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稍大些走出家門,活動的范圍不再受限,巷子里幾個大小不一的伙伴們一搭亂竄,不知在誰的建議下,首次到達的比較遠的地方就是叫邊墻梁的地方。
去邊墻梁,首先要走出我們這條深長的巷子,孩童時候,總覺得所住的巷子又深又長,走出它的幽深,是一件不易的事。巷子里是一家連一家的莊廓院,院門前有高高的草垛,院墻外是一排排的青楊,在樹蔭下老牛們側(cè)臥在石槽邊,悠閑地甩著尾巴反芻。
等走到巷子盡頭,一條寬且深的小溪阻攔著,它從上方挨挨擠擠的莊廓院落間逶迤而來,翻滾著渾濁的波浪,對小孩子們來說無疑是一道天塹。岸邊裸露著沙石淤泥,沒啥情趣。在大孩子的帶領(lǐng)下,往下走一截路,有一兩根樹干并起的簡易小橋,過了橋,往返,走上一截,挨著擠著的莊廓院就被拋在了身后。
豁然開朗,目無掛礙。青草地,野花迷匝,麥田墨綠,幾抹青翠的遠山,小小的心因此跳得快起來。脫離了大人們的視線,帶著一顆好奇與探索的心,腳步也不由得輕快,心里升騰起隨心所欲的快感,甩著馬尾巴連蹦帶跳的。
在平坦的田野上,有一截高土垛很醒目,透著歲月的厚重,佇立在天地間,長十來米,恰似一塊古樸陳舊的屏風(fēng)兀自立在那兒,看上去風(fēng)蝕雨淋,很有些年頭了。在莊稼地里無端地孤零零立著這樣一堵高墻,高大巍峨,蒼老又古風(fēng),一層神秘的氣息包裹著,衍生出一派荒古意境。在小孩子眼里,站在它高大的身影下,就生出些畏懼來。
有膽大的男孩子從側(cè)邊緣土坎上去,居高臨下,學(xué)電影《少林寺》武僧們揮舞著木棒一聲聲吆喝,或是從上面撒下一泡尿來,洋洋灑灑的,讓下面不敢上去的半大娃娃們躲閃不已。從上面俯瞰遠眺應(yīng)該不錯,可惜作為女孩子,怯于那土垛的高聳而退于一邊,只能仰望男孩子在上面胡作非為,塵土一陣陣揚起。
因這截土墻的緣故,這片土地被人們通稱為邊墻梁。去過一兩次,走順暢了,發(fā)覺它離家并不遠,下午放學(xué)后,天光還早,就攛掇一兩個伙伴溜達著去那兒。
在整個童年與少年的時光里,邊墻梁是我們這一帶孩子的好去處,宛然上蒼給我們準(zhǔn)備的一方樂園,單等著我們的到來,讓我們進入一個美妙無比的世界。
酣美的夕陽,溫柔寧靜的晚照,至天邊的麥田,綠油油的草地,所有少年的煩憂拋于一邊,美好的時光令我們陶醉,戀戀不舍中金色的紗幔垂下來,一寸寸淡沒在天際……
記憶里大多是初夏時節(jié),春暉溫煦,去邊墻梁的次數(shù)就遞增起來。馬蓮花開了,在草灘上,一墩子馬蓮連著一墩子馬蓮,馬蓮葉蓬蓬松松,深綠色的劍葉叢中,淺紫色的花朵極素雅,單薄地開著,離離落落,嫻靜淑雅,好似一位位恬靜淡然的少女亭亭著。在馬蓮花周邊碎花花很多,龍膽花、打碗花、蕨麻花、蜜罐罐、藍色、紫色、黃色……靜默安然地綻放,一幅歲月靜好的模樣。
在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上,蕨麻枝莖柔韌纖長,在閑閑的日月里在地皮上編織了一層莖與葉的網(wǎng),宛如交織的地膜,細密密鋪在大地上,黃燦燦的五瓣小黃花綻放在其間,層層疊疊,開得絢麗。
青稞還沒一拃長,綠茸茸的似乎是一床鋪到天際的毯子,云雀在毯子里掩了身子,啁啾聲一聲連著一聲,清亮婉轉(zhuǎn),倏——鳴叫一聲直躥上半天空,停上那么三五秒,又俯沖下來,在田地間跳竄著。
似乎少年時,有無數(shù)個那樣的日子,一個人走在長長的凸起的田埂上,心思散漫間,閃眼打量著身旁的一切,似乎是很不經(jīng)心的??墒嵌嗄旰?,在回憶的長廊里,童年少年時的情形卻日漸清晰,回味不已。多年后,那一朵朵給我歡喜的野花們,我才給它們一個個安頓上名字,除了上面的幾種花外,還有鈴鐺花、瑞香狼毒、高山紫苑、水晶晶等;野菜有馬葉兒、苦苦菜、胡蘿卜;藥材也不少,柴胡、大黃、甘草、荊芥、車前子、蒲公英,它們姿態(tài)獨特,比花園里嬌養(yǎng)的花特別,有風(fēng)骨??粗尚牡?,總要摘一枝半葉,放在鼻子下,一股撲鼻的芬芳味彌久不散。
孩子的心總是純凈的,一點點美也會喚醒孩子發(fā)現(xiàn)美的潛能,比如發(fā)現(xiàn)了一株不常見的野花,總要駐足端詳,將它的葉、莖、根、花細細欣賞夠了才挪步。如今過了多年,掠到它們的身影,還是要留意一番,低頭嗅一下它們散發(fā)出的香味,懷想起少年時一些場景,而怦然心動。從心底里滲出諸多的色彩來,那種難忘的純真的懷想,泉水般滲出不盡的溫情。
在邊墻梁上,最可心的是有一條小河,它坦蕩自如地穿行在這片平坦的土地上,深一兩尺,狹窄的河岸我一大步能躍過去,水里有肚皮銀亮的小魚兒,一閃一閃地與浪花追逐著向下游而去;在清清的水底,水草們碧綠的身姿曼妙輕逸,一排排極有韻律地隨浪花起伏,溫順柔軟,輕風(fēng)中搖曳一般,在水里一擺一擺,若舞者般婀娜。有蜻蜓、蜂兒在水面上盤桓,或附在一根立起的草棵上搖晃,恍若一位位漁翁,支著一支支長篙立著。
因這條河,生出諸多的野趣來,對于我們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們來說,真是妙不可言。
第一次走進它,是在小伙伴的帶領(lǐng)下,走過草灘,穿過稠密的莊稼地,向田野的深處挺進。先有潺潺聲,笛子吹響了般,嗚嗚咽咽的,走近了,是一條低吟淺唱波光粼粼的小河,帶著草木的清香,蜿蜒穿行在田野間,沉默又內(nèi)斂。河水很清澈,和少年的雙眸一樣清亮,水面上銀波恍若道道閃電,兀自閃耀著。我迫不及待地蹲下身,雙手掬起一捧水,潑灑開。潑開的水簾銀子般亮堂,一次次從我手上跌入小河的懷里,嘩嘩地流走。
在艷陽下,小河流淌的姿態(tài)是歡快的,我似乎能感知它的快樂,我耳畔聽到一串串水花們咯咯咯的笑聲,宛如小女孩無邪天真的銀鈴聲。它銀亮的身影蜿蜒閃爍于綠茵茵的原野里,清風(fēng)徐來,田野的芳香隨風(fēng)飄蕩……
小河兩岸的草地很厚實,一屁股坐下來,宛若蓬松的沙發(fā)。岸邊的花草們隱于河水,別致輕俏,生動靈巧。因為這條河,相較于它身畔的莊稼比別處的豐潤壯實,植株亭亭高大豐腴。
小河是大自然的造化,神情坦蕩,自由自在,就像我們這一干孩子般天真爛漫,無拘無束。它敞亮著,孩子的秉性般透著直爽真誠,一點兒也不設(shè)防,就像一顆顆童稚的心,豁亮著,透明著。
隨后的日子里,我與這條河有了默契似的,過上段日子,總要惦記起它來,在某個放學(xué)早的日子里就會來到邊墻梁溜達,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河畔,靜靜地注視著它,看它不間歇流動的模樣。在日落之時,薄暮之際,河面升起釉彩般的諸多色調(diào),閃爍著,變幻著,直至暮色蒼茫,天籟低沉了去。
在我成長的歲月里,那是從孩童走向少年,還有走向青年的時光里,這條河給了我很多的樂趣,我喜歡它靜靜流淌的樣子,喜歡河畔花兒草兒們無憂無慮的樣子,喜歡蝴蝶蜜蜂打著旋兒飛過岸去,喜歡莊稼地里穗頭一點點抽出來然后慢慢垂下去的樣子,喜歡天邊云彩漫起又舒展的樣子,還有岑寂的空間里,鳥雀高高低低婉轉(zhuǎn)的叫聲,曾是怎樣叫一個少女沉湎于此。尤其初夏時節(jié),微雨初歇,綠意萌動,茫茫田野里閃爍著晶瑩的光芒,鮮潤清新,宛如一腳踏進了一個新的世界,曾是叫一個女孩怎樣的浮想聯(lián)翩呀。
不管那時我是憂郁著的、快樂著的,還是滿腹心思的,我總愛在小河邊,讓浪花拍打著一雙赤腳,而忘乎所以。清風(fēng)從水面上掠過,帶給人陣陣爽意。懷里是一把五顏六色的野花,一枝枝丟進水里,宛如一葉葉小舟在起伏,看它們被浪花卷走,或被河石阻攔,在那兒無助地漂浮。這時,總有一種情愫回蕩在心田里,一種莫名的,說不清的,至今也弄不清的情愫。有些東西只能獨享,比如這種情愫,那種氛圍,那份天地間的韻致。在那種幽靜的環(huán)境中,升騰于心間的除了撫平心靈的天籟外,還有來自大自然風(fēng)韻的陶冶,風(fēng)在耳畔呢喃,萬物生機勃勃,落日燦爛,天地深沉靜美,心胸舒展寧靜。
我有時一個人來,有時和伙伴來,總有許多歡樂等著我們,在草地上談天說地,扯些不著邊際的話。當(dāng)長大了些,有了不便對人講的心事后,就是有目的地來,來排遣憂愁與傷感。
隨著歲月的更迭,在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四個季節(jié)我都曾漫步于邊墻梁的溝溝壑壑。一次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隨著一條南往的田塍跟著河的奔騰來到了河的盡頭。小河一路的奔波,它跌跌撞撞為的是奔向浩門河。此刻我好似洞悉了一個孩子撲向母親的情感,那樣急促,那樣熱烈。在湯湯的大河面前,它清亮的身形瘦成了一股細流,在撲閃中隱入浩門河的混濁里。雨季的緣故,河水有些渾。
我發(fā)會怔,看浩門河浩浩蕩蕩滾滾東去,水面上氤氳著虛幻的水汽,遠處一派朦朧縹緲。我又若有所思地溯河而上,看小河歡快地奔跑,向下游而去。
當(dāng)有一天我結(jié)束了少不更事的學(xué)生時代,以成年人的身份進入社會,我有了羈絆,不再散漫地由著自個了,我也像小河里的水一樣向前奔著,不得一刻停懈。邊墻梁、小河被生活中更多的東西擠在了一邊,被我拋在腦后,這樣不知不覺過了多年。
去年,已是不惑之年的我,參加一次畫展,站在一幅油畫面前,夕陽西下,田野河流,彌漫著荒情與野趣,倏地,一股暖流涌上心頭,邊墻梁的點點滴滴及小河清亮的身影從腦海的某一旮旯中跳將出來,在我眼前凸顯,恍如與我少年時親密的伙伴偶遇。一時間,竟忘了身在何處,今夕何年!似推開了另一道時空的門,零碎而紛紜的回憶紛至沓來,所有少年時候的夢在這一刻一起向我召喚,向我敞開。
我開始思念有小河的日子,那種四野無聲、和風(fēng)暖陽的愉悅心境躍上心頭。
我便有意地去找尋,拾回我童年的記憶,找尋少年時候的情懷。當(dāng)我輾轉(zhuǎn)來到邊墻梁,這里已不再似從前般寬敞亮堂,在人類居所的擴張下,它的地盤變得局促狹小,猶如一個捉襟見肘的人,顯得那樣的困頓。小河還在,我快步走上前,它被灰色的水泥拘在一條狹窄的河道里,散發(fā)出不明氣味,我不由得退后兩步。兩岸的草地早沒了當(dāng)初的豐茂,單薄著,襤褸著,大多的地方裸露著丑陋的地皮。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想當(dāng)初無憂無慮在岸邊,消磨著時光,讓浪花親吻一雙赤腳,已是臆想了。更別說找尋什么少女的情懷,還有什么遺失的時光,小河已沒了當(dāng)初頑皮率性的模樣,蓬頭污面宛若一個流浪的人,所有孩子般的天真爛漫已無蹤可覓。哀嘆一聲,失意悵然。
某一刻,我傾聽著沉悶單調(diào)的流水聲,似乎看到我的青少年時代與河水悄悄走過的身影,遠遠的,一抹剪影似乎在向我揮手,冷漠中幾分繾綣。無奈中向遠處張望,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我極目遠眺,印象中還缺了什么?極力搜索,那殘破的十多米的土垛呢?那一截斷垣殘壁何時憑空消失了呢?在空曠寂寥、蒼涼荒蕪中煢煢孑立,日日夜夜形影相吊,像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堅守著,無處話悲涼,終是沒抗住人類的進犯、風(fēng)吹雨淋的蠶食,隱匿于歷史的云煙里。
只能這樣自我寬解,畢竟三十多年的時光,如果不改變點什么,那是說不過去的。
嗟哦一聲,歲月的線扯著我跟一些相熟相親的事物越來越遠了!鄉(xiāng)愁這份懷舊的憂郁、別樣的悲切,駐足心頭也是一定了。
許久的日子里,我都牽掛著那截土垛那條河,反復(fù)思量著,就如思慕我那飛逝的青春年華,那曾擁有的青蔥歲月浪漫年少。
有一天翻看縣志,瀏覽到一段邊墻梁的記載,原來它很有一些淵源。1368年朱元璋稱帝后,在河西、河湟修城郭,筑邊墻;1375年,修復(fù)門源原宋代古城,在距城西兩公里處修筑南北邊墻。《西寧府新志》古跡七頁中周子揚箋云:“秦時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末尚逾河而西,今河西五郡的邊墻乃明邊墻也?!庇种┢溟g尚有清邊墻。后經(jīng)縣志辦同志實地勘察遺址,證實門源邊墻既有明邊墻又有清邊墻,是屬明筑清修邊墻遺址。
原來如此,我眼前重現(xiàn)邊墻梁在一方寥廓的云天下與遠山渾然一體的蒼茫風(fēng)采,尤其在遲暮時分,在田野上投放的孤單且逶迤的剪影,如今憶起,恰如一位蒼蒼的老人留戀著什么,孤獨的不忍離去的背影。
縣志上說,歷史滄桑,塵埃湮沒,這些明清邊墻已成往事如歌中一段吟詠時代興衰的音符。
唉!邊墻梁如果存留到現(xiàn)在的話,肯定是一處古跡,理所當(dāng)然會被適當(dāng)修葺保存起來的,我上邊墻梁來轉(zhuǎn)也有轉(zhuǎn)頭,發(fā)思古之幽情,憑吊一番也有個實物。嗯,一廂情愿的事。
邊墻梁于我,是過往歲月里一段深情的記憶,它給我一份純真的懷想,一份難忘的鄉(xiāng)情。當(dāng)我執(zhí)筆時,我的初衷是描述與邊墻梁邂逅的那份詩情與驚喜,描摹一幅爛漫的田野風(fēng)韻圖,落筆之處,卻為回不去的樂園傷情悵然,為韶華的遠去唉嘆不已。
作者簡介:馬玉珍,女,回族,70后,青海門源縣浩門鎮(zhèn)人,出版有散文集《悠悠墨香》,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海北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稱號、“金門源”文學(xué)藝術(shù)獎。作品收于多個文本。魯迅文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第七屆學(xué)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9年小說集《新姐》獲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重點作品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