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紫嬌花可用“精致”二字概括。莖細長,約半米高,頭頂傘狀紫色小花。盛開者,明朗、嬌艷;含苞者,豐滿、羞怯。風吹過,綠油油似麥田,輕輕晃動。小花們如同踩在高蹺上的雜技演員,又俏皮,又穩(wěn)當。
遠處海灘上零零星星幾個行人,走到跟前來,他們一定會停下拍照。這是附近唯一的風景。
湊近聞,無花香,倒有韭菜味。再聞,濃烈的韭菜味。掐一小截放在嘴里嚼,確定是韭菜,稍硬而已。查,此花又名洋韭菜,原產于南非,可以和中國韭菜一樣食用,炒、涼拌、做湯等。唯一不同者,中國韭菜開花為白色,紫嬌花為紫色。
中國韭菜開花后,可腌制成咸菜,火鍋涮羊肉必備。不知紫嬌花可否?
韭菜之美味,能否掩飾紫嬌花之美艷?若一粗人站在旁邊說:“這不就是用來包餃子的韭菜嗎?”可如何是好。
餃子并不低俗,紫嬌花也不一定高雅。它們之間的關系是:轉念一想,即為深淵。
未見紫薇花之前,看到的是一排排樹干。為此還寫了一首詩,名《紫薇》,節(jié)選如下:
眼前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 / 與它旁邊的同類組成小小的森林 / 綠葉是蠟質的,泛著光 / 樹干像蒼老的人的手臂 / 種在地面上的白花花的手臂觸目驚心//被淹沒在更大的森林中 / 它的名字叫紫薇 / 我看到的就是它的全部 / 我無法想象燦若云霞,點燃天空 / 一直蔓延到一望無際的遠方 / 我不能把沒見過的美強加到它的身上
深圳的紫薇樹這么多,我怎能沒見過。不知名字,對不上號,便睜眼瞎,視而不見。待知其名、識其色,再見時就像遇到熟悉的朋友,心里輕輕喊一聲“紫薇”,依稀能聽到對方的應答。
五月末六月初,經常是傍晚,和妻子散步。道路兩邊的紫薇樹整齊排列,高約兩丈,空中一排凝固的紫。大片的、濃烈的顏色都選擇以天空為背景,別的事物托不住它。
西鄉(xiāng)立交橋旁,有一塊三角地,栽滿植物,竟還有一條短短的林蔭小徑。如此螺螄殼里做道場,深圳頗多。其中兩棵紫薇樹,艷壓群芳。低處的花,可以俯拍;高處的花,模糊不清。路燈都幫不上忙。汽車的轟鳴以及輪胎摩擦柏油路的聲音時時響起,試圖翻越植物之墻。兩相對照,有鬧中取靜之獲得感。
紫薇花開透之后,五瓣,茶杯口大小,皺皺巴巴。這么形容吧,紫荊花放在手里使勁揉搓,一分鐘后就是紫薇。小品中,一個人做個鬼臉,變成另外一個人,與此相類。
綻放之后的紫薇非常脆弱,一陣風來,掉在地上。用手碰一下,或者吹一口氣,亦搖搖欲墜。地上斑斑點點的紫色,和上面的紫色對望,也許是在等它下來。
天空漸漸失去藍。紫和黑即將融為一體。如世間萬物一樣,大家都掉進深夜里。
我和妻子并肩回家。
長春花蔓延過來。一株一株,較密集。據說高者可達六十厘米,吾未得見。小灌木,莖硬,水分充足。葉片厚實,油亮。五瓣兒(為何我見到的小花多為五瓣,五是它們的幸運數字嗎),粉色小花朵,似仰頭的小獸。伸手摸一摸,它撒嬌地叫幾聲,讓你目瞪口呆。
晨起,路過花地。褲腳蹭一下,露珠紛紛從花朵上跳將過來,鞋子瞬間濕一半。
令我駐足的是其名字:長春。長春乃東北城市名,于彼求學謀生總計十八載,生活方式乃至部分價值觀,均與此水土有關。后南遷,那兩個字卻成身體中的一部分。端詳此花,與我想象中的長春城市定位尚有差距。但應該是什么樣子,也說不清楚。唯一相互重疊者:東北農村家家必備的大花被面,用此花色者頗多,看上去夠熱鬧。也可能是被面上的大花成精,遇土而活。
長春之命名,和花城廣州相反。后者真有花,前者無春,起個好名字,寄托美好心愿。一年中,寒冬加上前戲和尾聲,率半年時間。多年前,以蠻荒、肥沃之地,吸引各地流民,富甲一方。GDP一度名列全國前十,頗類今日深圳。而今日深圳,以濡濕、煙瘴之地,覆長春之轍。
又想起,春秋時齊國大夫晏嬰與齊公飲酒,齊公感嘆,今日極開心,如沒有死亡這回事,豈不爽歪歪。晏子對曰:若無死,古人更樂,與你何干。你的地盤,先是爽鳩氏占據,其后季氏,再有逢伯陵,再是蒲姑,現在終于輪到你。古若無死,爽鳩氏很開心,卻非你所愿也。
天道輪回,總有開心,開心的那個人已經換了。長春花,又名四時春、日日新,因長成后可以花開四季而得名。如此堅持,也免不了某一天凋零。但,接著會有其他花種頂上來。城市的此消彼長,萬物的興衰更替,與此類似。“無?!辈攀侨粘?。
黃嬋,姓黃名嬋。嬋娟的嬋。
灌木叢中冒出一朵朵黃花,乍看與喇叭花相似,花瓣兒更敞開一些。連日的雨水洗過,花朵干凈,濕潤,輕柔,端詳一會兒,深覺名實相副。
不過黃色而已。同樣一種顏色,有的紅得鮮艷,有的紅得土鱉,有的粉得嬌氣,有的粉得牙磣。黃嬋則美艷、明快、順從。沒有一點香味兒,也無其他怪味兒。如同穿了緊身衣褲的少女,不給他者可乘之機。
見臉識人,見花識株。與黃嬋對視良久,收獲了平靜與溫婉。待轉身,一眼瞥見深處,密密麻麻的貌似干枯的灌木叢——這是黃嬋的下半身,雜亂、尖銳、扭曲,互相糾纏著,人若不小心摔進去,定會扎一身小洞,鮮血淋漓。就是伸手去摘取黃嬋,也得百倍小心。
這樣的花,整體似應順溜一些,柔配柔,合情合理。但也不是沒先例。譬如玫瑰,戲文中唱道:“玫瑰有刺扎得慌?!?/p>
我想到的是另一種情形,有一風姿綽約的女子,精梳妝,巧打扮,看上去干凈利落,高跟鞋橐橐響。有朋友去她的租住地,回來描述,屋子里像豬圈,根本下不去腳。
怎么說呢?她開心就好吧。
我從高處俯視,低樓層的陽臺上,一叢叢黃嬋也正往更低處俯視。我看見的,忍不住會說出來。它什么都不說。自顧自地開心。那樣子,是真開心。
陽光生猛地射穿樹葉搭成的屏障,不勻稱地掉落于地面,斑斑駁駁。我在公園的路上走著,一只白色的手掌忽然伸出來攔住我的去路,接著是一排手掌。陽光在那里失效,無法讓白更白。一只挨著一只,仿佛問我:哪里去?
除了沿別人的道路走下去,我還有另辟蹊徑的權利嗎?
但我喜歡這一問。如此,我才有理由停下來,隨便和誰聊幾句。
它叫白鶴芋。葉子與芭蕉、綠蘿等類似,大而綠。闊者,如大象的耳朵;小者,豬耳朵。似乎,其中一片無緣無故變?yōu)榘咨?,成了花。長相和葉子沒差多少,直立向上,白得耀眼。變異而來的這一朵,引領著整株植物探身,讓我注意到它。
后來搞明白,它不是詢問什么,是要向我訴說什么。白掌內,一根略粗的花蕊,好像古代上朝用的笏板,上面寫著談話要點。
這么多人,它只攔住我一個;這么多雙耳朵,它只給我一個聽。我看見水一樣的悲傷悄悄飄來。敦敦實實的身體里,到底遮蔽了多少隱情,不清楚。
在那凝固的半個小時,我沒張嘴。它也沒張嘴。彼此耳朵里卻灌滿了詞匯。兩個內心憂郁的事物互相說了好多好多的話。整個森林公園都為此沉靜。
然而還是要分開。
回頭看,樹蔭灑下一團黑。花朵又像白色的火焰,熊熊燃燒,在暗色中明明滅滅。
人對神和鬼是有成見的:神在天上,鬼在地下。神屬善,鬼屬厲。神在明處,比如我,和花朵對視的時間越長,神的身形就越清晰。鬼在暗處,見不得光。我只有在水鬼蕉那里,隱隱看到鬼的影蹤。
波光粼粼。泥濘的岸邊,大片蕉葉上,一只只白色的花瓣,細長,凌亂伸展,向空撲跌,仿佛是古代受屈的女子甩出的白色水袖,定格。風來時才稍微動一下。上千年了,冤還未平,水袖收不回去。
第一次見她,似有明滅的哭泣。第二次見她,哭化為歌,委婉寧靜,彌漫于太虛。第三次再來,我看見了舞蹈。水鬼的舞蹈。湖水燦白,鬼和神,原為一人。
天地大明亮。
蕉葉上的花,多尖銳。蕉葉大而闊,花朵自尋險境。蝎尾蕉是其中之一。
土黃色,下窄上尖的幾瓣兒,上下左右參差不齊。有人說是像蝎子的尾巴,故名。我看它,像一個“之”字,之乎者也的“之”。假以時日,它們應該能寫出更多的字。讓它們多活一段時間吧。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