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兒最先從夢中醒來。
她夢見她坐在那只碧綠的蟋蟀背上,像乘坐在高大的駿馬背上一般,蟋蟀帶著她在收割完后的麥田里穿行。田野里散發(fā)出麥稈被收割之后的清甜氣息,遠處是一棵棵葉子綠得發(fā)灰的白楊樹。
她激動得心像要跳出來一樣,低頭看蟋蟀又綠又平的背,蟋蟀的綠色觸須像兩根柔軟的柳樹枝,在她眼前輕輕地拂動著。
蟋蟀一直向前奔跑著,跑過大片的莊稼地,蘭兒看到新種下的玉米已經抽出了蔥翠的枝葉,在微風中悠閑地蕩漾著,大地變成了一片綠海。
蟋蟀跑過寬闊的黃鳳河,跑過蘆葦郁郁的河坡,跑過那片野鴨子的寶地——蒲草叢,一直跑到一條她從來沒見過的大河前。
蟋蟀還在奔跑,一直奔跑到那條大河里,水漸漸地淹沒了蟋蟀翠綠的翅膀,淹到了蘭兒的小腿,她感到水涼絲絲的,心底忽然泛起一種難言的恐懼,她不由得大叫一聲,驚醒了。
蘭兒從床上坐起來,驚訝地發(fā)現,她昨晚脫在床前的那雙繡著牡丹花和百靈鳥的繡花鞋不見了!
不僅她的鞋不見了,大姐和二姐的鞋也不見了,地上漫起濁黃的水,水還在往上升,已經淹到了床腿上方。蘭兒坐在床上,一剎那有一種迷茫的感覺,仿佛她還在夢中,她睡的床也漂浮在那條大河里一樣,但很快,她就知道不是在做夢了。
“發(fā)水了!都快點起來收拾東西!”蘭兒聽到爺爺大喊。大姐和二姐也驚醒了,三姐妹赤著腳蹚水跑到院子里,爹娘和大哥已經出來了。一家人都站在水中,驚惶無措地望著爺爺,地上濁黃色的水像小蛇一樣在腳底下到處涌動。
“叔!發(fā)水了,咋辦???”東院的辣椒花嬸、辣椒花叔和七巧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
“快把家里的木材全部找出來,扎成木筏!洪水來了,只要一家人能站在木筏上,就淹不死,能逃個活命!”爺爺語速很快地吩咐辣椒花嬸,“七巧爹趕緊先回去扎木筏,七巧娘,你嗓門大,快去通知村子里所有人家,趕緊扎木筏!所有木材都用上,能扎多大就扎多大,我聞著這風的氣味,這次洪水不會小!”
“叔,咱們這兒離黃河近,也不是沒發(fā)過水,不用這么著急慌忙吧?”老實巴交的七巧爹說。
“等水來了就晚了,你還愣在這兒干什么?快回去扎木筏!”
“我家沒什么木材?!逼咔傻洁熘f。
“走,先到我們木材屋里抱一些,把家里的門板卸下來,水來了,站在門板上也能逃命!”
爺爺急切地說著這些話,手上一刻也沒停著,他和蘭兒爹、寶書三個人用厚厚的桐木板、粗壯的繩子和做船用的大鐵釘,扎了一個很大的木筏。
木筏扎好后,爺爺立刻指揮一家人把麥子、黃豆、高粱等糧食搬到架子車上,鍋碗瓢盆、四季衣裳,做木工用的鋸子、刨子,做瓦工用的瓦刀,專門用來割蘆葦的彎頭黑鐮刀,一堆劈好的木柴,一大捆扎得緊緊的蘆葦,鋤頭、鐵鍬等農具也全部搬了上去。
“別忘了廚房門后那包蔬菜種子!”爺爺對蘭兒娘喊。
“爺,咱們這是到哪里去?”蘭兒從沒見過爺爺這么忙碌焦急的樣子,看到一個家?guī)缀醢峥樟?,又害怕又有點興奮。
“萬一洪水下來了,一家人坐在木筏上能保住命,還要吃飯!”爺爺簡短地回答。
所有東西收拾停當,爺爺讓蘭兒爹拉著架子車把這些東西拉到村里地勢最高的黃鳳廟去。
黃鳳廟坐落在村口高高的土崗上,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修建的,據爺爺說,在他小時候黃鳳廟就矗立在那兒了。
爺爺帶著大哥寶書又奔跑著去村里其他人家家里幫忙。有的人家不會扎木筏,有的人家家里只有女人,孩子年紀小,不知如何是好。
蘭兒和七巧跟在爺爺身后跑,赤腳蹚著漫過腳脖的水,心里感到小小的緊張。
爺爺他們先跑到鳳姑姑家。
鳳姑姑是蘭兒的好伙伴石生的娘。
她身材苗條,團團的臉看起來一臉福相,眉清目秀,臉皮白白的,是個很能干的女人。她十八歲就守了寡,后來再沒嫁人,一人把三個兒子養(yǎng)大,門里門外一個人操持著,種麥收禾,喂牛養(yǎng)羊,整天風風火火地忙碌,辣椒花嬸笑著說她,“比幾個男人加起來還能干!”
鳳姑姑還有一雙巧手,她繡的荷花仿佛能聞見清香,繡的百靈鳥兒似乎能展翅高飛,誰家添了小孩,最盼望的就是能有一對鳳姑姑親手繡的虎頭鞋。鳳姑姑繡的虎頭鞋威風凜凜,鞋頭是一只用金絲線和紅絲線繡的威武虎頭,那雙漆黑的虎眼睛靈動得像活的一般,誰看了都喜歡得舍不得放下。
農閑時節(jié),鳳姑姑每天都到鎮(zhèn)上賣草爐燒餅。打燒餅的爐子是大兒子寶生和小兒子玉生挖了最結實的黃膠泥糊的,和泥的時候,鳳姑姑還細心地加了艾葉,現在這燒餅爐子一燒起來,一股撲鼻的艾葉香!
鳳姑姑做燒餅就像玩雜耍一般,左手抓一小團和好的面團,右手飛快地一按、一揉、一抹,一個圓圓薄薄像銀盤子一樣的燒餅就做好了。她麻利地把燒餅貼在草爐里,烤得香噴噴、熱騰騰再用鐵鏟鏟出來。鳳姑姑做的燒餅好看又好吃,一出爐就很快被人買光了。
除了燒餅,鳳姑姑夏天還賣炒涼粉,冬天賣熱湯綠豆丸子,味道清香鮮辣,分量很足,鳳姑姑又熱情大方,生意一直都很好。
鳳姑姑沒有女兒,最喜歡的就是蘭兒。每次見了蘭兒,不管多忙,立刻就要拉起蘭兒的手,親熱地問長問短。蘭兒從小到大的繡花鞋都是鳳姑姑做的。每年過生日,鳳姑姑一大早就把一雙精致的繡花鞋,還有一件做得俏俏麗麗、繡著蘭花的紅布衣衫送過來了。
村里的女孩大多都穿深藍色、灰色或黑色,圖的是粗糙耐穿。整個村子里也只有蘭兒一個人穿鮮艷的紅布衫。蘭兒年紀小,在家又待得嬌,粗活重活從不讓她沾手,其他女孩子沒有不羨慕她的。
大水一來,爺爺一家人都惦記著家里沒有成年男人支撐的鳳姑姑。
跑到鳳姑姑家,他們意外地看到了彩升。
身材高大的彩升正蹲在院子里,大聲吼著鳳姑姑的三個兒子寶生、玉生、石生拿繩子,把卸下來的門板搬過來。彩升手中正在扎著一只木筏,他自己的兒子綠虎也在一旁幫著遞釘子。
“彩升,你家的木筏扎好了?”爺爺問。
“叔,扎好了。這邊有我,沒事,你歇息一會兒?!辈噬f完,咬住繩子的一頭,用力拉緊,臉上的肌肉都暴突出來。
彩升平時臉孔總是冷冷的,不怎么搭理人,對蘭兒爺爺卻一向都非常有禮。
“好,我們再去別家看看,這里就靠你了!”爺爺他們又往村里其他人家跑去。
“爺干嗎這么著急?”七巧說,“水才漫過腳脖,這么淺!”
“爺說了,洪水還會漲,先準備好,等水來了就不怕了?!碧m兒說。
“爺怎么知道洪水還會來?”
“爺的鼻子靈,他從風里聞到黃河水的氣味了!”
“黃河水的氣味?那是什么氣味?”
“我也不知道??赡苁酋庺~、水草、泥沙的氣味吧?!?/p>
“那不是和我們黃鳳河的河水氣味差不多嗎?”
“不,爺說,黃河比一千條一萬條黃鳳河還要大,還要美,也更可怕!”
“天啊,這么大!那黃河不是和天一樣大了嗎?”
“差不多!”
蘭兒從小和七巧一塊長大,七巧也像她媽一樣潑辣,村人笑著喊她“朝天椒”,朝天椒是辣椒之中最辣的一種,可見七巧脾氣有多么火爆了。
不過,七巧雖然潑辣,卻活潑愛笑,手比誰都巧,用罐頭瓶捉魚啦,拿楊樹葉給小泥人做裙子啦,用河蚌殼拼成一朵花啦……樣樣都做得精致好看,一村的孩子都愛和她玩,有她在,別村的人就欺負不了他們。蘭兒和七巧人緣好,身后常跟著一串大大小小的孩子。
蘭兒和七巧跟著爺爺在村里挨家挨戶通知人們扎竹筏,收拾東西,做好大水來臨之前的準備。
黃鳳闊的人們一整天都緊張地忙碌著,但到天黑時,發(fā)現地上的水沒有繼續(xù)上升。大家又放下心來,紛紛說,大水不一定會來,可能第二天水就會退了。
只有爺爺憂心忡忡的,他提醒大家,夜里要睡得警醒點兒,得時刻防著大水突然沖來。
這天夜里,三姐妹心里都有些忐忑,平時愛嘰嘰喳喳的二姐也不說話了,沉默地在床上躺著。蘭兒也睡得很不安穩(wěn),不停地翻身,怎么睡都感覺不踏實。不知什么時候,蘭兒疲倦極了,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蘭兒還在睡夢之中,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泶蚶滓话愕霓Z隆聲,驚得蘭兒在床上跳起來,雙膝跪在窗戶前,向窗外張了一眼。天沒有亮,也不是即將天亮時的深藍顏色,而是忽然變黃了,空氣中仿佛浮動著無數細小的黃色水霧,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遮住了。風狂烈地刮著,吹在蘭兒臉上,一股強烈的水腥味,臉上瞬間就被打濕了。
“快起來,發(fā)大水了!寶書,趕緊敲鑼,讓全村人跑到黃鳳廟去!”爺爺大聲喊。
大哥應了一聲,拿了一面銅鑼,一邊用力敲,一邊大喊:“發(fā)大水了!快往黃鳳廟跑!發(fā)大水了!快往黃鳳廟跑!”
蘭兒還在懵懂之中就被爹拉起來,迷迷糊糊看到爺爺、爹娘、大姐齊力抬起那架大木筏,二姐身上背著一個大包裹,伸手緊緊拉著蘭兒,全家人匆忙地往黃鳳廟那兒跑。
黃鳳廟是一座簡樸的古廟。廟的四周種植著蒼綠的柏樹,柏樹是性情沉靜的樹木,它們淡泊無言,靜靜地生長著,散發(fā)出沉郁的香氣,襯托得古廟更加神圣莊嚴。
看守古廟的只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石生。
石生是一個很奇特的人,聽大人們說,他從七八歲時就喜歡上了古廟,常常住在廟里,和當時看守古廟的老人做伴。老人去世后,他就成了最年輕的守廟人,古廟仿佛成了他的另一個家。
石生的哥哥寶生,弟弟玉生,都長得眉清目秀,說話伶牙俐齒,一看就討人喜歡。
只有石生長得不俊,他的皮膚像鍋底一樣黑,五官倒很端正。但奇特的是,不管年齡長到多大,他臉上永遠是那副七八歲男孩的神情,帶著迷惘,帶著好奇,帶著膽大包天的神氣。別人都覺得石生古怪,蘭兒卻和他玩得很好,兩人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蘭兒常常喜歡去古廟里找石生玩。
七巧從來不去。
對蘭兒獨自去找石生,七巧也很不滿意,總是一副摳眼挖腮的樣子,辣辣地說:“你就不能不去找他!娘說了,他木頭木腦的,像個不開竅的實心南瓜!”
“別這么說他,我覺得石生哥最好了,他那兒有很多好玩的,古廟里有斑鳩,有蟈蟈兒,有綠瑩瑩的螞蚱,還有頭上戴著白皇冠的鳥!七巧,你去看一下就知道了?!碧m兒眨著一雙大眼睛說。
“我才不去!娘說了,不讓我和他玩,說他住在古廟里,半人半鬼,不是正常人!”七巧干脆地一甩長辮子。
蘭兒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罷了,她把辮子輕輕一甩,又跑去古廟找石生玩了。
石生會玩的那些有趣的、神秘的游戲,就只有蘭兒一個人知道。
在她心里,石生比其他任何伙伴都親。
現在,村子里的人幾乎都擁到了古廟里,憂心忡忡地望著外面滔滔的洪水。
遠處像打雷一樣轟轟作響,洪水仿佛脫了韁繩的巨牛一般,打著兇猛的浪頭,一浪又一浪地翻卷過來。
地獄里透明的黃色大牛不知被誰放出來了!
蘭兒心里頓時涌起這個念頭。
爹把蘭兒背在背上,村里人都眼睜睜地看著水不停地上漲。
幾個麥秸垛忽然飄了起來,被水沖散了,金黃的麥秸在水上猛烈地一漾一漾。
蘭兒驚恐地向村子里望去,只見家家戶戶的房子都忽然一下子變矮了,半截被泡在了水里,矮小的牲口屋只露出一個屋頂,街上成了一條長河,水面上到處漂著木鍋蓋、竹籃、篩子和劈好的木柴。
牛被沖跑了,羊被沖跑了,雞被沖跑了。
蘭兒緊緊咬住嘴唇,一顆心顫抖得像荷葉上即將滾落下來的露珠。她第一次感受到大水瘋狂地淹沒村莊的可怕,體會到爺爺所說的,人像一只螞蟻般的弱小與無助。
選自《大水》,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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