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霞囡
我的父母,是最早來深圳打拼的夢想家。因為時代機遇,因為努力拼搏,在城市里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他們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也是我的超人,直到如今背微駝,鬢霜白。
三年前,母親生病手術住院,一家人忙上忙下,仔細打點,母親卻遲遲不見大好轉,時常前一晚神采奕奕,第二天又心事重重,嚷著出院。我知道母親是思慮所致,是心疼錢。那時,大哥剛結婚生了孩子,處處都是必要的開銷,而我剛剛出來工作,手頭積蓄寥寥無幾。網(wǎng)絡上曾有一個段子:問中產家庭和貧困家庭的差距有多大?答案是一場疾病。這說得非常心酸,但也很真實。
看來只有做好思想源頭疏導,母親才會安心療養(yǎng)。我便故作輕松,遂心滿意,說:“這次我們醫(yī)??梢詧?,醫(yī)保報不了的,保險還可以報,無礙的?!备改冈谏钲?,一直是個體戶,沒有正規(guī)單位,早年并沒有繳納社保的意識,等后來我們孩子長大后,意識到事情的重要,多方周旋,費了大工夫找到偏門路,要用一筆巨款補齊十五年繳納齡。兩老當時也是一臉心痛,最后還是被我們趕鴨子上架,繳了。此后,這件事情,便成為了家中的碎碎念,“沒必要”“浪費錢”。以至于后來我再為他們投保商業(yè)保險時,不得不謊稱,這是公司為員工策劃的感恩父母的大好福利,不要錢太假,只好說很便宜,價格只透露了五分之一。
母親疑神疑鬼,但此后變身院中模范,精神日日見好。母親幸運出院第二天,我晚上回到家,發(fā)現(xiàn)她坐在漆黑中,不開燈,不說話,見我開門,可憐巴巴望著我:“翁阿姨說這醫(yī)保不報。”
翁阿姨是小區(qū)里的社康醫(yī)師,和母親關系好,總第一時間告知母親一些義診消息、家庭醫(yī)生等健康咨詢和服務。我自知無法權威過翁阿姨,也不能再糊弄母親了,便說:“不還有保險嗎?”
“都報嗎?”
“報,買了就報?!?/p>
我權宜之計的隨口一說,帶來了后面一連串的麻煩。退休老人沒事干,花園、廣場,街談巷語。有一天,我路過樓下涼亭,遇到一位阿姨的兒子,招呼還沒來得及打,上來就問有關母親的保險詳情。原來,母親和伙伴分享了自己有可以百分百報銷的保險,迫不及待要惠及方圓十里。其實,何來百分百報銷?我本是為心安,最后還鬧出亂子。
母親也不知道從何處知曉了真相,一是生氣我的欺騙;二是惱羞令她丟人;三是憤怒,不能百分百報銷,買了有何用!她是家里最會算數(shù)的人,用各種復雜公式、角度,得出一致結論,這保險不要了,中止吧。
我的火氣也一下子上來了,不領情不說,還變成被討伐的“敗家代表”。兩人大吵,冷戰(zhàn)。某天上班開會,突然收到鄉(xiāng)下大姨發(fā)來的信息,倔老太居然回老家了。再過幾天,我被通知,保險中止作廢了。我覺得愕然,又無奈,又委屈,狠下心真不管了。
有時候,愛很簡單,理解很難。
我始終不能理解他們對自己健康的吝嗇,幾乎卑微得看不見,永遠厚臉皮守著惠民活動的免費體檢,大早上排隊擠,遭旁人白眼,不巧被醫(yī)術水平不高的扎針回來,青腫還要幾天不散。不能理解他們的報喜不報憂,電話里永遠是“好得很”,生了病瞞著掖著,不讓我們知道,住了院不到迫不得已也不愿叫孩子花時間探望。不能理解他們總想著將錢精打細算,每存一分,都放在銀行的定期,說不定哪天就能周濟上孩子困境。我們像被逐出父母生活的無能兒,想要反哺,最終卻嗆著自己。
我不知道,在他們心里,是否誤以為,接受孩子的幫助或者規(guī)劃,預示著衰老,說明他們的經驗無法適應新技術、新思想的發(fā)展和抵御動蕩的未來,他們不給孩子添麻煩,就還可以一直是孩子心中的英雄。
最后,與母親和好,她突然說一句:“錢花我這,不值得。”
可是,做好父母,不是要先過好自己的人生嗎?愛自己多一點。我不怕沒有遺產,你們在,就是最大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