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朗年
我是一名生活在深圳的家庭主婦。一日三餐柴米油鹽,要打交道的攤檔店鋪可不少:菜檔魚檔肉檔花檔水果檔;縫紉店干洗店藥店面包店雜貨店……
不知從何時開始,購物都不用帶錢包了,手機一掃,付款搞掂。除了方便衛(wèi)生,手機付款還有一項好處是可以看到很多有趣可愛的微信名:
街角農(nóng)貿(mào)售貨車,收款人“夜雨”;
北方包子鋪,收款人“久久紅”;
潮州士多店,收款人“余情未了”;
沙縣小吃店,收款人“匆匆那年”;
……
某周坐三次的士,收款人分別是“風(fēng)陵渡口”“坐著把錢掙了”和“東方不敗”。因為匆匆下車,也沒來得及和第三位師傅聊聊這個名字后面藏著怎樣慘痛的人生。
十多年下來,手機里存下不少有趣可愛的微信名。
家旁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算是中型大小,將近二十年歷史,菜價比周邊的市場略貴,勝在整潔有序。菜場外面是一個小廣場,每年春節(jié)前會擺賣很多對聯(lián)、燈籠、金童玉女、福字剪紙之類的賀年裝飾品。前些年還有過一些臨時擺賣的攤檔,賣菜刀的,賣花棉布睡衣褲的,賣自稱來自邊遠(yuǎn)山區(qū)的珍奇藥材的。后來市場清理整頓,不再允許臨時擺賣,小廣場就成了一個停車場。
停車場的邊緣,緊靠著蔬菜區(qū)南邊出口的地方,有一家花檔。原本南北出口各有一家花檔,但北邊出口那一家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租下了一間鋪面,另開了一道門出入。
南邊的這一家,檔主是一個中年的女兒和她的父母。我在這一家買花不多,因為感覺這對父母的面相不太和善,也覺得他們的花比另一家要貴。比如情人節(jié)前夕我路過的時候,順口問玫瑰花的價錢,那老伯驕傲地說:“10蚊一支,要買趁早?!蔽矣掷@到北邊的一家,女檔主滿臉抱歉答曰:“情人節(jié)是比較貴點,8蚊一支?!?/p>
但有一段時間,北邊那一家在廣場上無蹤無影,我又不知道他們搬入了鋪面,只好任南邊這家壟斷。
有一次,我放在辦公室桌上的多肉犧牲了,但種多肉的小花盆很漂亮,我就想著利用花盆再種一株。那天下班后,我抱著花盆去到花檔,在老太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下視察了一溜多肉,最后看中了一盆,最驚喜的是肥厚葉片中還有三小朵紅色花苞。我問老太:“這盆多少錢?”
“20蚊。”老太說。
我又問:“它叫什么名字?”
“多肉……玫瑰?!崩咸?zhèn)定答。
我覺得這名字頗詩意,類似沙漠玫瑰,而且對于一盆有花有葉的多肉來說,20蚊大概也不算貴。我掏出手機付了款,老太給這盆美妙的植物套上紅色塑料袋,我就拎著它回家去。
走在路上,我仍舊激動難抑,就喜不自勝地揭開塑料袋口,伸手去撫摸我的多肉玫瑰。然后,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異樣:那三朵美妙的小花花,竟然是用長圖釘扎在葉片上的!
我突然醒了。剛才和老太進(jìn)行貿(mào)易的十幾分鐘里,我就像是被施了蠱一樣,加上天黑視物不清,以至于我這個自詡的植物愛好者竟然忘記了關(guān)于植物的基本常識。
我啞然失笑:老太啊老太,你不愧是偉大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化身在菜場。
這幾年都在超市買肉,或者在App訂購直送,進(jìn)農(nóng)貿(mào)市場一般直撲菜檔,肉檔區(qū)域很長時間都沒踩進(jìn)去過。
某天下班路過市場,不經(jīng)意往肉檔方向掃了一眼,竟沒有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黑衫青年的檔口也不知搬到了哪個位置。想想真是,一轉(zhuǎn)眼滄海桑田。
退回去十年,我平均每周會光顧一次肉檔。常去的那一家,檔主是個講潮州話的男青年,印象中他四季穿著黑色恤衫,長袖也是,短袖也是。每次去,他遠(yuǎn)遠(yuǎn)就會熱情熟絡(luò)招呼:“阿姐好久沒來了,今天還是要排骨頭?”或者說,“阿姐,今年的梅肉好新鮮,來一塊?”
是個肯動腦筋、記性也好的肉檔小老板,記得我愛買排骨頭和梅肉。
黑衫青年最開始是一個人做,后來他把兄弟姐妹從潮州鄉(xiāng)下帶出來,家姐和姐夫另開了一檔,弟弟幫他,小妹和妹夫負(fù)責(zé)旁邊的菜檔。小妹不到20歲模樣,來此地后,我眼睜睜看著她成為大肚婆。和她的老公輪流抱著嬰兒,以及后來在肉檔旁邊的小凳上追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喂飯。
幾年間,黑衫青年的檔口面積擴大了很多,后來有一段時間,我去買肉的時候,多數(shù)是小弟招呼,黑衫青年偶爾在場,有熟客來他就親自斬肉,手勢仍舊利索,手起刀落間一塊排骨頭已經(jīng)漂漂亮亮地斬好、裝袋、過秤。
有一次買好肉,我付錢,黑衫青年正在找錢給我的時候,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阿姐,我們認(rèn)識有8年了吧?”
我笑:“是啊,差不多8年了?!?/p>
他說:“認(rèn)識阿姐那年,我16歲?!?/p>
我說:“是啊,好快。”
他同意地點點頭。我拎著排骨頭往菜檔區(qū)走去,偶一回頭,看見黑衫青年垂著頭正在扣上裝錢的小木箱,額前一縷長發(fā)搭下來,遮住他的眼睛和臉。那瞬間我忽然記起,更早一些時間,當(dāng)黑衫青年還是黑衫少年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路上見過他。他和一幫少年騎著摩托呼嘯而過,一派快意恩仇的景象。
肉檔之外,黑衫少年和黑衫青年,過著怎樣的生活?
不知道。
其實,我剛剛想起,就在前兩年,我有一次臨時臨急要買半條梅肉,來不及去超市,還在他家肉檔買過一次。那天他不在,他的弟弟照看著肉檔。那時整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已經(jīng)用掃碼付款了,我掃碼之后才發(fā)現(xiàn),他家肉檔的收款微信,名字叫“以和為貴”。
常年在一家連鎖水果店買水果。某次店員跟我介紹說,關(guān)注了水果店的微信公眾號就自動成為會員,可以充值,每周有會員優(yōu)惠……我就從善如流地成了會員,又加了店員姑娘小黃的微信。這間店里除了小黃,還有另外一個面相略成熟一些的姑娘和一個看上去20歲不到的小男生。
有一天去買水果,面相成熟姑娘熱情地招呼我,“姐,今天入粉絲群,可以送一只柚子哦!”
我說:“不用了,我不愛入群?!?/p>
正在里間埋頭切菠蘿做果盤的小黃抬頭看了我一眼,大聲跟她的同事說:“你別讓她入群了,這位姐不會入群的,我知道!”
我笑起來,“你還挺了解我的?!?/p>
沒過幾天,看到小黃發(fā)了個朋友圈,點開看,是個抖音短視頻。我沒玩過抖音,看到這個,覺得挺新鮮的,是一個外國男青年站在一個柜臺面前,抬起一只腳,突然就放到了柜臺上。正當(dāng)?shù)陠T一頭霧水的時候,外國男青年拉起褲腿,露出襪子,結(jié)果襪子口上塞了一圈粉紅的百元大鈔!男青年抽出這些大鈔,拿在手里揮動,在狹窄的店面里開始載歌載舞……
我看了兩遍,看清楚了,這個柜臺就是我常去的水果店的柜臺;那個一頭霧水的店員,就是小黃。然而小黃是個很酷的姑娘,并沒有因為自己也出了鏡就很高興。她的朋友圈配文只有冷靜的三個字:“神經(jīng)病?!?/p>
又有一次,我在店里,聽到小黃在教訓(xùn)她的小男生同事?!澳阊剑褪堑湫偷摹硣S唔做嘢,做嘢打爛嘢’!”
“食嘢唔做嘢,做嘢打爛嘢”的意思是:吃飯不干活,干活就打爛東西。
男生的普通話里帶點四川口音,他委屈地說:“你說什么?我聽不懂?!?/p>
“聽不懂算了!”小黃說。
男生委屈地繼續(xù)去干活了。我反復(fù)默念這個句子,覺得十分奇妙,不禁放聲大笑。
春節(jié)前,我最后一次去買水果的時候,隔壁的菜店早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水果店還開著,但只有一名店員,就是那位“食嘢唔做嘢,做嘢打爛嘢”的男生。
我挑好水果,付款?!按驙€嘢”男生給我裝袋。忽然問我:“阿姨,春節(jié)深圳怎么過年?”
我:“跟你在老家一樣呀,吃團年飯,看春晚,逛公園?!?/p>
他:“逛不了公園,要看店?!?/p>
我:“只有你一個人嗎?”
他:“是啊,她們都回家了,我是鎮(zhèn)店之寶?!?/p>
我:“那要辛苦一點了哦。是第一次在深圳過年嗎?”
他:“是啊。”
我:“那,吃好點呀?!?/p>
他:“嗯嗯,我看看有沒有送餐的?!?/p>
我:“應(yīng)該有吧,肯定有的?!?/p>
他:“那我點幾樣好吃的?!?/p>
我:“嗯嗯,新年快樂呀!”
他:“新年快樂!”
新年過后再去水果店,小黃還在,男店員換了一個新面孔。沒有問那位“打爛嘢”朋友去了哪里,希望他在深圳的第一個年是過得開心的。
現(xiàn)在要說到這家農(nóng)貿(mào)市場里最大菜檔的檔主了。
這位檔主是個中年女人,我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四十五歲模樣,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五十歲出頭了。永遠(yuǎn)高聲大氣,永遠(yuǎn)嗓音嘶啞,永遠(yuǎn)雙目含笑似熱淚盈眶,我們提到她一般用代號“沙喉嚨”。
沙喉嚨多才多藝,起碼懂五種方言,包括四川話湖南話東北話潮州話和廣府白話,見人就喊“老鄉(xiāng),來啦!”“姐,來啦!”或者“朋友,來啦!”,盡顯江湖兒女之豪邁大氣。
第一次在她的檔口買菜,我對她的人品是有質(zhì)疑的。
那時還沒用微信,買菜直接付錢。我買了25塊錢的菜,給了她一張百元鈔票。她找了我25塊錢,就轉(zhuǎn)頭去忙別的事,急煎煎地吆喝伙計搬一筐菜。
我安靜地等了她兩分鐘,對她說:“錢還沒找完呢。”
她一愣,以手撫額,“啊喲我忘了,對不起啊朋友!”
后來,慢慢地覺得她應(yīng)該不是那種故意不找錢的人,就越來越多到她的檔口買菜。十多年間,她擴大了生意,請了好幾個男女伙計,除了賣菜,還賣水果,檔口也布置成一個微型超市的樣子,顧客自己挑水果,塑料袋掛在頭頂上,伸手扯下來,裝了水果拿去找她稱就好。
她家的水果比旁邊的專業(yè)水果檔便宜一些,擺放得隨意一些,也沒寫“甜過迪麗熱巴”之類的廣告語,但口味其實是不錯的,看得出沙喉嚨對蔬果的品質(zhì)也是有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的。
有一次我去買橙子,那橙子外皮有點灰灰黑黑的,樣子也不夠精致漂亮。我正拿起一只掂量,她隔著一垛菜大聲對我說:“好姐妹!這橙子你買了不會后悔,看著丑,吃著甜!”
不知從何時起,她對我的稱呼從“朋友”變成了“好姐妹”。
我就挑了幾只,拿去稱重,然后用微信付賬給她——她的微信名字很是正能量,叫“開心過好每一天”。
回家吃了,果然很甜。
去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她,每次去都是她的伙計們在忙活。
快到年底的時候,她出現(xiàn)了,以女大佬的姿態(tài)威嚴(yán)地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埋首在大堆白菜蘿卜上海青里。遠(yuǎn)遠(yuǎn)的見我走近,她沙著喉嚨大聲招呼:“好姐妹,來啦!”是一如既往的江湖豪情。
某天我正給“開心過好每一天”微信付款,忽聽她跟旁邊一位顧客小聲嘟囔:“你都不知道我這幾個月遭了多大的罪……”
我買完菜正要走,就沒有多事地旁聽下去,拎著菜走了。
在路上忽然想起,她原先的一頭長發(fā)剪短了,利落之余確實有些滄桑的樣子,像是身體經(jīng)歷了一次元氣大傷。我猜她有可能是動了一次手術(shù),或許死里逃生了一回也未可知。
有點感慨。
誰都有遭罪的時候,扛過去就好。
只愿遭罪之后,還能開心過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