭峪,清東陵。如果我們不離開遵化,有時間去看看,許多男同志去過了?!庇终f:“建國學(xué)院就在那里。炎華在那里學(xué)習(xí)時,帶著兩個孩子,每天出操、跑步。她那一段學(xué)習(xí)也很不容易?!?/p>
這時,我想起看到的炎華手臂上一道道的劃痕,問她是干什么活兒劃的,她沉吟了一下說:“可能是上山打柴劃的,但是她自己從來不說……”
三
進了南小莊村,狄楓是熟路,她帶我直接朝炎華的住處走去,還告訴我,以前炎華一家住在小學(xué)校內(nèi),校外是野地。她們的住室和教室相連,通著窗戶。一天夜里,狼進了教室,母子三人嚇壞了,正好趕上村干部散會路過小學(xué)校,他們大聲喊叫爺爺、伯伯、叔叔,干部們開槍把狼給趕跑了。后來他們才搬出小學(xué)校。我聽著感到有點毛骨悚然,縮著脖子說:“真可怕呀!炎華同志真夠苦的。”
她又嘻嘻笑道:“看你這膽小的樣子,碰到狼會把你嚇死,然后狼把你吃掉?!蔽蚁胂胨f的可能是事實,但很不服氣地說:“我不信你不怕狼,碰上狼也會把你吃掉?!彼恢每煞竦卣f:“以后我們都會遇到狼,向老鄉(xiāng)問問遇到狼怎么對付是真的?!?/p>
進到炎華的住處,狄楓大聲喊著她的名字。這時從屋內(nèi)傳出一個女孩的聲音:“媽媽不在,去馬蘭峪了?!蔽译S狄楓進入她們住宿的屋內(nèi),只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赤著腳站在炕上,用陌生的大眼晴看著我們,狄楓摘下草帽,她似乎認出來,羞怯地叫著阿姨。大概看到我比她大不了幾歲,不知叫什么好,只是用友善和好奇的目光打量我。狄楓向她介紹了我,又向我說:“她就是愛蘭,別看她這么小,參加了兒童團,還去站崗放哨,會打霸王鞭,唱二小放牛郎,是一個小革命?!睈厶m聽著又羞怯地笑了。狄楓又問:“弟弟呢?”這時愛蘭委屈地說:“媽媽帶弟弟去了,不帶我去,怕我踩濕了鞋?!闭f著眼中競布滿了淚花。狄楓拍了拍她的頭說:“好孩子,媽媽是怕你弄濕了鞋,別委屈了?!睈厶m懂事地擦去了眼淚。
我打量著屋內(nèi),南面一張土炕上鋪著一床破舊的炕席,炕上放了一張退了漆、看不出顏色的小炕桌。桌上有一些零星的寫了字的紙片,還有吃剩下的菜籽醬??磥?,這張桌子就是她們學(xué)習(xí)和吃飯用的了。地上堆了一些草筐、麻袋之類的物品,除此之外,一無什物。再看炕上的被褥還顯干凈。我一邊看著,一邊想,這就是赫赫有名的烈士、教授后代的生活。她沒有鞋穿、沒有菜吃、沒有書本……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不禁一陣心酸。
房東大嫂抱著孩子過來了。她見過狄楓,便快人快語地說開了。她先說愛蘭懂事。有一次弟弟病了,她一個人去買藥,天黑了,回來的路上,為了防止被狼吃掉,點了一根草繩。狼怕火,但是狗不怕火,快進村時,全村的狗看見火都叫了起來,她媽聽見后趕忙去接女兒,見到愛蘭驚嚇的樣子,娘倆抱在一起哭,接著又說:“冬天快到了,她們的柴火不多,愛蘭沒有棉鞋。去年她媽媽用染了的線繩給她勾鞋穿,這樣的鞋怎么會暖和……”
我們聽著,狄楓的臉上露出了不安,我心里也著急,不知該怎樣幫助他們,因為我們那時也一無所有。
聽完大嫂的敘述,狄楓囑咐了愛蘭幾句話。我們隨大嫂走出來,在院中撿了兩個玉米棒擦著鞋上的泥土。熱情善良的大嫂又說起炎華上山砍柴的不易……
狄楓擦完鞋上的泥土,直起身子,懇切地對她說:“大嫂,你們住在一起,盡可能地多給她們一些照顧,黨和政府不會忘記你們的?!贝笊╊l頻點頭說:“是嘞,是嘞,放心嘞?!?/p>
狄楓又想了一陣,覺得自己的話未免空泛。戰(zhàn)爭時期,群眾的生活也很難,家中的男勞力或者參軍,或者擔負支援戰(zhàn)爭抬擔架、運輸?shù)葎趧?wù)。便又對大嫂說:“過幾天,我想辦法送一點錢來,大嫂替她們買一點柴,給愛蘭買雙鞋,好嗎?”熱情善良的大嫂又頻頻地說:“好人嘞!不用送錢了,我會做鞋嘞!”
在回來的路上,我還在想著“賣火柴的小女孩”,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心中黯然。
第二天,我去冀東團區(qū)委報到,狄楓送給我一張我的頭像的鉛筆素描。我含淚收下,向她告別,心中祝福她一生平安幸福。沒有想到我們?nèi)藙倓傁嘧R,轉(zhuǎn)瞬又分別,并且成為永別!人生何其多舛短暫。到了晚年,我才深切體會到,友誼同生命一樣重要。要十分珍惜它,愛護它!至今,仍然感激炎華和狄楓對我的關(guān)心和幫助,并且為我留下的有關(guān)大釗先烈這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作者李佩衡,筆名葉秋,北京聯(lián)合大學(xué)離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