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培德
在那個特殊年月,擁有幾萬畝土地的西戈壁農(nóng)場并不是“糧倉”,所種的糧食竟然不夠本農(nóng)場人吃。踢開生產(chǎn)鬧革命的后果是水沒澆到位,肥沒有施下去,甚至連種子都收不回來。沒人去地里誠心誠意侍弄莊稼,土地能饒你?你哄地一時,地哄你一季。
糧食不夠吃,怎么辦呢?求上級從別處調(diào)運供給,俗稱“返銷糧”:大人小孩按定額分配,職工每月每人十公斤,上學的、沒上學的孩子按年齡段來定額??啥恐荒芫S持全家餓不死,敞開吃?想都不要想,用不了十天就會鍋底朝天。為了將口糧維系到月底,家家戶戶會在盛放糧食的口袋里放個小碗或缸子,一口袋糧吃多久,就靠它掂量著呢。怎么也要撐到月底,否則到時候端個盆子去到處借糧,不光丟臉,也不一定能借到。誰家能有多余的存糧?。磕菚r的三餐就跟我們住的地窩子一樣簡陋:早晚吃摻著土豆和白菜的糊糊,中午才吃干糧。如果胃里沒有高粱面、玉米面蒸的發(fā)糕或鐵鍋餅子等“硬糧”頂著,就會不停吐酸水。
好在那時農(nóng)場供應的返銷糧都是大米和白面,有了這些細糧,就可以去多換些粗糧回來,以質(zhì)換量,把肚皮哄飽。當時,這可是天大的事情。于是,在西戈壁農(nóng)場就上演了許多“換糧”的故事。
換糧沒有明文規(guī)定,都是私下里偷偷進行。一公斤白面換二點五公斤玉米面或高粱面;一公斤大米兌換三公斤左右的玉米面或高粱面。若遇到吝嗇或大方的主家,換少了換多了,咬一下牙或者感激地一笑,也是常有的事情。
農(nóng)場人換糧通常到兵團農(nóng)六師師部五家渠以北的一〇二團梧桐窩子和一〇三團蔡家湖。這兩個團場職工一般有余糧,因為他們持有城鎮(zhèn)商品糧本,糧食供給量是西戈壁農(nóng)場職工的兩倍,粗糧占百分之七十,細糧占百分之三十。那時國家對糧食實行嚴格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他們糧食多得吃不完,又不能私自買賣,否則會被扣上各類“帽子”。西戈壁農(nóng)場職工呢,即使手中有錢也買不到糧食。一個想以粗換細,一個想以細換粗,兩邊一拍即合“,供銷渠道”就應運而生了,偷偷兌換糧食便也成了不能公開的秘密,但只能悄悄進行,否則遇到一些打著某些旗號的“組織”,輕則將糧食沒收,重則會被扣上罪名或帽子,那結(jié)局就很難預料了。農(nóng)場有一個人因為換糧,被送進了監(jiān)獄,直到好幾年后西戈壁農(nóng)場實行土地承包制時才出來。
我們家四個孩子,四張嗷嗷待哺的嘴。父母天天發(fā)愁怎樣讓我們吃飽。家里那點口糧,讓母親難施巧婦之技,我們天天盼著她能變出熱氣騰騰的饅頭,好吃個嘴圓肚圓。父親和連隊大多數(shù)職工一樣,換糧成了他那些年休息之余的主要“工作任務”。而父親決定去換糧的地方是我們西戈壁農(nóng)場相鄰的一〇三團。西戈壁農(nóng)場和一〇三團處于一個平行線,都緊靠古爾班古特沙漠。一〇三團和農(nóng)場四隊相隔二十多公里。我父親就經(jīng)常走這條路去換糧。
這二十多公里屬于北沙窩的戈壁地帶,戈壁上生長了許多一人多高的梭梭林、大片大片的紅柳和琵琶柴,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草木。雖處沙漠邊緣,但這里冬季雪大、春夏雨水稠密,因此灌木長得極好。紅柳開花時節(jié),那些深淺不一的粉紅花簇如錦緞般鋪滿天際,也不失為一片風景。這里是野兔、黃羊、狼、野豬、野驢的家園。在換糧途中,人們常常會和這些動物相遇,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互不相擾。只是有一次父親換糧,途中遇到了一只雪豹,可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前行不得,后退又怕雪豹撲上來,就盼著路上出現(xiàn)一個換糧的職工,或者放牧的哈薩克族牧民來壯壯膽。那天真是邪門,父親和雪豹對峙足足半個小時,都沒有盼來一個人。最后,雪豹退了,或許是肚子飽著,或許是覺得父親對自己沒有威脅吧,便打了一個嗝,朝天空吼了一聲,不慌不亂地挪動步子,消失在梭梭林。見雪豹沒了影子,父親慌忙騎上自行車一路狂奔回到家中。西戈壁經(jīng)常有狼出沒,狼個頭小,和狼較量,在西戈壁職工中是常有的事,狼基本處于下風,父親從沒害怕過狼。但雪豹不一樣,父親說從望見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自己不是雪豹的對手。母親從父親脫下的衣服可以擰出水來,可見他當時有多恐懼。自父親講述他在沙漠中遇到雪豹時起,我一直都想搞明白,雪豹它本應該生活在天山深處的雪域之地,怎么會跑到離天山一百多公里的西戈壁農(nóng)場的沙漠呢?這對我來說,始終是個謎。十多年后,我在西戈壁農(nóng)場機關宣傳科工作,農(nóng)場車隊的幾個司機師傅去芨芨廟水庫釣魚,他們那天竟然在水庫旁邊的菜窖里捉到一只雪豹,同樣讓人搞不明白雪豹為什么會掉入菜窖。那時候人們已經(jīng)有了動物保護意識,將雪豹弄上來,幾個師傅立即給師部的動物專家打電話。專家來后看了說,這只雪豹可能因為追捕獵物或覓食而走出了大山,他建議放回大自然。我問雪豹為什么出現(xiàn)在沙漠深處,專家說:這不稀奇,西戈壁農(nóng)場雖然離天山有一百多公里,可對一只想要填飽肚子的雪豹來說,跑這點距離,不費吹灰之力。雪豹為捕食會跑出很遠,它還會嗅著雪山的氣息返回雪山。
其實父親換糧,走的并不是最近路線。一〇三團有好多連隊,每個連隊距離相差好幾公里。家里沒有自行車,擔著或背著步行去換糧的,一般會翻過鄧家溝干水庫,去靠近團部的一連、二連。這些路段,坡陡溝深,車輛無法行駛。要騎自行車,必須繞道。父親之所以常去蔡家湖一〇三團團部換糧,這也是有原因的。
蔡家湖一〇三團團部商店門前有個自行車修理鋪,師傅姓陳。陳師傅當時五十多歲,是位兵團老戰(zhàn)士。一九四六年在山東參軍,所在部隊原屬山東渤海軍區(qū)教導旅,后來改編為第二縱隊獨立第六旅,屬王震將軍領導的西北野戰(zhàn)軍。解放大西北時,部隊又改編為第一野戰(zhàn)軍第二軍步兵第十七師。在解放蘭州戰(zhàn)役中,陳師傅的胳膊上中了一顆子彈。傷好后,胳膊能抬起,卻出不了大力,他不愿吃閑飯讓部隊養(yǎng)著。部隊轉(zhuǎn)業(yè)為生產(chǎn)建設部隊后,團領導考慮到陳師傅是位戰(zhàn)斗英雄,就專門讓他在團部商店門前開了一間修車鋪,一來他參軍前在工廠做過工,懂些技術,二來讓陳師傅有活做,服務團場職工,可謂兩全其美。陳師傅很高興,修車鋪人多熱鬧,正合他的意。陳師傅熱心腸,夏天涼開水,冬天釅茶,凡進商店買過東西后,那些團場老少有事沒事總愛到陳師傅修車鋪坐坐,天南海北地侃一陣,喝飽水方才乘興而去。父親那天在一〇三團換糧因為自行車的鏈條斷了,受人指點,父親找到陳師傅,兩人就認識了。兩人都一嘴家鄉(xiāng)口音,一開聊,竟然是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人同為江蘇邳縣人,父親的家鄉(xiāng)在運河鎮(zhèn),陳師傅的家鄉(xiāng)在宿羊山鎮(zhèn),兩地相隔不過十余里路。父親一個堂弟的外祖父就是宿羊山人。真近呢,陳師傅更加高興了,兩人很是激動。鏈條接上后,陳師傅緊緊握住父親的手說,來新疆二十多年了,今天可算是遇到家鄉(xiāng)人了。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咱不光是老鄉(xiāng),還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今天一定到家里認個門,兄弟咱倆痛快地喝一杯,好好說說話。
陳師傅家在商店后邊的一排平房中間,離修車鋪不到二百米。那時兵團職工的住房類似于部隊的營房,一排一排,整整齊齊。一排房子共六間,一家兩間,各家根據(jù)人口情況,再自行分割。正是中午,陳師傅的老伴和上學的兩個孩子都在家。陳師傅的老伴也是宿羊山人,得知父親是老鄉(xiāng),心情也很好,一會兒工夫就從廚房里端出幾個菜。一盤鹽豆子炒雞蛋正是父親百吃不厭的家鄉(xiāng)菜。父親對倒著酒的陳師傅說:老哥,你也喜愛這口?陳師傅笑著說:家鄉(xiāng)的味道走到哪兒也忘不掉啊。不要說是我們,就連我出生在這新疆的兩個孩子,也隨了我們的口味,喜歡吃這鹽豆子,幾天不吃,就嚷著他娘給做著吃。兩杯酒下肚,陳師傅說:老哥啊,以后來換糧,不要挨門挨戶地問了,我們團場也開始搞“運動”了。有些人整天不干正事,老是要抓這抓那的,要碰到他們,把你的糧食沒收了也是干瞪眼。不過話說回來萬一遇到什么難纏的人,你就說是我家的親戚,再說我這個戰(zhàn)斗英雄在團場人緣還不錯,一般人不會跟我過不去。陳師傅的話不假,有好幾次父親被人抓住要沒收糧食,都是憑著“陳師傅”三個字化險為夷的。那日陳師傅送父親出門時,往父親自行車上放了袋二十公斤的玉米面。父親張口拒絕,陳師傅擺著手說:老哥,你就別客氣了,你們西戈壁農(nóng)場糧食供應的情況我知道,家家都難啊,老哥就不要推辭了。以后你來換糧,直接到我家里來。周圍鄰居我清楚,需要換糧的下家,我事先給你找好,要不就把要換的糧食放在我家,換起來方便,省得麻煩。初次見面,老鄉(xiāng)就考慮得這么周全,讓父親很是感動。在這遙遠的西部大戈壁的沙漠里,幾句家鄉(xiāng)話拉近了距離,溫暖了人心,還解決了每個月?lián)Q糧的天大難事。父親的高興勁就別提了,自行車后架上放了五十多公斤糧食,他一口氣就馱回到家里。不知道是遇到老鄉(xiāng)而激動呢,還是喝了幾杯酒燃起了興奮,抑或是為陳師傅無償送的二十公斤糧食而喜不自勝,總之,回到家后父親的話特別多,惹得母親瞪了他好幾次。那天我們幾個孩子也特別高興,飽餐了一頓,因為晚飯母親不僅做了玉米面發(fā)糕和稠糊糊,還破天荒地不限量。晚上睡在炕上,我聽母親對父親說:咱家窮沒啥可送的,下次去把咱家養(yǎng)的兔子給老陳兄弟帶上兩只,也表表咱們的心意。
此后五六年,父親去蔡家湖一〇三團換糧都找陳師傅。一九七五年秋天,忙完秋收秋播,父親趕緊馱著二十公斤大米去陳師傅家。由于忙,父親有兩個多月沒到陳師傅家了。那天父親一早出發(fā),等到中午,也沒見陳師傅家的門打開。一家人全不見蹤影。父親有些奇怪,到修車鋪一打聽,才知道十幾天前陳師傅接到老家的一封電報,說是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患了重病,他和老伴立馬回了老家,兩個孩子托給一個戰(zhàn)友照料。修車鋪的師傅問了父親的姓名,知道了來者是誰。因為陳師傅走之前已做好了安排,如果父親來換糧就直接去找團部的一位職工,這位職工是陳師傅的戰(zhàn)友。聽了修車鋪師傅的話,父親心里十分感激陳師傅想得周到,但他卻不想麻煩陳師傅的戰(zhàn)友,心想還是隨便找個人家換糧吧,哪怕價格低一點也沒關系。父親打定主意后,不敢在團部周圍轉(zhuǎn)溜,便騎著自行車去離團部十多公里路的八連。原想著偏遠點的連隊防范應該松懈些,沒想到怕啥來啥,剛進居民區(qū),就被一個三十多歲背著槍的民兵堵住了。他瞧著車架上馱的大米問,是不是來換糧的?父親知道馬虎眼打不過去,就點點頭承認了。那人說:我們連正在抓資本主義尾巴,你這種換糧的行為就是投機倒把懂嗎?幸虧碰到我,要是遇上別人,就直接沒收,趁現(xiàn)在沒人發(fā)現(xiàn),你趕緊走吧。聽了這話,父親心里一驚,知道遇到了好人,他對背槍的人連連道謝,騎上車就急急忙忙離開了。父親知道當天換糧肯定沒戲了。但馱著大米他又不敢走大道,只有在遠離公路的偏僻小道上行走,到家時天已摸黑,父親將當天換糧的遭遇講給母親聽,母親聽得也一驚一乍的。她說,虧得咱們上輩子好事做多了才能遇到好人,要不然,大米被沒收不說,再給你弄進去扣個什么帽子,定個投機倒把的罪名,那咱們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父親見母親一臉愁色便寬慰道,不就是換個糧食嗎?不是為了填肚子誰愿意擔這個風險?可話又說回來,這種事又不是我一個在做,全西戈壁農(nóng)場誰家不缺糧誰家不換糧,真要抓住又能怎樣?父親雖然嘴上硬,但心里盤算,決定在陳師傅回來之前,就不去一〇三團換糧了。他準備跑遠點,到縣城試試運氣。
到縣城換糧,母親很擔心,父親嘴上輕松,其實心里也在打鼓。一沒熟人,二摸不清縣城的東南西北。但硬著頭皮也得去,難道還指望母親一婦道人家?倒不是母親不能去換糧,在我家未購買自行車前,母親和大姐也是換糧的主力,曾挑著擔子走了將近二十公里去一〇三團換糧,一次來回把她倆累得夠嗆。有了自行車,連隊換糧主力就變成了男人。那時我母親不會騎自行車,父親嘴上功夫又好,更容易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為自己多爭取利益,既要能唱紅臉,也要能唱白臉,一切都為了能多換點斤數(shù)。也別說,父親每次兌換回來的粗糧,數(shù)量上都超過其他職工,為此他總像撿了很大便宜,給母親匯報時常顯露得意之色。
正當父親犯愁時,我們家鄰居占國旗將好事送上了門。占叔是浙江人,一九六八年從東海艦隊復員來到西戈壁,在連隊擔任統(tǒng)計。占叔初中文化,辦事利索,鬼點子特多。連隊里讓父親佩服的人只有幾個,他是其中一個。占叔家和我家一樣,也有四個孩子,他家是三男一女,我們家是三女一男,平時兩家孩子能玩到一塊,我和占叔家那個叫北京的女孩同歲,是同學,平時我們兩家就走得很親。當時占叔的老伴正在縣城醫(yī)院住院,他剛在縣城換回兩袋子粗糧,兌換的價格和一〇三團差不多。得知父親要去縣城換糧,他馬上給父親出點子:醫(yī)院里“臭老九”多,這類人家飯量不大,家里的粗糧吃不完,我給你找好人家,你下個星期到縣城醫(yī)院找我。父親非常高興,為換糧而堆積起愁云的額頭,瞬間就舒展了。
才十一月底,西戈壁農(nóng)場已經(jīng)飄過兩場小雪了,因為雪不大,有些地方還裸露著,但大地已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人們也早早穿上棉衣,騎自行車的都戴上了棉手套,否則抓不牢車把。父親騎車出發(fā)的那天早晨,霧氣一團,四十公里的黃土路大坑連著小坑,實在不好走。有的道路被漫過渠道的秋季大水沖垮,只好在渠岸上推車前行,更是費時費力。為了趕上約定時間,父親走得很早,終于在中午十二點之前趕到了縣醫(yī)院。占叔告訴父親,已經(jīng)找好了換糧的下家。占叔讓父親在醫(yī)院門口稍等,不大一會兒就領著一個穿白大褂的四十多歲的女大夫走到父親跟前。占叔對女大夫說,這是我的鄰居,也就是要跟你換糧的人。女大夫點點頭對父親說:現(xiàn)在縣城也在抓這抓那的,咱們都小心一點,別讓人抓住了。我家不遠,出了醫(yī)院拐過兩個路口就到。我在前邊帶路,你在后邊跟著就行。父親悄悄嘆口氣,這日子弄得換糧像做賊一樣。見父親有些愣神,女醫(yī)生又對父親說:我說的話都記住了?父親緩過神,忙說:好的好的,知道了,你在前邊走,我跟著,我能看見你就行。
正是下班放學高峰,路上人多。父親推著自行車,緊盯女大夫的背影,在人群中穿行,生怕跟丟了。拐過第一個路口,父親正暗自慶幸沒事,沒想到拐第二個路口時,背后有人喊:站??!站?。「赣H裝作沒聽見,加快了腳步。背后的喊聲變得急促響亮,明顯帶著怒氣:那個推自行車的,立馬站住!否則要開槍了!父親的腳頓時停住,再不敢向前挪動。抬頭看前面,帶路的女大夫已經(jīng)沒影兒了。他轉(zhuǎn)過身,一個戴紅袖標的人正從路口一間類似崗哨的屋子里跑過來,手里拿著一根搟面杖長短的棍子,棍子上刷上了紅漆,看上去特別刺眼。他朝天空用力地揮舞著棍子。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即使有一雙翅膀恐怕也很難飛得出去,父親只好等著。來者狠狠地瞪了父親幾眼,用手里的棍子敲打著父親自行車上的大米口袋,邊敲打邊說:你跑啊,怎么不再跑啊,告訴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不聽話,小心子彈飛進你這腦殼。圍著自行車轉(zhuǎn)了一圈,“紅袖標”問:你這是要干什么去?父親的三寸不爛之舌,此時卻像銹住了,好一會才咕噥道:去老鄉(xiāng)家。“紅袖標”冷笑一聲:去老鄉(xiāng)家?你老鄉(xiāng)叫什么名字?是哪個單位的?干什么工作的?如果你路不熟,找不到人,我們糾察隊可以帶你去啊。原來碰到了糾察隊的人,父親頓時沒了底氣,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問這些干什么?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嗎?“紅袖標”嘿嘿兩聲冷笑:什么叫有關系?這關系可大了,老子是縣糾察隊的,專管你們這些給社會主義抹黑、挖社會主義墻角的投機倒把分子。今天遇上我算你倒霉,你這自行車上馱的是什么,是大米吧?沒二話,全部充公!說著話,“紅袖標”麻利地解開捆綁大米的繩子,拎起那半口袋大米朝不遠處的崗哨房走去。這可是全家人一個月的口糧啊,如果被“紅袖標”沒收了,這個月吃什么啊。父親一下急了,顧不了太多,緊跟著“紅袖標”進了崗哨房。多年后,父親跟我們說起那天的情景:他不停地給“紅袖標”說好話,肚子里的好話都說盡了,不斷地做檢討,又連連作揖,差點給“紅袖標”跪下了,沒辦法,最后甚至乞求“紅袖標”讓他拿一半走,好給老婆孩子一個交代,可那“紅袖標”就是無動于衷。那可真是人窮志短啊,父親說,那一次求人讓他對這四個字有了切膚體會?!凹t袖標”或許為白撿的大米而暗自高興,哪容煮熟的鴨子飛走。他蹺著二郎腿,任父親說啥都置之不理。父親也橫下心,不給大米就賴著不走,“紅袖標”看父親那架勢開始耍橫,對父親吼道:你趕緊給我滾,信不信我馬上打電話?等叫人把你送到糾察隊隊部去,到時候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父親看出這家伙不是善茬,想白吞掉大米。但自己偷偷換糧,確實占不住理,讓這幫人給定個什么罪名,還不是由他們說了算。再糾纏下去,結(jié)果難料,萬一自己真被抓了,就回不了家了。父親無奈,只好先離開,他騎車子回縣醫(yī)院去找占叔叔。
父親和占叔兩人在西戈壁農(nóng)場算是名人,當時農(nóng)場職工有句口頭禪,叫“龔昌盛(父親)的‘嘴’,占國旗的‘鬼’”,意思是指父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中外古今的奇聞趣事,嘴巴上功夫厲害。而占叔的“鬼”是指他點子多,遇事最有辦法,解決問題有智慧。
占叔見父親自行車架上空空,便猜到出事了。沒待占叔張嘴,父親便急忙將大米被“紅袖標”沒收的事說了一遍。占叔聽完,沒有說什么,卷了一支莫合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一根煙抽完,他才問父親:你有什么辦法嗎?父親苦笑了一聲:我有什么辦法?如果我有辦法還會來找你嗎?“紅袖標”說要把你送糾察隊送了沒有?沒有,要送糾察隊我還能站在這兒嗎?崗哨房里就“紅袖標”一人?是的?!凹t袖標”把你的大米拿進屋后,給外邊打電話沒有?沒有。一問一答后,占叔有了主意。他拍了一下父親的肩膀說:“紅袖標”沒有把你交給糾察隊,又沒有向上匯報,我估摸著,這個家伙十有八九想私吞。立刻走,速戰(zhàn)速決,我們?nèi)ヒ竺?!父親半信半疑:你說得簡單,那“紅袖標”能給你?占叔笑了笑:聽我的,我自有辦法。你聽著,從現(xiàn)在起,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占國旗了,是誰呢?是咱西戈壁農(nóng)場的革委會徐主任。徐主任?父親疑惑。對,就是徐主任。怎么,看著不像嗎?占叔身上的軍衣雖然半新不舊,但軍人氣質(zhì)還在,說他是西戈壁農(nóng)場的徐主任,不識相的人誰會懷疑呢。父親立馬明白了,他被占叔這個既新奇又大膽的辦法震驚了,不由得對占叔豎起大拇指,占叔的確鬼,這樣的點子也只有他能想得出。父親還有點擔心:“紅袖標”見過徐主任嗎?他肯定沒見過,我說我就是徐主任,他還能隨我去西戈壁查去?到時候你看我眼色行事就行了。占叔說。
快到下午上班時間,天空中飄起細細的雪粒,打在人的臉上生疼生疼。父親蹬著自行車,馱著占叔來到崗哨。進了門,父親眼睛急急一掃,還好,大米還在“紅袖標”身后的屋墻角放著。“紅袖標”正斜靠在椅子上端著茶缸子喝茶。占叔馬上字正腔圓地背了一段當時流行的“語錄”?!凹t袖標”慌忙從椅子上跳下來,站直身子,兩手扶著桌子,也背了一段。沒容“紅袖標”喘氣,占叔又背了兩段較長的語錄。這下“紅袖標”接不上口了,嘴中結(jié)結(jié)巴巴?!凹t袖標”的狼狽,正是占叔要的結(jié)果。占叔給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馬上對“紅袖標”介紹說:同志,這是我們西戈壁農(nóng)場革委會徐主任,是為我的事專門到這里來的。占叔邊聽邊對“紅袖標”點點頭,“紅袖標”把手伸出來,好幾秒后,占叔才伸出手來握了握“紅袖標”的手?!凹t袖標”嘴里連聲說歡迎、歡迎首長檢查工作,點頭哈腰的,在占叔挺拔威武的身姿面前,他瞬間矮了半個頭。西戈壁農(nóng)場革委會主任這樣的大人物大駕光臨,或許讓他感到激動,或許他覺得心虛,鼻尖上一下子冒出了許多汗珠。他顧不上擦汗,馬上搬過椅子說:首長請坐、請坐。占叔擺擺手沒有坐下,他又問“紅袖標”:你們是屬于哪個組織的?領導叫什么名字?“紅袖標”連忙一一做了回答。占叔邊聽邊點頭:很好,你們組織的劉主任,我和他非常熟悉,前幾天我們還在一起開會。占叔指著父親對“紅袖標”說:這位老同志也是吃糠的(那時有四種人被稱為純粹革命隊伍的人,即吃過糠、扛過槍、渡過江、負過傷),不過嘛,他家庭人口多,階級覺悟低了些,偷偷出來換糧。他的這種做法給我們貧下中農(nóng)丟臉,也給我們西戈壁農(nóng)場抹黑,對他的這種行為,我們農(nóng)場會嚴厲地批評教育,今天我過來,就是要把這“罪證”拿回去,讓他寫出深刻的檢查,接受全場大會的批判。占叔邊說著,邊走到墻角,拎起米袋子,遞給父親說:還不趕快回去寫檢查。“紅袖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眼看著父親拿著大米口袋出了門,立馬有些急了,他想去追,門已被占叔堵住了,占叔緊緊攥住“紅袖標”的手說:你今天的做法很好,絕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同志,你姓什么?下次開會時見到劉主任,我一定讓他表揚你。另外,我代表西戈壁農(nóng)場革委會和全場的革命戰(zhàn)友,歡迎你到農(nóng)場檢查指導革命工作。
“紅袖標”在占叔云里霧里的語言迷魂陣里,頭暈眼花,分不出東南西北,眼睜睜看著占叔跟我父親離去,還不停地向占叔敬禮。
那天晚上,父親又馱著大米回到家中。母親一望就知道糧沒換成,但她什么也沒說。母親做人,這點特叫人佩服,無論遇到什么事特別是不順心的事,她從來不會去追問。當一切平靜,別人想說什么,自然會說,當別人正懷揣一股子悶氣或正惱怒之時,千萬不能刨根問底。果然,吃過晚飯后,父親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母親。這次,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夸大其詞,話里含有水分,他一五一十地還原了當時的場景。母親聽得心驚肉跳,嚇出了一身冷汗。母親說:今天大米沒被沒收,應該是喜事啊。咱沒做過啥壞事,不該倒霉啊。又贊嘆道,他占叔這人有真本事,一般人可沒有這道行。
那年占叔的老伴患的是食道癌,從醫(yī)院回到西戈壁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又過了一年,占叔調(diào)到浙江老家淳安的一個林場工作,但他和父親一直保持通信往來,掰手指算算占叔今年已經(jīng)有八十多歲了,不知道他可還記得這些陳年舊事。
父親兩次出門換糧都不順利,母親說:你前兩次去換糧,又驚又險讓人捏把汗,光聽你說,我的心都怦怦直跳,事不過三,你要是再去換糧準觸霉頭,下次我去吧。你去?父親問。我去,母親說,以前又不是沒出門換過糧,你在家老實待著。我是個女人,碰到什么事,一哭二罵三上吊,也是個辦法啊。母親向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她說她要去換糧,父親知道攔不住她。何況當初,母親和我大姐都換過糧。
騎車換糧和走路去一〇三團換糧,走的不是同一條道。騎車走的路較為平坦,平常大車小車都走,路也壓得瓷實,走路去,直接從連隊牧工哈薩克族巴巴胡馬家后邊的鄧家溝,翻過勞干大渠直奔一〇三團團部上游的二連或三連(那是徒步換糧直線最近的連隊)。那時連隊有一半人家購置了自行車,還有一半人靠腳力去換糧。母親決定和別人搭伙走路去換糧,我們?nèi)胰司尤粵]有一個人感到奇怪,也沒有一個人反對。
當西戈壁所有裸露的土地都被大雪覆蓋的時候,星星還掛在天上,母親就和十多個男女肩挑背馱地出門了。他們?nèi)チ硕B。母親沒有背那二十公斤大米,嫌不祥,她覺得這不祥需過段時間方能破解,萬一被沒收,那就欲哭無淚了。母親背簍里是正下蛋的三只母雞,怕雞被捂死,她在裝雞的編織袋上鉸了幾個洞,好讓雞透氣。為什么帶雞?一是來探探路,看看二連是不是戒備森嚴,有沒有民兵站崗檢查;二是萬一被民兵抓住,也好說是走親戚蒙混過關。
誰也沒想到,母親換糧出奇順利。她找到了幾年前換糧的那戶人家,女主人不僅沒把母親當外人,還做了飯,熱情招待了母親。聽說母親想用三只雞兌換一點糧食,女主人高興得直拍手,說:大姐,太好了,比起你那細糧,我更想要雞呢。那時節(jié)兵團團場不許職工搞家庭副業(yè),不讓飼養(yǎng)家禽,一切按計劃供給,而肉、蛋供應又相對匱乏。三只雞,女主人自己留了一只,另外兩只她給了剛生了孩子的人家。用雞兌換糧食,是頭一遭,母親和女主人一時不知怎么兌換才合適。母親對女主人的熱情感謝都來不及呢,就說:大妹子看著給就行了。女主人是個非常爽快的人,大概看母親大老遠來,確實不易,就說:三只雞三十公斤玉米面可中?這個數(shù)量遠遠超出了母親的心理預期。她連忙說,中、中,可中了,可得勁了。女主人看了一下母親的背簍說,這么多糧食,你怎么背得動呢?母親說,大妹子,放心吧,淮海戰(zhàn)役時我可是給咱部隊送過軍糧的,就這幾十斤,我一氣就可背回西戈壁呢。女主人夸母親能干,就將兩袋玉米面放進母親的背簍,又從屋里拿出兩個白面饅頭塞給母親說,大姐,帶著路上吃。母親沒有客氣,接過饅頭,緊緊握住女主人的手說,謝謝!謝謝大妹子,有了你這幾十斤,我們家這個月的日子就好過了啊。說著話母親流下了眼淚。三只雞居然換回三十公斤玉米面,那是大妹子照顧她啊。這份淳樸的真情,她一生感激,這輩子都無法忘記。那天母親開心極了,至少在這個月,她不用為家里吃飯而發(fā)愁了。她背著三十公斤玉米面,一口氣走了幾十公里回到家,途中硬是沒有歇腳。她心里高興,渾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勁。母親把兩個白面饅頭完整帶回了家,沒有舍得吃一口。當晚我們每個孩子都分到了一小塊,看到我們吃得小心又香甜,母親不由自主又淌下了眼淚。聽說母親用雞兌換回了糧食,西戈壁農(nóng)場的人好像開了竅,自家飼養(yǎng)的雞、鴨、兔、鴿子都成了交易對象。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有人竟然拿公雞冒充正下蛋的母雞去換糧,為了裝得像,挖空心思,居然在公雞屁眼里塞上乒乓球,還故意讓人摸雞屁股以證明雞蛋的存在。團場職工實誠,按下蛋母雞兌換了糧食。等雞拉屎拉出了乒乓球,才知道上了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種坑蒙拐騙之事雖然是個別人所為,但卻極大損傷了西戈壁農(nóng)場的名聲,以致后來有人再拿雞去換糧,常常招來人家的白眼。每每提起這事,西戈壁的人都很憤慨,真是一粒老鼠屎壞一鍋湯。
換糧的事一直持續(xù)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
那是一九七八年秋,我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家里有了兩輛自行車,我第一次跟著父親去一〇三團換糧。一〇三團團部修車鋪的陳師傅已退休回老家好幾年了。他不在的這幾年,父親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用他自己的話,已在不同的地方建立了幾個堡壘戶。這次父親并沒有去堡壘戶,而是直奔一〇三團最偏遠的十四連。十四連在一〇三團沙漠深處,再往北就是人煙罕至的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了。由于偏遠,去換糧的人不多,兌換的數(shù)量要比其他地方多些。天高皇帝遠,也不用擔心有人檢查,有很多人家都等著用粗糧兌換細糧,巴不得有人來換糧。因路途太遠,父親并不常來這里。這次帶上我,一路上說說話,能讓我長點見識,所以,父親決定跑遠些。那天換糧非常順利,臨走時還有幾戶沒換上糧的人家問我們什么時候能再馱細糧過來。父親答應說會來的。那是我頭次換糧,也是我家最后一次換糧。此后沒多久,西戈壁農(nóng)場開始實行大包干的生產(chǎn)承包責任制,農(nóng)場的經(jīng)濟有了大發(fā)展,糧食豐收了,每人的糧食供應量大幅度提高,每個家庭供應的糧都吃不完,再也不用去換糧了。父親答應還要去一〇三團十四連換糧的承諾落空了。最令人感到幸福的是那些讓父母擔驚受怕?lián)Q糧的日子徹底結(jié)束了。
再后來,糧食供應的本本都作廢了,想吃什么,直接去市場買就可以了。細糧上了家家餐桌,粗糧反而用來調(diào)劑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