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樹奶奶走了。走得很突然。晌午還在古樹下那塊青石板上曬太陽,迷迷地望著藍藍的天,心里隨著白羊毛的云朵飄游,下午,她就那么狠心那么果斷那么無所牽掛地離開了古樹莊,離開了古樹下的青石板和古樹旁她居住了一個世紀的老茅庵。
下午的時候,好端端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又那么慢條斯理地攤吶攤吶,攤得天空像蓬上了一片巨大的青紗氈,山里川里梁上坡上顯得灰蒙蒙的,人們內(nèi)心里也沒一點兒亮豁,陰沉和悲涼籠罩著整個古樹莊。莊員們在古樹下的茅庵門口那塊青石板旁為古樹奶奶挖了墳坑,挖得好費勁呀,古樹根須將那些碎石和泥漿網(wǎng)結(jié)在一起,像鋼筋水泥凝固而成,小伙兒們輪班換崗地挖,汗水和著女人的淚水滴到泥土里墳坑里。女人們無聲地抽泣。老漢們很矜持地蹲在一旁,只是死死地盯著挖了整整半天還挖不好的墳坑,心里都說,古樹奶奶硬了一生。
這塊墳地是古樹奶奶自己選定的,選定了古樹莊上所有人的意愿。老人離不開這棵古樹,她離不開啊,她要是離得開她就不是古樹奶奶,她就不會伴古樹活整整一百年!其實,古樹的年齡何止一百年,老豆爺家那本破舊的家譜里的第一頁就寫著他們的祖先的祖先逃荒到此,第一站就停在這棵大樹之下。老豆爺壓著手指算呀算,最終算出豆家落戶古樹莊已經(jīng)四五百年了,于是人們說古樹更老,人們就弄不清楚古樹奶奶是古樹的妻子,還是古樹的女兒。
黃昏的時候,那青紗氈般的云層很吃力地支撐著急于落地的水滴水珠水節(jié)節(jié)。人們知道,要是云層支撐不住,瞬間而至的傾盆大雨就會把古樹莊泡在水潭泥浪里。人們可以撒腿回家,但古樹奶奶只能孤苦伶仃地泡在蒼天的淚水里。古樹奶奶一輩子也沒在誰家住過一夜,誰忍心把尸體搬到家中做違心事?盡管人們都愿意多陪一會兒再也見不上一面的古樹奶奶,但是,誰也不愿意做古樹奶奶不情愿做的事情。
蒼天知人情,一下午沒來一絲風,云就那么堅定地固執(zhí)地托著無法估量的雨水,直到人們吭哧吭哧地挖呀刨呀,一塊一塊地敲擊古樹下沉睡千萬年的銹石沙,終于讓古樹下這塊熱土永久性地埋了這位歷經(jīng)滄桑飽嘗人間冷暖的老人。
古樹奶奶的尸體在幾十雙有熱氣的大手中緩緩被托起,緩緩托到墳口邊,女人們嗚咽,男人們嘆息,年長者不免發(fā)出幾句喪事中必要的叮嚀,靜默中人們的氣息一吸一呼地合奏著低微而悲痛的哀樂,樂聲里有發(fā)自每一個人心尖的陣痛。
老豆爺?shù)哪樋嚨煤镁o,當古樹奶奶的尸體在那些大手中一寸一寸滑進墳口的時候,老豆爺再也忍不住了,老淚縱橫的臉極痛苦地抽動了一下,就瘋子般號啕大哭,哭聲里充滿了痛不欲生。人們鴉雀無聲了一分鐘,一分鐘后人們就把胸腔里淹滿了的淚水和壓抑了整整一下午的悲痛,潮水般噴放出來,寧靜的場面、肅穆的氣氛,全被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哭聲攪亂了。
風來了。風在山溝里山腦里等待了好久。風來的時候古樹就抖動了古老的身軀,最先把幾片黃葉斜射到正在填土的墳口里,像是舍散一把陰間需求的紙幣。無形的風呼呼地吹起來,龐大蓬松的古樹就左右晃動、搖擺,地面微微地忽閃,那塊青石板也不安定地搖動著。風猛地一停,古樹就把瘋了一樣的樹冠從蓬松中整了整,很快又被勁風壓向一邊,于是樹葉颯颯地飛落,像槍聲驚起的一群麻雀。
風的呼聲中青紗氈般的云層開始蠕動,很快蠕動成一團一團的云疙瘩,天空就像懸掛著無數(shù)搖搖欲墜的大青石。又一陣風聲之后變成一堆一堆墨綠色的、透明的大塑料包,包里沉甸甸的全是水。
暴雨來了。
人們從粗的細的高的低的渾厚的尖厲的哭聲中抬頭望了一下天。又低頭望了一下剛剛堆起的墳冢。墳冢中的古樹奶奶留下了人們的念想啊,古樹奶奶就這樣變成了土地上的一堆泥土一堆沙石,在古樹下開始無聲地度著凄迷的歲月。
人們?yōu)楣艠淠棠瘫M了最后一份孝心后,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其實就這一份孝心,古樹奶奶活著的時候,誰又敬過呢?人們這時才發(fā)覺自己釀下了人道方面無法彌補的莫大過錯。人們的離開是極不情愿的,是風是雨是黃昏后的漆黑是將要傾盆倒缸的大雨,把人們從古樹奶奶身邊拽死拽活拽開的,若不然,誰都愿再聽聽古樹奶奶身邊遙遠的離奇的肉麻的恐怖的故事,古樹奶奶那輕輕飄飄悠揚動聽的口弦聲似訴似唱,人們覺得它仿佛包裹著古樹奶奶的淚水澆灌的一生。人們忘不了那年砍伐林子時古樹奶奶那一次無可奈何的壯舉。在古樹莊每一個人的記憶中,古樹莊周圍的田地里草灘里塄坎上樹林間時常閃現(xiàn)著古樹奶奶衣著襤褸的身影。古樹莊前面的河灘里巨石成堆,巨石間栽滿了楊樹柳樹,楊樹柳樹間夾雜著黑刺黃刺枇杷香柴,樹苗嫩柔的楊樹在風的強勁中緊靠著身邊的河光石。這些大石頭山洪暴發(fā)那年從腦山滾落時就很靈氣,滾到古樹莊前,很靈氣的大石頭們就很均勻地布滿一灘,覆蓋了這片曾是樹木成蔭的河谷地帶。猛看上去這些大青石一個個就像古樹奶奶,像古樹奶奶佝僂著身軀在亂石灘里挖野菜摘野花,或者在她呵護了半個世紀的樹苗林里瘋瘋癲癲。
人們在暴雨前走進家門的幾分鐘里就思緒萬千。古樹莊人幾輩子了還沒這樣思緒萬千過,思緒萬千是人們?yōu)橐晃缓芷匠5睦先说臏I水泡出來的。古樹奶奶活著的時候,用水一樣平淡的日子澆灌著水一樣無味的生活,因此古樹奶奶和古樹奶奶的日子在古樹莊人心目中平淡成了一片無影的空白。古樹奶奶說走就走了,人們猛然間發(fā)現(xiàn)古樹奶奶是古樹莊的歷史、古樹莊的話題、古樹莊的魂,要不然,古樹莊送葬從來沒有這樣悲哀這樣莊重,也從來沒有這樣欲下雨而又不能,死死支撐了整整一下午的云層。
一道電光把古樹莊閃得刮白刮白,炸雷和著一聲樹杈斷裂的“咔嚓”把恐怖的氣氛濃濃地籠罩在古樹莊的角角落落,進入家門的人們回頭驚呆地望著發(fā)出劈雷聲的地方,望著像一把巨傘苫過半個古樹莊的古樹,望著從古樹頭上劈下的一根樹杈。九杈古樹一瞬間成了八杈,劈斷的一杈落在古樹奶奶的墳堆上,也重重地砸在趴在墳堆上痛哭的老豆爺身上。古樹奶奶的墳堆上像蓋了一床綠色的錦緞被面,錦緞被面下安睡著在人間奔波了整整百年的古樹奶奶,還有剛被樹杈要了命跟著古樹奶奶走了的老豆爺。
炸雷只炸了一聲,只劈了一杈樹頭后就隆隆地吼,吼聲很沉悶,像在云層上面開過來幾十輛戰(zhàn)車或者擂起十幾面受潮的鼓皮。沉悶的雷聲一消失,云層突然被風撕得七零八落,雨就黃河決堤般從天空倒下來了,轉(zhuǎn)眼間屋檐上墻頭上巷道里院子里水花飛濺,場面壯烈得使古樹莊人又為古樹奶奶嗚咽了一次,那淚水和著泥漿流向了遠方……
二
古樹奶奶走了,就像古樹上落下了一片黃葉。作為最有激情的人類的一部分,古樹莊人的悲痛像那一場暴雨,雨過了天照樣瓦藍,任白柔柔的云飄悠。然而卻有一種恐慌在古樹莊人的心底里孕育。那古樹被炸雷劈下一杈后,杈丫處流出了血一樣的水滴,斷了一杈的樹冠不再是一把能罩住古樹莊的巨傘,圓圓的樹冠上少了一團茂密的樹葉就像大傘上撕去了一片布,開了一個大豁口。平日里風采四溢的樹冠像半掩著嘴想咬點什么。風來了,巨大的樹冠再不像過去那樣發(fā)出渾厚的像大人呵護小孩似的示威聲,那樹冠上被撕開的口子里“嗚啊——嗚啊”的一聲連一聲。心里發(fā)怵的古樹莊人就把心提得一懸一懸的。
“嗚啊——嗚啊”的叫聲像早死了的啞巴。啞巴“嗚啊——嗚啊”的時候總要發(fā)怒,總要在人們心頭制造陰影,于是,古樹莊人都說這是啞巴造孽,葬送古樹奶奶的那天是啞巴硬撐著云層,啞巴又借雷聲的威力一腳蹬折了樹杈,砸死了他的情敵老豆爺。
對于這些推測傳聞這些離奇古怪,白天里人們作為飯后茶余的笑料,到夜里刮風的時候,古樹一“嗚啊”,人們就信以為真,那斷了一杈的古樹像張開大嘴悲憤地怒吼,又像動情地哭訴,古樹莊便染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人們似乎有了一些迷惑不解,死了的古樹奶奶是跟了啞巴,陰間里的啞巴不再是啞巴,也不再是軟皮拉沓的廢男人,陰間和陽世上的事情總是反過來的,若不反過來就不公道就會永遠虧人。在老人們的思想中啞巴已經(jīng)能說會道力大無比心地善良,那東西也是硬邦邦。小伙子認為如果有陰間的話,老豆爺是豁出命跟去了,跟去了就能摘下古樹奶奶的心。女人們卻有很多不理解,說古樹奶奶都老成一把干柴還會勾引哪個男人,不過,女人們的話題往古樹奶奶身上一提就常常引出無數(shù)個趣事兒,這些捕風捉影的東西充實了古樹奶奶剛走后人們可憐巴巴的心情。
秋深了,人們在田間地頭忙活著,沒工夫沒氣力談論古樹奶奶,古樹奶奶在古樹底下已經(jīng)睡了整整一百天,黃土把古樹奶奶與古樹莊人的感情隔得淡淡的。古樹奶奶當時用泥漿堆起的墳堆,經(jīng)過雨水的洗禮,嵌滿了瑪瑙一般的五彩石,天藍的、醬紫的、橘黃的、水紅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點兒都不像河灘里的河光石。在熠熠生輝的五彩石的縫隙里,稀稀疏疏長出了幾簇藍菊花,為古樹奶奶的墓冢鍍了一層深情的秋色。
在古樹奶奶墳前那片布滿亂石的大河壩里,小樹在瘋長,樹葉們在秋風中爭相翻飛,在秋日的光氣里盡情撒嬌,把秋天里開始枯黃的大地又涂上一層盛夏的顏色。古樹莊人在枯黃色的田野里勞累了,就坐在塄坎上瞅綠得像一汪湖水的小樹林,同古樹和古樹奶奶一起迷迷地看,心里就滋生了無限的惆悵無限的惦念無限的敬重。這片小樹林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瘋長過,小樹下的牛毛草雜加著深秋晚來的山花密密匝匝,像一塊一塊厚厚的絨毯鋪在小樹身旁。三五成群的火焰焰、土鉆鉆、花愣頭、轉(zhuǎn)脖羅這些山雀兒灘雀兒也鉆到林子里筑巢繁衍生息,林子里成天價百鳥啁啾,一派天堂的氣氛。
這是古樹奶奶的陰魂守護著的小樹林呀!像慈祥的母親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花費給了可愛的孩子們。古樹莊人知道這是古樹精氣,這是古樹奶奶的魂,從盛夏到深秋,古樹莊從整天離不開的話題里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那斷了杈的古樹向古樹莊人發(fā)出了“嗚啊——嗚啊”的警告,那滴血的樹疤使古樹莊人從驚悸中變得聰明也變得心地善良或者說是謹小慎微起來,整個夏秋季節(jié),他們沒敢往林子里趕牛羊,甚至連一頭剛會吸奶的小牛犢也沒往林子里放過,瘋長林子的亂石灘鋪上綠茵茵的草氈后,茂盛的花草在微風中一擺一擺,惹得牛、羊、馬、驢們垂涎三尺也不敢往里跨一步,領頭的騷羊公牛偶爾冒犯一次,脊梁上準留下放牛娃鞭打石敲的帶血痕跡。
古樹莊人更加敬重已故的古樹奶奶,更加堅信古樹奶奶的陰魂就在這片林子里轉(zhuǎn)悠,這一群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是古樹奶奶召喚來的,這一簇一簇姹紫嫣紅的灘花也是古樹奶奶移栽的,牛背上的血印血疤是古樹奶奶借放牛娃的手留下的。
這是古樹奶奶陽世上的一個夢。
這是古樹奶奶陰間里的一片歡樂。
有人看見,秋霧籠罩這片林子的時候,霧浪里閃現(xiàn)過古樹奶奶的影子還有啞巴和老豆爺,他們和睦相處,親密無間。古樹奶奶不再是一把干柴也不再是佝僂身軀,她像當年剛來古樹莊時一樣水靈,溢滿女人深情的臉龐在林子的霧氣里一現(xiàn)一現(xiàn)。霧浪從林子里升騰到古樹莊上空的時候,古樹直挺挺地把半截身子插向霧層上面,如一位老成持重的長者,凝視遠方,也透過霧氣凝視著古樹奶奶飄游不定的陰魂。
古樹奶奶的陰魂是離不開這片林子的,古樹奶奶在世的時候林子就是她的魂。從古樹奶奶瘋了的那一年開始,古樹奶奶再沒講過人們愛聽又怕聽、一聽從脊椎骨里發(fā)麻的故事。那些能掏走男人們的心能嫉妒出女人眼珠子的狐仙鬼妹從古樹奶奶的嘴上消失了,也從古樹莊人的記憶中逐漸淡漠,而古樹奶奶的身影卻記憶猶新。
古樹奶奶又一次極危險地爬呀爬,爬上古樹頂端后,把一堆一堆泛活的細樹枝折下來,整成小捆泡在清粼粼的小河溝里,這時候古樹奶奶就十分愜意,她開心地哼著只有她自己聽得清的小曲兒滿河灘亂跑,癲夠了就抱著樹苗捆滿石灘滿河壩亂栽,歪的直的深的淺的一會兒就能插好一大片。奇怪的是這些筷子般的樹枝竟能吸吮了河壩里的水,都爭先恐后地吐出了黃嫩的小葉子,給泛著白光的石灘增添了不少活色。古樹奶奶春天里栽夏天里栽秋天里也栽。到冬天里就成了娃娃們折來當馬騎當槍扛的玩具。娃娃們玩膩了玩夠了玩累了,就一抱一抱地讓大人塞進灶門冒一次濃濃的黃煙。后來娃娃們不折小樹了,娃娃們都上學了,都會唱“小松樹,快長大”,娃娃們的心里印上老師諄諄教誨的話語??墒桥僮友蚋醾儾簧蠈W,秋風吹黃冬雪壓歪的小樹枝們在小牲畜們?nèi)鰵g的蹄子下走上了厄運。古樹奶奶見了就瘋瘋地笑。笑了一冬。春天里又爬上古樹,又折了枝條在河壩石灘里亂栽,讓小樹苗瘋瘋地活。
古樹奶奶就這樣瘋栽了幾年后,有一年上面刮起一陣封山育林風,風吹到了古樹莊也吹到了古樹莊前面的這片河壩石灘。干部們抬手指出了一個圈,這一圈就在古樹莊人紅紅火火的吵鬧聲和罵罵咧咧的埋怨中修長城一樣在河壩石灘里壘了一道石壘墻,石壘墻不大規(guī)模地圈住了這片河壩石灘,人們的工分冊上也添了幾頁洋碼數(shù)字,狗咬尿脬一樣的空喜歡塞滿了填飽了也氣脹了的古樹莊每一個人的肚子。
意想不到的是,一段時間后,石壘墻圍住的河灘里出現(xiàn)了奇跡。那巨大的和碎小的石頭底下透出來一簇一簇紫紅色的很壯實的樹芽,跟蒿草一樣,生命力極強,長勢兇猛,一天一寸,幾天一尺,盛夏的時候就把偌大個河灘裝扮得郁郁蔥蔥,于是,報社的電視臺的縣上的記者們一伙一伙往石灘里聚來。往日往年袒露著荒蕪的胸脯的這一片土地上,石壘墻一圈就是一片林蔭,一道風景線,這不僅使古樹莊人做了一場樹夢,也使那些地方史方面的學究們在樹夢般的氣氛中無不感嘆,很多人開始做古樹的文章。古樹的樹齡已無從考證,千年古柏萬年松,古樹是白楊,粗糙干裂的樹皮足以證明古樹的資歷。那干裂的樹皮不再青白,而是醬紫色,醬紫色的樹皮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樹葉在春風里首先把角果撐得滿滿實實,又在初夏的艷陽天里緩緩張開角果皮,把一束束深紅色的樹花珍珠般掛在巨大的樹冠上,古樹就像出嫁的新娘滿頭五彩繽紛。夏日融融,深紅色的花瓣開始向淺黃向淡綠向奶白的顏色演變,最后演變成一頭白雪。柳絮情意綿綿,多姿多彩,把骨子里的溫柔全部捐獻在重重疊疊的樹葉里。千年古樹籽粒飽滿,無數(shù)的樹籽被柳絮帶到山里川里,帶到河壩里沙灘里,只要具備水分養(yǎng)分溫度陽光這些植物需求的基本條件,荒蕪的高原到處都會林蔭鋪地,一片江南景色。
古樹莊人信了幾天就又不信這話了。石壘墻圍圈子的時候河壩里石灘里咋就不見柳絮帶著樹種生根發(fā)芽呢?更多的人認為這是古樹的精氣,古樹的精氣一百年旺盛一次,精氣旺盛了滿山滿灘都出現(xiàn)野草一樣瘋長的樹芽。
瘋了的古樹奶奶仍然在石壘圈住的河壩里佝僂著腰,那一夏天瘋長起來的楊柳條在古樹奶奶佝僂著的身子上親昵地拂來拂去,濃濃的嬌氣灑滿亂石密布的河灘里。古樹奶奶沒年沒月地往石頭灘里插滿柳條,盡管曾經(jīng)有許多小樹夭折,但小樹把幾寸長的根留在沙土里用以回報古樹奶奶的辛苦。然而對于瘋了的古樹奶奶來說,種樹的結(jié)果如何、效益如何都與她無關,在石壘墻圈住前和后都無關。
三
古樹奶奶沒瘋以前是古樹莊的中心,這個中心里裝滿了稀奇古怪的傳說,這些稀奇古怪的傳說充實著莊稼人平淡的日子,控制著莊稼人茶余飯后的思維空間。那時候,亂石灘里沒有一塊石頭,全是蓬松松一片水草地,從南山倒淌下來的雪水彎彎繞繞地沿著山溝流淌,流淌到古樹莊一帶就變成一條清清小河,小河多情地澆灌著這一方草地。古樹奶奶的故事就從樹林里淌出來。媳婦姑娘尕娃丫頭們,常在古樹底下圍著古樹奶奶聽啊聽啊,聽得心神飄到遠古的年代。古樹奶奶那時候還不是古樹奶奶,是女人們孩子們心目中的一尊神,這尊神常使圍著自己的聽眾愁思綿綿或豪情滿懷,也常讓聽的人毛骨悚然,深夜里不敢出門,睡著了有噩夢接連地呼爹喚娘。在古樹奶奶還是一個姿色豐盈對男人們充滿了吸引力的女人的時候,古樹奶奶說,有一小伙兒夜里起床出去小便,月光碎銀般從樹梢灑滿院落,瞬間淡雅的月色驅(qū)走了小伙兒的睡意,他便披衣在院中獨賞景色。突然,橫著閂的大門不拉自開,大門直對著古樹,小伙看見古樹下站著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身穿青白長袍,頭披淡綠紗巾,白凈的臉盤上一對大眼十分勾人。女子笑盈盈迎著小伙走來,又很快地錯過小伙而去。小伙子已經(jīng)魂不守舍,就色瞇瞇地盯著女子跟了去。女子時而快跑,時而慢等,就這樣快快慢慢地把小伙兒引得很遠很遠,小伙兒就有點困乏,上氣不接下氣,最終有氣無力地癱在柔柔的月光里。那女子回頭一看,口中吐出了一股綠色的涼氣,涼氣飄過來時,小伙子被一種世間少有的清香熏得精神倍增,火氣盡往那一個地方猛聚,煩躁頓時折磨著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女人不走了,背著身一件一件脫衣服,脫到幾乎一絲不掛的時候,小伙子就鬼使神差地沖上去……圍聽的女人們就坐不住了,心尖上像爬動著蟲子,癢酥酥的誰都有些左擰右歪。莊子上的男人們都出遠門了,那時候整個夏日里男人們總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打工,古樹莊土地薄養(yǎng)不起一莊子人哪!
古樹奶奶講,那女子和小伙一見鐘情,他倆纏綿了很久很久,小伙就打算娶她為妻,就砍樹備料,準備蓋房。就在小伙砍倒幾根高大挺拔的楊樹的晚上,女子來了,只是面對墻壁死死不動,小伙一把抱住了女子,他扳過身子一看——呀!女子被砍得面目全非,渾身斧痕斑斑,一雙腳被剁去,女子懸空行走。第二天,那些砍來的木頭里都滲出殷紅的血水來。
古樹奶奶在講樹精的時候自己就成了樹精。那時候古樹奶奶雖然到了不惑之年,但仍然風流瀟灑,女人味十足,俊俏得賽過了古樹莊所有女性。只是白凈秀氣的古樹奶奶不會做這里的一切農(nóng)活兒,這使生產(chǎn)隊干部們老害頭疼病,那時候化肥農(nóng)藥在古樹莊尚未問世,燒野灰是莊稼人窮日子里的鶯歌燕舞,帶草根的土塊從小河旁開遍水晶晶的夾灘里用馬車吱吱扭扭地拉到田地交給女人們,女人們就頭包著紅的綠的藍的黃的各種花色圖案的頭巾,戴上羊毛線織成的羊羔皮縫制的新的和磨出洞洞的厚手套,從早到晚地把這些土疙瘩抱來抱去,壘成了方形的圓形的多邊形的野灰堆,再往灰堆里的火門里添糞添柴,劃一根火柴燒野灰,燒得山里川里狼煙滾滾,天也灰灰的,四處毫無一點生氣。土塊被燒成紅灰后,一堆一堆在田地里殘喘,遠遠望去,就像大地布滿了血斑。人們在疲勞與成功中笑了,草灘草坡草山草地無不流淚,淚水在揭去草皮的泥土里淌出來一條條深溝,給大地留下了無法涂抹的傷痕。春耕大忙了,女人們成天在地里撒灰揚灰,燒成紅色的野灰在女人們掄得飛舞的鐵锨木锨中一團一團升向天空,不大一會兒,一半灰土能夠落地,一半兒就索性飄向無際的天空,天空在莊稼人種田的日子里從不瓦藍,而大地還是很厚道地把瑪瑙般的糧食奉獻在莊稼人粗糙而彎曲的大手中。
而古樹奶奶手心常常捧著心酸的淚。
古樹奶奶不會抬灰不會揚灰不會澆水鋤草割田碾場,也不會打簸公糧口糧,這便使她有條件長年累月地出沒在河灘那片林子里。古樹奶奶并非有什么護林員之類的頭銜,那年月古樹莊人在青山綠水鳥語花香中還沒半點環(huán)保意識,環(huán)保說法是后來的事,隊長分配古樹奶奶置身林間草叢恰恰與環(huán)保相反,隊長教古樹奶奶在林子里消滅四害,整天驅(qū)趕那些雜七雜八的飛鳥!一到秋天,鳥兒們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從林子里“嘩”一下子飛起,鋪天蓋地地落到青稞地里,在迎風搖擺的青稞稈上啄木鳥般啄空了所有的穗子。而在平常的時候,鳥類們在莊稼地里做窩,在墻縫梁頭銜草筑巢,在林間草叢繁衍后代。俗話說,一到秋收就是龍口里奪糧,而古樹莊人是鳥嘴里奪糧。很有戰(zhàn)略眼光的隊長也很有戰(zhàn)術,他要抄斷鳥類繁殖的后路,不等到秋實季節(jié)就在春華時刻將鳥兒們?nèi)肯麥纾顾鼈儫o處筑巢無處棲身無處孵蛋無處育幼天天驚飛,在驚飛中死亡。
這個重任由古樹奶奶一人承擔,而古樹奶奶并不稱職,她壓根兒就沒趕走一只鳥。然而成千上萬的鳥兒黑壓壓一群一群像暴雨前的烏云,想不到突然間能從古樹莊上空消失,是一股妖風吹散的。隊長說是古樹奶奶的功勞,是古樹奶奶的邪氣所致,古樹奶奶跟老豆爺曾經(jīng)在林子里有過制造邪氣的故事,古樹奶奶春心蕩漾寂寞難挨,女人的水性無顧忌地外流全怪無用的啞巴男人,啞巴男人就像毀林逐鳥一樣幾乎要毀掉古樹奶奶的燦爛年華和豐滿肌體,老豆爺那時也正血氣方剛,并不費多大勁就闖進了古樹奶奶虛掩的情門,闖得連古樹也低頭沉默了許久。
小伙時的老豆爺跳進古樹奶奶心田的時候,古樹奶奶大他20歲。老豆爺家庭成分不好,老豆爺差點夠戴“地主分子”帽子條件,是他的年齡救了他。老豆爺二十出頭時娶了媳婦,可是媳婦受人挑唆嚷著要為政治前程著想,在蜜月里離開了這個地主家庭,報廢了地主家庭為娶兒媳婦積攢多年的彩禮,空留下剛嘗到女人味道的老豆爺干抗干熬,古樹奶奶圓滑的臀部很有肉感的奶子一扭一扭的腰肢對于干抗干熬的老豆爺很有甜蜜的醉感。老豆爺就在干完地主子女買了專利般的大糞拌種后,帶著一種屎味兒鉆進河灘那片林子,來到傳出悠揚的口弦聲的地方,悠揚的口弦聲帶著古樹奶奶的一腔愁緒在林梢上縈繞,與啁啾一片的雀兒們合奏著林園幽情曲。老豆爺聽清了聽懂了“貝貝爾旁”是寡婦思夫的訴說是女人們巴望男人時流露的衷腸。老豆爺就心潮澎湃地連生命也顧不得了,啞巴那老犏牛一樣的身體那鐵錘似的拳頭在老豆爺心目中變得微弱渺小,漸漸地失去了存在的任何價值。
在一坨云朵上林梢的時候,老豆爺就輕手輕腳地摸到古樹奶奶身邊,幾句俏皮輕佻后就在古樹奶奶半推半就似的狀態(tài)中即實現(xiàn)他的瑰麗美夢。老豆爺知道,古樹奶奶永葆的一臉桃色是對男人們的控訴。古樹奶奶走向中年還夜夜空守,每一夜空守就糟蹋了一夜女人的珍貴,是人性資源的最大浪費是生命意義的褻瀆。對于啞巴,老豆爺和莊子上的半大小伙誰不清楚他的一出五進。古樹莊上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漢們山里灘里聚在一塊牛皮哄哄,話題總離不開女人,就心里燒一團火,就拿出硬邦邦的家伙比大小,把人們的野性在燦爛陽光下徹底暴露,只有啞巴閉著眼拉著舌頭還原著人性固有的文明。于是,光棍漢們就說一不二,就一哄而上強行扒下啞巴的褲子才發(fā)現(xiàn)啞巴成年了雞雞才幾歲。
可是啞巴命大福大,后來娶上了正鮮花怒放的古樹奶奶,這使莊子上的光棍瞠目結(jié)舌。那時候,來路不明的古樹奶奶在人們心目中不知是人還是神,娶她為妻也不知是福氣還是晦氣,許多人像臭蒼蠅見了爛肉,都想占古樹奶奶的便宜,于是啞巴挺身而出,沒容古樹奶奶考慮答應不答應就自作主張地明媒正娶,占為己有,其實也沒派上啥用場。光棍漢們就滿腔遺憾地打抱不平,把火辣辣的目光盯在古樹奶奶一扭一扭的身段上,那時候古樹奶奶扭身段扭得風過柳擺。這樣盯了好幾年可誰也沒動古樹奶奶一個指頭,都怕啞巴那能瞪死人的眼珠子,都怕他一拳打斷小樹的拳頭。
可是,老豆爺忘情地出來了,猛抱住正在吹出“貝貝爾旁”的古樹奶奶瘋親瘋摸。古樹奶奶一點兒也沒抗爭一點兒也沒喊叫,到了適當?shù)臅r候,古樹奶奶發(fā)出了極好聽的呻吟,像“貝貝爾旁——貝貝爾旁”,后來古樹奶奶用食指杵著老豆爺?shù)拿夹恼f,我能當你媽呢!老豆爺傻傻地笑,在老豆爺看來,古樹奶奶是一掬能解男人渴的清泉水。
古樹奶奶的心頭開了一束爛漫的山花,古樹奶奶就把口弦兒彈得悠悠地響,不彈的時候她就在直挺挺的樹林里插樹苗,開心地打發(fā)著只有她自己心田里裝著的歲月,歲月越稠,樹苗插得越多,占去了林子內(nèi)外所有的空間。老豆爺干完了屬于改造他靈魂的臟活重活常在這里孕育著另一種靈魂,在古樹奶奶開心的歲月里獨自乘坐著一艘劈波破浪的遠洋輪,坐了許久。
終于,有一天遠洋輪擱淺了。
那時,老豆爺正在云里霧里興奮至極,一腳蹬折了一棵瘋長的小樹,古樹奶奶心頭一顫,猛推開老豆爺就在他那硬起的家什上打了一柳條,老豆爺一聲慘叫比小樹的咔嚓聲還響,幾個月里連小便都很吃力。也就在這段日子里,古樹奶奶品嘗了女人固有的一次痛苦,她從樹林里挖出毒性很大的饅頭花根咀嚼了半天,半天以后在撕心裂肺的喊叫中打掉了腹中的一塊爛肉。
從此,古樹奶奶就失去了女人的又一個功能,再也無法生下一男半女,而對這一切,老豆爺不知道,啞巴也不知道。啞巴跟莊員們出遠門了。但是隊長知道了,隊長是在老豆爺?shù)哪且宦晳K叫中出現(xiàn)的,隊長被古樹奶奶不畏強暴、勇于自衛(wèi)而感動。同時,也在古樹奶奶開胸露腹的那一幕中,在心里播下了有朝一日也桃色一夢的種子。隊長想,他是隊長,不是“地主分子”“六類人員”。
墨綠色的山體滿目創(chuàng)傷,凡有草皮的地方都被鐵锨無情地刮走了一層,耗費了一次最廉價的自然資源,燒了一次事關農(nóng)業(yè)上綱要的野灰。古樹莊在無聲無息中發(fā)展擴大,一座座十八板土墻的大莊廓在向四周蔓延著的古樹莊拔地而起,莊廓里跑麻了土頭土腦的娃娃們。二月里人哄地八月里地哄人。莊稼人懂得這樣的真理,就在平展展的田野里把野灰壘得密密麻麻像開闊地里開滿作戰(zhàn)的坦克。肥沃的草皮挖完了燒光了;山里灘里一片狼藉,大石頭們光著腦袋,齜牙咧嘴地曬著毒烈的太陽,遠處近處白光刺眼,恐怖得誰都心里打寒戰(zhàn),而田地被長年累月的野灰染成了橘紅色,人們在橘紅色里勞作。草山?jīng)]有了,夏天的牛比冬天的瘦,皮包骨頭的耕牛們在莊稼漢長長的皮鞭下無精打采地轉(zhuǎn)圈圈,就在劈成兩瓣的牛蹄底下轉(zhuǎn)出了很圓很板結(jié)的灰場,過十天半月,這些灰場就變成一片橫七豎八的土坷垃。于是,男人女人們整日整日圍著土坷垃轉(zhuǎn),翻呀曬呀壘呀,忙活了高原上漫長的一個冬日。
剛一開春,天空還掛著荒風或灑著雪末的時候,山里川里小堡壘般的野灰堆點火門洞向古樹莊人出了一道一籌莫展的難題。土坷垃可不會那么容易放進了幾片干牛糞就能燃燒,人們把家里燒茶做飯煨炕引火爐的柴火都搬出來也燒不了幾個野灰,于是河壩了塄坎上山坡上生長的枇杷香柴鞭麻柳梢首先遭難,古樹莊人要多打糧食支援亞非拉,人不是鼠目寸光只為糊口填肚養(yǎng)好婆娘娃娃。于是,砍光了周圍所有的灌木,解決了一茬莊稼一層灰的問題,古樹莊人就像凱旋的戰(zhàn)士,隊長就是英明的指揮官,在縣三干會議上披紅戴花作了幾次帶薪燒灰經(jīng)驗介紹的長篇報告。
隊長心情極好,在山體傷痕斑斑田間麥浪滾滾的六月天,隊長安排古樹莊所有男人外出搞副業(yè)后,就洪恩一開給女人們放了幾天假。隊長自己呢,也有了幾天閑工夫,他戴一頂像山體一樣泛白的新草帽,浪聲浪氣哼著“花兒”在地邊轉(zhuǎn)悠,就身不由己地轉(zhuǎn)悠到口弦“貝貝爾旁”的地方,隊長膽一脹血一熱就在雀兒們踩蛋抱窩的凈土上山神一般壓倒了古樹奶奶。古樹奶奶沒有掙扎沒出聲也沒像對老豆爺那樣發(fā)出“貝貝爾旁”般好聽的呻吟。古樹奶奶死人一樣躺著,眼神里含著烈烈的光,一憤一憤地使隊長很掃興也有了后怕,迅速完事后很留戀地離開了她。
第二年開春了,那些剃光頭般的梁、坡、灘再沒有什么可供古樹莊人燒野灰的了,土坷垃壘成的地堡們又一次張著貪婪的嘴。而隊長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辦法全在三干會上拿去報告了。人們緊鎖雙眉,手托下巴,望著天發(fā)呆。從春初陽氣閃動一直發(fā)呆到青草芽透綠了地皮,眼看就要播種了,而地堡似的土坷垃堆上沒冒一縷濃黃的煙,這可急壞了一莊子人。
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布谷鳥鳴叫的早晨,隊長在古樹下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從隊長的神氣中社員們看到了一種希望的曙光,因為隊長很興奮的三角眼一直在河灘的林子里掃來掃去,掃出了古樹人不約而同的殘酷念頭。于是會議開得極短,言簡意賅,隊長只發(fā)了一句話:把林子砍了,燒灰!僅僅一句,就驚動了全莊子人,乒乓咔嚓聲此起彼伏,鋸子斧頭大顯神威,白花花散發(fā)著楊木清香的木頭被劈成七節(jié)八瓣塞進野灰壘的火門里,一時間,烏煙滾滾的古樹莊熱鬧非凡,到處都是人們粗狂的笑聲。
只有一個女人在哭,淚水像一股鮮血。
直挺挺的楊樹開始被砍伐的第一天,古樹奶奶就從半夜里被噩夢弄醒,她夢見一只碩大的瞪著兩只鮮紅眼珠的老鷹從天上俯沖下來,用巨大的翅膀拍打著楊樹,又把一群五顏六色的山雀兒灘雀兒們用鐵勺似的鷹嘴吞噬了,最后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古樹奶奶的心就咚咚地跳,一直跳到天亮,跳到第一棵大樹被砍倒時發(fā)出震動地面的“咔嚓”聲。
古樹奶奶這一天六神無主,蹲在古樹下的青石板上,望著忙碌砍樹忙碌燒灰的人群死死地望了一整天。第二天,人們更有精神更有力氣繼續(xù)砍樹抬樹拉樹,一莊子人螞蟻搬泰山,田間地頭被燒得噼里啪啦,處處濃煙滾滾喊叫聲連天恰似一片古戰(zhàn)場。古樹奶奶仍然在樹下站著,欣賞著人類的沖動。林子倒了,雀兒們帶著哭聲四面亂飛。隊長獨身背著手在林子另一端轉(zhuǎn)悠,謀劃著下一步的砍伐。
古樹奶奶見了心一動,就抹著一把淚向林子走去,在林子蒿草最茂盛的地方彈響了“貝貝爾旁”。“貝貝爾旁”就把隊長身不由己地引來了,引到柔情萬般的古樹奶奶身邊。
砍樹解決燒野灰這個難題后,隊長心情好極了,心情極好欲望極盛,這使古樹奶奶和隊長營造了意想不到的極好氛圍,致使隊長忘記了新的伐木或者說是毀林計劃,他被古樹奶奶弄得神魂顛倒。在隊長神魂顛倒、云里霧里的時候神志不清的古樹奶奶說:隊長你就別再砍樹啦,啊,你答應我!
噢,答應,啊呦。
隊長仍在云霧里被渴望已久的異情軟化得五體投地,這時古樹奶奶若說隊長割下你的家伙吧,隊長也會噢,答應,啊呦。
臨走時,隊長虎氣地說,你熬不住了,就在林子彈口弦約我!古樹奶奶點了點頭,古樹奶奶聽得出林子保住了,楊樹保住了。
可是,樹林仍然厄運難逃,終被人們砍伐,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林子被蠶食得所剩不多了,隊長在人群中指手畫腳而古樹奶奶卻看到了他懷揣負義的心。午后一片云影苫過林子最密集的那坨地方的時候,古樹奶奶突然哈哈地笑了,笑聲冷颼颼的,像利劍。古樹奶奶就到林子最密集的地方拿出了口弦,讓“貝貝爾旁”縈繞在密集的樹梢。不大一會兒,“貝貝爾旁”就傳到了隊長的耳朵里,隊長在又一棵參天大樹“咔嚓”一聲倒下的時候,左顧右盼一下,就很隨意地離開繁忙的人群。
隊長鼻孔大張,像初夏的公馬聞到了騾馬發(fā)情的氣味,順著氣味很快找到了古樹奶奶,過了頭一次就無須卿卿我我,況且山里人野氣喜歡單刀直入,更何況隊長是一隊之長,他就在桃色尚存的古樹奶奶臉蛋上噴放著滿鼻孔異性的粗大氣流,眼前也開始天旋地轉(zhuǎn),理智被人性最初的東西所控制,一些指頭蛋蛋大的綠頭蒼蠅飛來飛去,而隊長得意忘形地恨不得把古樹奶奶吞下肚子。就在這時,隊長從眼縫里猛地發(fā)現(xiàn)了兩排白生生的利牙,幾乎同時,隊長噴出粗大氣流的鼻尖被古樹奶奶噙進嘴里噌一聲全咬下來,然后血糊糊地唾到蒿草叢里,把綠頭蒼蠅們?nèi)^去在鼻尖上下蛆。
隊長在人生極樂中突然頭里一聲嗡,眼前一片黑,幾秒鐘后劇烈的疼痛使他發(fā)出了有生以來最大最慘的吼叫聲。吼叫聲震蕩樹葉颯颯飄落,幾只戀窩的山雀兒從熱乎乎兒捂蛋的鳥巢里驚飛出來落在樹枝上張眉瞪眼,伐木者們呼一下向這里瘋跑,像當年莊子上圍捕豺狼一樣喊聲鼎沸,刀斧閃動,塵土漫天。忍受著劇痛的隊長下意識地提褲系帶,又很快很清醒很理智地從蒼蠅窩里撿起自己已帶血沾蛆的鼻尖。
圍觀的人在隊長和古樹奶奶身邊靜默兩分鐘,兩分鐘里人們中斷了思維,兩分鐘一過,中斷思緒的人們就達成了古樹莊有史以來的最佳共識,有大小輩分的開始后撤,膽小的女人們轉(zhuǎn)過身捂嘴捂眼睛,膽大的就看見隊長嘴唇上邊朝天來了兩個窟窿!
快上醫(yī)院!
不知誰喊了一聲,大家才恍然大悟。這時候,古樹奶奶猛翻起身來拍打著身上的草渣樹葉,重重罵了一句“強奸犯”,把包含事件緣由的全部答案甩給了竊竊私語的莊員們。
古樹奶奶那句話不僅使隊長丟了官帽,還帶著縫補上去的疤痕明顯的鼻子,進了監(jiān)獄。隊長強奸罪行惡劣,因為古樹奶奶年齡大能當他的母親而且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獸性發(fā)作。對很多古樹莊人來說,這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兒,很有霸氣的隊長在古樹莊說一不二了十幾年跟莊員們碰碰磕磕過不去甭說,就他在男人們出遠門后干出的野貓吃奶舔腥的事就夠男人們憤恨。
但是古樹奶奶沒有樂起來。
古樹奶奶固然是一個弱女子受害者而且那么剛烈那么勇敢地咬下了罪犯的鼻尖這使古樹莊遠近為之驚愕贊嘆。但她謀劃剛烈之舉的真正意圖化為泡影,一片一片楊樹仍在被砍伐,濃煙滾滾的野灰燒得紅紅火火,火紅的野灰到秋天就是金燦燦的糧食誰都堅信不疑,民以食為天,口糧有了就有了一切。古樹莊人在人前趾高氣揚,伐薪燒灰是又一大創(chuàng)舉,介紹經(jīng)驗的嘴唇在每一個村莊里上下翻飛,伐林的狂風席卷山川,莊稼人對樹木本來就沒多少感情,祖上留下的土茅庵煙熏火燎大梁檁條椽子棚梢年長日久越舊越結(jié)實、越牢固、越暖和??硺渖w房,大興土木,在古樹莊百年不遇,維持著過窮日子是莊稼人的規(guī)矩,于是,這片樹林相繼被毀,而古樹奶奶成了縣上的勞模,因為她呵護長成的林木燒野灰最多,古樹莊的集體耕地里足足鋪了五寸就能長出五寸長的麥穗,這混賬邏輯連山里灘里澆尿和泥的脬蛋娃們聽了都搖頭。
古樹奶奶違心地在古樹莊里外人們眼前榮耀了幾天,三角錢一張紅紙獎狀在她的茅庵墻上榮辱共存了一陣被古樹奶奶撕下來點了火。在古樹奶奶撕下獎狀點火的日子里,災難就降臨在古樹奶奶家。那也是個盛夏的季節(jié),暴雨連續(xù)幾天,洪水在山溝里咆哮著,翻滾著駭人的泥浪,袒露出沙石的山體上雨水竄流,就像千萬條銀蛇飛舞,一坡一坡地明光閃閃,雨水拉出一道深槽的山里,山坡猶如瘦骨嶙峋的老馬令人驚心,梁里坡里的雨水匯集到溝里后,溝里的洪水就咆哮起來,伸出無形巨爪向河岸兩邊狠刨,刨去了河岸上的土層也挖深了河底下的沙石,那些枯死了根須的大樹根子被水浪輕而易舉地刨起栽著跟頭在洪水泥浪里忽隱忽現(xiàn)。這一天,重重的烏云讓天色黑暗下來,山體的層面包括根基懸著身子,搖搖欲墜,一面坡一面梁整體性裂開了大口子,一部分在前移在下滑在挪位!山崖斷落砸得地面微微發(fā)顫,落到山溝滾進洪水的巨石一個個被洪水沖到了溝口,在長勢醉人的莊稼地里橫七豎八。
暴雨不停地“嘩——嘩——”,像從天河里往下泄漏,溪成了河,河成了江,地勢低洼處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水浪像萬馬奔騰,水勢直接威脅到古樹莊,古樹頂著巨大的樹冠借風勢抖擻一身銀珠般的雨水,把憤怒留給造孽的人們。
山坡上的巨石紛紛落下,山體裂開了的口子緩緩兒擴大。在雨水滲漏的茅庵里,人們抵不住寒意準備上炕睡覺。古樹在狂風中著急地擺動一頭樹枝想把一種不祥之兆告知給古樹莊人。時至深夜,一陣山搖地動驚醒了古樹莊人,那是大面積山體滑坡,巨大的山石滾下山崖滾出山溝密密麻麻地擺滿了一河灘,洪水受阻流不及就分出一股來劈頭蓋臉地直奔古樹莊,臨溝幾家連莊廓帶房子在洪水中一瞬間無蹤無影。黑暗中驚恐萬狀的古樹莊人憑感覺憑習慣向高處奔走,喊叫聲嚎哭聲求救聲不亞于電影里日本鬼子進村。
啞巴就是在這種驚慌中喪生的。啞巴不見了古樹奶奶就返回尋找,被一峰洪浪永久地帶走了,而古樹奶奶在黃昏來臨時被古樹請到了樹頂九杈樹頭上,九杈樹頭像巨人朝天半握的手,手心里能夠睡好幾個人。固執(zhí)的啞巴沒跟古樹奶奶,只是把鐵錘一樣的拳頭在古樹奶奶眼前晃了晃就上炕捂頭大睡。一種不祥之感從古樹的靈氣中傳給了古樹奶奶,古樹奶奶就一家一家地敲門一家一家地喊人,在大自然懲罰前想奮力挽救每一條生命。古樹莊的人就覺得奇怪了,覺得古樹奶奶有點失常,連降暴雨是盛夏的脾氣盛夏的瀟灑有啥稀罕?人們對古樹奶奶帶理不理,但人們還是有種神經(jīng)的警覺。老漢們沒睡,婆娘娃娃們鉆進被窩后并沒有脫衣服,這使洪水沖走了家沒沖走人。天亮了,烏云慢慢退開。古樹奶奶從此瘋了,是古樹莊的慘景驚瘋她的,瘋了的古樹奶奶仍然一臉桃色,紅潤潤的臉頰不像半老徐娘。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喜怒哀樂,從不安寧。在洪水還沒退完的時候,就爬上古樹,折下一抱柳條兒到處亂插。插完了,插累了,就彈口弦“貝貝爾旁”,聲音卻難聽。
四
古樹奶奶是民國十年時到古樹莊的。初到古樹莊的古樹奶奶年方十八,像那片林子里盛開的水晶晶,艷麗極致,惹得古樹莊的男人們忘記了回家忘記了觸犯自家的婆娘,常常被婆娘們舉搟杖追打,民國十年的古樹莊十來戶人家,大部分姓豆也有姓張姓呂姓王的,古樹莊遮散在一團林蔭中,莊前莊后青松似塔白樺如云,楊柳條兒嫩嫩地在微風中搖曳,枇杷香柴鞭麻比莊廓還高,古樹莊靠南的山坡里牧草像抽了穗的青稞稈能高到人腰里,坐落在花叢中的古樹莊竟也給人一種婀娜多姿一種流連忘返。莊子四周郁郁蔥蔥,林間百鳥啁啾,山岡野獸閑散,獐子香子石羊狍鹿結(jié)隊,牛群羊群搭伴。那時候古樹莊人的日子靠牲畜也靠莊稼,那莊稼長勢能把莊稼人樂死,青稞穗足有五六寸長,一根穗頭就是一大把糧食,菜籽更壯實,一棵油稈就像一棵小樹,又像一把大傘。古樹莊家家戶戶騾馬成群,牛羊滿圈,糧食像小山,青油如流水,日子就甜成了一包蜜。
不過,在這樣富足的日子里古樹莊沒少受帶血的驚恐。
古樹莊以南的陰山里常竄來一股土匪,這是些色匪,他們來到古樹莊不光搶糧食,住幾日就摟幾日古樹莊的婆娘們,誰反抗就人頭落地,古樹莊的人們就把媳婦大姑娘趕羊一般全趕進茂密的林子里,色匪們來了一家一家地搜,一個一個地拷問古樹莊的男人們,男人們就異口同聲咬定坐娘家去了。大姑娘也坐娘家了?色匪們奸笑了幾聲,就憤憤回山,古樹莊的女人們幸免于難。時隔不久,古樹莊上飛奔來匹黑馬,黑馬上騎著一個女人。黑馬站在古樹下,騎馬的女人用水靈靈的眼睛向四周一掃,就對古樹下的人說,大難來了,你們趕快逃命吧!古樹莊人全驚呆了,一動不動地望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女人。女人又說,那股土匪一兩天就要來,要來搶走所有女人。
逃不是辦法,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得想法子治治這些色匪??墒?,手無寸鐵的莊稼漢們再齊心協(xié)力再眾多也對付不了色匪們的長槍短槍!
古樹沉默著。
古樹莊人沉默著。
孩子們照樣嬉鬧,有一個孩子捉住一只老鼠,在尾巴上澆上油點著了火,老鼠一下子尖聲嘶叫著竄進沉默的人群。
心有靈犀一點通哪!頓時,人們被一種偉大的啟迪從沉默中解脫而滿山滿地地奔跑、忙碌,古樹也在輕風中把一頭樹葉搖得颯颯作響像老人們開心的笑聲。
第二天,色匪果然來了。色匪們不像往常進村那樣大聲大氣滿嘴淫蕩,而是一個個貓腰屏息地摸了進來,像正規(guī)軍偷襲敵營。然而早有準備的古樹莊家家無人、戶戶虛掩,色匪們發(fā)現(xiàn)空城計后驚慌失措,陣腳大亂。匪首強作鎮(zhèn)定,把色匪們都集中在古樹下,準備調(diào)整計劃改變戰(zhàn)略步驟,他想赤手空拳的莊稼漢們給他玩這一手未免有點嫩。突然,古樹莊那片茂密的林子里沖出一群尾巴點了火的瘋牛,兩根犄角像兩把刺刀直向色匪們刺來!
匪首還沒弄清楚是咋回事,大部分色匪就喪生在牛角牛蹄下,剩下的也就逃得無影無蹤。
于是,古樹莊就有了一段風和日麗的日子。人們在談論戰(zhàn)斗時總忘不了那個在鼠尾上點火的小孩??墒切『⒑苷\實,說是一個女人教他這樣做的,小孩這樣做的時候,女人就在林子里。
這女人是誰?
古樹的陰魂,古樹的精氣。
人們終于有了簡單而又神秘的答案,柴補莊子樹補人嘛,古樹多年來俯視著古樹莊也滋補著古樹莊,關鍵時候還心生一計,拯救了古樹莊。
心細眼尖的人說,這女人赤著身子一絲不掛,這女人好像有點面熟。
這女人是人是鬼是神是精人們猜不著想不透問死她也不說,怎么叫她也不下來,在九杈樹上蹲了三天三夜就蹲暈了。古樹莊人這才把她接下來,灌了姜湯又灌茶水才確定她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女人蘇醒了,很快恢復了正常。粉嘟嘟的臉蛋,蓬滿淚花的大眼,眉目布滿精明,雙頰透出秀氣,一副大家閨秀樣。
可是,女人不幾天又蹲到古樹杈上,人們發(fā)現(xiàn)她性情古怪脾氣也有點倔,人們在勸說不了她的時候倒有了一個啟示,一莊子人就齊手齊腳一天時間里在古樹下為女人蓋了一間土茅庵,又給她送來氈條被褥、鍋碗瓢盆米面油菜,委實給她收拾了一個家。
女人同意了,滿意了,住進了,同古樹莊人一同埋到比樹葉稠的歲月里。以后的日子女人很少串門,更閉口不談自己的身世。后來有人說她是匪首的姨太太,因為給古樹莊人通風報信毀了土匪窩,被匪首剝光了衣服扔給了古樹莊,怒發(fā)沖冠的匪首本來要舉刀劈她,但一見女人的美貌就心軟手也軟了。這些,還都僅僅是猜測。
女人孤獨地陪伴著古樹,她起初吃不慣古樹莊的青稞面干糧,喝不下中藥湯般的清茶,常常出沒在林間山梁,拾蘑菇挖野菜撿鳥蛋,日子過得很清苦。人們叫她小妹、大姐、大娘,一直叫到古樹奶奶。叫古樹奶奶的當初,并不是她蒼老而是因為她日夜住在古樹身旁,像古樹的妻子,又像古樹的女兒,更像古樹的精氣,古樹的魂……
作者簡介:馬文衛(wèi),男,1948年5月生于青海省門源縣,從事中小學教育35年后退休,現(xiàn)被門源縣志辦公室聘為方志編輯。中國作協(xié)會員,撰寫出版文學書籍13部300余萬字,以小說創(chuàng)作見長。
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