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一
沒有什么比“喜歡的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更令人心酸的事:如果有,那一定是“喜歡的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并且拜托我在婚禮上當攝影師”。
即便如此,我還是去參加了鄭逸的婚禮。在領導不滿的眼神中請了3天假,我訂好機票,就挎著相機出發(fā)了。
——我們是好哥們兒呀,當然要講義氣。
那忙前忙后的3天時間我不記得是怎么度過的了,印象深刻的只有鄭逸擁吻新娘時,臺下的我盡責地摁著快門,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淚流滿面。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陪伴在他身旁的那段青蔥歲月,像是穿越了記憶的時光隧道,在眼淚滑落的瞬間,突然變得清晰。
二
2014年春季,新學期伊始的一個雨夜,在—場室友組織的聚會上,我遇見了鄭逸。他個頭不高,身形卻勻稱矯健,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笑意盈盈。他在KTV包廂里唱了一首劉德華的《十七歲》。因為不是“爛大街”的歌,大家都不會唱,于是,他的認真演繹成功地讓氣氛降到冰點……當周遭的朋友們百無聊賴地開始玩骰子、喝飲料、看手機時,我隔著好幾個人將目光投向他。說不上為什么,就覺得這個男生很特別。
第二次見面,也是我們正式相識的節(jié)點:鄭逸學臨床獸醫(yī)學,我念倫理學,雖然不在同一個學院、同一個專業(yè),但每周二的“人生、女性與佛學”選修課,是我們相識之初固定的交集。
記得第一堂課,他坐在我旁邊,自顧自地搭訕:“要不是對女性感興趣,我才不會選這門課,你呢?”我對他的“坦誠”錯愕不已,只好瞎編了一句:“我對人生感興趣……”誰知授課老師是位宗教學教授,這門課的重點既非“人生”也非“女性”,而是“佛學”。當老師隨機提問為何選這門課時,我站起身嘩眾取寵般答道:“喜歡的課報滿了,迫不得已才選了這門課啊。”我以為會看到老師尷尬的神情,沒想到那位優(yōu)雅知性的教授溫柔地回應:“陰差陽錯讓我們匯聚一堂,也許這正是特別的緣分。”
我略顯窘態(tài)地低下頭,卻迎上了鄭逸狡黠的目光。我承認,那一刻和往后的很多個時刻,都在驗證老師所講的“緣分”。我自作多情地將鄭逸劃分在自己的緣分內(nèi),借著每周上選修課的正當理由,一點一滴地積累著對他的了解,還有心動。
三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輕松、最愉快的一段日子,是我往后很多年都不曾重溫過的新鮮體驗。上了幾個星期的選修課,知識沒積累多少,倒是和鄭逸天馬行空聊得意猶未盡。從各自的求學經(jīng)歷到童年趣事,從我踏遍半個中國的旅行奇聞到他給家禽打疫苗、給牦牛做手術的“驚悚”案例,偶爾討論感情以及遙不可及又似乎觸手可及的未來。
而他說的每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話,都在我心間開成漫山遍野的花。
“聽人說你來上課了,我才從床上掙扎起來,這幾天做實驗累慘了!”
“改天請你吃雪花冰!你去過沒?就在學校西門出去的那條街上!”
“你的文章寫得真有意思,我每天都要翻一遍你的QQ空間的日志和說說,看有沒有更新,哈哈……”
那些猝不及防的夸贊、沒頭沒尾的邀約,被我一一悉心收藏。
我們念書的城市最有名的就是各路美食,美食中的王者便是麻辣鮮香的火鍋。相熟之后,我倆經(jīng)常搭伙吃飯,用過諸如“實驗室發(fā)工資了”“課題經(jīng)費到賬了”等理由,幾乎吃遍了學校附近的火鍋,吳銘、德莊、蜀九香、三只耳、皇城老媽、冒椒火辣、巴蜀大宅門、奔跑的辣椒……從一開始彼此揣測對方的喜好,到后來心照不宣地去往熟悉的餐館,其間經(jīng)歷過怎樣繁復的過程,他或許不敏感,我卻深知自己的改變。
和很多俗套的校園故事一樣,鄭逸和我逐漸熟悉,彼此吸引;和很多俗套的校園故事不一樣,我們之間連暖昧也未曾上演過。
許多個日日夜夜里,每每與他插科打諢、胡吃海喝,我都只能藏著抽象卻無比沉重的心動和眷戀,用熾熱卻理智的靈魂,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分寸。
是誰說過,最好的友情,藏在最爛的愛情里。
四
選修課很快便以一篇論文的上交宣告了結束,我和鄭逸的友情卻延續(xù)了下去。
研三開學的那個夏末,我過完暑假歸來,鄭逸激動地跟我講,學校對面新開了家古香古色的火鍋店,名日“煙火年華”,挺長一段時間,拿著我們學校的學生證在那里都可以打8折。
在那年潮濕陰冷的秋季和冬季里,“煙火年華”承載了我們許多次熱辣的狂歡。每次,傍晚6點,我都化好妝、踩著高跟鞋在實驗樓前的雷鋒廣場上等他,然后去煙火年華點一個鴛鴦鍋。至于菜品,他最喜耗兒魚的鮮嫩,我獨愛黃喉的爽脆。還有我們共同喜歡的清甜的竹筍、肥厚的腰花、綿密的土豆、柔韌的川粉……各色食物丟入鍋中,等待撈起,麻得痛苦,辣得辛沖。
而且,相比我的守舊謹慎,鄭逸絕對是個愿意挑戰(zhàn)新鮮事物的人,在他的“安利”下,我“攻克”了許多以前很抗拒的美味,從兔頭到腦花,再到折耳根、小米辣……
燙火鍋沒有太多的規(guī)矩,卻有許多時間上面的講究,而這些講究決定了食物的口感。我向來懶得搞懂,每次都要問他“這個熟了沒?那個能吃不”,只要他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我就能放心地往嘴里送。兩個^一面嚼著鮮香可口的菜品,一面含混不清地聊天。他吐槽實驗數(shù)據(jù)總是不對勁,華西醫(yī)院的小白鼠又漲價了;我抱怨合不來的室友、被編輯要求反反復復修改的稿子……看似毫無共同語言的倆人,卻永遠不會覺得對方說的話題無趣。
在那一個個尋常傍晚中飄散的,不僅僅是香氣四溢的味道,還有內(nèi)心深處對一份知己情誼的篤信吧。沸騰的火鍋吃得出愛恨江湖,也吃得出情誼深長。
坦白講,兩個人吃火鍋著實是有些浪費的,總是點不了幾種菜就已經(jīng)足夠飽,可我們太過依戀煙火年華輕松溫暖的氛圍,一直舍不得換地方。
五
大概是因為三天兩頭的“火鍋局”太奢侈,有一陣子鄭逸對“做生意”賺錢躍躍欲試,不多時便開始賣面膜。為了表示支持,我自告奮勇幫忙推銷,缺乏銷售經(jīng)驗的我在宿舍樓里挨門挨戶轉(zhuǎn)悠了一晚上,也沒有賣出去一盒。
翌日,他打算到新校區(qū)擺地攤,我陪同前往。出發(fā)前,我拿出兒時的美術功底,花了好幾個小時幫他繪制了宣傳海報。室友們紛紛表示我的付出感天動地,但也傻里傻氣。
然后我倆在新校區(qū)后門外的小鎮(zhèn)上選了個角落擺起了地攤。他還煞有介事地拿出iPad滾動播放該面膜的廣告……可是要面子的兩個人誰都不好意思吆喝,整整一個下午,除了給一位在我們面前意外摔倒的美女贈送了一片面膜,以及一位路過的帥哥誤以為我們在賣iPad外,幾乎無人搭理我們。最后無功而返。
其實我一直都懂,很多事情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但看他熱情高漲,我便只想默默守護著他剛剛建立起來的自信——后來我干脆假借閨密之名,陸陸續(xù)續(xù)買走了他那一批貨,這件事情他至今都被蒙在鼓里。
記得面膜售空后,他特別興奮地請我吃了頓火鍋,“做生意”首戰(zhàn)告捷,膨脹的他甚至規(guī)劃起了畢業(yè)后開間寵物醫(yī)院的宏圖大業(yè)……我聽罷默默地笑著,心里只恨自己不夠強大,無法幫他的理想撐起一片天空。
也許彼時的我,是真的徒有一腔孤勇吧。
我猜,在那年的很多時刻,鄭逸心里一定也是有我的。他約我去看成都車展,去德陽采樣,去九寨溝徒步……他其實沒什么錢,起早貪黑地幫導師做實驗才能換來些許外快,但帶我探索學校周邊的美食時卻從不吝嗇:從熱辣的火鍋到香脆的烤魚,從典故感人的麻哥面到口味豐富的雪花冰……每天,無論做實驗忙到多晚,他都要在微信上跟我聊兩句再睡,他每次聽我傾訴矯情的瑣事從未不耐煩……記憶中,還有許多個尋常夜晚,趁著皎潔的月色和輕柔的晚風,他陪我走在黃桷樹下,路燈將影子拉得很長……
我無比貪戀那些情感被高估的瞬間,以至于明明距畢業(yè)還很遙遠,我卻怕極了離別。
六
不是沒想過告白,我傾盡文采手寫了一封又一封情書,絞盡腦汁策劃了一幕又一幕劇情,我練習化妝,買了一堆長裙和高跟鞋,甚至割了雙眼皮……我努力想成為更好的自己,以配得上一個完美的開始,卻沒想到,命運硬塞給了我一個故事的結局。
就在我準備行動、不想留遺憾之際,得知了鄭逸和前女友復合的消息。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他想第一時間與我分享喜悅。
終究是晚了一步。而這一步,成為我們之間永恒的距離。
很快,鄭逸異地的女朋友來看他。她用深諳一切的語氣宣告主權般在電話里邀我共進晚餐,我很沒出息地拒絕了好幾遍。
那一整天,我蜷在宿舍里沒下樓。
我關掉手機,坐在落地窗邊望著樓下那條去往食堂和超市的必經(jīng)之路,以為會在某個時刻看見鄭逸和他的女朋友走過。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那么不吃不喝地窩了一天??赡?5歲的暗戀和15歲的相比要冷靜許多,除了內(nèi)心巨大的失落無從掩飾,倒也無人覺察,亦無人問及。于是我悄無聲息地挨過了那場秘而不宣的“失戀”。
直到兩天后,鄭逸借著給我公務員考試資料的名義,約我在宿舍樓下見面,見面第一句話就是:“那天我女朋友叫你吃飯,為什么推脫?”
我早已能夠很熟練地隱藏自己呼之欲出的愛意與深情,卻仍舊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得支吾著:“我覺得……大家又不熟,有點兒別扭嘛?!?/p>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說道:“嗯,我也猜到你會別扭?!?/p>
——這是什么意思呢?他知道我的心事嗎?那又能怎樣呢?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
那天之后,我們心照不宣地疏遠了彼此,加之臨近畢業(yè),瑣事繁雜,很長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在一起吃飯、吐槽了,就連微信,也只是偶爾打個招呼或者在“朋友圈”點個贊。
我想,我們確實該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心境與生活了?;蛟S“遺憾”從不是美好的,它還有個名字叫“求而不得”。所以,要么滿足它,要么就努力放下吧。
七
2015年的畢業(yè)季,煙火年華關門了。
和鄭逸的散伙飯吃得很匆忙,因為沒有了煙火年華,我們只好就近選擇了一家西餐廳。在以食物火爆熱辣著稱的蓉城生活了3年,離別之際,我卻刻意避開了一家家的火鍋店。
也許這是件好事兒,火鍋似乎總是在紀念一場場團聚,它的氣質(zhì)不適合分離。
那天傍晚,我很做作地穿了條完全不符合我隨性風格的淑女范兒長裙,和鄭逸走在街上時,6月的微風吹揚著裙擺和發(fā)絲,也吹亂了我的心。只可惜在西餐廳,精心打扮的我似乎并未得到他更多的關注。他接了幾次電話,面前的牛排都冷掉了。我心不在焉地攪著意大利面,仿佛再一次確認,自己只能以朋友的名義處置愛意。
2016年春天,鄭逸結婚,我千里迢迢去婚禮上負責攝影,想用“脫敏療法”消解內(nèi)心的不舍與不甘。也是在那趟遠行中,我第—次見到了那個當初約我吃飯卻被我心虛婉拒的女孩,見到了鄭逸從小生長的江蘇農(nóng)村,見到了兩位新人樸實的父母親朋們——我終于明白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因為無論是地緣,還是家境,我和鄭逸都不在同一世界。假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現(xiàn)實如此無奈,我還會放任自己的悸動和無畏嗎?我不確定。
或許鄭逸比我更早看穿了一切,于是做出了最合適的選擇。而我當年那句沒說出口的喜歡,就留作心底的祝福和紀念吧。
八
最近幾年,我習慣了悄悄地重返那座城,傍晚走在母校的黃桷樹下,一個人撫摸著記憶的灰燼,偷偷懷念曾經(jīng)的時光。那里的一切都沒有變;那里的一切,也都變了。
回到家鄉(xiāng)的我再也不曾主動要求吃火鍋,每每有朋友邀約,我也是能推則推,統(tǒng)一的解釋是“吃不了辣,味道太重”。
不是不敢面對過去,不是回憶太美,不是家鄉(xiāng)的火鍋不好吃,不是陪我吃火鍋的人不對,不是怕味覺記憶的閘門打開,過去的時光和愛會奔涌而來。
能想到的文藝矯情的理由,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
也許是胃真的回歸了家鄉(xiāng)。那些和我的青春末路相伴左右的火爆、熱辣、敢愛敢恨、不顧一切……早已煮沸在一頓頓的火鍋里。
撈起的,是那喜憂參半、有淚有笑的過往;沉下的,是我深埋心底、不愿言說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