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住了幾年,跟秀美明麗的珠江朝見面晚相逢,算得上老相識了。那柔波蕩漾的江面,那拱立在江岸的富有南方色彩的古榕、木棉、荔枝、鳳凰木,在夢里也常常浮現(xiàn)。然而,撥開迷人的夜幕在珠江上遨游,領略那“羊城八景”之一的“珠江夜月”,卻還沒試過。最近,“珠江夜游”的活動又開始了,在一個周末之夜,我們幾個人作了一次暢游。
這是一個“綠葉蔭濃白晝長”的盛夏之夜。白天雖然也熱得很,可太陽一下地,幾陣江風一吹,便暑氣全消。天斷黑的時候,我們登上了游船。游船分上下兩層,樓上和樓下都是一個大廳。坐在廳子里,便可以馳目騁懷縱覽珠江景色。這時離開航還有好幾分鐘,游客已坐滿了;有干部,有工人,有歸僑——這是從他(她)們的穿著舉止上看出來的。游客中幾乎全是結伴同來的,不是夫婦攜同孩子,就是一對對憑欄細語的青年男女——誰猜得出他們是初游還是????
不知在什么時候,月亮已悄悄地升起來了,圓圓的,正落江心。整條江都籠上了一層白蒙蒙的月色,晃蕩著細碎的銀光。于是江面似乎豁然寬舒了,明麗了,像一幅蒙著一層水蒸氣的長鏡,而兩岸的高樓、大廈、樹蔭投下的倒影,則是鑲在鏡框的花邊。我們的視野也似乎豁然開闊了,江上的歸帆,河邊的小艇,以至艇上揮橈蕩槳的人兒,都看得很清楚了。
珠江上的小艇是數(shù)不清的,撐篷的,敞篷的,扯帆的,沒桅的,大的,小的,不斷在江上穿梭,像竹葉青醇酒似的江水,被劃出條條浪跡,宛如鯉魚翻身時泛起的鱗光。這些小艇除開用來擺渡、運貨的之外,有相當一部分是屬于珠江三角洲一帶的公社的。它們在晚上把農(nóng)副產(chǎn)品運出來,向廣州的商業(yè)部門交售后,又連夜載著農(nóng)具、肥料運回去。我們的游船經(jīng)過長堤、沙面的時候,就碰到許多這樣的小艇,像輕盈的燕子,一只只從我們的游船身旁掠過。艇上載滿了嫣紅的荔枝、碧玉般的香蕉、橘黃的木瓜、翡翠似的蔬菜。這些御風凌波的小艇,這些嶺南獨有的瓜果,把夏夜珠江的特色全點染出來了,叫人油然想起一年四季都是春天的珠江流域,想起那?;~塘、蔗海蕉園,胸中涌起一種富足的喜悅之情。
不過,夏夜的珠江,最熱鬧最吸引人的還不是市區(qū)內河。在充滿詩情畫意的荔枝灣,那一隊隊舞著南風,弄著月影的荔枝樹,從游船上望去,雖然只能看到朦朧的陰影,但海角紅樓這邊的燈光水影,卻是看得真切的。那銀燈輻射的泳池,推波撥浪的水中健兒,以及熙來攘往于泳池旁邊的游客,都歷歷可辨。自然,更富于詩意的莫過于輕橈慢槳的畫舫了,一只只的浮滿江面,那脈脈的水面上,東一顆西一顆地映著小電燈,就像天上撒下的無數(shù)星星,它們在顫動,而且溶到水面上了。遠遠傳來一陣悠揚悅耳的手風琴聲,還聽到幾個青年在引吭高唱,他們是工人還是學生,在這里歡度愉快的周末?
到過廣州的人都會知道,珠江河面的水上居民是多得驚人的,共有六萬之眾。解放以前,這些人都是被污辱、被損害者,尤其是婦女,不少被迫為娼。于是,在荔枝灣這一帶棲滿了一種“妓艇”,專供“夜游”的官僚、地主和公子哥兒尋歡作樂。魯迅先生在廣州時,就曾對這些受凌辱的水上人家寄予過同情:“前面的小港中是十幾只蜑戶的船,一船一家,一家一世界,談笑哭罵,具有大都市中的悲歡。也仿佛覺得不知那里有青春的生命淪亡,或者正被殺戮,或者正在呻吟,或者正在‘經(jīng)營腐爛事業(yè)’和作這事業(yè)的材料……”(見《魯迅譯文集》第四卷第七頁)這種腐爛的生活是腐爛的社會造成的。因此,當腐爛的舊社會被埋葬,這些腐爛的生活也就結束了。水上居民的屈辱,也被清澈的珠江水洗滌凈盡。更叫人欣慰的卻是“浮沉波浪里,生活海天涯”的浮家泛宅生活,早已變成歷史。今天水上居民的咸水歌是這樣唱的:“梳髻修眉上岸來,新村處處是樓臺。”看吧,在荔灣湖公園的旁邊,就矗立著一座水上居民新村,從樹蔭叢中,閃射出點點燈光。
在珠江,很久以來就流傳著這么一個故事,從前有一位外國商人懷著一顆摩尼珠坐船來珠江,船過“海珠石”(舊址在今新堤二十號碼頭附近)時,那顆摩尼珠忽然飛墜江中,從此墜珠的江面夜夜閃光。因此叫海珠;據(jù)說珠江也是由此而得名的。這故事當然是個無稽之談,“海珠石”也在三十年前被國民黨反動官僚毀滅了?,F(xiàn)在,在珠江上閃爍著光芒的卻是像天蝎星座一樣的燈光。
夜里在江上看燈光,確實是一種壯觀,排列在兩岸的街燈、碼頭燈,像是一支支萬人游行的火炬;遠處工業(yè)區(qū)的燈光更加燦爛,一簇簇,一叢叢,令人想起節(jié)日夜空的焰火,想起盛夏時怒放的鳳凰花。而市區(qū)高大建筑物上的燈光,一個個方形花環(huán)似的,使人疑是珠環(huán)翠繞的天上宮闕。我們在海角紅樓北望珠江大橋,看著懸在橋拱上的那十盞雪亮的水銀燈,不禁為工人們的沖天干勁和偉大智慧而生起一種崇敬的感情。這座橫跨珠江,把粵漢鐵路和廣三鐵路緊緊拉在一起的珠江大鐵橋,早在一九三三年就曾由美國馬克敦橋梁公司承包建筑過。他們筑了三年零九個月時間,卷走了中國人民的大量錢財,結果只留下了十多個七斜八歪的橋墩??墒牵覀兊墓と?,解放后(指新中國成立后,編者注),在黨的領導下,只花了二十個月時間,一座雙軌鐵路、公路兩用的大鐵橋便巍然屹立在珠江上。我們就是帶著這種自豪感,像喝了酒一樣沉浸在感情的微醺中,沿江南下,鑒賞了珠江兩岸的著名工業(yè)區(qū)的夜景。
船出白鵝潭,頓然水闊天空。這兒是西江、北江和東江三條內河航運的樞紐,是珠江河面最闊的地方。在這兒縱覽低徊,珠江盡在目中。此時月亮已由蛋黃變成銀白;天空是明凈的,像一塊藍色的大理石;星星很少,疏疏落落的嵌在大理石上,忽閃忽閃的像一些細碎的云母片。這兒的水卻沒有天空那么靜穆,波紋比市區(qū)里的內河大得多,水流也湍急得多,在燈月交輝下,滔滔汩汩。“月涌大江流”,至此我們才猛可地意識到這是一條歷史的大河,我們是漫游在祖國的第四條大河上。珠江,跟我國的其他三大河流一樣,波濤滾滾,永不枯竭,哺育著我國人民。
珠江呵!珠江,
憶昔秦皇大略,
為你開拓邊疆。
百代英豪崛起,
為你血戰(zhàn)強梁……
浮游在這條祖國第四大河上,看煙波浩淼,流水滔滔,很自然想起《珠江之歌》中的這些句子。是的,珠江,她流著多少英雄的熱血,多少戰(zhàn)斗的歡歌,多少可歌可泣的斗爭故事呵!她是中國近代革命的搖籃。一百二十年前,震驚世界的鴉片戰(zhàn)爭就是在這兒爆發(fā)的,中國近百年反帝斗爭的歷史就是在這兒揭開了第一頁。而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在黨的領導下,珠江的革命浪濤揪得更高,在這兒發(fā)生了世界史上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長的一次罷工——省港大罷工;在這兒,誕生了東方第一個蘇維?!獜V州工農(nóng)民主政府……而珠江,就是這一切歷史的見證人。
這時,月亮已經(jīng)升到中天,南風涼快,月色正濃,游船要返航了。只見江左邊樹影幢幢的珠江三角洲,一片恬靜,勞動了一整天的農(nóng)民,大概都進入睡鄉(xiāng)了。可是,廣州市區(qū)卻還醒著,一派喧騰,汽車來來往往,行人熙熙攘攘,珠江沐浴著明月的清輝,更顯得嫵媚了,在習習的南風撫拂下,晃蕩著,晃蕩著……
關振東 ?(1928~2009)
筆名江南月、石央。廣東陽江人。歷任《南方日報》文藝部主任,《南方周末》主編,廣州市政協(xié)副秘書長,《共鳴》雜志總編,《炎黃世界》雜志執(zhí)行社長、編審。廣東省文聯(lián)委員,省作協(xié)理事,廣州市文聯(lián)副主席,廣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廣州書畫學院副院長。20世紀5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新詩集《萬歲,我的共和國》《五嶺笙歌》《流霞》,詩詞集《游心集》,小說散文集《春風吹又生》(合作),《關振東作品選萃》《關振東自選集》,散文《夜游珠江》,報告文學《蘇滿基》和雜文《腳手架的功勛》《迷人的鬼影》等。長篇傳記文學《情滿關山——關山月傳》獲廣州市主旋律優(yōu)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