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夏。
季若愚推開了網(wǎng)吧門,從酷暑中的烈日下,一頭跌進(jìn)昏暗的光線里,她微閉了眼,休息了一陣,才適應(yīng)過來。小巧挺拔的鼻翼上,凝著幾粒汗珠。汗?jié)竦恼娼z衣貼在身上,被網(wǎng)吧里的冷空調(diào)一吹,有些微薄的涼意。
她睜大眼睛,像排查地雷一樣,在網(wǎng)吧里的格子間巡脧,她在尋找整夜未歸的丈夫李明睿。
她頸項間懸掛著的青白玉扣,瑩瑩地泛著青光。
那年平安夜,李明睿從省城的玉器行打工回來,裹一身飛雪,呵著氣,將玉扣系在她的頸項。鏤刻著精美圖案的玉扣,玲瓏剔透。她心生歡喜,仿佛系住了一生的幸福和期許。
199根紅色蠟燭,排成一顆紅心。同樣用蠟燭點亮擺放的“I LOVE YOU”幾個字在蠟光中搖曳著。他慢慢地靠近,深情款款地凝視著她。
他臉上泛著紅潤的光,顯得陽光而帥氣,照亮了她心底柔柔的女兒情。他深婉的喃喃細(xì)語,如天籟般令人迷醉,他深情地?fù)硭霊?,吻她光潔的前額,吻她輕顫的睫毛。有一股暖流自她心底涌出,她微閉了眼,感覺有祥云飄在頭頂,明月清風(fēng)中,仿佛萬物隱匿,天地間只剩下兩個人。
也是在那一夜,她把自己,完整地托付給了他。他喘著粗氣,起伏著,跌宕著,波濤般洶涌著。她,幸福地暈眩著,被他如磁石般吸住,整個身子往上飛,飛,像是要飛上幸福的頂端。
是的,那一夜的綻放,多年以后,令她回想起來,仍有花開般的明媚與喜悅。
她低首撫摸了一下玉扣,幽暗的燈光下,玉扣愈發(fā)顯得晶瑩、溫潤。
一位少年邊打游戲,邊拍打著鼠標(biāo),他已連續(xù)在網(wǎng)吧奮戰(zhàn)了十幾個小時,正戰(zhàn)得天昏地暗。他被對手殺了一槍,情緒激動,破口大罵。一位九零后女孩對著液晶屏抹著眼淚,QQ對話框里,一張叼著香煙的男人臉,似嗔似怨、似笑非笑的樣子。后排的長椅上,一位30歲左右的男人蜷成一團(tuán),正酩酊大睡。
季若愚驀然看到里排電腦桌上露出一頭男人濃密的黑發(fā),像李明睿。她不由自主地往里走,細(xì)高跟磕在桌腿上,差點仰面跌倒。
男人抬起頭來,布滿血絲的眼與她對視幾秒,又漠然低頭,繼續(xù)在電腦游戲里格殺。抖落的煙灰,差點落到她的長裙上。
見認(rèn)錯人了,季若愚嘆了口氣,緊了緊衣裙。稍稍抬了一下腳,在高跟鞋里活動了一下。在附近網(wǎng)吧找了一上午,覺得鞋子分外逼仄,腳趾頭像被刀削過似的銳痛?!跋髯氵m履”這個詞就浮上了腦海。原本疏淡的眉宇間,因了疼痛而凝成一個“川”字。她又全場仔細(xì)察看了一遍,才踉蹌著,有些虛弱地晃出了網(wǎng)吧。
雖然剛接到北京某知名高校博士錄取通知書,但她臉上,沒有應(yīng)有的喜悅與神韻,倒顯得有些瘦弱而蒼白。
白鴿煽動著翅膀,帶著響亮的鴿哨,飛越城市上空。
李明睿究竟去了哪里?和誰在一起?這些問題糾結(jié)在她的腦海,像一團(tuán)亂麻,剪不斷,理還亂,生生地牽拌著她。漫天的柳絮飛揚著,若愚覺得自己的身體也隨之飛揚起來,不知要飄向何方。時間的狂流呼嘯而過,她心里忽然隱痛。記憶覆蓋著記憶,那些走過的心路,模糊而清晰,散亂在喧囂的都市里。
二
她是在學(xué)院舉行的聯(lián)歡會上遇上他的。
那年,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來師院外語系任教。她著藍(lán)色細(xì)花的長棉布裙,顯得青蔥而挺拔。素裙的她,如水蓮花一般開滿他的眼簾。
當(dāng)舞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嗎?》響起的時候,他徑直走到她面前,邀她共舞。他的眼神如此陽光,快活而富有朝氣。
她羞澀地點了點頭,他輕輕地攬她入舞池。“莫名我就喜歡你,深深地愛上你。”歌詞有著淡淡的憂傷,是她喜歡的。他有著很好的樂感,舞姿優(yōu)雅,她隨他漫舞、輕旋,如白云飄蕩在藍(lán)天,這種類似美好的感覺,是她以前從沒有過的體驗。
他上臺演唱了一曲《沉默是金》:“笑罵由人,灑脫地做人,少年人,灑脫地做人,繼續(xù)行,灑脫地做人”。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那份渾然忘我的表情中,顯出一份執(zhí)拗,讓她微微有些心動。曲畢,他甩了一下黑亮的頭發(fā),這不經(jīng)意的動作,如微波般輕漾過她的心湖。
素衣錦年的她,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草木逶迤的校園里,在教學(xué)樓的拐角處,在通往宿舍的長廊,在灑滿細(xì)碎陽光的林蔭道上,她都能有意無意地遇上他。他假裝是不期而遇,朝她燦然微笑,輕輕問候,他的笑容爽朗,眼神篤定。
然后,他會靜靜地陪她走上一段時光。
一天,她無意中把鑰匙忘在宿舍了,進(jìn)不了門,急得不知所措。他說:不用急,有我呢。他從附近找來把椅子,脫掉深藍(lán)的外套,三兩下就從氣窗爬了進(jìn)去,替她把鑰匙拿了出來。
她見他弄了一身的灰塵,伸手替他拍落,無意中碰到他的手,觸電般縮回來,兩人都有些羞澀。
情人節(jié)那天早上,她一開門,就見他懷抱著一大束鮮紅的玫瑰等在門口。卡片上寫著:“這不經(jīng)意的邂逅,于我,是一顆種子,在心里長成了一棵相思的大樹。今生,我,只愿為你潑墨生香,素錦年華中,只愿為你,寫下滿紙風(fēng)情的詩篇?!彼纳钋楸戆祝屗行┰S吃驚、些許感動。
她接了花,玫瑰花瓣上的水滴,晶瑩、剔透,她的心里,也閃著晶瑩的光亮。
她父母家住在離學(xué)院很遠(yuǎn)的市區(qū)的家里,而他的父母都是她所在學(xué)院德高望重的老教授。
周末,她回了父母家,他耐不住相思之苦,騎了整整一個小時自行車來見她。兩人沿著河堤走了許久。金色的波光在水面上跳躍著,一陣風(fēng)徐徐吹來,水波便一圈圈漾開去,像傳遞著一個秘密。
賣棉花糖的老人吆喝著,他買一串遞與她,她作勢狠狠咬下去,棉花糖碰到唇邊,卻軟化了。兩人笑得像孩童。
夜的帷幕慢慢落了下來,兩人依舊在星光下漫步。
聊到太晚了,他還不舍離去。
待他回校時,已過午夜12點。一把鐵鎖鎖住了校門,他進(jìn)不了家門,只得騎自行車去了附近的火車站。他和衣躺在候車室,看著南來北往的旅人,心里卻是安然而溫馨的。
他給她寫過不少詩,有一首寫道:“我是一個雪人,也許會很快在陽光下融化的?!彼矚g他詩中淡淡的憂傷,唯美的情緒。她不知道,他心里藏著一個秘密。
季若愚的母親終于聽到風(fēng)聲,自己的女兒正和學(xué)校一名臨時工談戀愛。她叫住了正要外出約會的季若愚:“你找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高考落榜生,以后怎么過日子?”季若愚心頭一怔,她只知道李明睿在圖書館工作,并不知道他高考落榜,且只是一名臨時工。
沒有想太多,她說:“即使他是臨時工,也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呀”,母親見她冥頑不化,聲音因為焦急而變得銳利:“門不當(dāng)戶不對,他拿什么來保障你的幸福?”
季若愚靜默著,任母親怒不可竭地發(fā)泄著:“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已的女兒下嫁一個連文憑都沒有的人?!蹦赣H的話語,暴風(fēng)驟雨般砸向她,她一時也懵了。
母親發(fā)動親朋好友搞車輪戰(zhàn)術(shù),與她談心、為她介紹相親對象,親情的壓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肆意瓦解著她的意志。
在親情輪番轟炸中,她幾乎沒有時間靜下來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她整個人都快虛脫了,陷入一種極度的虛空中。
遠(yuǎn)在美國的姑媽打來越洋電話,給她介紹了一位旅美在讀博士,人家看了照片后,對她很滿意,并許諾幫她辦理出國留學(xué)手續(xù)。
學(xué)外語的她,有些心動了,她想,尤其被親人圍攻追剿,倒不如逃離,越遠(yuǎn)越好。與李明睿的情感,再堅持下去,對大家都是傷害,也許只有分手才能還自己以安寧吧。
她騎自行車回學(xué)院找他攤牌。烈日如曝,曬得她汗如雨注。騎了整整一個小時自行車,她敲開了他的家門。
他見她來,喜出望外,他把她拉進(jìn)屋,見她的頭發(fā)被汗水濕透,衣衫也汗?jié)竦媚艿纬鏊畞恚脕砻斫o她擦汗,他顧不得換鞋,穿著拖鞋立刻飛奔下樓,在水果攤買了一大掛荔枝和一個大西瓜上樓。
他的父母很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并借口外出,給他們留下獨立的空間。
季若愚開門見山地說了自己的想法,她說:“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無奈,也許只有分手才是唯一的解脫方法?!?/p>
他眸子里的光芒慢慢暗淡下去,手按著太陽穴,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去。
樓上有人在練琴,飄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遲疑、緩慢,似乎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拼命蹦跶出來,像卡了殼的舊磁帶。有時分明已停歇下來,剛要舒一口氣,卻突兀地又蹦出一兩個音,把人嚇了一大跳。樹上憩著的蟬似乎也被琴聲吵得不耐煩,叫聲中帶著鄙薄的意味:“咦,癡了,癡了。”
兩人靜默著,由著那粗糙的琴聲撞擊耳膜。心內(nèi)卻波濤洶涌。
陽光透過米黃的窗簾傾灑下來,細(xì)碎、溫暖,空氣中靜得即便掉一根針,都能聽到回響。
李明睿突然開口道:“我們一起去南方打工,可好?”季若愚望了一眼李明睿,深深低下頭去。她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眼眶里的淚流下來。要放棄這段情感,于她來說,也是那般的不舍。她心里翻騰著,卻搖了搖頭。母親生她時,已是高齡,她不想讓老人家過度操心。
李明睿見她搖頭,更加狂燥起來,他站起身,不安地在屋里踱來踱去。終是沒有想到好法子,像完全亂了方寸。他突然一把抱住她,把頭深深埋進(jìn)她的懷里,喃喃地說:“雪人終于化了呵,只求你別離開我。”季若愚心疼莫名。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她幾次提出要回家,被他擁住不放。他生怕她這一走,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緊緊地?fù)肀е撬哪?,她的唇,他的淚水滴到她臉上,與她的淚水交融在一起。兩人的臉都濕濡著。
他換各種姿勢擁她入懷,但怎么抱也覺得抱不夠,恨不能把她吸進(jìn)自己的體內(nèi)。
她動了惻隱之心,終于不忍離去。
午夜12點,校門準(zhǔn)時關(guān)閉,他父母留她住下來。她自知回不去了,只得和衣躺在他的單人床上,他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她聞著被子里他的氣息,迷迷糊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半夜里,她突然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她開燈一看,見他蜷曲在客廳里的沙發(fā)邊,渾身是血。一把滴血的水果刀赫然躺在他的身邊。
血從他的動脈處汩汩地往外冒。那一剎那間,她驚呆了。他那么傻,竟然割斷了自己的動脈!
她不顧一切地?fù)溥^去,抱著他的頭,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他臉色慘白,睜開眼,虛弱地看了看她,又閉上了眼。
他父母聞聲過來,打120把他送往醫(yī)院搶救。
她守在他的身邊,寸步不離,她用棉簽蘸了水,滋潤他的唇。她呼喚他的名字,焦急地,一遍又一遍。
他醒來時,看到守在身邊的她,張口道:“求求你,不要離開我!”他可憐巴巴的眼神,像無助的孩童。
大滴的淚,在他的睫毛上輕顫著,把她的心顫得軟軟的,有一種柔至無骨的疼?!吧倒?,你不該這么做。”她憐憫地?fù)崦n白的臉,撫摸著他唇邊的須。
他仰臉望著她,淚光盈盈?!皼]有你,我如何能活下去?”他是如此脆弱,像個受足了委屈的小小孩。她一遍遍地自責(zé):自己差點就成殺害他的劊子手了,而他,是如此深愛著自己,不惜以死為證。他竟然傻到能為自己放棄生命。深愛若此,還奢求什么呢?還有什么理由放棄?還有什么理由不珍惜?
她日夜守侯在他的身邊護(hù)理,看到他的臉色逐漸紅潤,看到他再度露出陽光般的笑臉。她暗暗在心底下了決心,不管遇到多大的壓力,多大的困難,都不再提與他提分手的事了。
回家后,她哭著將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父母親。說這個男孩是愛她的,她必須堅定和他走下去。父母見她心意若此,料是十頭牛也拉不回去了,不再勸她和他分手,但也并不因此看好他們之間的情感。
母親的直覺,他在利用女兒的良善與同情。她不看好這一段情感,兩人身份懸殊,激情過后,感情靠什么維系?然而她勸阻不住熱戀中的女兒,只能任由她飛蛾撲火。
在校當(dāng)圖書館臨時工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李明睿為了證實自己,也為了有一個較好的將來,毅然決然地離開父母身邊,去省城某玉器行打工。
他隔三差五地給她寫信,散文詩般深情雋永的來信,雪片一樣飛向她,最長的一封,竟是洋洋灑灑的四十頁。他聊及在省城工作的種種艱辛,對她濃濃的思念。當(dāng)華燈初上,別的情侶成雙入對時,讀他的來信,成了她最奢侈的享受。
為了向她證明,她的選擇并沒有錯,他苦苦地在玉器領(lǐng)域掙扎。賺的每一分錢都交給她,向她的家人證明自己的價值。
求婚的禮物,就是一枚小小的青白玉扣。那年平安夜,雪落無聲,大朵的雪花分外美麗而美麗。他說,相信我,一定會竭盡全力,給你一個更好的將來
季若愚心里感動,既便是日子過得如此奔波勞累,然而有他的愛,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為了能早日與他在省城團(tuán)聚,她報考了省城高校的研究生。那些日子,她推掉一切應(yīng)酬,苦行僧似的,素面朝天,吃簡單的飯菜,節(jié)省所有的時間拼命復(fù)習(xí)。除了吃飯睡覺外,她幾乎每天學(xué)習(xí)在十四小時以上。
這份全力以赴的執(zhí)著,終于讓她得天垂憐,以較高的分?jǐn)?shù)被省城的師范大學(xué)錄取。
兩個苦戀的人兒終于在兩年之后,于省城團(tuán)聚了。租住的寓所逼窄,勉強(qiáng)只能放下一張床。她蹲在過道,用簡易的炒鍋做著他愛吃的小炒牛肉,等他回家。她想,只要兩人能在一起,日子再苦再累,也是可以忍受的。
每逢周末,季若愚便跑去給他幫忙,為他的業(yè)務(wù)奔波忙碌。雖然苦,卻覺苦中有樂。那個嚴(yán)寒的冬日,她為他,鮮花一樣綻放。
李明睿從報上得知家鄉(xiāng)所在城市的電臺招考播音員,想回去報考??墒钱?dāng)他們從省城趕回來時,報名時間已經(jīng)截止了。
季若愚心有不甘。她費盡心思,找了不少親友幫忙,最后終于打聽到一位同學(xué)的父親是主管單位的頭,她用省下來的生活補(bǔ)貼,買了份像樣的禮物,苦苦央求他,他被她的誠摯所感動,破例讓他補(bǔ)報了名。
有季若愚從外圍打通關(guān)節(jié),李明睿憑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居然順利過關(guān),當(dāng)上了市電臺的播音員。
李明睿終于結(jié)束了打工漂泊的日子,回到家鄉(xiāng),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季若愚仍留在省城讀研究生,團(tuán)聚不到半年的他們只得又一次分離。
不久,李明睿因工作出色,被領(lǐng)導(dǎo)賞識,借調(diào)到上級機(jī)關(guān)幫助工作。他加班加點寫材料,每每要等大家都下班后,才離開辦公室。他想抓住機(jī)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他主動向領(lǐng)導(dǎo)提出,讓季若愚替他的孩子補(bǔ)習(xí)英語。每周末,季若愚從省城趕回來,騎一輛自行車,穿越大半個城市,去輔導(dǎo)領(lǐng)導(dǎo)的孩子學(xué)習(xí)。一呆就是幾個小時。
有一回從省城趕回來時,汽車晚點,下了長途汽車后,她租了一輛摩托車趕路。司機(jī)載著她見縫插針,結(jié)果被迎面而來的一輛大汽車撞到,飛出去四、五米遠(yuǎn)。
她腦子轟的一聲,淚水洶涌而下。好在命大,只是膝蓋處的褲子摔破了,磕傷了膝蓋。她一聲不吭地?fù)Q了衣服,一拐一拐地趕往領(lǐng)導(dǎo)家里補(bǔ)課,那孩子在她的輔導(dǎo)下進(jìn)步很快,順利考上了大學(xué)。
李明睿所在單位的幾位副職聞訊,也紛紛請季若愚做家教。有的甚至要求她為其侄子侄女補(bǔ)課,她不敢厚此薄彼,只得一一應(yīng)承,把自己的寒暑假全都傾情奉獻(xiàn)出來。
雖然很忙很累,但為了李明睿能調(diào)進(jìn)機(jī)關(guān)工作,有一個更好的前程,有什么不可以承受的呢?苦了、累了、委屈了,她只要輕輕撫摸一下胸前的青白玉扣,便覺得平和溫暖。
不久,李明睿也如愿以償調(diào)入上級機(jī)關(guān)工作。
季若愚碩士畢業(yè)后,回原校當(dāng)老師,兩人終于團(tuán)聚了。
李明睿已儼然市委機(jī)關(guān)的小公務(wù)員,打著光鮮的領(lǐng)帶,躊躇滿志的樣子。兩人仍在他父母家吃飯,閑時看書、看電影,小日子過得波瀾不驚的。
一年后,季若愚準(zhǔn)備繼續(xù)攻讀博士學(xué)位。李明睿的父母也非常支持她的決定,甚至騰出朝南的房間,邀她到自己家同住。
李明睿卻不情愿了。兩人之間的學(xué)歷越來越懸殊,也是他內(nèi)心藏著的一份隱痛。他勸道:“別考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吧!你已是碩士了,再讀,我們倆的距離會越來越大?!?/p>
她不以為然:“既便是讀了博士后,我仍然是你的老婆呀。再堅持一陣,等我考上博士以后,我們就可以去更大的城市工作,等將來有了孩子,對孩子的成長也有好處啊?!?/p>
李明睿黑沉著臉,表面上不再說什么,任由她搬到自己父母家備考,卻獨自一人留在家居住。只在周末才回父母的家里與她團(tuán)聚。
季若愚是個專注的人,一旦打定主意,就開始朝著目標(biāo)不斷努力。為著考博,她孤注一擲。幾乎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用來復(fù)習(xí),她滿腦子都是法語單詞和語法修辭,還有那些長篇累牘的法文,根本無暇顧及李明睿的生活。讀書的過程是快樂的,但她因此失去了許多常人的樂趣。
李明睿周末晚上偶爾外出應(yīng)酬,起初時有些不好意思,會頗躊躕地向她請假,季若愚一點也不疑心,只是爽快地放他出去,她想,沒了他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自己可以更專心學(xué)習(xí)。
接到錄取通知書后,她如釋重負(fù),像一顆緊繃的彈簧終于松懈下來。
李明睿聽到這個消息后,并沒有她料想的那樣,為她高興,他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下,眼神疲憊而散亂。
三
從書本中回歸現(xiàn)實,當(dāng)季若愚準(zhǔn)備來好好陪陪李明睿,盡一個女人、一個妻子應(yīng)盡的義務(wù)時,她才發(fā)現(xiàn),李明睿已很少回家。既便是偶爾回來,也總是悶聲不響,蜇進(jìn)書房玩電腦游戲,或是匆匆換了衣服外出。
一天,季若愚忍不住一把攔住正要外出的他,追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不妨說出來,我會盡力幫你的?!?/p>
八年的婚姻,大他兩歲的她,像姐姐似的,給予過他事業(yè)上太多的幫助。
他支吾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追問:“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別人?”
他避開她詢問的眼神,矢口否認(rèn):“哪有啊,不過是因為壓力大,偶爾去網(wǎng)吧打打電子游戲放松一下而已?!?/p>
他把手里的香煙摁滅,丟在煙灰缸里,推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了。
她慌急慌忙地奔到陽臺,推開窗戶,看到他的身影在小區(qū)里穿行而過,陽光在他的衣服上跳躍著。
屋里愈發(fā)顯得大而冷寂。天色漸漸暗下來,屋里的陰影越來越大,她嘆氣著,靜坐在那里,像一張畫。屋里的空氣,也冷冷的,像結(jié)了冰,壓迫著她,令她窒息。
她撥打他的手機(jī),電話里響起“嘟嘟嘟”的忙音。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地,如同螞蟻在啃。
她何嘗不知道,他在刻意回避她。她心里異??鄲炁c不安,卻無處訴說。與父母兄妹更不好說什么。畢竟,這段婚姻是自己選擇的。
心情低潮。失眠,多慮。打開電視,見有青春亮麗之女撫琴,拉弦,奏古曲,高山流水,清雅之極的曲子,讓她們奏搖滾樂似的撥弄開來。她不由苦笑。日子,是這么一天天地煎熬著。有過希望,所以才會懼怕失望,有過深情,所以才會內(nèi)心疼痛。
她拿出了考博的精神,去附近的網(wǎng)吧契而不舍地找他,每一次都無功而返。
“曾經(jīng)以為是鐵打的金玉良緣,而今不過不堪一擊的木石前盟,”她心里打了冷顫,一股寒氣從心底漸漸逼上手心,十指浸骨的寒。記憶仿若大朵的雪花,晶瑩、潔白,微涼無比,又冷艷無比。似乎觸手可及,卻又經(jīng)不起時光的打撈,害怕想念的溫度,會讓它消失不見。然而,他越是冷漠,她卻越是牽絆與惦念。
他們曾愛得那么轟轟烈烈,死去活來,沖破一切阻力,才成就這段婚姻,怎可輕易言敗,讓別人看笑話?
她相信宿命論,找來一大堆命相書,排兩人的生辰八字,依相書上所寫,他們是能白頭偕老的婚姻。
她提筆給他寫信:“這些年來,也許我太自私了,自私到忽略了你的感受,我考研考博,從未想過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我知道,你心里也很苦。不管時間改變了什么,我想,我都是有責(zé)任的,我會試著包容你,只要你肯回心轉(zhuǎn)意,我仍會一如既往地愛你!”
……
為了能重新喚起他的熱情,她斗士一般努力著。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足夠的精力和誠心,一定會有所收獲的。長期與書本打交道,她得出這樣一種經(jīng)驗,只要肯于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她試圖把這種經(jīng)驗也用到與人的交流中。
他無意中說過,他不喜歡穿著太嚴(yán)謹(jǐn)?shù)呐耍阍囍淖冏约旱囊轮肺?。她頻繁出入服裝市場,盡量讓自己的衣著風(fēng)格緊跟潮流,依他的眼光來打扮自己。在一家時尚服裝店,她大著膽子,走進(jìn)試衣間,脫下了白襯衣,換上一件粉色的真絲吊帶衣,穿衣鏡前,她羞澀地看著自己裸露的雙肩,很不自然。她已年過三十,鎖骨稍嫌瘦弱,而為人師的她,內(nèi)心也不認(rèn)同這種打扮,明顯也不合符自己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但她甘愿為他而改變。
買了衣服之后,她經(jīng)過化妝品柜臺,年輕的導(dǎo)購員熱心地推薦化妝品,并指導(dǎo)她怎樣保養(yǎng)皮膚、化妝。她說,每天淘米用的水洗臉能讓皮膚白晰,季若愚深信不疑。她買下了一整套化妝品,她甚至在她的勸說下,買回了一瓶貝殼珠光的指甲油。
在男士服裝店,一向生活節(jié)儉的她,出手不凡,一口氣給他挑了兩套品牌服裝。
她迫不及待地拿回去給他試穿。穿衣鏡前,他笑了笑,輕輕地夸一句:“品位倒不錯么?!彼睦锉阆窨荚嚾〉昧撕贸煽円粯优d奮。
剛上市的櫻桃嬌嫩欲滴,但價格不菲。他愛吃,她毫不猶豫地買回一盒,盛在透明的玻璃器皿中,寶石般隱隱地閃亮著,她希望能喚回他的心,他的熱情。
客廳的青瓷花瓶里,也適時插上了勿忘我和百合花。金魚缸內(nèi),幾尾金魚自由自在地吐著泡泡。家里顯出一種久違的浪漫溫馨的景象。
她特意去書店仔細(xì)挑來幾本菜譜,照著菜譜,一心一意地給他做各種口味的飯菜,孩子似的寵著他。
她主動熱情地參與他的應(yīng)酬活動,盡可能地融入他的社交圈。并有意識地閱讀一些幽默的故事書,在聚會時適時講一兩個笑話,無非是想向他的朋友證明,女博士并非大家想像的那樣呆板無趣。
她跟他去嗨吧嗨歌,玻璃墻壁在霓虹燈的映照下,泛著青的、藍(lán)的、紅的、紫的光,圖形變幻莫測。
勁爆的音樂,聲嘶力竭的歌聲,如電鉆般鉆擊著她的耳膜。她強(qiáng)笑著,看著他勁舞,聽他放開喉嚨歌唱。唱完歌后,一群人又興致勃勃地來到一家新開的桑拿中心。大堂裝飾得富麗堂煌,四周掛著仿制的名畫。她不習(xí)慣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體,只是撿偏靜的一隅坐下來等他。
四周的人裸身露體地來來往往,唯有她,衣服整齊地獨坐,反而覺得不自在,她只得扭扭捏捏地解了衣服。匆匆泡過澡后,人問她要不要搓澡,她不明就里,在搓澡工的勸說下,全裸躺在一張窄床上,眼看著搓澡女帶著手套,一下一下強(qiáng)有力地刀一樣劃過她的皮膚,她有些疼痛,似乎有許許多多無形的臟物被褪洗了下來。渾身赤裸的她,有“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感覺。一干人終于洗完澡,穿著浴衣上樓吃自助餐。
她只給自己挑了幾片西瓜、幾只小西紅柿,給他裝了他愛的牛肉鹵粉,他仍然是那樣青春和帥氣,她心里咯噔一下,自己還是那么喜歡他。
她想著吃完飯能和他一起回家,他卻又和大家興致盎然地打起了麻將。她坐在他身后,看他玩牌,煙味嗆人。她心里暗暗叫苦,她礙于他的情面,咬著牙,堅持著,毫無怨言地陪他在桑拿室過了一夜。而她的內(nèi)心,只想和他坐在茶館里,悠然地泡上一壺茶,聽一曲古典民樂。
她幾乎是費盡心思經(jīng)營著自己的家庭,一心想討他的歡喜,挽回他漸行漸遠(yuǎn)的心。
整夜未眠的她,第二天腰酸背疼。
他仍然對她冷冷的,兩人咫尺相處時,也覺得隔了十萬八千里。
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種要一門心思去討好別人的事情,遠(yuǎn)比與書本打交道要復(fù)雜得多。而讀書只要自己付出足夠的努力,便會有所收獲。
四
他高額的電話費讓她起了疑心,她找了個借口,要了他的身份證,去郵局打出電話清單。
對著長達(dá)幾十頁的電話單,她逐一查看,發(fā)現(xiàn)他與一個手機(jī)號通話頻密,有時一天多達(dá)十幾個電話,數(shù)十條手機(jī)短信。
有一個通話時間為2小時39分。她被那串單調(diào)的數(shù)字嚙得生疼。他果然有人了,她真想立即找他當(dāng)面問個明白,但她還是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沒有驚動他。
好奇心使她去查這個號碼的主人。
她絞盡腦汁,想出各種辦法都不行,她求著柜臺的人幫忙,也無人肯幫她,說是上面的規(guī)定,不能泄漏客戶的信息。
她只得拿著話費單,黃昏的落日下,她心思恍惚地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回家的方向走。
在沙發(fā)上怔了半響,她忽然靈光一閃,上網(wǎng)去百度了下,看到有人說,只要給電話號碼交費就可以拿到話費單,她馬上去折返營業(yè)廳,給這個號碼交了費,果然拿到了話費單,原來機(jī)主叫呂燕。
呂燕,是怎樣一個女子?她心里既憂且憤。
她撥通了呂燕的電話。
“喂,找哪位?”電話那端,分明是一個年輕女孩,聲音熱情、極富張力。
季若愚反倒像做了虧心事,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請問你認(rèn)識李明睿嗎?”
“睿哥呀,怎么會不認(rèn)識?你是誰?”她警惕地問。
她語調(diào)中對他的熟知與親昵讓季若愚的心一緊,她手一抖,慌慌張張地掛了電話。
她魂不守舍地做晚餐,剁排骨時,一只青花瓷碗顫下來,差點砸到她的腳,裂成了幾瓣。削土豆時,又把食指的指肚割破了一道小口子。
她做了他愛吃的糖醋排骨,又做了醋溜土豆絲、紅燒鯽魚、肉炒蛋湯。這幾樣擺上桌后,天色已經(jīng)大暗了。
她添好米飯,又開了紅酒,但李明睿沒回家。她給自己夾了點排骨和土豆,悶坐在那里,慢慢地拔弄著。
飯是一粒一粒數(shù)下去的。排骨依然被她撥拉著回到了菜碗里。
李明睿又整夜未歸。
她悵然若失,憂傷如焚燒著的香,在心頭纏纏繞繞的,無聲又無息。仿佛千萬條線在心中懸著,卻無針可穿,無處可訴。
她檢點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愛情與事業(yè)之間,究竟誰輕誰重?自己究竟錯在了哪里呢?難道這頂博士帽非得付出婚姻破碎的代價嗎?該放棄還是堅守?
她知道,這些年來,他也活得并不輕松,他有自已的失意和煩惱,然而自己一門心思地?fù)溥M(jìn)西方語言中,并不太給他傾訴的機(jī)會,不太注意他的感受。他是一個感性的人,希望有人愛他、呵護(hù)他,疼他。她寧愿相信,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排譴心中的寂寞,與呂燕的交往,是一時沖動,耐不住寂寞而已。
她一遍遍地對自己說:“我們曾經(jīng)轟轟烈烈地愛過,八年的感情,難道還敵不住一時的迷情嗎?”
季若愚開始不斷地祈禱,祈禱他能早一天回心轉(zhuǎn)意。
她想約見那個叫呂燕的女子。她整夜未眠,認(rèn)真在筆記本上擬寫了談話提綱,她有一肚子的話要對呂燕說,從她和他怎樣認(rèn)識,到她家里人反對,到她如何支持他的工作。她想,人心都是肉長的,呂燕若是知道這些,也許會自行消失的。
晨曦微露時,她便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呂燕,她是李明睿的愛人,想約她出來見個面,呂燕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她擇了咖啡館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窗外,廣場上綠茵如蓋,一只小狗笨拙而甜密地打著滾兒。云雀的歌聲自天外來,清脆、婉轉(zhuǎn)。她心里卻像敲著一面鼓,焦慮而不安。
呂燕如約而來,她穿著露臍的白襯衫,紅底碎花裙。年輕、時尚,像只花蝴蝶似的,落坐她的對面。
季若愚先是冷冷地打量著這個足足比她小十幾歲的女人,心想,自己是李明睿法律上的妻子,單憑這一點,就足可以理直氣壯地挫敗她。她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她雖然表面冷靜,但心里卻如此不安。她實在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jīng)驗,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依著談話提綱,打開了話匣子。
呂燕心不在焉,白晰纖細(xì)的手一直撫弄著胸前的玉扣,那玉扣做工精致,色澤和潤,一看便是上好的和田玉。
她見季若愚盯著玉扣,便說:“這是睿哥送給我的生日禮物?!?/p>
季若愚像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棒,她說起自己與李明睿當(dāng)年的苦苦相戀,那段不為家人所看好和祝福的情感,說起他曾為她割腕,以及這些年所做的種種努力。
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呂燕迎著她的目光,竟似無半點羞愧感。她是那樣的鎮(zhèn)定自若,甚至,還明顯地帶有幾分挑釁。
她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她淡淡地打斷她的話:“對不起,我對你們之間的陳年舊事不感興趣。”
季若愚的臉突地紅起來,像被人平空抽了一把掌,她張著嘴,怔在那里。呂燕完全不按邏輯和規(guī)矩出牌,出乎她的意料,自己近乎通宵的談話準(zhǔn)備是如此多余和可笑。
呂燕開始反守為攻,咄咄逼人。
她說與李明睿早在季若愚搬進(jìn)公婆家備考之后兩個月就認(rèn)識了。那時,她正讀大專的最后一年,李明睿和領(lǐng)導(dǎo)去學(xué)校視察,她是校方挑選出來的禮儀小姐。兩人就這樣相識了。之后經(jīng)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蹦的,上網(wǎng)。一心攻讀博士學(xué)位的季若愚,對這一切竟毫無知覺。
呂燕肆無忌憚地說:“睿哥幫我找到了旅行社的工作,我與他真心相愛,他不愿意離開我,而我也沒有離開他的打算?!?/p>
她的意思很明顯,該退出來的是季若愚,而不是她。
正說著,呂燕的手機(jī)鈴聲響起來。她按下接聽鍵,聲音立刻變得嬌柔起來,像被徒然捏細(xì)似的打著顫。她用食指繞著額前的一縷頭發(fā),嬌滴滴地晃動著身子,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完全不似和季若愚說話時的冷酷神態(tài)。
季若愚隱隱猜到對方正是是李明睿。
呂燕瞧了她一眼,毫不避諱地對著話筒口吐蓮花:“我在明珠咖啡廳,你馬上過來吧!”
果然,不到十分鐘,李明睿就巴巴地趕來了,他穿著季若愚新近給他買的淡藍(lán)T恤,淺灰的牛仔褲,腳蹬一雙奶白色的休閑鞋,單眼皮的眼睛里滿含著笑意。
呂燕跑上前去,將一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撒嬌。
季若愚的臉色發(fā)暗,心痛得如同被人撕扯著。曾幾何時,她也被他這明朗的笑容吸引著。只是她從未想到過,曾經(jīng)生死之交的愛情,會變得這樣脆弱。他竟然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踐踏他們的感情。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手一抖,咖啡杯被碰翻了。深竭色的咖啡,迅速在桌面上呈射線狀四散里射去。他這才看見頹然而坐的季若愚,他咧開的嘴來不及合攏,笑容就那樣凝固在臉上了,他訕訕地說:“你怎么會在這里?”大滴的汗從他額頭上滲出來。
季若愚看著他,眼里滿是傷痛,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了。
空氣似乎都凝滯了。桌上的咖啡滴滴嗒嗒地往下滴。她手忙腳亂地拿餐巾紙去擦。
他愣了半晌,突兀地說:“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離婚吧!”
這句話,如同在她耳邊炸響一個晴天霹靂,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她站起身來,幾乎是奪路而逃。
回到家,她兩腿發(fā)軟,跌坐在木地板上。墻上,畫中的她正微笑著。那是她還在省城讀研究生時,他連夜坐了火車,凌晨時趕到她的宿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為了給她準(zhǔn)備這份禮物,他請一個畫家朋友足足花了三天,又熬過一個通宵之后才完成。那時,她是多么感動。
而此刻,這畫中的笑容冷冷地,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了。
她欲哭無淚,八年的感情,一旦要改變,是那樣令她心疼。她頭腦空白,整個人虛脫般地倒在地板上,暈暈地瞌上了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聲卻歡快地響起來。她虛弱地伸手去撈話筒,是母親打來的:“若愚,你父親快過生日了,到時別忘了回家吃飯?!?/p>
她答道:“我會的?!?/p>
母親覺察到她的聲音有些異樣,問道:“你還好嗎?沒事吧?”
她說:“挺好的,沒什么,中午吃得太辣,嗆著了。”
脆弱的心房如何經(jīng)得起猝不及防的親情叩問?她的眼淚洶涌而下。她能說什么?說他已經(jīng)有了別的女人,這讓她何以啟齒?
她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她想一個人安靜地想一想。
夜深了,李明睿還沒回來。
她心痛得一陣陣痙攣。
她掙扎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去洗澡。水籠頭開后,水嘩嘩地流著,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拿換洗衣服,她又折回臥室去,拿了一條吊帶睡裙,這是前不久才買的,從前她只穿棉質(zhì)的長衣長褲。
她取下眼鏡,頸項上的玉扣忽然掉了下來,她慌張地往半空里抓了一把,只徒勞地抓到半截斷繩。
玉扣落到瓷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沒有玉石的清脆悠揚。
她彎下腰來,撿起一枚碎片,仔細(xì)辯認(rèn),原來曾經(jīng)那么珍愛的玉扣,不過是塊精致的玻璃。
曹志輝,筆名曹蕙,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創(chuàng)一級,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高研班畢業(yè)。供職于湖南省文聯(lián),系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曾出版長篇小說《女歌》,中短篇小說集《清歡》以及《讓心靈去旅行》《不要輕言放棄》《生命的邀約》等五部散文集。
責(zé)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