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輝
1
在漾漾雨霧中,我的目光越過西洱河,就遇見彌陀寺的紅墻,在龍尾關旁兀立的山包上,被幾株高山榕拱衛(wèi)著。
在閑暇時刻,我常常盤腿坐在我的小屋里,靜靜地看著窗外那座佛寺。從寺里傳出的鐘聲在西洱河上空一圈一圈地蕩漾,余音裊裊。
有時,是佛樂大悲咒,借著現(xiàn)代科技的音響,梵樂聲聲,籠罩著下關古鎮(zhèn)。我說的古鎮(zhèn),是指龍尾關周圍的關迤社區(qū),還有黑龍橋畔的正陽社區(qū)。天寶公園里的“萬人?!?,見證著一千多年前天寶戰(zhàn)爭的殘酷。我的蝸居,應當在古戰(zhàn)場之上。夜間西洱河畔的狂風,嗚嗚地游走,像是冤魂的哭泣。已故著名作家楊美清先生曾有詩云:“千年河畔石生橋,萬年狂風伴鬼嚎。”
佛樂飄渺,像安魂曲。梵樂聲中,似乎風也小了。
在大理眾多的寺廟里,彌陀寺似乎是離俗世最近的,為信眾和游人提供了諸多方便。下班后,或是周末的早晨,想去寺里,抬腳就到。關迤那些鱗次櫛比的老房子、老街道、老樹、老井簇擁著它。往里一步是清凈佛土,往外一步就是萬丈紅塵。
彌陀寺始建于元朝至正年間(公元1355年),由僧人普照禪師創(chuàng)建,原名“靜心禪院”,后改名為彌陀寺,至今已有660年了。
據(jù)說,大理第九代總管段功常到彌陀寺進香,有很多高僧在這座寺院里講經(jīng)說法,其中就有聞名海內(nèi)的虛云老和尚。
偶爾我也曾走進寺里坐坐,禮拜諸佛菩薩,到經(jīng)書流通處看看那些免費贈閱的佛教典籍?;蛘甙l(fā)發(fā)呆,看看來來往往的信眾和游客。離開寺院的時候,經(jīng)過龍尾關城樓下的拱形通道,順著豆糠坡往下去,幾步就到黑龍橋,進入車水馬龍的都市。
上班,編稿子,看書,寫作,喝茶,下村,接孩子,偶爾和朋友聚會,我在日益喧囂的大理過著鐘擺一般的生活。只有在用拖把有節(jié)奏地拭去過道上的灰塵時,我才找到一種人定般的感覺。就像《天龍八部》中掃地的灰衣老僧,武功深不可測卻賤如灰塵。
2
傍晚,我開著車駛過西洱河,順著214國道前行七公里,就到了鳳陽邑村。在村西半山腰,法真寺在此。
我與法真寺的緣,起于鶴慶民間工藝大師寸發(fā)標。那日他到下關,說是帶我到法真寺吃頓素齋,便有幸見到了住持傳證法師。法師很忙,他還是姚安千年古剎龍華寺的住持,又兼鶴慶佛協(xié)會會長,經(jīng)常僧衣麻鞋往返于各地,身形瘦削,仙風道骨,是一名真正的修行者。
法真寺不大,甚為清幽,背靠蒼山佛頂峰,在鳳陽邑村之上。據(jù)說始建于南詔時期,院內(nèi)有一塊鑲嵌在墻上的石碑,上有“擁護萬民”四個字,雖不能完全理解其意,但頗為震撼。
站在法真寺前一看,村莊曠野盡收眼底,洱海在陽光下深情地蔚藍。寺前幾株蒼柏,幾叢翠竹,松鼠在柏樹間縱躍自如,鳥雀在寺后的山林里婉轉啁啾,陽光一寸一寸地移上石階。這座游人不多的寺宇,安靜、愜意、自得其樂,在冬日的午后,坐在院子里沐著暖陽品茗聊天,何其清雅。
曾經(jīng)有一段時光,我經(jīng)常去法真寺。有一次和傳證法師聊天直至深夜,順著法真寺門前的石徑往下走。山風入袖,涼意襲衣。夜,如此之黑,只能在星光下辨別石徑。緩緩走下山坡,想起了童年的夜路,只是孩提時的夜路是膽怯的,生怕身后的山林里躥出什么精靈鬼怪來。此時從寺里往山下走的夜路卻是清凈的、安然的,競有一種久違的親切。如今到處都是“亮化工程”,想要感受一番黑夜的“黑”,其實也是很難的。
在法真寺,我還見到了法力法師。法力是比丘尼,江蘇徐州人氏,膚色白,面紅潤,笑容燦爛,如果不是出家,在人群中一站,也是很漂亮陽光的女子。在她身上,看不到出家人的苦行,卻是滿心歡喜。那次帶孩子上法真寺,法力法師正和村里的一群小孩在大雄寶殿灑掃,看得出來,那群孩子都喜歡來找她玩。那天中午,法力法師留我們用齋,煮了一個素菜火鍋,其味甘香鮮美,時隔多年,余味猶存。
再次去法真寺,卻不見了法力法師的蹤影,向傳證法師打聽,說是已去五臺山。傳證法師還把一堆書翻給我看,是法力法師寄來的,其中有一本書法字帖,白紙紅字,是弘一法師抄的經(jīng)書,反復研讀,甚為歡喜,想借,終不敢開口。
3
周末,或是假日,我會走得更遠一些,比如莫殘溪畔,感通山中的那些寺廟。
最先經(jīng)過的佛寺是觀音塘,原名大石庵,相傳觀音菩薩化為一老嫗,身負巨石,嚇跑了偷襲大理的入侵者,留下了“負石擋兵”的傳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老師曾帶我們到這里繪畫寫生。那時還沒山門,只記得“婦負石”上建有亭閣,當時青春年少,也不關心。
溯莫殘溪而上,便到了感通寺,這是感通山中最為馳名的寺廟。詩書畫三絕的擔當和尚在這里圓寂,大師的止塔就在感通寺背后的山坡上。有一年,我曾帶《藝術云南》的編輯雷杰龍和攝影師陳藜到這里拍攝,后來我自己也多次拜謁過大師的止塔,行禮、拍照,看著這座圓形建筑物上斑駁的青苔,不由便想起大師那些滄桑的畫作。
感通寺的名頭很大,不只因為擔當和尚。相傳,明洪武十七年,感通寺的住持無極法師前往南京覲見明太祖朱元璋,并帶去了一匹白馬(我猜這匹馬應是名震天下的大理馬)、一株茶樹。進得朝中,獻上白馬、茶樹,不料白馬人立而起,長嘶不止,而茶樹也在此時迎風綻放。明太祖大悅,認為足吉兆,于是便給無極和尚賜號“法天”,并授其職務為“大理府僧綱司都綱”,并賜詩18首以歸。“馬嘶花放”自然也成了大理的歷史掌故之一。
從此感通山寺廟大興,明末高僧擔當曾題聯(lián):“寺古松森,西南覽勝無雙地:馬嘶花放,蒼洱馳名第一山。”可惜我福薄,未能瞻仰大師的墨寶。據(jù)說擔當題的匾額“一笑皆春”至今還藏于寺中,也未得見,只見過寺院墻上的復制品。
感通寺建于何時,說法不一。感通寺舊稱蕩山寺,據(jù)《蕩山志略》記載:“點蒼山蕩山寺始建于漢,重建于唐?!泵鞔鷮W者李元陽于萬歷九年(公元1581年)撰《重建感通寺記》中說:“大理城南十里,西入山谷有寺日感通,唐初李成眉賢者所建。”
李元陽老人家對“感通”含義的詮釋為:“況天下之物,未有城而不通,而感之也又焉有不通者哉……不得其理不能感……感而遂通”。到明洪武年間,共建蓋寺庵“三十六院”,明代末期,寺庵滌蕩損毀。
如今,步入感通寺內(nèi),還可以領略到大師的遺韻,亦可以禪悟佛家的清氣。只是,曾經(jīng)的“名士高僧共一樓”,已成久遠的記憶了!
“名士”何人?楊升庵和李元陽是也。楊升庵,這位謫貶云南的狀元公,雖然顛沛一生,高堂不得侍奉,嬌妻不得在側,于斯人不幸,卻是云南文化史上的幸事,歷史學家陳寅恪說:“楊用修為人,才高學博,有明一代,罕有其匹?!崩钤杽t被后世稱為“滇中理學巨儒”,“史上白族第一文人”,學貫儒、釋、道,境界宏闊。嘉靖九年,楊升庵與李元陽結伴同游點蒼山,住在感通寺的班山樓二十多日,在此校注《六書》并轉注千字音韻。李元陽便將此樓題名為“寫韻樓”,今遺址尚依稀可辨。
“高僧”指的就是擔當和尚,詩書畫三絕,被世人稱為“云中一鶴”。擔當晚年常住感通寺,因仰慕楊升庵的品學,重修“寫韻樓”,作為自己的居所,從此便留下了“名士高僧共一樓”的史話。清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冬天,擔當和尚感到身體不適,臥床十九日后寫下幾句偈:“天也破,地也破,認作擔當便錯過,舌頭斷了誰敢坐?”寫畢,擲筆而逝,享陽八十一秋。
站在感通寺后的擔當和尚止塔前,身居佛門清凈之所,我卻妄念叢生。想到楊升庵與李元陽的相遇,應當是明朝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聚會,就像唐朝李白與杜甫的聚首。這是兩顆最明亮的星星,升起在蒼山之巔。
擔當大師晚生一百多年,卻也與楊升庵、李元陽心意相通,將感通寺作為人生最后的歸宿。這三人,同在這小小的寺院,成就了明朝文化史上的輝煌。
我不知道自己窮盡一生的修行,能否達到大師的百分之一。
4
而今,寂照庵和大云堂仍在,與感通寺呈三角形分布,相隔不遠。其實元明之期,一庵一堂就是感通寺的組成部分。
我去過幾次寂照庵,也許是比丘尼常住的緣故,顯得很秀氣。滿院的花草活活潑潑地,將這一座小庵襯托得生機勃發(fā)。怒放的茶花是必不可少的,這是感通寺的“名片”。說到這里,還想起“感通茶”深得徐霞客的厚愛,《蕩山志略》稱其“滇茶第一”,只是我無幸得飲,不知其味果真能否擔得起“第一”的名頭。
我去寂照庵時,“九心十八瓣”“松子麟”,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山茶開得正艷。而那一蓬蓬、一簇簇的小花小草被植入盆中,或懸掛在廊柱上,或置放在佛堂前,或陳列于房檐下,羞答答地開著。還有幾間喝茶的小屋,清凈雅致,室內(nèi)室外也擺放著三五盆草花,柔弱纖巧,仿佛風一吹生命就會飄散。
寂照庵后面的山地上,有幾個大棚,種花種菜種藥材,全在里邊了。想想世事變遷,混凝土公路已經(jīng)修到庵前,信眾從車內(nèi)鉆出來,就可直接到庵內(nèi),庵里的師父學會種大棚蔬菜也不足為怪。
每次上山,我都要步行一段,爬完石階上感通寺,再到寂照庵。寂照庵向北,可以直接走到清碧溪。以前走過,仍想再走,因為風景總在路上。若是坐在封閉的索道內(nèi),很快就到終點,總覺得不是個事。
從寂照庵后門轉出南,可到大云堂,也就是現(xiàn)在的萬佛寺。
萬佛寺,我只去過一次,而且是去波羅寺的路上。印象很深的是院子里一株傲然高挺的老樹,據(jù)說這就是傳說中的“龍女花”。龍女花被稱為“大理第一名花”,亦即大理四景“蒼山雪、洱海月、下關風、上關花”中的“上關花”。清人檀萃在《滇海虞衡志》中記載:“龍女花,止一株,在大理之感通寺?!睋?jù)考證,目前云南還未發(fā)現(xiàn)第二株野生龍女花?!懊扛呱惨粯恰钡纳下?lián)是“龍女奇花傳千古”,說的就是這株飽經(jīng)滄桑的孤樹了。
傳說,有一位得道高僧獨住感通山龍?zhí)哆叺乃轮?,每日念誦《龍女經(jīng)》,風雨寒暑無間斷。高僧的虔誠感動了龍女,龍女化為美女,白天為高僧做齋飯,晚上高僧誦經(jīng)時又在旁挑燈作伴。高僧一心向佛,目不斜視,命女子速離。女子離去后,寺院中長出一株花樹,花呈白色,黃蕊,清香無比,類似玉蘭、木蓮,謂之“龍女花”。公元1639年,徐霞客游大理慕名考察龍女花,在《滇游日記》中寫道:“寫韻樓前有龍女樹……樹從根分挺三四大株,各高三四丈,葉長三寸半,闊半之,而綠潤有光,花白,小于玉蘭,亦木蓮之類而異其名?!?/p>
在明麗的陽光下,院內(nèi)香客游人稀少,一位戴著眼鏡、身形高挑的比丘尼在揮拳踢腿,類似長拳。她在享受一段無人攪擾的愜意時光,頗令人羨慕。
出家修行,我竊以為最怕的是信眾云集、游人如織的大寺,應酬接待,都會占去僧尼的很多時間。雖說事來應事,事去無事,但當年達摩祖師離開少林寺到山洞中面壁禪定是有道理的。對于尚未得道的修行者,紅塵中的熙熙攘攘總會亂人心性。當年佛祖釋迦牟尼悟道之前,也是離群索居,日中一食,樹下一宿,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5
離開萬佛寺,帶著女兒思思繼續(xù)向山頂爬去,大約兩個小時的腳程,才到波羅寺。波羅寺離圣應峰頂似乎不遠了,一簇簇云朵作勢欲撲。波羅寺腳下的山箐便是蒼山十八溪中的莫殘溪,對面是蒼山十九峰中的佛頂峰。
在這幾乎與天相接的地方,一座小小的波羅寺依山而建,寺廟緊挨著筆立的山崖,崖上的峭巖有如刀削,裸露著灰黑的骨骼,上面依附著干枯的苔蘚。
從波羅寺小小的側門轉出,就看到峭巖上的“波羅洞”,據(jù)說是“波羅和尚”當年修道的山洞。洞內(nèi)僅容一人打坐,洞內(nèi)進出只能爬行,波羅寺也因這個洞穴聞名。據(jù)說當年“波羅和尚”口拙,“摩訶般若波羅蜜多”,他只會念“波羅”,后來離開僧團,只身到山洞中悟道,被文殊菩薩點化終成正果,“波羅寺”即由此而來。
波羅寺始建于哪朝哪代,我找不到依據(jù)。不過,目前的規(guī)模,卻是大理有名的老中醫(yī)段鴻光所建。藥物養(yǎng)身,佛道養(yǎng)心,恐怕百歲高齡的段老先生對此早就了然于心。凈空老和尚曾經(jīng)說過:“醫(yī)生醫(yī)病不醫(yī)命”,不知段老先生有沒有同感。不過,現(xiàn)在萬佛寺住持崇欽法師與段老先生頗有淵源,想必段老先生也是深以為然的。
在寺院的石桌旁坐下,身上的汗被料峭的山風一吹,幾許寒意便從尾椎躥到脊梁。
寺內(nèi)常住比丘身形瘦削,戴一副黑框眼鏡,和他交談得知,僧人出家前是大姚人。他很熱情地為我們送上一壺開水,暖暖我們的腸胃??雌饋?,他特別喜歡小孩子,和我女兒思思聊得挺歡。這樣的修行人,應當是把世道人心都看得無比通透,漸趨看破放下的自在之境了罷。
波羅寺已經(jīng)引入了山泉水,可仍然不通電,這倒是修行的好地方??粗焐辉纾覀儽愦掖蚁律?。
想著那位儒雅的比丘站在波羅寺前的石階上,看著我們遠去的方向,看著漸漸沉入山巔的夕陽,看著對面默默無語的佛頂峰,他會不會也有幾分惆悵?
6
去無為寺,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蒼山洱海間的眾多寺廟中,我只宿過無為寺,而且一住就是整整一月。后來三五日小住,也是常有的事。
那年我去北京動手術回來,生活不能自理,如寒蟬在柳,無為寺住持凈空法師約我上山小住,讓我在寺中療養(yǎng),過著饑來吃飯困來眠的清凈日子。晨起閑庭信步,呼吸吐納;至晚,萬籟俱寂之時,靜臥于茫茫黑夜深山古寺,直至晨鐘敲響方才醒來,一切都是那么平和安然。佛家的慈悲為懷,深有所感。
南詔大理國時期,無為寺是皇家第一寺院,大理國國王段思英、段素隆、段思廉、段正明、段正淳等五人于此出家為僧,這是有史料可證的。此外,段氏宗室還有十五位皇族子弟出家無為寺,其中就有武功一流的無為寺住持達果。據(jù)傳達果劍舞如龍,寒光閃動之時,如萬片梨花飄然墜地,世稱梨花神劍。舞畢,劍指梁柱題一聯(lián):“有為無為,藏龍臥虎無為寺;佛空心空,南柯一夢虛空中?!?/p>
明初張繼白《葉榆稗史》載:“達果,大理總管段隆四子。生悟,素食,九歲出家無為寺,拜師智能大主持。達果雙靨,愛笑。俗家以‘哈哈和尚稱之,久而忘其名。十五歲,書畫、擊技冠南中。洪武初,智能坐化,升無為寺住持,與安道、無極交,娛于山水。洪武平滇,總兵徐進慕其才,五訪始見,演玄武劍法,勢如游龍翻江,騰跳如仙猿。洪武二十五年,與楊黼、寶姐共結七子詩社,世稱南中七隱。”
那么,“南中七隱”都有哪幾個人呢?我翻了諸多史料,終得答案,他們是無為寺住持達果、蘭雪道人楊安道、蕩山寺住持無極長老、雞足山大云和尚、大理詩人楊桂樓(楊黼)、大理總管段功之女段寶姬(寶姐)、玄素道人張三豐七人,還有日本僧人天祥、斗南、紀照等,與“七隱”吟詩作賦會于無為寺。張三豐是武當太極的創(chuàng)始人,怎么又和“南中七隱”扯上關系,我不得其解??赡芘c傳說中建文皇帝曾躲在無為寺,而張三豐到此護駕有關。當然,還有楊升庵和李元陽在無為寺留下的履蹤。
至于日本僧人如何到大理?我去過日本四僧塔瞻仰過,就在天龍八部影視城內(nèi),據(jù)李元陽《大理府志》記載:“日本四僧塔在龍泉峰北澗之上。逯光古、斗南,其二人失其名,皆日本人,元末遷謫大理,皆能詩善書。卒,學佛化去,郡人憐而葬之?!?005年,日本著名演員高倉健和中國導演張藝謀到大理,資助1萬美元修葺四僧塔,增加了塔銘和碑記。四僧何人也?除記載中的二人外,我推測是天祥和紀照。天祥有一首《榆城聽角》很有名:“十年游子在天涯,半夜秋風又憶家:恨殺葉榆城上角,曉來吹入小梅花?!?/p>
無為寺是一座“禪武雙修”的寺院,有著千年的習武傳統(tǒng)。在無為武僧中,了塵、無依、達智、達果等都武藝超群,是少林南支功法嫡傳?,F(xiàn)在的住持凈空法師也是師出少林,少林拳法精湛。法師還自創(chuàng)“無為太極”,將少林拳功夫的剛猛與太極的柔韌熔于一爐。不過我沒有見過法師練功,也沒有見過他打拳舞劍,只是偶爾指導弟子兩下,鐵臂揮出,挾起一股勁風,很有氣勢。都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許真是。為了療傷,我學太極功夫,法師經(jīng)常指點一二,他的一招半式,一句點撥,是我苦練幾日也難以悟到的。如今無為寺習武的大多是金發(fā)碧眼的洋人,先后已有60多個國家的洋弟子,大理文化由此傳播四海,亦是功德一樁。
還有很多歷史事件似乎都與無為寺有關,就以無為寺的“無為八景”聯(lián)為證:“坡日曬經(jīng),風敲玉磬,趁日暖風和,跨過月橋登駐蹕;泉名救疫,樹立香杉,愛山青樹古,閑邀閣老步華樓?!贝寺?lián)說的八景即是“曬經(jīng)坡”“救疫泉”“駐蹕臺”“月涵橋”“翠華樓”“閣老巖”“玉磬碑”“香杉”等?!皶窠?jīng)坡”是說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時,在此晾曬經(jīng)書?!榜v蹕臺”則是元世祖忽必烈南征大理時,從西坡翻越蒼山,他的行營即設在這里。大理國時,在無為寺建翠華樓,樓高五重.為南中第一藏經(jīng)樓,內(nèi)藏天下佛經(jīng),天下兵書,天下文華各一庫。關于“玉磬碑”,亦有一說,明太祖朱元璋的孫子汝南王朱有櫪居大理期間,曾在無為寺聽經(jīng)學法,并寫了篇《無為寺記》,刻在玉磬碑上,叩之如敲玉磬,是鎮(zhèn)寺之寶?!伴w老崖”則居蘭峰麓,從無為寺向蘭峰上行五六里,其狀如一只大雕,極目天外,民間俗稱“老鷹巖”。據(jù)說這里是無為寺開山祖師贊陀崛多結茅修行之所,也是歷代高僧閉關之地?!霸潞瓨颉笔钱斈昀钤栣溽嗤碌男?。而今,曬經(jīng)坡、救疫泉、閣老巖、香杉尚存,而駐蹕臺、玉磬碑、月涵橋、翠華樓早已不知所蹤。凈空法師現(xiàn)已修復閣老巖,還要再建龍淵書院。雖不能達到翠華樓的規(guī)模,但也可以在此傳播中華傳統(tǒng)文化。
在無為寺養(yǎng)病的日子,我常在寺里四處游蕩,從大雄寶殿到救疫泉,從客堂到藥師殿。有時我會走到山門,再從山門往回走,一路上松濤陣陣,道邊灌木低垂。我拖著病體,正常人十分鐘走完的路,我要走半個小時,還要歇幾次。山門照壁旁有一個亭子,這是我常歇腳的地方。亭子里常坐著一個姑娘,她有高高隆起的鼻梁,深凹的藍色眼睛,栗色的頭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髻。見到我,總是嫣然一笑,然后繼續(xù)看書。我坐在那里,看著不遠處的唐杉調(diào)整呼吸。
說到“唐杉”,這株高插云天、虬曲盤旋著枝丫的大樹是有來頭的,相傳是無為寺的開山鼻祖贊陀崛多所植。贊陀崛多何許人也?是天竺高僧,南詔王閣羅鳳的國師。相傳閣邏鳳為贊陀崛多在蒼山蘭峰下的龍淵選址建寺。寺院建成后,眾人正為取寺名犯愁,忽見觀音菩薩踏云而至,高聲頌一偈:“有為無為,有岸無岸,身居龍淵,心達彼岸?!币虼司腿∶麨椤盁o為寺”。而唐杉則是贊陀崛多從天竺帶來,并親手種下的,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原有兩株,現(xiàn)僅存一株了。
無為寺后有“救疫泉”,也因贊陀崛多得名。相傳大理瘟疫盛行,南詔王異牟尋親自上山請贊陀崛多祈福消災,贊陀崛多取白沙水煮香杉葉,為百姓治好了瘟疫。因此,異牟尋賜“白沙水”名為“救疫泉”,并在無為寺旁再建救疫寺,每年正月初三舉辦藥師會。如今在原址上新建了藥師殿,氣宇軒昂。我看到一些名人的題聯(lián)和匾額,其中就有我熟悉的野夫。藥師殿比無為寺高,平日游人不多。我常到殿內(nèi)靜坐,舉頭望著慈眉善目的藥師佛,遠眺洱海煙波,竟不知身在何處,物我兩忘。有時獨坐,不知何故,竟然淚流滿面,直至有人上殿,方才匆匆拭去臉上的淚痕。
在無為寺的日子里,朝朝暮暮,我徜徉在客堂、大雄寶殿、齋堂、書房、藥師殿、練武場、山門,以及山里的彈石公路。在雨后的清晨,我踟躕在林間小徑,看著山下蔚藍的洱海,看著靜謐的村莊,看著草葉上晶瑩的露珠,心中便有幾分釋然。
7
每每陪同客人,總去崇圣寺,在大理,崇圣寺被稱為“佛都”。其歷史之久遠,規(guī)模之宏大,堪稱東南亞第一。
“佛都”崇圣寺,“神都”圣源寺,“仙都”金圭寺,在大理民間被稱為“三靈”,是“繞三靈”的必經(jīng)之地?!袄@三靈”分三天,第一天在大理古城崇圣寺附近繞“佛”,第二天在喜洲鎮(zhèn)慶洞繞“神”,第三天在洱海邊繞“仙”。此俗千年不易,當今尤盛?!叭`”指的就是三座寺,可見崇圣寺在大理民眾心中堅不可摧的地位。
我去崇圣寺的次數(shù)最多,對崇圣寺的了解卻遠遠不夠。青少年時代去崇圣寺,更多的時候就是去逛逛,對其歷史文化淵源和佛教內(nèi)涵知之甚少。后來每一次去,大都陪著國外或外地的友人。說是游崇圣寺,真的就是游,從大門往里走,一殿一殿走一遭,重點看三塔。
曾在去昆明的高快客車上,聽到兩位北方老人在罵:“那三根破塔,還要收那么高的門票”!身為大理人,心里很難過。三塔是大理的標志性建筑,是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在那兩個老人眼里,大理的標志性建筑競成了“三根破塔”,說明我們外宣力度遠遠不夠。從另一方面講,全國寺院成了旅游景點后的高額收費,已經(jīng)屢遭人詬病。寺院本是公共場所,“藏經(jīng)閣”本就是公共圖書館,如今寺院高額收費的報道頻頻被媒體曝光,的確引人深思。
崇圣寺三塔始建于南詔王勸豐祐時期,也就是公元824年至859年之間,先建了大塔“千尋塔”,高69.13米,是座方形密檐式磚塔,共16層。稍后又建了南、北小塔,均高42.19米,是一對八角形的十級磚塔。去過西安的人們都知道,這座千尋塔與西安小雁塔的形制相同。
為何建塔?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就是塔,可見塔于佛門之重。在大理,崇圣寺有三塔,雞足山有楞嚴塔,海東羅荃寺有羅荃塔,祥云水目山有塔林,還有洱源舊州的三塔,有寺有塔實為多矣。塔緣起于古代印度,稱作“窣堵婆”,是佛門高僧的埋骨建筑,感通寺的擔當和尚止塔便是。但是傳到中國后,塔又衍化出諸多功能。因塔是至剛之物,便以之鎮(zhèn)水。大理古為澤國,多水患,《金石萃編》載:“世傳龍性敬塔而畏鵬,大理舊為龍澤,故為此鎮(zhèn)之?!鼻に敹诉€有大鵬金翅鳥,即八部天龍中的“迦樓羅”,此鳥以龍為食,鎮(zhèn)水當然是厲害的。
相傳古時建三塔,采用墊一層土修一層塔的方式,塔修好后,才將土逐層挖去,故有“堆土建塔”和“挖土現(xiàn)塔”之說,建塔時所搭的橋,長達十多里,比如現(xiàn)在的銀橋村,古時稱“塔橋村”,而五里橋、七里橋等這些地名都與建三塔有關,《南詔野史》和《白古通記》載:“圣僧李成眉賢者建三塔,屋890,佛11400,銅40590斤,費工708000余,耗金銀布帛綾羅錦緞值金43514斤”。
明代,李元陽重修了崇圣寺,他是當朝宰相張居正的老師,又在儒、釋、道之間建立了通道,堪稱古今大理本土第一人。他重修了崇圣寺后,有“三閣、七樓、九殿、百廈”之多。當時崇圣寺有五寶,即三塔、巨鐘、雨銅觀音、證道歌碑和佛都匾。在徐霞客的《滇游日記八》中,有這樣的記載:“三塔鼎立,四旁皆高松參天。其西由山門而入,有鐘樓與三塔相對,勢極雄壯,樓后為正殿,后為雨銅觀音殿,乃立像,鑄銅而成者,高三丈?!睋?jù)說,寺中的鴻鐘,為“建極十二年”(公元871年)造,“徑右丈余,而厚及尺,其聲聞可八十里”。
徐霞客老先生可真是大功臣啊,倘若沒有《滇游日記》,大理的很多史實將沒有證據(jù)。
三塔的殊勝僅舉兩個例子就夠了。明正德九年(公元1514年)大理發(fā)生大地震,千尋塔“裂二尺許,形如破竹,旬日復合”,像一個受刀傷的人傷口自行痊愈。1925年,大理再次發(fā)生大地震,周圍民房夷為平地,而三塔巍然屹立,只有千尋塔塔頂震落。
如今三塔仍是千年前的三塔,成為云南古代歷史文化的象征,而崇圣寺卻在清咸豐年間毀于一場大火。
崇圣寺在一千多年前就是南詔國、大理國的皇家寺院,金庸先生《天龍八部》中寫的天龍寺即是崇圣寺。大理國二十二代王中,有十位避位為僧,其中史料記載段素貞出家崇圣寺。公元1056年,緬甸國王曾兩次來崇圣寺迎佛牙,大理國王段思廉在寺中以玉佛相贈。
崇圣寺五寶,唯余三塔矣?,F(xiàn)在漫步在空曠威嚴的崇圣寺內(nèi),南詔建極大鐘、雨銅觀音殿都是新建的,大體可以看到當年的原貌?!胺鸲肌眱勺质钱敶麜疑蝙i先生所題,證道歌碑不知何處。有關方面已盡可能恢復崇圣寺原貌。
我曾在崇圣寺禮佛,后來在寺院用齋。數(shù)百僧眾同時用齋,確非一般佛寺可比,儼然當年大理國皇家寺院的規(guī)模。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是人類德行的典范,是人心盡可能抵達的彼岸。
崇圣禮佛,是盛世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