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松

郭應麟是常書鴻推崇備至的藝術家。常書鴻不只一次提到說郭應麟是當時畫得最好的藝術家，但是我們誰都沒有見過他的畫。因為歷史原因全部流失了，只是在文獻里一直傳說畫得好。

1月12日，由中央美術學院主辦，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龍美術館聯(lián)合承辦的“先驅之路：留法藝術家與中國現(xiàn)代美術（1911-1949）”大展（以下簡稱“留法大展”）在中央美院美術館開幕。這是中央美術學院在繼2018年百年校慶之后，邁向第二個百年的開年首展。多件只在傳說中的藝術珍品首次“現(xiàn)身”，多位被歷史塵埃淹沒的藝術大師“重現(xiàn)”，這里就包括“傳說”中的早期留法藝術家郭應麟的三幅油畫作品。這是“郭應麟”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這也是塵封在中央美院半個多世紀的三件重要美術作品首次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

郭應麟無疑是一位獨特的“失蹤者”，最早發(fā)現(xiàn)于1936年《中國留法藝術學會會議記錄》中的記載：郭應鄰 男 繪畫 通信地址：廈門集美學校，已回國。很久以來我們對他的經(jīng)歷和成就一無所知，也看不到他的作品，他也成為了藝術史上名副其實的“失蹤者”。

黃永玉先生在《在集美的日子》文中談到了對老師郭應麟的回憶：集美學校我第一個美術老師是郭應麟，他是真正正式的法國巴黎美術學院畢業(yè)（有的人不是），油畫人物和風景都行。我敬畏他是因為我不懂油畫，他提到的一些外國畫家我大部分不認識。他原是集美畢業(yè)才去巴黎的。他說話喉音、鼻音都重，帶點洋味，穿著又很瀟灑。跟在他后面去美術館，穿過油咖哩樹和合歡樹林蔭，心里很神氣。走廊里掛著大幅他從巴黎臨摹回來的油畫，裝在金框子里。其中一個老頭子在鋼琴邊教一個漂亮之極的女孩子彈鋼琴的畫，讓人心跳，仿佛她是郭應麟先生的親生女兒，怕郭先生生氣，只好偷偷多看了幾眼。郭先生后來到印尼去了。黃先生描述的“女孩子彈鋼琴的畫”就是這次“留法大展”中的作品《彈鋼琴》。這是郭應麟在法國臨摹的油畫作品，原作者不得而知，但從畫風上看，應該屬于古典學院派風格。

依據(jù)郭應麟后人提供的材料，以及相關的歷史文獻，郭應麟1898年9月27日出生于印度尼西亞東爪哇省文都魯蘇（Bondowoso）。他6歲時隨父親回到國內，先在家鄉(xiāng)海澄鎮(zhèn)（今屬福建省漳州市）私塾就讀，后隨宗叔郭美丞到集美師范學校學習。后由集美中學轉入南京國立暨南學校師范科繼續(xù)學習，畢業(yè)后去菲律賓馬尼拉中西學校任教，課余到菲律賓大學美術課學習繪畫。他熱愛體育，喜歡游泳和田徑， 1922年曾與顧拯來一起歷時3小時，從集美學校出發(fā)游泳近14公里抵達鼓浪嶼島，還在菲律賓參加過三級跳遠比賽。

1927年（一說1928年），郭應麟得友人資助，赴法國留學。1929年初，他報考巴黎國立高等美術?？茖W校（簡稱“巴黎美?！保┑裣駥懮嗖⒈讳浫?，白天在班里學習木炭畫，晚上則到市立美術夜校學習。1930年4月，他參加“美專正式生考試（此種考試一年一度，選錄極嚴，不論參加者多至若干，總以前列十五名輪選，由十六名至六十名則為暫時正式生，期以一年，期到取消）落選，自是倍加努力。翌年第二次與試獲選，乃為該校永久正式生?！?1931年6月，郭應麟?yún)⒓訉W校炭筆畫比賽，竟然獲得了第五名。這是巴黎美專歷史上第一個獲獎的中國學生，常書鴻就曾說過“郭君為同學中成績最好的一個人?！?/p>

郭應麟在法國靠半工半讀完成了學業(yè)。1932年7月，他結束了在巴黎美專的學習，離開了學校。第二年1月，他參加了留法同學為他舉行的歡送會后回國，同時他也成為著名的中國留法藝術學會初創(chuàng)成員之一。同年3月18日，郭應麟被集美學校聘為美術館主任，并在廈門美術專門學校兼任西洋畫教師，學生包括臺灣著名畫家莊索和著名畫家黃永玉先生。

1934年，郭應麟與出生鼓浪嶼的名媛林翠錦結為伉儷。林翠錦女士1904年出生在菲律賓依瑯，曾就讀于集美師范學校。她的三位表姐分別嫁給了陳嘉庚的三個兒子，三姐妹成為三妯娌，當時被傳為美談。這也注定了郭應麟林翠錦夫婦與陳嘉庚一生的不解之緣。

1937年7月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為逃避戰(zhàn)亂，郭應麟出走南洋，到新加坡出任南洋美術專科學校美術教員。南洋美術?？茖W校由廈門美專創(chuàng)辦人之一的林學大（1895—1963），在陳厥祥（陳嘉庚之子）以及校友會的推動下創(chuàng)辦，揭開了南洋本土美術教育的序幕。教員中包括林學大（校長）、邱應葵、郭應麟、鐘鳴世、謝投八等。謝投八曾說：“南洋美專是廈門美專在海外的延續(xù)”。南洋美專的創(chuàng)辦被視為是20世紀初中國現(xiàn)代美術教育體系向海外華人延伸的典型范例。

1941年12月8日新加坡淪陷，郭應麟隨郭美丞到印尼泗水避難，先在華僑小學教書，一年后與友人開辦麗都禮品店。1942年，陳嘉庚避難到印尼，郭應麟為掩護嘉庚先生，主動放棄禮品店的生意，全家搬到中爪哇梭羅（Solo）租屋暫住，以后又遷居東爪哇瑪瑯（Malang）。郭應麟將陳嘉庚化名為“李文雪”登記到他在泗水開辦的麗都禮品公司戶口簿內。這樣，陳嘉庚就成了戰(zhàn)前遷入爪哇，在泗水住過五年的“合法居民”，并取得了身份證。這也是陳嘉庚先生得以一次次能擺脫日本人圍捕的重要原因。而郭應麟在這三年間，經(jīng)營土產生意，后又開設牙刷廠，完全放棄了繪畫。

1945年日本投降，9月底郭應麟陪同陳嘉庚乘火車赴雅加達。陳嘉庚在離開瑪瑯前，將親自謄寫的十本《南僑回憶錄》，交給郭應麟夫婦保存。上世紀80年代，夫人林翠錦委托子女分兩次將書稿捐獻給國家，現(xiàn)存于集美陳嘉庚紀念館，成為該館的鎮(zhèn)館之寶。

上世紀50年代，郭應麟的子女漸漸長大成人，能幫忙管理經(jīng)營，他不用再為生活奔波，開始重新拿起了畫筆。

1956年10月，由“印尼華僑美術協(xié)會”10名成員作品組成的“印度尼西亞華僑美工團作品展覽會”在北京舉行。這是1949年后，海外華僑美術團體在祖國舉行的第一次展覽會。郭應麟任代表團副團長回國訪問并有多幅作品參加展覽，他在北京見到了幾十年前的學生黃永玉。展覽后，他遍游祖國名勝，回到廈門鼓浪嶼老家，并創(chuàng)作了一批畫作?；赜∧岷螅靡赃^幾年安定生活，應該說這段時間是郭應麟最愜意的一段時光。1961年 10月19日因患心肌梗塞突然病故，享年63歲。

郭應麟在他臨終前交代妻子林翠錦將他在留法期間臨摹的大幅畫作，如“授琴”“牧馬”等送印尼大使館轉送北京美術館，但遺憾的是雖經(jīng)多方查找這批作品還是音信全無。2018年10月31日，經(jīng)過在印尼的王聰叢女士、郭應麟學生曹達立先生以及郭應麟后人的多方努力，最終確認郭應麟去世后有三件作品捐給了中央美術學院。這一消息，得到了央美美術館典藏部主任李垚辰的確認，至此尋找了半個多世紀的郭應麟遺作最終有了圓滿結果。

我們走進中央美院美術館“留法大展”展覽大廳，就能看到并排陳列的這三幅作品：《拾穗》《彈鋼琴》《林妖的舞蹈》。面對這些作品，我們不禁感嘆，郭應麟作為一位早期的留法藝術家不應被藝術史遺忘，他的經(jīng)歷、作品應該被記錄傳遞，前輩藝術家的藝術精神更要被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