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磊
我在讀我們的經(jīng)史典籍的時候,常常會不自覺地正襟危坐。這是因為這些典籍大多文字艱深卻又簡約,非凝神靜氣才能讀得通暢讀得明白。還因為,中國自《尚書》開始就講究文以載道、文史合一,像《春秋》那樣的微言大義,真的不是可以一目十行隨性讀讀的。每次輕輕合上書頁,我總喜歡在腦海里遐想著那些古代先賢的模樣,以及他們身處的那個遙遠的年代的景象,我想在這個遐想之中尋找些許親切和真實的溫度。
于是我非常自然地把目光投向了我們古代的游記散文,盡管這樣的文字并不太多。我甚至在古老的《詩經(jīng)》和辭賦里展開想象的翅膀,徜徉在“楊柳依依”和“秋水長天”的意境中。一般認為我們最早的真正意義上的游記是東漢馬第伯的《封禪儀記》,這篇文章第一次讓我們在兩千年之后還能夠清晰地看到那時泰山的景致,還能夠近距離地與光武帝一同參加那個神秘的封禪儀典,它的文化上的意義在于讓我們的文字跟山河大地跟歷史場景開始相映生輝,讓千年之前的風雨依然那么溫潤地落在今天的大地之上。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洋洋灑灑六十余萬字的《徐霞客游記》作為中國最恢宏的游記文集,它的誕生和流傳至今就顯得太珍貴了。徐霞客一生“問奇于名山大川”,追求“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睂τ诮裉斓挠慰蛠碚f,讀一讀《徐霞客游記》并不是奢侈而是一種需要,有些傳承數(shù)百年的東西正如自然山水一樣,是不會衰變并且會歷久彌新的,它們值得我們花一點時間去品味,而我們從中收獲的也肯定不止我們眼睛看到的,心靈這扇窗比眼睛那扇要深邃許多。那么回到剛剛的話題,讀《徐霞客游記》自然要從它的開山之作《游天臺山日記》開始。天臺山,那是怎樣一個“佛宗道源,山水神秀”的地方呢?
幾年前的5月我來過天臺山,那會兒我還在做旅游工作,來天臺山也是參加旅游活動。5月19日是“中國旅游日”,這天正是《徐霞客游記》首篇《游天臺山日記》里出發(fā)的日子。我當時就覺得,天臺山是幸運的,盡管那次活動說得較多的是赫赫有名的浙東“唐詩之路”。對于天臺山來說,唐詩也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肮锍笾禄?,自寧海出西門。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本瓦@樣,中國的旅游活動在明萬歷的1613年這個不錯的日子隆重上路了。
徐霞客的這次出游應該還是從他的老家江陰開始的,他的文章里出現(xiàn)了蓮舟上人,而蓮舟上人就是江陰迎福寺的僧人,由此我想,徐霞客的這次出游是和蓮舟結(jié)伴從江陰出發(fā),而他們此行的其中一個目的是探訪天臺山國清寺以及眾多寺院。進山第五天,他們“入國清,與云峰相見,如遇故知”。如果再稍加揣測就不難想到,徐霞客對天臺山是之前就關(guān)注了的,一來是他的志向,二來也是應好友之邀前往,這點我后面會說到。前后九天的行程安排得也算是井井有條,雖然遇到了幾場山雨,卻沒有改變原來的方案。因此我說,寧海和天臺山是幸運的,它們迎接的這位旅行家不但嚴謹,而且專業(yè),不但有科學精神,而且尤為難得的是他還有著極高的文字水平。沒有一句閑言,直入主題,落筆就在腳下。他沒有告訴人們此行的緣起,沒有提一提在家里的準備,總之是沒提任何其他地名。一個旅行家最難忘的恐怕就是他的第一滴汗水灑落的地方吧。所以,寧海有幸,天臺山有幸,寧海的西門在那個晴朗的早晨留下了徐霞客游記的第一個腳印。
任何一次虔誠的拜謁都是伴隨著艱辛的,這既是一種誠意的表達,也是俗世中的一段修行。天臺山幅員數(shù)百里,徐霞客到來之前已有千年香火,天臺宗也已經(jīng)聞名海內(nèi)外。徐霞客在這篇天臺山游記里雖然以記錄山水地理為主,卻有七次提到國清寺,而文章里有確切名稱的寺廟也有十處之多,比如方廣寺、萬年寺、天封寺和華頂庵。他們?nèi)逅伦吡宋逄?,一百六七十里的山路不可謂不艱辛,一路下來,天臺山這座佛教天臺宗的道場神奇幽深,生機盎然,真的是云山霧海,仙風浩蕩。
隋代是佛教鼎盛的時期,這與南朝的傳承有關(guān),杜牧為我家鄉(xiāng)南京寫的兩句詩大體說出了那時的盛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眹逅碌氖冀ㄕ咧钦叽髱焹纱螒鍩壑麃淼浇?,往返于南京棲霞和天臺之間。智者大師在天臺山創(chuàng)立漢佛教天臺宗之后,隋煬帝專門來天臺宗朝拜并成為篤信弟子,這里就漸漸廣為人知了,李白杜甫來了,王維孟浩然來了,濟公來了,鑒真來了,東洋和尚也漂洋過海來了?!八氯舫?,國即清?!庇羞@句話放這兒,史上大概沒有哪座寺院跟國家的命運那么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了。
天臺山多雨,游記里說:“而雨后新霽,泉聲山色,往復創(chuàng)變,翠叢中山鵑映發(fā),令人攀歷忘苦。”國清寺就掩映在一片“翠叢”之中,溪橋邊的照壁上趙樸初題寫的“隋代古剎”四個大字異常醒目。當時看到這個照壁我就被吸引住了,這個“隋”字非常特別,它省卻了右邊當中的工字,同行人中第一次來的都不太敢讀。這個寫法應該是出自隋朝尚書蘇孝慈的墓志碑文,而《蘇孝慈碑》正是中國書法的傳世大帖,因歐陽詢曾與蘇孝慈同朝為官,所以此帖被認為是歐體的先驅(qū)。光緒十三年此帖出土旋即名噪天下,康有為說:“初入人間,輒得盛名?!遍喿x《蘇孝慈碑》,結(jié)體中正,挺秀端麗,千二百字,宛如天成。不禁感嘆古人的智慧,一個不知名的書者,提按之間卻留下了任人千遍臨摹都參不透的絕世筆法。而天臺山呢,它的蓮花般的體態(tài)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人的參悟,才發(fā)現(xiàn)了它的天成法相。對先人的敬畏和對自然的敬畏真的應該駐留在我們的心里,并使之不朽。
重讀《游天臺山日記》我忽然覺得,當年的匆忙來去真是愧對這一方凈土了,對于自然風物對于傳統(tǒng)智慧我們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漸漸生疏了。天臺山的山雨里,我甚至都忘記了問一問這座古剎為什么門向東開,還有寺里那塊王羲之在天臺山習字留下的“鵝”碑,誰能看出哪幾筆是王羲之手跡,哪幾筆是后人玉成的呢。
徐霞客是這樣記錄石梁的。“石梁即在亭外。梁闊尺余,長三丈,架兩山坳間。兩飛瀑從亭左來,至橋乃合流下墜,雷轟河,百丈不止。余從梁上行,下瞰深潭,毛骨俱悚?!笔菏翘炫_山最著名的自然景點,也是我記憶猶新的一個地方,它仿佛什么時候都藏身在一片煙雨濃翠之中。
石梁是花崗巖巖體,和兩邊的山壁是一體構(gòu)造。這讓我想起同為花崗巖的三清山景點巨蟒出山,作為地質(zhì)隊員,我曾經(jīng)在江西電視臺專門介紹過這個景點的形成,那是地殼擠壓抬升加上崩塌、侵蝕、根劈作用共同完成的自然杰作,而天臺山的這道石梁卻讓人頗費思量。花崗巖地貌的造景運動多為垂直方向,而眼前的石梁卻是橫臥著的,它的節(jié)理和裂隙是橫向的,這種構(gòu)造一般都出現(xiàn)在喀斯特地貌之中,在花崗巖中真的很罕見。如果說三清山的那只巨蟒是昂首出山的話,那么這只巨蟒則是靜臥在叢林山澗的。徐霞客的描述是準確的,感受也是真實的,這也難怪他在寫天臺山第二篇游記的時候,還在感嘆說:“觀石梁奇麗,若初識者?!?/p>
在徐霞客之前來過的人太多了,一大堆如雷貫耳的名字與這里溪唱和鳴,米芾的摩崖石刻清晰如初,流瀑轟響驚醒的怕是不止那些個歷代詩人的殘夢吧。李白有幾句詩是這樣的:“自言歷天臺,搏壁躡翠屏。凌兢石橋去,恍惚入青冥。昔往今來歸,絕景無不經(jīng)。何日更攜手,乘杯向蓬瀛?!边@首詩是寫給高僧僧崖的。李白寫“天臺”的詩句有五六首,而在石梁這里他想到的是,石梁是一條通往蓬萊的仙路。李白在天臺山領(lǐng)悟到的禪意融化在了詩意里,也讓天臺山的一廟一景都更加耐人尋味了?!拔敉駚須w”。在天臺山,如果只是觀景怕是要留下不少遺憾。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游記名篇,可是他因為找不到往返的道路而無法重游,這個惋惜留給了他自己也留給了天下人。徐霞客在這一點上要務(wù)實得多,他用接近日記的方式告訴我們只要跟著他走就可以了。很難說他們誰更高明,徐霞客在游記里沒有多少寫意和聯(lián)想,連比喻都用得不多,他對天臺山是全景素描式的呈現(xiàn)。如果說陶淵明留給后世的是懸念和思考的話,那徐霞客留給我們的則是一條清晰的路線圖,走下去每個人的收獲也都不盡相同,這大概就是旅游的魅力,也是有些地方讓人去了還要去的原因。這樣說來,徐霞客的《游天臺山日記》不但具有首發(fā)意義,而且還留下了最好的導游詞。
天臺宗祖師智者大師在他的《修習止觀坐禪法要》中對于“止和觀”有這樣的話:“當知此二法,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若偏修習,即墮邪倒。止觀豈非泥洹大果之要門,行人修行之勝路,眾德圓滿之指歸,無上報果之正體也?!蹦矛F(xiàn)在的語言來說,止就是安詳和寧靜,是把心放在一個地方。觀是看和思維,把注意力集中觀察自己當時的心理狀況就是觀,觀的作用就是悟。天臺宗的教義是使人通過觀察和思考不斷地提升境界,這樣的理論對于一個有追求的人來說是有積極意義的。我懂得,徐霞客當然更懂得。
我不禁想起離天臺山不遠處余姚的王陽明。王陽明是寧波余姚縣人,“天臺山為臺、紹、寧三府之祖山也”,因此王陽明也可稱之為天臺山人,更何況他們家的祖輩里還有在天臺山學書法的王羲之。說天臺山是王陽明創(chuàng)立“陽明心學”的圣地我想是可以的。天臺山是中國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的道場,而王陽明也是儒釋道的集大成者。天臺宗要義“一念三千”和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在道理上是并行的,是可以走到一起的。他們共同強調(diào)的是“心”的強大和圓融,而王陽明的“致良知”基本上相當于在俗世中修行了。
那么,天臺山這塊福地給蕓蕓眾生帶來了些什么呢?天臺山腳下也是余姚人的余秋雨先生這樣說過:“當時的家鄉(xiāng),兵荒馬亂,盜匪橫行,唯一與文明有關(guān)的痕跡,就是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吃素念經(jīng)的女家長,天天做著積善行德的事。她們作為一家之長,有力地帶動著全家的心理走向。我相信,這些村落之所以沒有被仇恨所肢解,這些村民之所以沒有被邪惡所席卷,都與那支由文盲婦女組成的念佛隊伍有關(guān)?!睙o需在余秋雨先生這段話上做注解,佛教從最初就是從各個方向探究人擺脫苦難的道路,對于融合的浙東來說,天臺山算得上是功德無量了。
我們常說這個世上最難的事是認識自己,而認識身外的世界又談何容易,所謂“觀自在”也是此理,看清自己的內(nèi)在,看清自然的存在,何其珍貴啊。人這一輩子能好好地認識幾個地方,看得透徹一點,就算是擴大了生命的空間了。徐霞客一去十余天,來回百多里,風雨兼程,天臺山因此而讓世人知曉,不也珍貴嗎?徐霞客頗像一個苦行僧,這百里跋涉正是徐霞客自己生命的延展。
說到這里就不能不說說徐霞客的佛緣了。徐霞客的天臺山之行是應寧海名士陳涵輝之邀,陳不是宗教信徒,但是,他因崇拜唐代隱居在天臺寒巖的著名詩僧寒山子,所以自號“小寒山子”,以寒山子自居。陳涵輝在靖江任知縣時就與徐霞客成為好友,他們的書信往來多次談及天臺山佛教和天臺宗,尤其是國清寺以及寒山、拾得兩位高僧。徐霞客怎能不動心。徐霞客在《游天臺山日記》里描述寒巖、明巖算是最詳細的,也多次提到寒山、拾得兩位高僧。寒山就是聞名海內(nèi)外的寒山子,拾得就是后來蘇州寒山寺的住持,寒山寺的命名者。
《游天臺山日記》里有這樣幾句:“二十里,過上方廣,至石梁,禮佛曇花亭,不暇細觀飛瀑?!边@是《徐霞客游記》里的五次拜佛兩次禮佛中的第一次,在石梁這樣的奇景面前他還是選擇了先去禮佛。再看看他的行程,進山就遇見了云峰和尚,后面的八天大都吃住在寺院。我可以這么認為,是天臺山的僧侶幫助徐霞客一起完成了他的《游天臺山日記》,徐霞客在天臺山真是結(jié)了善緣。
王陽明去世后第六十年徐霞客出世,作為讀書人徐霞客一定知道“陽明心學”。他在1636年五十歲時去廣西上林,那次游歷時間最長留下的文字也最多,而王陽明也正是在上林用他的心學取得了平亂勝利,這其中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們不得而知,但徐霞客的整個游歷過程就是一個“知行合一”的過程,他內(nèi)心的“良知”和游歷行動是合二為一的,因而他取得的成功便是前無古人的了。那么到底是“知行合一”影響他更多,還是天臺宗的“一念三千”影響更大呢,抑或兼而有之吧。
寫到這里,我知道了天臺山為什么吸引了那么多古今學者來訪,這是一個可以啟迪心智的地方。擱在今天,山明水秀里,暮鼓晨鐘中讀讀天臺山,讀讀徐霞客游記,讀讀屬于這里的唐詩,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如若進山,再讓自己的汗水流出來,有什么比這時的參悟更透徹呢。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