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婷
第一次見他還是二十五年前,當時他還是一個才入佛門的年輕人。當時,我才成婚沒多久卻喪了父親,我是家中長子,父親喪事前后都由我一人打理。我們那兒的習(xí)俗,但凡有人故去要請和尚來念經(jīng)超度亡靈,我花了老大一筆錢請了當?shù)厮聫R里的住持來我家誦經(jīng)七天,老住持帶過來的六個僧人中就有他。
他在一堆和尚中十分顯眼,他生得清秀,就連那一身青灰粗布袍也能穿得十分精神。來隨禮的夫人、女孩兒都暗地里瞧他。他大概也真的是六根清凈,不管別人說些什么都不管,也不看那些女施主。住持也開玩笑說待他將來學(xué)成了必然是師兄弟里掙得最多的,他總是笑得很靦腆。
那時,我夫人才進門沒多久。她出嫁前依靠父親,出嫁了只能依靠我。我總忙,不得空,她便埋怨我,而我又是最見不慣女子嘴碎的。那日,我與夫人拌了幾句嘴,到廂房找堂弟喝酒,正巧遇見月夜打坐的光頭和尚。
他聽聞有腳步聲便轉(zhuǎn)頭看,見是我就起身雙手合十,我還禮喊他法號:“虛凡師父。”
虛凡見我面色不似往常,以為我因為喪禮心中煩悶,便開口勸慰:“再有三天,頭七一過,東家自然就清閑下來了?!?/p>
喪事是做給活人看的,自然要看得過去,煩心事也不止這一件,他一兩句話自然不能消除我的不快,怎奈我手上提著酒不好意思讓出家人瞧見,若是他拿《養(yǎng)生經(jīng)》里的飲酒六失來教訓(xùn)我,我真是煩也煩死了。
但是這小和尚見我手里的酒壺卻饞得直咂嘴兒,我也覺得好笑,便問他:“師父好喝酒?”我們這兒的和尚不大純正,喝酒吃肉的有,結(jié)婚生子的有,勾引婦人的也有,純正修行的自然也有,只是少。
“以前喜歡?!彼皖^笑,面若好女。
許是年紀相仿,我倆相談甚歡。他原籍山東,善飲酒、好飲酒,沒出家前每晚總要喝幾口;前年逃荒到了這兒,父親母親來的路上都沒了,于是也沒什么惦念的,就出了家。
后幾日,他還是坐在一眾和尚里唱經(jīng)。聽妻子說鎮(zhèn)上蔣二爹的閨女梅子看上了他,我也沒將這事放在心上。之后,虛凡不時下山化緣,我們二人也打過幾次照面,他總是笑。我問他以后娶媳婦不娶,虛凡說:“既然出了家,自然不能娶妻生子了。”
四五個月后,梅子懷孕了,全鎮(zhèn)人都說是虛凡造的孽,梅子始終不肯說到底是誰的孩子,背后被人指指點點。一天,蔣二爹拽著大著肚子的閨女、提著砍柴的斧子上山殺到廟里質(zhì)問虛凡。
虛凡沉默著脫下一身灰青色的僧衣,跟著蔣二爹扶著哭哭啼啼的梅子下山去了。虛凡和梅子辦了個酒席,算是簡單的喜宴。虛凡應(yīng)對著每一個來賀喜的客人,我自然也去了,提著兩壺酒,可他不僅連酒都沒喝,肉食更是一口沒動。老少爺們兒看不慣他這假惺惺的做派,當面嘲笑他,他也沒一點兒生氣的意思。虛凡也不會別的營生,只跟著蔣二爹上山砍柴到街上賣。我知道他們?nèi)松钬毧啵抑胁衲颈銌谓o蔣家翁婿二人。
過了沒多久,梅子生下來個男孩,跟著梅子姓,叫蔣成文。蔣二爹因為這事差點兒和虛凡打起來,除了倒插門的人家,誰家孩子跟著母親姓?臉面都不要了。同年,我夫人有了身孕,虛凡送柴來時,我正到廚房看夫人日常服用的安胎藥,遇上了,說些不打緊的話。我看見他手上的木珠串子,有些話卻是怎么也沒能問出口。
夫人生下一子后,我們一家三口因為生意上的緣故搬去了北方,一直不知虛凡生活得如何,有和尚上門化緣也會多給些齋菜和財物。其間,夫人又生了二女一子,二十余年也就如此過去了,當年氣盛的夫妻終于成了知己。
夫人身子一直健康,五年前回家探親時不知為何一病不起,請了中醫(yī),也請了西醫(yī),她還是嫌我在她眼前聒噪,先我一步走了。她走后我也大病了一場,喪事只能由大兒子操辦。
時隔多年,再見虛凡,我居然還能認得他。他一身青灰僧衣坐在一堆年紀小于他的和尚中間,頭頂光亮,手上依舊是那一串佛珠。不需要誦經(jīng)時,我們二人坐在一處聊兒女之事,我才知道那孩子早成家了,而且那孩子的親生父親找回來了。
夫人的喪事辦完后,我一直留在故鄉(xiāng),讓孩子們回了北方。兩年多前,虛凡在山上的廟里圓寂了,聽上山看的好事者們說,他的身子焚化后,灰里有幾塊晶瑩剔透的圓珠子,許是舍利。
我聽說,觀音面若好女,端坐蓮臺上,最為憫憐世人。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