瑚布圖 本名董岐山,1964年6月出生,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簽約作家,牡丹江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掛職市長》、詩集《率水放歌》、散文集《東寧情話》、小說集《國境守望者》。曾在《中國作家》《星星詩刊》《北方文學》《小說林》《歲月》《小說月刊》《章回小說》《詩林》《世界華文詩報》《新華日報》等發(fā)表文學作品三百多篇(首)。
起于“老火燒”的那場山火,著實鬼魅。
那天村莊下起久違的小雨。村民的喜悅溢于言表,畢竟春雨貴如油啊。山下下雨,山上下雪。綿綿細雪下,一個炸雷爆響在“老火燒”山峰,一團火球就開始在草木中滾動。噼噼啪啪,山火就以不可阻擋之勢雷霆萬鈞了。老爺嶺的夜空像爐膛般通紅。春草干燥,春風助虐,幾丈高的火焰在長滿百年松樹的原始森林中騰空而起??h里和駐軍迅速應對,出動上千人去老爺嶺打山火。但終因山高路遠,地形崎嶇險峻,大火很快就燒過邊境線,引發(fā)邊境事件。
事后,縣里決定派人到邊境線打防火線——把邊境線中方一側的野草、灌木割掉清凈,空出幾十米開闊地。防止野火燒過邊境線,利于邊防部隊巡邏。
公社武裝部長帶隊,各村精選武裝民兵參加。開始,上百人的隊伍紅旗引路,歌聲震天。但很快,他們的熱情就被老爺嶺收繳。老爺嶺高峰入云,古松遮天,野草沒人,毒蛇猛獸出沒,虎豹豺狼橫行。這片沉睡、荒蕪了億萬年的蠻荒之地,自古以來就很少有人涉足過。偶有膽大藝高者闖入,不是被逼無奈落草為寇,就是挖山參、淘金子、打老虎——總之是舍命發(fā)大財,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人。
那年,十七歲的胡金剛像邊境線上的草木一樣,茁壯茂盛。
他們進野狼溝,爬烏蛇嶺,過“白刀山”,下“鬼見愁”,登“老火燒”,攀“滿天星”,穿“食人沼”——一百多公里的腳程?!鞍椎渡健笔抢蠣攷X的最高峰,終年幾乎被白雪覆蓋,陡峭險峻的山峰像把刀子刺向蒼穹;“鬼見愁”是一條深幾十丈、長十余里、最窄處只有十幾米的深淵;“滿天星”是說這片山岡之高,夜晚在這里能見到滿天繁星,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幾顆星星;“食人沼”最恐怖,這是片萬年沼澤。大山就像一個又一個恐怖的噩夢,逼仄著迎面壓來。兩天后,當疲乏的隊伍來到邊境線時,不少人已掉隊,有被蛇咬傷的,有摔傷胳膊的……最令人傷悲的是,一個毛糙的小伙子在經(jīng)過“食人沼”時,一失足掉進臭水沼里,成為孤魂野鬼。
在一塊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上面隱約刻著“帕”字的木質界碑旁,隊伍安營扎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具是原始的鐮刀和斧頭。齊腰深的野草割掉,一人多高的灌木砍掉。但邊境線漫長無邊,不管鐮刀和斧頭如何賣力,它總是無情地在這亙古荒野中一直向前蔓延。幾天后,大家的體力就透支了。沮喪的想家情緒,摻雜著無邊的孤獨寂寞,像這里綿延無盡的野草,開始噌噌瘋長。有兩個人開了小差。為穩(wěn)定軍心,武裝部長決定給大家打牙祭。這里遍地都是野兔、松鴨和野狍子。
胡金剛牽來了一只半大母狗,這是他圈養(yǎng)的。但他沒想到的是,邊境線上的一只火狐貍竟讓他成了“獨眼龍”。
一天傍晚,吃過晚飯的民兵百無聊賴,或在帳篷里打撲克,或在營地附近轉悠。這時,一只火狐貍跳進人們的視野。它通體火紅,像一團火在山岡跳躍。許多人沒見過這么漂亮妖媚的狐貍,就被它勾了魂兒。火狐貍朝月亮跪下去,虔誠地望著月亮,兩只前爪上下舞動。它在拜月。
民兵們好奇心起,就想把火狐貍捉來。可它著實精靈。所有狩獵工具,連根毫毛也傷不到它。
孫省就說火狐貍成精了,捉了它會遭殃。武裝部長罵他迷信,“別他媽瞎掰,我看你還成精了呢。”
他帶來一支氣槍?!澳棠痰模恢或}狐貍還作上妖了?”當兵出身的他不信邪。真奇怪,剛才火狐貍還站在高崗上,可槍響后就沒了影。眨眨眼,它又站在高崗上。幾天下來,氣槍子彈快打光了,火狐貍仍毫發(fā)無損。孫省有話說了,“我說火狐貍成精了吧?你們偏不信,成精了就是仙家,誰能傷得了仙家?”部長朝他屁股踹了一腳,“滾他媽犢子,再散布封建迷信,老子就把你抓起來?!?/p>
火狐貍令大家忐忑不安。孫省說得玄而又玄,其表現(xiàn)又神乎其神,大家就覺得瘆得慌,不敢再招惹它??刹块L不信邪,“誰要是把它打死,狐貍皮就歸誰。另外,老子再給他一只狍子腿作獎賞?!?/p>
“我試試。”胡金剛把氣槍抓在手里。孫省說,“你不能動它。要不,你會倒大霉。”
“別聽他瞎咧咧,”部長瞪了孫省一眼說,“這小子陰陽怪氣,跟他老子一樣,狗改不了吃屎?!?/p>
胡金剛咬破左手中指,把血涂在子彈上。幾只烏鴉驚叫著四處亂撞,聲音又嘈又瘆人,透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
邊境線上總是透著詭異邪性。一段不到兩寸高的樹茬,竟把黑瞎子一樣強壯的胡金剛絆倒,而刺入他右眼的樹茬,竟是他親手割掉的一棵柞樹留下的。血沫子像泉水汩汩涌出,衛(wèi)生員給他做緊急處理。疼痛使得胡金剛的臉異??植?,發(fā)出一聲凄惶的吼叫。一棵大松樹上假寐的貓頭鷹,驚叫一聲逃走。
防火線位于邊境線左側,右側是異國蘇聯(lián)。邊境線逶迤幾百公里, 像條火藥捻子穿山越河,分割開兩個不同的國度,分隔開不同的膚色、語言、飲食和風俗。雖咫尺之隔,卻各說各話,不相往來。尤其那個年代,兩國交惡,稍不留神就會擦槍走火。
胡金剛的右眼報廢了,他仍堅持打防火線。他命苦,三歲沒娘,四歲沒爹。孫省他爹高大神兒說他命硬,犯黑煞星。胡金剛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說也奇怪,這個黝黑的小崽子不但百病不生且壯得跟個黑瞎子似的。失去右眼讓人唏噓,但孫省卻有些幸災樂禍,“活該!誰叫你打死那只拜月成仙的火狐貍呢。報應!”
“滾犢子!”胡金剛一腳將他踢出老遠。
為鎮(zhèn)住散布封建迷信的孫省,不再讓他蠱惑軍心,部長組織了一場批斗會。但批斗會并未解決火狐貍帶來的恐慌,相反越傳神,越瘆人。人們開始有意躲避胡金剛,怕與他接觸會帶來霉運。
后來打完防火線,隊伍回到村里,胡金剛成了不受待見的人。他成了瘟神。在村里遭人嫌棄,又沒親人投靠,胡金剛就回到邊境線上。一周后,在“帕”字界碑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座木刻楞立起來。
幾年后,國家在邊境線上豎起了鐵絲網(wǎng),不用再打防火線了。胡金剛不愿回村里遭白眼,就留在邊境線上。
老爺嶺上萬平方公里,林海莽莽,荒草叢生。因地方偏遠,寒天凍土,以前又被清政府封禁了幾百年,這里人跡罕至。這些年才有人煙。因為生長千年的紅豆杉、百年的紅松等木材十分珍貴,便建了三個國營林場,但都遠離邊境線。
邊防四連是離邊境線最近的人類群體,離邊境線大約二十公里。而在邊境線附近喘氣的活物,除了豺狼虎豹就是兩個光棍兒。一個是胡金剛,一個是采藥人孫省。
孫省的馬架子,與胡金剛的木刻楞隔著一座高山一處沼澤。高山叫“滿天星”,沼澤是“食人沼”。孫省與胡金剛同村,打小沒娘,后來出天花差點兒喂了野狗,雖緩過一口氣,卻落下滿臉麻子。他爹高大神兒是附近有名的神棍,靠跳大神騙幾個小錢糊口。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取締封建迷信,他爹失業(yè)。九歲那年,他爹撇下他轉入地下。
孫省神神道道,游手好閑。攤上這樣的主,鄰居家不是少了下蛋的雞,就是丟了炒菜的油。因此,他成了人人提防的對象。后來,因為他在打防火線時散布封建迷信,回到村里三天兩頭被押到村部挨斗。他就卷起鋪蓋卷來到老爺嶺和胡金剛做伴,靠采藥撿蛇皮賣點錢混日子。
三月三后,春雪開始消融,映山紅悄然綻放在冰雪中。接著,野杏花兒就鋪滿山坡。
胡金剛的大腳掌開始在邊境線巡邏了。四連分管的邊境線大約六十公里,在“麻達山”南的老黑山上,四連建了一個哨所,駐扎著一些邊防戰(zhàn)士,負責一半的邊境線巡邏任務,剩下的由其他戰(zhàn)士負責。就是老黑山哨所以北經(jīng)“麻達山”、木刻楞直至邊防五連負責地段的中間區(qū)域。
四連連部到邊境線要經(jīng)過“鬼見愁”“老火燒”“滿天星”“食人沼”等高山深澗,沒有道路,只有沿著采參人和野獸留下的小路攀山越嶺,因此每兩天巡邏一次??障聛淼囊惶?,就由胡金剛來填補。天不亮,他肩背獵槍揣著干糧,從“帕”字界碑出發(fā)。黑狗是他的“戰(zhàn)友”,跑前跑后,累了倚棵大樹打個盹,渴了掬一捧山泉水。第二天中午時分,四連戰(zhàn)士巡邏到木刻楞,進屋歇腳吃飯。胡金剛會準時將一壺刺五加熱茶端上來。
仲夏的一個上午,胡金剛在邊境線巡邏。突然,跑在前面的黑狗叫起來。接著灌木叢傳來號叫聲。胡金剛沖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抱著腦袋在灌木叢里鬼哭狼嚎,黑狗嘴里叼著一把匕首。
荒山野嶺的邊境線上,突然冒出一個拿匕首的人,不能不引起胡金剛的警覺。他把他綁好,直接押送到四連。連長不敢怠慢,連夜把他押到團部。經(jīng)審訊得知,胡金剛逮住的是一個特務。他從其他地方越境叛逃過去,經(jīng)對方情報部門短暫培訓,從邊境線這兒潛伏過來。由于初次執(zhí)行任務,老爺嶺地形又復雜險要,他就先害怕了。最為悲催的是,忐忑慌張的他剛越過邊境線,就被胡金剛的黑狗逮住了。
被撓門聲弄醒的那個大清早,胡金剛差點被嚇死。因為當他推開木門看見一只斑斕猛虎坐在門前時,一下子跌坐在門口。心臟突突突跳著似乎飛出了嗓子眼,心里面一下就篩糠似的空了。老虎竟然堵上門了,這不是要命嗎?可很快,驚魂未定的他發(fā)現(xiàn),老虎并沒沖進來,而是坐在原地向他伸出一只前爪,眼神中透出一股哀求的愁云。接著老虎匍匐在地上,一下一下向他點頭,表示出臣服的神情。
虎爪上扎了一個大刺,而且發(fā)炎了。哦,你是向我求救呢。胡金剛起身去找碘酒。他知道,雖然一個小木刺看似不起眼,但如果不及時拔出來,發(fā)炎后老虎就瘸了。在這弱肉強食的老林子里,它就會變成豹子野狼的糞便。
包扎結束后,胡金剛才看清這是一只雌虎,說,“回林子吧,山神爺,過幾天就好了。以后走路小心點,別再扎刺了?!崩匣⒊c點頭,長嘯一聲沒入?yún)擦帧?/p>
黑狗呢,老虎來了咋不叫喚呢?胡金剛朝狗窩望去。嗚嗚嗚,黑狗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丟了魂般的嗚咽著。走近前,胡金剛發(fā)現(xiàn)它尿在窩里了?!安焕⑹橇种兄醢。 焙饎偢袊@。沒過多久,雌虎給他叼來兩只狍子、一只梅花鹿。后來雌虎懷孕。再后來,只聞虎嘯不見虎蹤。
邊境線夏日的夜晚神秘鬼魅。陣陣林濤似海浪洶涌,雄性馬鹿求偶聲,與東北虎的吼聲交織起伏,震蕩山谷。而野狼怨婦一般的嚎聲,冤魂似的在黑黢黢的原始森林里穿行。
胡金剛是被狗叫聲突然驚醒的。提起獵槍來到外面,借助微弱的月光,他把黑狗的繩套解開,跟著它往木刻楞后的白樺林跑去。昨天副連長說,最近敵機兩次飛越邊境線,在老黑山哨所上空盤旋,要他巡邏邊境線時提高警惕。胡金剛一下子汗毛倒豎,興奮起來。自從上次抓到小特務后,他就總想再立戰(zhàn)功。朦朧中,白樺林里有兩條黑影吊在樹上。黑狗圍著白樺樹叫。胡金剛壯著膽子走過去。樹上吊著一男一女。男人身子已硬,泄了一褲兜屎尿。那女人,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她還沒泄。
當?shù)谝豢|晨曦透過樹葉照進白樺樹林時,女人終于吐出一口濁氣?!爸x天謝地,總算活過來了。”胡金剛說。女人看到一張丑陋的臉,還有那黑咕隆咚的瞎眼,她以為到了陰曹地府,見到了閻王手下的惡鬼,就趕緊閉上眼睛。
胡金剛把那個男人埋在白樺林。女人隨他回到木刻楞,坐在炕沿上流淚。胡金剛熬了小米粥,蒸了一碗腌山兔肉。女人看都不看,一個勁兒地哭,把頭搖得像風中的白樺葉。后來女人睡著了。她睡了三天三宿。
后來胡金剛知道,被自己救活的女人叫雅茹,那個男人叫白玉春,是她的相好。他倆是山東人。白玉春是縣里劇團派到村里的工作隊員,比她大十七歲。雅茹是村里文藝宣傳隊骨干,聰明伶俐,不管什么節(jié)目,一點就透,深得白玉春喜愛。一天夜里,當他倆在村旁的麥秸垛上繾綣纏綿時,幾束手電筒光子彈一樣射向他們。
帶頭捉奸的是民兵連長。他早就看上了雅茹,幾次向雅茹求愛都被拒絕。雅茹瞧不起他的霸道勁兒。民兵連長惱羞成怒,放話說,她早晚是我的女人,我得不到她,別人也別想得到。發(fā)現(xiàn)雅茹愛上白玉春后,民兵連長便對他恨之入骨。一天夜里審訊時,他將一塊燒熱的石頭塞進白玉春褲襠,就此毀了他的生殖器。然后他在提審雅茹時,把看守的民兵借故調開,意欲霸王硬上弓。雅茹咬掉他半個耳朵。
看守民兵不忍心看著雅茹被民兵連長糟蹋,將他倆偷偷放了,說你倆趕緊逃命吧,越遠越好,永遠別回來。雅茹給他磕了三個頭。白玉春有個表姑遠嫁黑龍江東寧縣,兩人打算投奔她??蓙淼嚼蠣攷X后,發(fā)現(xiàn)這里對“邊防證”檢查得特別嚴格,而他倆連介紹信也沒有,如果被發(fā)現(xiàn)私闖邊境重地,抓住后就會被遣送回原籍。于是他倆撇開公路,鉆進深山老林。瞎撞到木刻楞前,發(fā)現(xiàn)了木質界碑,看到鐵絲網(wǎng)那邊的蘇聯(lián)哨兵,才知逃到了邊境線,嚇出一身冷汗。要是讓邊防軍抓住,當成叛國投敵分子就得槍斃。而逃過邊境線就是叛國投敵,對不起祖宗和父母。他倆徹底絕望了。
雅茹的遭遇博得了胡金剛的同情。但他不能破壞邊境紀律,“你跟我走吧,去邊防四連自首。”
“把我遣送回家,那不是送死嗎?”雅茹害怕極了?!斑@是邊防紀律,我不能違犯?!焙饎傉f。雅茹撲通跪下,“大哥,俺啥都能干,別把我交出去。要不,俺還去白樺林吊死。”
“不行,”胡金剛說,“我不能違反邊境紀律?!毖湃愠吨难澩?,聲淚俱下,“你不收留我,為啥還救我?為啥不讓我去死,死了就一了百了?!?/p>
胡金剛伸手拽起雅茹。從木刻楞到邊防四連,向西要經(jīng)過“食人沼”,攀登“滿天星”,翻越“老火燒”,走過“鬼見愁”。黑狗留下看家。胡金剛肩背獵槍押著雅茹,走上了戰(zhàn)士巡邏的毛毛道。
“食人沼”是個臭名昭著的地方,億萬年的荒草甸子沼澤地,冒著腥臭的泡沫,濃黑的泥湯子不知吞噬過多少生命。這是蚊蠅和毒蛇的天地。沼澤地像小墳頭一樣遍布著“塔頭”,由野草炭化而成,是唯一能夠支撐重量的東西。而它周遭的黑水,就是深不可測、吸附力極強的泥潭。胡金剛說,不要蹚水,也別踩野草,只要踩著“塔頭”走就沒事??蓜傋邇刹?,雅茹就陷進泥水里。胡金剛一把拽住她胳膊?!澳阏厥??”胡金剛說,“不是告訴你踩‘塔頭’走嗎,你咋蹚水走呢?”可沒走幾步,雅茹又蹚著黑水走。這次她陷進去了,泥潭很快就把她半個身子吸進去。她不動也不叫。
“你找死?。 焙饎傎M盡力氣,把她從泥水里拽出來。雅茹渾身濕透了,腥臭的黑水順著褲腿往下滴答。她盯著黑水不說話。
“鬼見愁”果然名不虛傳,山澗兩側的峭壁似刀砍斧劈一般,雖只有十幾米寬,卻黑咕隆咚深不見底。一根粗大的松木,搭在山澗兩邊。胡金剛坐在一塊巖石上說,“歇歇吧,過了‘鬼見愁’就是四連”。雅茹把腦袋朝山澗下探去,“為啥叫‘鬼見愁’啊?”
“為啥?這幾百米深的山澗,除了飛鳥,誰能過去?”胡金剛點燃煙袋鍋吸了一口。雅茹看他一眼,“你是個好人,俺下輩子再報答你?!闭f音未落,她欲朝山澗跳下去。幸虧胡金剛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雅茹才沒有命喪“鬼見愁”。
雅茹的數(shù)次尋死,動搖了胡金剛押送她的決心,出于憐憫抑或其他,他只有另想他法。
當胡金剛把用野藤捆住手腳的雅茹扛進馬架子的時候,孫省正在林邊曬草藥,見胡金剛扛著一個漂亮女子過來,呆傻了?!奥樽?,我給你帶來個媳婦?!焙饎偘蜒湃愕脑庥龊唵握f了一遍。但他心中卻襲來陣陣冰錐一般的疼痛,他其實不想把雅茹托付給孫省,他知道孫省的德行,從心里特瞧不起這個陰陽怪氣的家伙。可雅茹寧可被“食人沼”淹死、被“鬼見愁”摔死也不去四連,更不想讓四連把她遣送回家去送死……胡金剛真是沒轍了。在這荒山野嶺中喘氣的除了他和孫省,就是老虎、野豬那些野獸,最后他一咬牙才決定將雅茹介紹給孫省做老婆的。他想即使這小子不咋地,但還知道挖藥材、撿山貨掙錢糊口,雖然雅茹這么鮮嫩漂亮的女人配他猶如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總可以讓她活條命啊。何況,自己一個瞎眼老漢還不如孫省呢。
孫省不錯眼珠地盯著雅茹高聳的胸脯。
“麻子,你不會嫌棄她吧?”胡金剛舀起一瓢山泉水咕咚咕咚牛飲。
“不會?!睂O省的眼睛仍在雅茹的胸脯上尋寶?!斑@姑娘命苦,不許欺負她!”孫省那副貓見了魚的樣子,讓他心里有些隱憂?!安荒??!睂O省說,“我都想把她供起來呢?!?/p>
“以后,你就給他當媳婦,好好過日子吧?!焙饎傓D頭對雅茹說。
“我不給他當媳婦?!毖湃阏f。孫省急了,“姑娘,別看我一臉麻子,其實我挺會疼人的?!?/p>
雅茹心里五味雜陳,雖然胡金剛不再把自己送到四連處置,免除了被遣送回原籍的擔憂,但聽他說要把自己許配給麻子孫省,她心里又覺得受到了屈辱。所以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過身子把脊背送給他,單薄的肩膀突然一陣聳動,她嚶嚶地哭了。胡金剛知她心里有氣,隨著嘆了一聲。
“先給她治傷吧,”胡金剛嘆口氣,把孫省拉到外面說,“過些日子她會想通的?!薄昂?,我聽你的?!睂O省點點頭,他是采藥人,略懂些醫(yī)術和藥性。
“你老實在這兒住著,”胡金剛探頭對屋里仍在哭泣的雅茹說,“巡邏的士兵一般不到這里來,你要是亂跑讓他們抓住就壞了,就得把你當成叛國投敵的人遣送回老家。”說完他就邁開大步噔噔噔走進樹林,因為他怕自己再不走心中那把冰錐就會把自己戳死。
盛夏的太陽狗卵子熱,風兒也似乎得了麻痹癥,高大的森林里密不透風,濕熱的空氣能擰出水。咋日娘的熱呢?終于,前面一汪清亮的小溪在日光下閃爍著清涼的光。
灌了一肚子甘甜涼爽的山泉水,胡金剛舒坦多了??赏蝗?,一雙含淚的大眼睛哀哀怨怨地在溪水里閃現(xiàn)出來。一股青杏的味道充盈在心里,酸酸澀澀。他這才知道,心中的那把冰錐融化了,他著實打心眼里喜歡她啊。他剛才以為逃出孫省的馬架子,他的心就不會再因女人的眼淚而動搖,他就可以把雅茹忘卻,但此時他才刻骨銘心地意識到,其實他是多么喜歡她啊,胡金剛突然顫抖起來,他覺得渾身發(fā)燙,似乎要被“老火燒”的天火燒焦了。他一下子站起來,對著刺眼的驕陽大吼了一聲。
當胡金剛氣喘吁吁跑進馬架子的時候,一絲不掛的孫省正與雅茹撕打在一起。他身上到處是流著血的傷口。雅茹頭發(fā)散了,上衣的領口被撕開個大口子,露出雪白的乳房。她握著縫藥袋子用的彎頭大針,狂亂地揮舞著。也許是被欲火燒昏了頭,不顧一切的孫省正掄起搟面杖要往雅茹頭上砸去。胡金剛撲過去,抱住孫省把他撇到地上。其實他前腳走后,孫省就把衣服扒光,餓狼一樣撲向雅茹。她骨碌到一邊,抓起別在草袋子上的大針……
被狠狠地摔了一跤,孫省不敢發(fā)火,垂頭喪氣蹲在地上?!摆s緊穿上,赤身裸體的像條禿毛狗,砢不砢磣?”胡金剛把衣服扔給他。
“砢磣啥?”孫省嘟囔道,“她是我老婆,就該讓我弄?!薄拔也挪皇悄?。”雅茹把撕開的領口提提,將乳房蓋住?!澳銈€臭娘們,看我不打死你!”孫省躥起來,伸手就朝雅茹身上打。
“你沒完了?”胡金剛將他踹倒,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她欠打,”孫省說,“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p>
“我看是你欠打?!焙饎倫懒耍瑩]起拳頭就要揍他。孫省趕緊蹲在地上。胡金剛勸了雅茹幾句,希望她安心跟孫省過日子?!安挥媚愎芪?,”雅茹吼道,“你把我往火坑里推,還不如把我殺了呢?!彼拗鴽_出屋門。
咋整呢?胡金剛嘀咕著出了門。孫省抹了把臉上的血,哭喪著臉跟出去。
“你要再把我留在這兒,我就自殺。”雅茹余怒未消。她把大針頂在心口,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胡金剛扭頭去看孫省。“快把這個婊子帶走,要不我非殺了她?!睂O省惱怒地說。
胡金剛帶著雅茹又回到木刻楞。但接著他就犯愁了,把她安置在哪呢?在這荒無人跡的深山老林里,一個瞎眼黑漢,屋里住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忽然,他想起“麻達山”有個日本人當年修筑的軍事要塞,由一連串山洞構成。他說,“我前年去‘麻達山’采猴頭菇,發(fā)現(xiàn)一個山洞。你到那里住吧。”胡金剛舀了一瓢山泉水喝掉,說,“四連巡邏的戰(zhàn)士隔一天就過來一趟,在我這吃飯喝水,還要飲馬喂料,如果讓他們發(fā)現(xiàn)你就慘了?!?/p>
“俺愿意住山洞?!?/p>
日本人修筑的軍事要塞確實很隱蔽,即使走到眼前不仔細看,也很難找到被茂密的野杏樹遮擋住的洞口。走過十幾米長一人高的通道后,高大寬敞的空間呈現(xiàn)在眼前。
“真是別有洞天??!”上過高中的雅茹撫摸著四壁光滑沁涼的巖石感慨,“沒想到在這荒山野林里,還有這么宏大的軍事要塞,日本人真厲害?!?/p>
“不是日本人厲害,而是中國人了不起啊?!焙饎偘唁伾w放在地上,“據(jù)說當年為了修要塞,死了好幾萬中國勞工呢?!?/p>
“啊,”雅茹睜大了眼睛,“這么說,這個要塞還是日本人侵略中國的證據(jù)呢?!?/p>
“這個山洞,除了我沒人知道。”胡金剛怕她擔心?!鞍持溃毖湃銚崦逦亩幢阼徍壅f,“你放心,俺就在這里,哪也不去?!?/p>
“我把黑狗給你留下,野獸來了幫你防身?!?/p>
回到山下的時候,巡邏的戰(zhàn)士正在木刻楞里等胡金剛呢。他趕忙生火為他們燒水。有個小戰(zhàn)士幫胡金剛燒火,“金剛哥,你的鋪蓋咋沒了呢?”胡金剛笑道,“跑腿子味兒大,我早晨把鋪蓋拿出來搭在柵欄上想曬曬,沒承想讓一只發(fā)情的母狍子連撕帶咬,把鋪蓋給糟踐了?!睉?zhàn)士們就哄堂大笑,母狍子,發(fā)情的母狍子。
雅茹每天都到木刻楞來,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飯刷碗,嘮家常。一口一個大哥叫著,叫得胡金剛心里舒服熨帖。一天深夜,天空下起瓢潑大雨,炸雷一個一個轟向山岡,好像要把老爺嶺劈開似的。群山戰(zhàn)栗,萬物瑟縮,閃電下的森林在黑暗中像無數(shù)妖魔在狂歡亂舞。雅茹實在太害怕了,擔心炸雷會把“麻達山”劈開,把她埋在大山肚腹中,就冒雨跑來拍胡金剛的門。雅茹渾身濕透了,一只鞋跑丟了,胳膊被荊棘劃破,凍得上下牙直打架。
胡金剛找出自己的衣服,說,“把濕衣服換了?!闭f完抬腿往屋外走?!鞍呈抢匣?,怕俺吃了你?”雅茹說。胡金剛臉上火燒火燎,囁嚅道,“那,俺轉過身子?!?/p>
這天一大早,孫省偷偷來到胡金剛的木刻楞窺探情況。他賊心不死,總想把雅茹搞到自己被窩里。他被欲火折磨得茶飯不香、坐臥不安。每到夜晚寂寞難耐時,雅茹的柳葉眉就總浮現(xiàn)在眼前。鮮嫩的肌膚,雪白的胸脯,山兔一般躍動的乳房,讓堅挺的他苦不堪言。每當想到胡金剛和雅茹孤男寡女住在木刻楞里,他就憤憤不平。
見屋里沒人,他以為胡金剛把雅茹金屋藏嬌,就躲進木刻楞后,伺機將胡金剛和雅茹這對“狗男女”捉奸捉雙。不一會兒胡金剛領著黑狗從“麻達山”回來,進了木刻楞。孫省順著胡金剛的來路,向“麻達山”摸去。他聽人說過,日本人當年在“麻達山”上修過要塞,蘇聯(lián)紅軍攻打時犧牲了一千多人。有人試圖到“麻達山”要塞撿洋落,但都因為山高林密走“麻達”了,尸骨未還?!奥檫_山”,嘿嘿,確實是個藏身的好地方啊。
雅茹是出山洞解手時被孫省盯上的。天賜良機啊,孫省不由得有些暗自得意,渾身一陣陣酥麻。胡金剛才走,在這山高林密的“麻達山”上,除了他和雅茹就沒有活人了。他從后面抱住了雅茹。雅茹沒反抗,甚至有些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她以為抱住自己的是胡金剛,就顯得既羞澀又興奮。唉,這個榆木疙瘩終于開竅了??珊芸焖团鹬袩?。原來是這個家伙,這個長著一臉麻坑的曾經(jīng)想強奸自己的混蛋。于是剛才還溫順得像只綿羊的女人,突然就變成了一只母老虎,又撕又咬又撓,很快孫省再次遍體鱗傷。
孫省氣急敗壞,照著雅茹腦袋就是一拳。雅茹被打暈了。孫省解開褲子就往雅茹身上撲。突然黑狗躥出來,鉆進孫省褲襠下就是一口。這一口可要命了,孫省傳宗接代的家伙被咬去半截。
一天早晨,胡金剛正忙活早飯,雅茹一頭汗水跑來,說不好了大哥,黑狗失蹤了。胡金剛和雅茹找了三天,嗓子喊啞了,腿跑酸了,仍沒找到。
胡金剛難過了好幾天。這可是條好狗啊……胡金剛把黑狗幫他抓特務的經(jīng)過跟雅茹復述了一遍,“這樣通人性的狗,上哪找去呀?”
“都是俺不好,”雅茹自責道,“要不是為了俺,它也不會失蹤?!焙饎偘参康?,“那是它的命數(shù),跟你沒關系。”他想,也許黑狗早就成了老虎或者野狼的腹中物。
深秋時節(jié)的一天,胡金剛帶著雅茹下了一次山。他要給雅茹買兩件秋冬衣服——她只有那件來時穿的碎花小衫和早已刮破了褲腳的藍布褲子。下午兩點開始往回返。
秋老虎著實厲害,炙熱的太陽像團灶火頂在頭上。胡金剛背著生活用品和衣服,他連一根棍兒都舍不得讓雅茹拿。爬了幾座山,雅茹的腳步像生了根一樣沉。好不容易翻過“老火燒”,他們又開始爬“滿天星”。繞過一段懸崖,眼前出現(xiàn)一片紅豆杉樹林?!靶獣喊?,這兒樹高陰涼大?!彼驯晨鹦断聛?,背靠一棵粗大的樹干坐下。
雅茹靠在一棵樹干上,折下一小段樹枝當扇子。幾分鐘后,她感覺涼快些了,把眼光定格在身邊的紅豆杉樹上?!澳闵砗蟮乃蓸浣惺裁矗坑幸话贇q了吧?”胡金剛說,“那你可小瞧它了,它有一千多歲了?!?/p>
“真的假的?”
“我能騙你嗎?這是紅豆杉,老爺嶺長得最慢的樹?!?/p>
“這么說,隋唐的時候它就發(fā)芽了?!毖湃懵?lián)想到千年前的兩個王朝。
“是啊,”胡金剛仰頭看著墨綠樹冠說,“一千年前,誰知道是哪只鳥兒把它的種子叼來的?!薄澳憔痛_定是鳥兒叼來的?也許是哪陣風把它的種子吹來的呢?!彼哌^來抱著紅豆杉樹干,把臉龐貼上去說,“我求求你老壽星,保佑我和金剛哥長命百歲,平平安安。”胡金剛憨笑了,走進不遠處的一片樹林。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大堆樹枝,上面結著紅紅的山丁子和山里紅。
雖然野果子填飽了肚子,但兩人渴了。胡金剛把東西重新背上,決定帶雅茹到不遠處的一個石崖下喝點水。
果然有一汪山泉,像神仙丟落的鏡子般在石崖下反射著晶亮的光。雅茹像個孩子似的驚叫著跑過去。捧起水喝了一氣,心中的熱火就被沁涼的山泉鎮(zhèn)壓了。“真甜,真好喝?!彼d奮地說。胡金剛把整個臉埋進泉水中。
突然,他的嘴巴離開泉眼,警覺地望著前方。二十多米處的山崖邊,一只灰不溜秋的大野豬,正瞪著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看著他們。??!一聲驚叫在雅茹嗓子里悶住?!皠e出聲,別動?!焙饎傉f。
其實,不用他叮囑,雅茹也動不了了。哆嗦的雙腿早已不聽使喚,就要癱坐在泉水里。胡金剛慢慢站起來說,“別怕,野豬是來喝水的。只要不傷害它,野豬輕易不傷人。”
但雅茹的雙腿哆嗦得實在不爭氣,她的顫抖和驚懼,通過雙手傳遞到他胳膊上,“沒事,看樣子它熱暈了?!彼p輕抽出砍刀提在手上,直直地盯著野豬說。雅茹望向野豬的眼睛,可當她的目光剛與野豬的眼神碰撞,就敗下陣來。野豬頭上粗壯的鬃毛,闊嘴巴兩邊長長的閃著寒光的獠牙,猩紅的透著兇殘貪婪目光的眼睛,一下把她擊垮了。野豬有些不耐煩地哼哼了兩聲。
“如果野豬沖過來,你就往后使勁跑,找一棵大樹爬上去?!彼蛩阆茸屟湃愠贰!澳悄阏k?”雅茹問。“我有砍刀?!焙饎傉f。
“跑!”胡金剛猛地朝雅茹后背推了一把。她撒開腿朝山下跑去。同時,裹挾著一股疾風的野豬也沖到了面前。掄起砍刀,胡金剛朝它面門砍去。但砍刀還在半空時,它就將他撞倒了。接著,他感到大腿外側一陣鉆心般的疼痛。那里被野豬獠牙豁出一道大口子。胡金剛掄起砍刀朝野豬砍去。刀是砍在了野豬的后臀上,但沒造成致命傷,只留下一道半寸深的傷口。為啥?因為老爺嶺野豬的皮太厚,它們時常在松樹上蹭癢癢,身上就蹭上去許多松油,然后它們去沙土里打滾,粘上許多沙土。時間久了,野豬皮就“刀槍不入”了。野豬被徹底激怒了,大嘴巴子用力一挑,胡金剛就重重地摔在大石頭上。
胡金剛感覺骨頭碎了。他努力想站起來,可腿卻不聽使喚。爬上一棵老山榆樹的雅茹嚇呆了,瘋了一般喊著胡金剛。野豬再次將獠牙對準胡金剛,沖了過來。突然,一聲虎嘯震蕩在山林中。石崖上的樹木瑟瑟發(fā)抖。沖著胡金剛奔來的野豬,猛地一個急剎車,在離他不到半米處站住。腥臭的嘴巴,幾乎頂在胡金剛腦袋上。
伴隨著一股旋風沖出來的,是一只斑斕猛虎。眨眼工夫,虎牙就咬住了野豬脖子。接著,兩只半大東北虎也沖了過來。
胡金剛的眼淚嘩嘩流出來。雌老虎來救命了。
失蹤半年的黑狗突然回來的那個清晨,剛好被一泡尿憋醒的胡金剛穿著褲衩正站在茅房里撒尿呢。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黑狗旁邊依偎著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崽兒。他彎下腰仔細看,不對呀,小家伙尖牙交錯,毛發(fā)粗硬,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狼崽啊。原來它是一只小狼狗。胡金剛蹲下去,摸了摸小狗崽兒腦袋,明白了。原來那天深夜,黑狗是跟公狼私奔了,它是讓公狼勾搭走的。你就叫石頭吧,胡金剛對小狼狗崽兒說。
也許是雅茹總喂它吃的,給它洗澡抓虱子的緣故,反正石頭對雅茹比對胡金剛還親。而每次,雅茹在木刻楞表露出的那種女主人的口氣和動作,也逐漸讓胡金剛心里熨帖起來。即使是遭到雅茹的搶白,他也覺得從心里往外舒服。有一天,直到晌午雅茹還沒來木刻楞,他的心就空落落的。天黑了雅茹還沒來。胡金剛的心就像被人挖空了,沒著沒落地懸著。不一會兒,石頭從遠處叫著跑來,叼著胡金剛的衣角就朝外拽。石頭不是在山洞陪雅茹嗎?它嗚嗚地拽著我的衣角往外走,莫不是雅茹遇到危難了?想到這胡金剛撒腿就隨石頭朝山洞跑去。
果然如胡金剛所測,雅茹已被高燒折磨得不成樣子了,面頰赤紅,兩眼微閉,嘴里說著嚇人的胡話?!翱欤阉幊粤??!焙饎偽顾粤怂?,看她被燒成這樣,不禁心生慚愧。過了一會兒,胡金剛將手放到雅茹額頭上,“謝天謝地,燒總算退了?!彼粗㈤]著眼睛的雅茹說。突然,她抓住了胡金剛的手……
大雪飄落了一夜,天地一片混沌,北風也不甘示弱地號了一夜。第二天早起,雪后初晴,疲倦的北風也終于偃旗息鼓,眾山白皚皚,積雪已有一尺多厚。有些碗口粗的樹枝被積雪壓斷。胡金剛升起國旗,敬了一個軍禮,搓搓凍僵的雙手,去柴垛抱了一抱柴火。
中午時分,巡邏的戰(zhàn)士突然包圍了雅茹住的山洞。她將菜刀握在手上,拍拍黑狗腦袋低聲說,“快跑,快去給金剛哥報信?!焙诠俘b牙沖戰(zhàn)士們吼了幾聲,躥出山洞蹚著積雪向木刻楞跑去。
戰(zhàn)士們嚴肅的面孔和明晃晃的刺刀,讓雅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直透脊髓。“放下菜刀,把手舉起來!”副連長的喊聲在山洞里嗡嗡回響。
雅茹一動不動。石頭雖小卻沖著他們齜牙狂吠。副連長喊,“不要負隅頑抗,趕快繳械投降?!毖湃闳匀欢⒅麄儾徽f話?!吧??!备边B長下達了命令,兩個戰(zhàn)士端著槍沖上來。
“我是胡金剛媳婦。”雅茹突然說。戰(zhàn)士們停住腳步,他們狐疑地看著她。
“她撒謊,”副連長說,“她是逃跑的嫌犯。”戰(zhàn)士們也不相信她的話,一步步往上逼。
“別過來,”雅茹喊,“你們再往前逼,我就自殺?!笔稚系牟说稒M到脖子上。副連長示意戰(zhàn)士止步。雙方開始對峙。突然,副連長趁她分神的剎那,躥上來奪下菜刀。石頭沖上去咬住副連長褲腿,被他一腳踢出老遠,哀哀鳴叫著。
胡金剛拎著獵槍趕到時,山洞空空如也,簡陋的鋪蓋被扔得亂七八糟。菜刀靜靜地躺在地上,似乎在向他傾訴。黑狗在洞外吠叫,胡金剛走過去,在它腦袋上拍拍說,“今天能不能救下你的女主人,就看你的表現(xiàn)了?!彼鼏鑶鑳陕?,往西面山岡追去。大雪幫忙,胡金剛順著他們留下的腳印翻上山頂時,看見“食人沼”的沼澤地里,一群士兵押著雅茹艱難地跋涉著。
胡金剛在積雪中連滾帶爬地下了山坡,很快就攆了上來??匆娨簧硎茄┑暮饎?,雅茹的眼淚流出來,“金剛哥,救救我?!焙由蠏熘ǖ暮饎傆行獯?,“你們不能把她帶走!”副連長說:“大哥,她是想越境投敵的壞分子?!?/p>
白雪映襯下的胡金剛的臉越發(fā)地黑,“誰說她是壞分子,誰說她想越境投敵?”
“孫省舉報的?!?/p>
“孫???他的話你們也信?他在山洞想強奸雅茹沒得逞,就一直懷恨在心,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他卻倒打一耙誣告好人?!?/p>
“大哥,她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獨自住在山洞里?”副連長態(tài)度緩和下來。
“我是他媳婦,他是我漢子?!毖湃阏f。
“對,她是我剛從山東老家娶回來的媳婦?!焙饎傄汇吨?,應和道。
“不對吧,大哥。”副連長狐疑地看著他說,“她要是你新娶的媳婦,怎么住在山洞里?”
沒有退路了。胡金剛索性順著雅茹的話編下去,“她娘剛去世不久,今天才到百天。按老家的規(guī)矩,爹娘去世不過百天,不許子女結婚。我倆不能住在一起,我就把她安頓在山洞里?!?/p>
“對不起了,大嫂?!备边B長給雅茹松了綁。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的時候,連長和指導員帶領一些士兵來了。他們是蹚著積雪來祝賀的。指導員跟他道歉,說對不起大哥,我聽信孫省的話,沒經(jīng)過核實就派副連長來抓人,差點上了那小子的當,我在這里跟你賠不是了。胡金剛窘在那里不知所措。
“新娘子呢,你把新娘子藏哪去了?”連長是個急脾氣。
“我們要看新娘子。”戰(zhàn)士們一個勁兒地起哄。事已至此,胡金剛只好順水推舟,嘎吱嘎吱踏著積雪領他們去了山洞。
指導員說,“今天就是好日子,你倆干脆點,辦了吧。”大嗓門的連長贊同,“指導員說得對,同志們,幫嫂子搬家?!?/p>
戰(zhàn)士們一哄而上,把雅茹簡單的生活用品肩背手提,拿了個精光。年輕的戰(zhàn)士們,身居荒山野嶺久了,平時除了軍事訓練就是日復一日的邊境巡邏,很少有什么樂子能讓他們興奮,今天借著胡金剛的大喜日子,他們就想“放肆”一回。他們把胡金剛按住,非要他背著新媳婦下山。
胡金剛像個傻狍子似的站在那,不肯背。戰(zhàn)士們就起哄。胡金剛扭頭去看連長。連長只是笑。指導員說,“民意不可違呀,大哥?!?/p>
戰(zhàn)士們嗷嗷叫。最后還是雅茹解了圍,她說:“挺大個男人害臊啥,叫你背俺,是你的福分?!庇谑牵饎偙持湃?,在戰(zhàn)士們的嬉笑中回到木刻楞。
連長說:“我當證婚人,指導員當主婚人,咱們現(xiàn)在就舉行結婚典禮?!庇谑撬麄z在戰(zhàn)士們的推搡中,向毛主席畫像三鞠躬,來到外面旗桿下,一起給國旗敬了禮。
大寒過后,天越來越冷了。胡金剛把火狐貍皮取出來,給雅茹做了件坎肩。雅茹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穿在身上。她帶著石頭滿山跑?;鸷偪布绱┰谏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給沉寂了億萬年的荒山帶來生機和活力,給寒冬的雜蕪涂抹上最靚麗的色彩。
雅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金剛哥,我懷上孩子了?!蓖盹埡?,她看著蹲在門口抽煙的胡金剛說。 “真的嗎?”胡金剛愣怔片刻,突然躥上來一把將她攬在懷里。雅茹把眼睛閉上,幸福地點點頭。突然,胡金剛撒開她,沖著家鄉(xiāng)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爹,娘,兒子給您磕頭了。托你們的福,保佑雅茹給俺懷上了孩子,俺有后了。”
夜幕降臨,林濤如歌。
雅茹生了個大胖小子。她讓胡金剛給孩子取名?!拔覜]文化,還是你給孩子起名吧?!焙饎倱蠐项^說?!安唬⒆有蘸?,就得你這個當?shù)钠鹈??!?/p>
“孩子是春天生的,叫春生行嗎?”胡金剛靈機一動。“春生,胡春生,好聽?!毖湃隳樕涎笠缰种撇蛔〉哪笎?。
但很快,胡金剛和雅茹就從最幸福的人,變成最煩惱的人。春生餓呀。雅茹沒有奶水,春生整天餓得直哭。急得胡金剛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饑餓的哭聲異常嘹亮地在邊境線上空飄蕩,凄厲而又令人心酸??蘼曮@動了俄羅斯士兵。他們將一袋奶粉扔過鐵絲網(wǎng),哇哇啦啦朝胡金剛比畫。他們想用奶粉換白酒喝。私自與俄羅斯士兵接觸,嚴重違反邊境紀律??词亓诉@么多年邊境線,他比誰都知道后果有多嚴重??纱荷囸I的啼哭聲,雅茹無助的眼淚……他犯難了。
胡金剛背著春生下山的那天是中秋節(jié)。雅茹說要置辦點生活必需品,他也想領她去鎮(zhèn)上散散心。野人似的蝸居在荒山野嶺中,最大的敵人不是嚴酷險惡的生存環(huán)境,而是無邊的寂寞和孤獨。
現(xiàn)在交通方便了很多,他們下山的路途中,雨后蘑菇似的冒出三個自然村屯。去年,省勘探隊又在野豬嶺一帶發(fā)現(xiàn)了煤田,已有四個煤礦開始籌建。原來簡易的林區(qū)運材路,也就修成了寬闊平坦的沙石路。河流和山澗也搭上了橋梁,道路縮短了許多,比原來節(jié)省了兩個多小時。
買了兩斤月餅,置辦了咸鹽、火柴、肥皂等生活用品。胡金剛領著雅茹去了百貨商店,給春生買了兩件過冬衣服,給雅茹買了件紫色棉外套。
天近中午時,胡金剛將老婆孩子領進一家清真飯店。他要了兩屜燒賣,一盤牛蹄筋,一盤拍黃瓜。燒賣賣光了,他們就坐在那兒等下一鍋出籠。
“你和兒子在這等著,我去趟供銷社?!毖湃闼坪跸肫鹆耸裁矗汛荷瓦M胡金剛懷里?!皷|西不是都買齊了嗎?”胡金剛問?!班?,我去買個小鏡子,省得成天對著空氣梳頭?!眱啥浼t云飛上雅茹雙頰。
買完小鏡子,往回走的時候路過小鎮(zhèn)郵局時,雅茹的心莫名地揪了下。接著又慌慌地疼起來。她想娘了……她走進郵局,給母親寫了封信,她就想告訴娘自己還活著。當把信塞進郵筒,似乎多日的郁悶和牽絆也一同被丟進郵筒。雅茹腳步輕快地走出郵局。
但此時被快樂包裹著的雅茹卻沒發(fā)現(xiàn),街對面也來購買月餅的孫省看見了她。他想跟她打招呼,又怕她當著鎮(zhèn)上人給自己難堪。于是滿懷好奇之心的孫省走進郵局,向工作人員打聽剛才那個女人。
深秋的老爺嶺五彩斑斕,五花山像畫神不小心打翻的調色板。豐碩肥美的季節(jié),山貨成熟,野果飄香。一場秋雨過后,榛子樹下就冒出一片片肥碩的榛蘑,這是上天對老爺嶺的饋贈。一天午后,胡金剛上山采榛蘑。他已經(jīng)采回好幾筐,都被雅茹穿成串,掛在木刻楞上風干。突然,從木刻楞方向傳來黑狗和石頭的吠聲,接著傳來春生撕心裂肺的哭聲。
胡金剛扔掉背筐,爬過山頭往家的方向望去。隱約看到四個人,正推搡著雅茹往外走。雅茹的胳膊好像被捆綁著。黑狗圍著那些人狂吠。胡金剛跑下山,從木刻楞后門摸進屋里。他抄起獵槍,沖到外面大喊,“站住,把人放了?!蹦撬膫€人被身后突然響起的吼聲驚呆了。可當他們回過頭來,看到瞎了一只眼的胡金剛時,就放松了。
按說,雅茹隱藏在荒無人煙的邊境線上,老家的民兵連長是怎么找到她的呢?這還要從中秋節(jié)那天,她去郵局給娘發(fā)的那封信說起。一直不死心的民兵連長,不知怎么知道了發(fā)信的地址,但卻像老虎吃刺猬不知如何下口,鎮(zhèn)里幾萬人,要想找到雅茹無疑大海撈針。正當他一籌莫展時,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長途電話,告訴他雅茹就住在邊境線上胡金剛的木刻楞里。打這個電話的人是孫省,他是那天去鎮(zhèn)上買月餅在街對面瞧見雅茹從郵局出來后,進去打聽到她老家地址的。
雅茹見胡金剛攆來,心里不再懼怕,但眼淚涌了出來。這時春生的哭聲從木刻楞傳來。雅茹像頭受傷的母豹子,撞倒抓住她胳膊的民兵,朝木刻楞跑去。
“站住,不然我開槍了?!泵癖B長喊道。
雅茹看了他一眼,對胡金剛說:“他就是那個衣冠禽獸?!?/p>
民兵連長朝天開了一槍,“臭娘們,你再往前走一步,老子就打死你?!毖湃慊仡^啐了他一口,“吃人飯不拉人屎的東西,有種你就打死我!”民兵連長舉槍向雅茹瞄準。
胡金剛擋在槍口前,說:“小子,你就是那個公報私仇的混蛋?你他娘的糟踐良家婦女,老子還沒跟你算賬呢,竟敢跑到老爺嶺撒野?”黑狗和石頭一起朝民兵連長狂吠。
“放屁!”民兵連長臉上掛不住,“你算什么東西,滾開!”他將槍口對準胡金剛。胡金剛舉起獵槍對準他,“狗日的,來吧。”黑狗知道主人要跟他們拼命了,就躍躍欲試地狂叫著要沖上去。石頭也不甘示弱,在黑狗旁邊嗷嗷狂吠,狼王后代的牙齒齜出嘴唇。
“你把槍放下,我們在執(zhí)行抓捕任務。”民兵連長看著兩條試圖拼命的狗和以死相搏的胡金剛,語氣有些軟了,這里畢竟不是他的村莊,聽說這里的人野得很。
“雅茹犯什么法了,你們隨便抓人?”
“她與人通奸,還想投敵叛國?!?/p>
“放你娘的狗臭屁?!?/p>
民兵連長擔心在這荒山野嶺夜長夢多,就徹底怒了,“滾開,不然我們連你一塊兒抓回去,陪這個破鞋游街?!?/p>
“有種你過來試試?看爺爺手里的家伙是不是吃素的。”胡金剛不甘示弱,對石頭和黑狗說,“咬死這些狗日的?!焙诠泛褪^撲了上去。民兵連長對準黑狗的腦袋開了一槍,黑狗不知躲閃,嗷的一聲倒地斃命。“我日你祖宗,老子跟你拼了!”胡金剛端著槍沖上去。
這時,巡邏邊境線的官兵趕了過來。副連長指揮五個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繳了民兵連長及其同伙的槍支。副連長說,“雅茹嫂子和金剛大哥成親,是我們連長和指導員做的證婚人和主婚人,我們一起在國旗下宣的誓,這就是革命的婚禮?!?/p>
“她和人通奸,還要叛國投敵,”民兵連長顯然不服氣,爭辯道,“我們是在執(zhí)行任務?!备边B長瞪了他一眼說:“你閉嘴吧,嫂子的情況我們清楚。是你在公報私仇。你們在邊境線私自開槍,嚴重違反國家的邊境管理條例,弄不好要引起外交爭端或者軍事沖突。我們要把你們帶走,交給上級軍事部門處理。”
民兵連長忙堆起笑臉賠不是。
一晃兒,春生到了上學年齡。
胡金剛領著春生回到村莊。雖然當初村民對射殺了火狐貍的胡金剛唯恐避之不及,但他們對春生卻稀罕得很。一是春生長相俊,要說他是黑大個胡金剛的兒子,沒人敢相信;二是這么多年過去,村中的父老也為當初對胡金剛的薄情寡義而感到愧疚。是啊,就因為偏聽偏信孫省的話,而把他當瘟神一般對待,甚至把他驅逐到老爺嶺的深山老林里,與毒蛇猛獸相伴,像野人似的過活,村民們覺得太過分、太沒人情味了。
以前的老鄰居,把內心的愧疚升華為對春生的愛。他們夫婦不僅好酒好菜款待胡金剛父子,還主動承擔春生的住宿和飲食,并認他為干兒子。
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太陽也在貓冬,七點多鐘才從東山上瑟縮著升起。這天上午十點多鐘,剛吃過早飯的胡金剛打算出去割點紅毛柳樹條子,編些筐和背簍,雪融后拿到集市換點錢。
在門口,他看見背著獵槍的孫省蹚著積雪來找他。大風刮起的雪末子攪得天地一片迷蒙混沌。孫省說,他昨天在“麻達山”發(fā)現(xiàn)一處黑瞎子蹲倉冬眠的枯樹,讓胡金剛和他一起去打黑瞎子。胡金剛說:“我早知道黑瞎子蹲倉的地方,不過人家好好地冬眠著,你干嗎非要打死它?”
“熊掌啊,傻子。一只熊掌兩千多塊啊。”孫省跟不上胡金剛的兩條大長腿,費勁地在沒過大腿根的積雪中跋涉。
胡金剛停住腳步,看著身后一身是雪的孫省說:“別去招惹它,昧心錢不好掙。”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本想拉你一起發(fā)財,竟挨了一頓狗屁齜?!睂O省撇開胡金剛,獨自往“麻達山”走去。這個麻子,掙錢不要命了。胡金剛轉身,回到木刻楞,找出準備春節(jié)放的一掛鞭炮。
山風像一把殺豬刀,森林似乎被狂雪捅破了喉嚨,發(fā)出刺耳的野號。石崖上的冰瀑板著冷漠的面孔,掩飾不住的野性透出森嚴氣象。綿延的雪山起伏逶迤,黧黑的柞樹成了雪山鮮明的底色。山谷間,裹挾著冷雪的旋風驟然刮起。
這是一棵枯樹筒子,離地面七八米高,現(xiàn)在成了黑瞎子冬眠的地方??輼渫沧由戏?,黑瞎子呼出的氣凝成厚厚的一層霜。
孫省用木棍使勁敲打枯木。三四分鐘后,黑瞎子從枯樹上端露出腦袋,沖著打攪了它好夢的孫省吼。孫省對著它的腦袋就是一槍。樹上的積雪撲簌簌掉下來,一群躲在巢穴里避風的松鴨,吱哇亂叫著飛向風雪中。但他太緊張了,子彈竟然打偏,散射出來的鉛彈打在枯樹上,只有兩顆子彈打在黑熊的下巴上。
黑熊被激怒了。孫省的第二槍還沒響起,獵槍就被它一掌打飛,人也一個趔趄,趴在雪地上。媽呀一聲,他連滾帶爬往山下逃去。雪太深,他根本跑不快。黑熊眼看就要攆上他了。絕望的孫省一邊跑,一邊哭爹喊娘。
突然,山坡下的密林里響起密集的鞭炮聲。接著,一溜雪煙中石頭箭也似的沖上來。
雖然又一群去西伯利亞哺育后代的大雁再次落在“食人沼”歇腳,但它已經(jīng)干涸了,只有低洼處尚存著淺淺的一小汪水。而那些“塔頭”失去了水分滋養(yǎng),像極了老爺嶺身上的一個個老瘡。
歲月使老爺嶺逐漸變得殘破不堪,歲月也催老了人們。胡金剛的腰不再挺拔,雅茹的雙鬢也已染雪。那年春生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回到父親的村莊教學,后來當了小學校長,再后來就去鎮(zhèn)上當中學校長。春生平時住學校宿舍,星期天回來跟老婆兒子團聚。一晃兒春生的孩子都八歲了。去年秋天他孩子入學前,胡金剛和雅茹下了一次山。春生不想再讓父母在邊境線上過野人般清苦的生活,就勸父母搬到山下居住,希望二老回來幫妻子照料孫子。
雅茹說我看你爹的,他在哪我就在哪。孫子就對胡金剛撒嬌,爬上他大腿央求爺爺和奶奶回來一起住。被孫子纏不過,胡金剛就給了個含糊的答案,說過了春節(jié)再說。
自從十七歲來到邊境線,胡金剛和他的木刻楞已在這里經(jīng)歷了四十余年的風霜雨雪。是的,他老了。當年赤松做的木刻楞,現(xiàn)已經(jīng)長滿青苔,一副斑駁衰老的樣子?;貋砗?,胡金剛沉默了好幾天,悶悶不樂地抽煙,或者坐在界碑下眼睛直直地望向遠方。
雅茹知道他舍不得老爺嶺的山山崗崗,舍不得邊境線上的一草一木。但她從心里喜愛孫子,也想替春生兩口子承擔些家務,就說:“其實我也不想去山下生活,真是舍不得咱們的木刻楞啊。不過小孫子太招人喜愛,我打心眼里舍不下他呀?!焙饎偯靼?,她的心已經(jīng)飛到了山下,就說:“好吧,孫子放暑假前,咱就搬下山去?!毖湃惆焉碜愚D過去。
現(xiàn)在,山上的條件有了很大改善,胡金剛的巡邏距離也縮短為十公里。在北邊的天長山主峰,四連又建立了一個哨所,并負責向南二十公里的巡邏任務。邊防四連的巡邏條件也改善許多,不再用腳步丈量邊境線,而是騎著高頭大馬。四連也給胡金剛配上一匹棗紅色駿馬。
幾個國有林場沒日沒夜地砍伐,大半原始森林消失,天然次生林卻像患了佝僂病一般,再也長不成參天大樹。又有四個自然村屯長在老爺嶺海拔比較低的溝坎。而隨著探明的煤炭儲量越來越大,新上馬的煤礦也越來越多,現(xiàn)在據(jù)說已有四十多座。
十幾年聽不到虎嘯聲了——除了孫省及其同伙套死一只,其余都逃到了對面。每年春天,都有一些人到邊境線附近采蕨菜、刺五加等山野菜,都被胡金剛給轟走了。一些人開始偷越邊境線,將森林河沼里的林蛙抓住,扒皮后單取蛤蟆油。森林到處遺留著一串串扒光了風干的林蛙,裸肉丑陋,觸目驚心。
原來的木制界碑換成了花崗巖雕琢的界碑?,F(xiàn)在政策好了,上面每月給胡金剛發(fā)一千元,算是對他巡邏邊境線的補貼。
一天,孫省帶著好酒好肉來到木刻楞。他給胡金剛和雅茹賠不是,說以前做了些對不起他們的事,請他們大人不記小人過。
“都是陳芝麻爛谷子,還提它干啥?”胡金剛說。孫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很快,兩人就酒酣耳熱。孫省說:“大哥,想不想發(fā)財?”胡金剛已有大半醉意,“想啊,傻子才不想發(fā)財呢?!?/p>
孫省說:“眼前就有一條發(fā)財?shù)纼?,不知你有沒有這個膽兒?!焙饎傉f:“就你?我不信。”
“真的,”孫省干掉杯中酒說,“騙你是狗熊?!彼雅c人合伙,要偷越邊境線到那邊采山參、盜獵東北虎的事說了?!澳阒灰盐覀兯统鲞吘尘€,到時候再接回國,就大功告成?!?/p>
“不行,不行!”胡金剛連忙擺手,“這違反邊境紀律。再說盜獵東北虎,那是要掉腦袋的!”
“在這深山老林里,你不說誰知道?”孫省說。胡金剛拍著他肩膀勸道,“兄弟啊,違反邊境紀律我是不會干的,要不,我就不會在這深山里守護大半輩子邊境線了。兄弟,那是邊境線啊,不是羊腸子小道,說邁過去就隨便邁過去?!薄澳隳懽诱δ敲葱∧??”孫省打斷胡金剛說,“你老了,還能在這深山里撲騰幾天?難道你就忍心讓嫂子跟你當一輩子野人嗎,你就不為在山下的孫子想想,你不想掙大錢在山下蓋房子?”
胡金剛心里某個地方被孫省戳了個窟窿。
孫省不想跟他繼續(xù)磨嘰,“我是看你可憐才帶你一起發(fā)財。你要是不入伙,我不勉強你,不過你偷著跟俄羅斯換東西,就不違反邊境紀律嗎?可能邊防四連不知道吧,要不,你早就蹲了大獄,還能跟我在這裝犢子?”
胡金剛傻了。自己跟俄羅斯士兵換牛奶和香腸的事,除了雅茹沒人知道哇。
孫省想再逼他一下,詭異地笑道,“別以為你那點破事別人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看在哥們的份上,才沒把你交給四連,我是給你留了一條活路。怎么樣,干不干?”
雅茹失蹤是三天以后的事。那時候,胡金剛正帶著石頭在“滿天星”山上挖藥材。下午,收獲頗豐的胡金剛回來得早。石頭像往常一樣,老遠就撇開胡金剛吠著跑向木刻楞。
可這次石頭失望了,它沒見到女主人的身影。灶臺上留著一封信。這是孫省留下的,他說你要想讓雅茹活命,就和我們合作,或者掩護我們過境去獵東北虎。我給你三天時間,過后你再不答應就等著收尸吧。
他們竟然綁架了雅茹,以此來要挾胡金剛。
“狗日的孫??!”胡金剛扔掉信紙,拎起獵槍就沖出木刻楞。
“孫省,我操你祖宗!”胡金剛沖著大山喊道,“鬼鬼祟祟算什么爺們,有種你站出來跟老子單挑?!?/p>
不想妥協(xié)的胡金剛把附近的深山搜尋了一遍,也沒找到雅茹。他瘋了一般沖到孫省的馬架子,破門上一把鎖頭說明,孫省早就躲起來了。胡金剛兩天沒吃沒喝沒合眼,他幾乎找遍了附近所有可能藏匿雅茹的山洞。第三天晚上,仍然一無所獲的他拖著酸痛的腳步回到木刻楞。屋里仍空無一人,只有一種死人的酸腐氣息彌漫著。胡金剛找出兩塊饅頭給石頭吃,把自己浸在黑暗中。他知道,他們要想殺害雅茹不需要動刀子,只要把她扔進深山老林,野獸就會把她撕碎,蚊子和蝙蝠就會把她的血吸干。翌日早上,胡金剛按孫省信上交代的方式找到他,說孫麻子算你狠,你要想讓我入伙和你一起偷越邊境線是不可能的,而且盜獵東北虎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我也不會干。
“別跟我整那沒用的,你到底干不干?”
“你把雅茹藏哪去了?快把她放了!”
“你急啥?她都成老太婆了,我們沒人稀罕?!?/p>
“你再不放人,我就跟你拼命!”
“你答不答應吧?”孫省嬉皮笑臉地耍起了無賴,“不過,雖然你那老太婆皮糙肉厚,但老爺嶺的蚊子和小咬可是喂不飽的?!?/p>
胡金剛知道再不答應他,雅茹真的就可能被蚊子小咬吸干了血。于是他就違心地答應孫省,幫他們越過邊境線。孫省他們的設備很先進,他在對講機里讓同伴將雅茹帶來。
大約半小時后,石頭聞到了雅茹的氣味,嗷嗷叫著。不一會兒雅茹被帶到面前。也許是她曾激烈反抗的原因,所以頭發(fā)散亂,眼眶烏青,半邊臉被打腫了。身上裸露的地方被蚊子小咬叮出幾百個血包。胡金剛沖過去將綁在雅茹身上的繩子解開,心疼極了,朝孫省他們罵道:“你們這些畜生,老爺嶺會收拾你們的!”雅茹癱倒在他懷里。
孫省心中掠過一絲妒意,“這娘們都抽巴成腌黃瓜了,你他媽還把她當成靈芝一樣金貴,你真是賤啊瞎子?!?/p>
胡金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麻子你給我記住,咱倆只有這一次,以后你就是把老子弄死也別想再讓我?guī)湍阍竭^邊境線,不然老子就跟你魚死網(wǎng)破。
雅茹回到木刻楞的當天晚上,孫省他們在胡金剛的掩護下越境去了俄羅斯。三天后的黃昏,孫省一伙鉗斷鐵絲網(wǎng)從邊境線右側回來。雖然采到幾種稀有藥材,他們卻沒獵到東北虎。
回來的路上,他們撿到一只狼崽。孫省把它帶回來,說:“我知道你養(yǎng)了一只狼狗,再給你弄只狼崽做伴,算對你的謝意?!焙饎偛豢鲜樟衾轻?。山里人都知道,母狼回來找不到狼崽,會嗅著狼崽留下的氣味找來拼命。
孫省扔給胡金剛一根黃芪,“這根百年黃芪值錢,能賣一千多塊錢?!焙饎傉f黃芪你拿走,我不差這一千塊錢。
孫省哏哏笑了,把黃芪塞進他手里說:“你挖藥材一個月能掙一千塊錢?吹牛逼吧?!焙饎側匀徊灰S芪。孫省說:“我先幫你保管,等日后賣掉我把錢給你。不過,后天你還得幫我們過境,等把虎骨和虎皮帶回來,咱就發(fā)大財了?!?/p>
“打住,”胡金剛說,“咱就這一回,沒有下次?!睂O省許諾,老虎賣了多分些錢給他??刹还芩趺凑f,胡金剛就是兩個字:不行。
那個歹毒的想法是孫省抱著狼崽走出木刻楞后冒出來的。他拎著狼崽的后腿,用力朝一塊大石頭摔去。狼崽的腦漿子流出來。孫省把狼崽掛在旁邊的樹枝上,怨毒地看了一眼木刻楞。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胡金剛就去了“滿天星”,他想趁今年收山多挖點藥材,多賣點錢。他和雅茹商量好了,過段日子回村莊定居,買個二手房單獨住。
孫省來的時候雅茹正在菜園里除草。得知胡金剛沒在家后,他讓雅茹幫著越過邊境線。雅茹懶得理他,說你趕緊滾蛋,再糾纏我放石頭咬你。
“少他媽跟我裝正經(jīng),老子今天要不是為了發(fā)大財,早把你干了?!睂O省壞笑著說。雅茹操起手里的鋤頭朝孫省打去。孫省躲開說,“別他媽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配合,老子就讓你家‘獨眼龍’蹲大獄?!?/p>
鋤頭懵懂地停在半空中。雅茹說:“咋了?我家金剛犯啥法了?”
“臭娘們,我上次到俄羅斯那兒去,是你家瞎子給打掩護的吧?再說,以前他偷著跟俄羅斯換東西,以為我不知道?”
“你,你,”雅茹氣得哆嗦起來,說,“你咋這么缺德呢,山神爺不長眼,當初咋不讓熊瞎子撕了你呢!”孫省知道雅茹心理防線開始崩潰,便說,“你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乖乖跟我們合作?!?/p>
雅茹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澳愕晌腋缮叮俊睂O省將一棵生菜踢爛,“我真弄不明白,放著到手的大把鈔票不要,難道還嫌錢扎手啊?”雅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這樣吧,我先給你兩萬塊定金,”孫省說,“等我們回來把虎骨和虎皮賣了,再給你八萬塊錢?!毖湃氵€是沒動地方,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孫省的麻坑臉。孫省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躲開她錐子一樣的目光道,“窮得叮當響,還他媽瘦驢拉硬屎?!?/p>
母狼攔住雅茹的時候,是這天下午四點多鐘。那時,雅茹正蹚著小毛道的草稞子往回走。這只母狼是來尋仇的,因為它的孩子——狼崽被人摔死后掛在樹枝上。狼眼猩紅,盯著雅茹的眼神透著兇殘和憤怒。
雅茹一個激靈。她后悔沒把石頭領來,要不,它對付這只母狼應該沒問題。她慢慢后退了兩步,母狼往前跟了兩步。她在心里絕望地喚了一聲金剛哥,淚水就蒙住了雙眼。失子之痛幾乎讓母狼瘋狂了,它猩紅的眼睛盯著雅茹,兇狠而殘忍。這種絕命的眼神嚇得雅茹“嘩啦”一聲把東西掉在地上。她又慢慢往后退了兩步,母狼的紅眼一直盯著她也往前跟了兩步。雅茹緊緊攥住鐮刀把,手心都攥出汗了,緊張、恐懼使她臉色蠟黃蠟黃,顫抖的心一聲聲叫著金剛哥。尋仇的母狼根本沒有耐性,一撲就到了雅茹跟前。雅茹知道跑也沒用,便揮起鐮刀朝母狼砍去。鐮刀砍中了母狼后背,但母狼也把雅茹撲倒了。母狼中刀后,變得更加兇狠、殘暴,它張開腥臭的大口朝雅茹脖子咬來。雅茹用胳膊死命地抵住母狼的脖子,把臉扭到一旁,不讓它咬到臉和脖子,同時握著的鐮刀用力在母狼身上砍。她顧不得那么多了,本能地往母狼身上亂砍,快速地砍,鮮血濺了她滿臉。
母狼也與雅茹拼命了,兩只前爪往她身上、臉上亂抓亂撓,讓雅茹躲閃不及。但她此時還是清醒的,她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母狼咬住脖子,不能讓它咬斷血管。于是她拼命地試圖用左手去掐母狼脖子,右手的鐮刀更加密集砍在它身上。但年老體衰的雅茹終因體力有限,又被狼爪撓得滿臉血肉模糊,劇痛中她逐漸失去力氣,母狼一口咬住雅茹的右胳膊。突然而至的鉆心疼痛讓她右胳膊形同虛設,母狼血腥的狼牙趁機咬在雅茹脖子上。
雅茹拼盡了所有的力氣,與母狼在草地上翻滾著搏斗,手里的鐮刀更加本能、機械地用力砍在母狼身上。終于,母狼松開了血口,像堆散沙一樣癱在草地上。雅茹脖子上汩汩地往外淌著鮮血,她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眼淚流了出來,她想喊胡金剛和石頭,卻喊不出來了,于是她在喉嚨深處喚了一聲金剛哥,瞪著雙眼咽了氣……
胡金剛背著半筐藥材回到木刻楞的時候,已是上午八點多鐘。
草地上的血跡已干,死去的母狼身上遍布著深深的刀口。雅茹的雙眼望著天空,她身上的血已經(jīng)流干。胡金剛把雅茹抱在懷里,涕淚橫流,悲痛欲絕。他不相信雅茹已死。望著她被撕爛的衣服和脖子上血肉模糊的傷口,胡金剛仰天長嘯。
胡金剛要弄死孫省這個狗日的。他來到孫省家門前,端起獵槍把子彈上膛,“孫省,你給我滾出來!”
沒有動靜。胡金剛朝門上踹了一腳,發(fā)現(xiàn)屋門鎖著。紅眼的胡金剛“哐啷”一聲,用槍托將鎖頭砸掉,踹開屋門沖進去。沒人,只有藥碾子醒目地放在地上,灶臺上的餐具埋汰得不成樣子,上面爬滿蒼蠅。胡金剛掄起孫省的藥碾子,見什么砸什么。一陣稀里嘩啦過后,能砸的東西都被砸碎。最后,胡金剛一把火將孫省的窩棚燒了。狗日的,老子讓你無家可歸!
胡金剛把雅茹埋葬在白樺林中。那是一棵高大的白樺樹,上面長滿了樹疤,而每一棵都像極了雅茹的眼睛,眉眼俊俏,深情款款。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胡金剛騎著馬帶著石頭不分白晝地在邊境線上逡巡。他一定要逮住孫省。第五天早上,他給邊防四連打了電話,匯報了孫省一伙偷越邊境線到俄羅斯盜獵東北虎一事。四連領導非常重視,派出大批戰(zhàn)士來到這兒巡邏蹲守。他們讓胡金剛就蹲守在界碑這兒,其他地方由戰(zhàn)士們負責。
直到此時,他才感到又餓又困,便坐在界碑的底座上,掏出水壺喝掉最后一滴水。而后,他就靠著界碑睡著了。
孫省他們還是捕獲了一只東北虎。扒掉虎皮,弄到一副完整無缺的虎骨架。但一個年輕人負了重傷,他被老虎甩出很遠,摔在一棵老柞樹上,斷了四根肋骨不說,他的大腿也被老虎爪子生生抓掉一大塊肉,發(fā)炎已經(jīng)很嚴重了。孫省也負了傷,左胳膊被虎尾掃了一下,大概骨折了。但他沒敢聲張,他怕別人知道后把他弄死在異國的深山里,他們就少了一個人分贓。
睡夢中餓極了的胡金剛正在做飯,可是明明干爽的柴火就是點不著,他就趴在灶坑旁吹風,吹了許久許久,他腮幫子都累癱了,火也沒點著……
是石頭的叫聲把胡金剛從睡夢中驚醒的。他迅速隱藏在旁邊那棵大青楊樹后,瞄向邊境線那邊。一聲口哨響過,石頭停止吠叫??隙ㄊ菍O省他們回來了,因為如果不是熟人,石頭是不會停止叫聲的。擔心暴露目標,胡金剛捂著石頭的嘴巴,不讓它再出聲。
兔崽子,你們可回來了,胡金剛盯著界碑前的邊境線,憤憤地說:“咋不叫俄羅斯士兵抓住你們呢,咋沒讓他們打死你們呢!”
孫省他們用鋼鉗剪斷鐵絲網(wǎng)。顯然,從他們臉上抑制不住的興奮中,胡金剛判斷出他們得手了。唉,好端端的一只東北虎就命喪這幫兔崽子手里了。記得邊防戰(zhàn)士說過,現(xiàn)在全世界加起來,東北虎的數(shù)量也不過一兩百只,珍稀得很呢。
胡金剛看清了,一共三個人,孫省算是年紀大的。但其實他不知道,那個受了重傷的人,被他們遺棄在俄羅斯的老林子里,早就喂了野狼。
鉆過鐵絲網(wǎng),三個人在界碑那兒相互擊了一下掌,狗日的這是在慶賀呢?!敖K于過來了”,一個瘦高年輕人撂下背包,一屁股坐在界碑的底座上說,“歇會兒,可把我嚇死了,就怕碰上俄羅斯邊防兵啊。”
“我也是,就怕碰上讓他們給打死?!绷硪粋€年輕人扔掉背包,拿出水壺牛一樣咕咚咕咚飲水。
孫省可不敢大意。他最清楚,這段邊境線離木刻楞不遠,興許胡金剛就在附近巡邏呢,不然剛才不會傳出石頭的叫聲。他催促道,“你倆趕緊起來,這里并不安全,胡瞎子就在附近巡邏呢,要是讓他逮住,咱們就干兒屁了”。
“石頭,上!”胡金剛拍了下石頭的腦袋說,石頭箭一般射出去。
“終于等到你們了!”胡金剛端著獵槍從大青楊后閃出身子。
孫省的臉刷的一下雪白。在山里轉久了,人容易變野,那兩個年輕人沒把胡金剛放在眼里,抽出尖刀朝石頭刺去。靈敏的石頭跳開,叫聲更加兇猛。孫省了解胡金剛的本事,擔心石頭的叫聲把巡邏的戰(zhàn)士招來,就掏出幾塊虎骨說,“這些虎骨挺值錢,夠你在山下買房子了,只要你放我們走,就歸你。”
“少跟他啰唆,弄死他算了,省得他跟咱們分錢?!笔莞邆€說著,就朝石頭刺了一刀。石頭一擺頭躲過刀子,就勢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哇啦一聲他跌坐在草地上。
孫省又掏出一塊老虎髕骨,“這是老虎身上最值錢的,一塊就能在縣城買一座樓,這回你該放我們走了吧”。
胡金剛“呸”地吐了口唾沫,一腳將虎骨踢進草叢,看了一眼前面的界碑,上面鮮紅的“中國”兩個大字,是他和雅茹一周前才描過的。他抬頭朝木刻楞后面的白樺林望了一眼,他感覺到天空中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在俯瞰著自己。
擔心招惹來邊防戰(zhàn)士的孫省翻臉了,他暗示胡金剛背后的同伙先下手干掉胡金剛。于是,他同伙端起槍從背后開了槍。胡金剛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石頭怒吼著沖上去,咬住那個開槍人的手腕不放。瘦子又朝石頭開了一槍,它雖然躲開了但屁股上中彈了。胡金剛忍住疼痛艱難地站起來,使出全身力氣沖上去死死抱住孫省不撒手。殘忍的歹徒掰不開他的手,抽出獵刀朝他肋部捅去,一連捅了十三刀,胡金剛仍然不放手。
這時,聽到槍聲的四連戰(zhàn)士趕到了。
戰(zhàn)士們費了很大勁兒,掰斷了胡金剛一根手指,才把他抱著孫省緊扣在一起的手掰開,而此時胡金剛早就斷氣了。
石頭趴在胡金剛身邊,“嘶嘶”地哭泣著,它用帶血的舌頭舔著他身上的血跡。邊防戰(zhàn)士們流下了眼淚,舉起右手給他敬了個軍禮。
胡金剛死了,雅茹死了,這個點兒要撤了。戰(zhàn)士點燃了木刻楞。瞬間,沖天大火熊熊燃燒起來。
孫省眼睛通紅,剛才胡金剛不惜犧牲性命抱著他的情景,讓他不寒而栗。他的身體顫抖了,心臟顫抖了??粗苄苋紵哪究汤?,他想自己被抓回去,不死也得判個無期徒刑??磥碜约旱挠嗌?,將在監(jiān)獄里度過了。他心里一陣絞痛……孫省突然掙脫戰(zhàn)士,一頭撞進燃燒著的木刻楞。
四連戰(zhàn)士將胡金剛埋葬在白樺林中雅茹的墳墓里。戰(zhàn)士們收養(yǎng)了石頭,將它與軍犬豢養(yǎng)在一起。可當天夜里,石頭咬斷繩索逃走了。
轉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春生帶著孩子來給父母上墳。他發(fā)現(xiàn)了白樺林附近轉悠的石頭,就把它帶回到山下家中??蓭滋旌?,石頭又咬斷繩索逃走了。
后來,老爺嶺邊境線附近的深山里,石頭成為一頭最聰明的狼王。它帶領一支龐大的狼群,日夜出沒在界碑附近,除了巡邏的邊防戰(zhàn)士們,沒人再敢踏足這里。自然,再也沒人敢從這里偷越邊境線了。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