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粲明
喜歡這樣的中午。
四月里,天氣料峭,幾天短暫難耐的暑熱之后迅速來到降溫的前夕,襯衫剛剛好。天是陰的,陽光偶爾透過厚薄不一的云層和行道樹密匝匝的葉縫灑在綠道上,一陣陣地風起,路邊的芒果樹葉沙沙作響,鴿子蛋大小的綠芒果掛滿枝頭看得人心恍惚。
一陣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旋轉(zhuǎn)著聚成一堆,又被雜亂無章的一陣風呼啦啦吹散。丁字路口過馬路等信號燈的我們頭發(fā)在風中凌亂著,爸爸稀疏的頭發(fā)也不斷被吹偏讓他屢屢用指頭整理。
我們相約一起去離家不過幾百米遠的水圍村吃午餐。
這個周六的中午,先生出差未回,阿姨要送小外孫去上舞蹈課,我和爸爸,打算一起去吃個簡單的午餐。
走進水圍二街,風更猛些,枝頭樹葉飛揚起來,行街的人們都低著頭。街左邊第一家茶餐廳人氣最旺,去年好像剛剛重新裝修過。
挎著爸爸的胳膊走進去一看,果然,滿滿當當,還剩最后一個卡座。
爸爸一坐下就趕緊讓我把布袋里的小背心給他——吸頂空調(diào)好大風。
我跟他互換了位置,然后叫來服務(wù)生把空調(diào)吹風口調(diào)上去一些,這樣算是安心了。
兩個人吃飯,點餐是有點為難的。
把正規(guī)的大餐牌和零散的特色餐牌看了又看,最后,爸爸要了個梅菜扣肉飯,我知道在他的印象中,扣肉總是燉得稀爛的,但這一回,我們失算了。
我加了幾樣午茶小食,核桃包蒸鳳爪香煎香芋糕燙生菜還有我必點的港式奶茶,爸爸說點一個椰子汁可以了,就不要點湯了。我不理他的省錢妙招,堅持要了一整只椰子燉烏雞海底椰,他指著下面的價目說好貴。
我笑一下,并不說什么。
看著夾在單卡上的餐單,爸爸有點心疼地說兩個人吃這么多錢。
我已經(jīng)學會默默接受他的不滿意。他那些嫌貴的不滿意,那些擔心你累了的不滿意。
餐廳生意太好,上菜很慢。
我們看著墻上有字幕說粵語的電視,爸爸嘆一句:美國轟炸敘利亞了。
嗯,我點頭。
爸爸,我們照張合影,我伸手,讓他把頭湊過來,結(jié)果,手太短,兩人的臉都沒有照全。
這個也要發(fā)到微信上嗎?
要啊,他們都說你氣質(zhì)好很帥呢。我笑著告訴他朋友們在我發(fā)的跟他的合影下的點評和私聊的那些夸贊。
爸爸一臉嫌棄地看著喜氣洋洋的我:傻孩子,那是他們哄你的。
哄我?哈哈哈我被逗樂了:管它呢,哄得高興也行。
爸爸放棄了對我的拯救,開始吃飯,在餐廳吃飯他很少說話,聽力退化讓他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交流很辛苦。
看他吃一塊扣肉把咬不動的瘦肉部分撥到盤子邊,我知道這扣肉并不是他想象的蒸得爛爛的那種,而是肉很柴的。
我說讓服務(wù)生拿一副刀叉來,他搖頭:不要麻煩了。
我不理他的怕麻煩,直接呼服務(wù)生要一套切牛扒的刀叉——你們家的扣肉我爸咬不動。
我把他的梅菜扣肉飯端到面前來,像切牛扒一樣把另外三大塊扣肉切成能夠一小口一小口吃的肥瘦肉丁,再端回給他。
他讓我分享那盅椰子雞湯,我拒絕,他說里面的雞肉比較硬咬不動,我說那就只喝湯。
那一盅椰子雞湯被他喝得干干凈凈。
還有一只鳳爪,讓他吃。他說飽了,看我打包時不肯把那只鳳爪放進飯盒,又夾起來吃了——鳳爪很爛,他越來越不行的咬合力應該能接受。
他只是怕浪費。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他說去買單吧。
我問他吃完了?要不要坐坐?
他跟著我起身又彎腰去端那杯熱水:再喝一口。
“坐下來,不著急,慢慢喝?!蔽依匦伦?。
買單出門,看長街遼闊:還想走走嗎?我問他。
“我想看一下有沒有換手表電池的地方,我的手表要換一塊電池了?!边€是那塊我十多年前送他的手表。
我掃瞄街邊的小店,手機換屏貼膜的店倒是有幾家,修手表的,估計這條街上沒有,但,還是到前面看看?
他說那就算了,哪天去天虹商場換吧,那里有一家修鐘表的。
兩步就到了菜市場,我蜇進小花店買了四支多頭紅色百合,讓店家分兩份包了。爸爸說為什么買了兩把?
我說等下你給阿姨帶一把回去,記得阿姨也喜歡百合的。
然后,我們倆在花店門前就誰拿花誰背袋子小小爭執(zhí)了一下,最后,他妥協(xié)了,我背袋子我拿花我挽著他的胳膊。
他說我們回家吧。
好。我們走到小街對面折返。
路過那家我常去的阿殳咖啡館:爸爸,下個周末我們來這家吃雪菜肉絲米粉。
爸爸低頭仔細看了看外面廣告牌,說:一碗米粉要30塊,真是貴啊。最開始,一碗米粉就8毛2,后來到了2塊,后來是5塊……
???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啊?
80年代。爸爸自顧自地又說起這次旺旺(我的兒子,爸爸的外孫)跟他回株洲帶回了一張他那個時候的照片,又說起他那本書出版的坎坷經(jīng)歷,說起全國政研會航空航天部這些與我成長息息相關(guān)卻又相距遙遠的事物……
他是一座寶庫,藏著我未知的珍寶。
回來的路上,天陰沉沉的,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那些一點都不重要的事情,偶爾沉默,緩慢安靜地走路,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我習慣了他那種像《瘋狂動物城》里樹懶先生一樣的行走了,我不會再看到一個走路像我現(xiàn)在一樣疾步帶風的爸爸了,永遠不會了。
而我也知道,終有一天,老之將至,我也將這樣行走,緩慢地很不容易地保持步履正常地行走。
爸爸,我愿與你消磨,這長的人生,短的相守,和所有的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