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飛
《史記》素來被譽為“實錄”,是說太史公具有秉筆直書的精神,能夠總體上做到“疑以傳疑,信以傳信”,并不意味著書中的每個細節(jié)都是真實的歷史場景。司馬遷筆下的不少情節(jié)讀來生動感人,是因為他把自己的感情寄寓在了歷史人物中,從而感染了讀者,所以顧炎武有“司馬遷寓論斷于序事”的說法。
對于研究者如何確定《史記》中“事件實錄”與“史遷寓情”的臨界點,自然見仁見智。而如何進一步在史學敘事中巧妙處理“客觀事件”與寫作者“主觀寓情”的關系,使史學著作擺脫象牙塔的高深艱澀并具備可讀性,則是個大難題、大挑戰(zhàn)?!妒酚洝分酗h忽不定、難以捕捉的臨界點,正是其敘事魅力所在。一系列臨界點組成了《史記》生動敘事的密碼。司馬遷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在敘事中巧妙地掩藏了這些密碼。另外,由于大量文獻湮滅,他所據(jù)的史料后人不得而見,讓人難以破譯。可是在閱讀《史記》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太史公有一次,不經(jīng)意間暴露了一處密碼,令人在他的敘事中窺測到了他的“寓情”處理方式。
那是在《屈原列傳》中,有這么一段令無數(shù)耿介傲岸之人引為心聲的話: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皆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
漁父話里的“懷瑾握瑜”真是個好詞,瑾、瑜,皆美玉也。周瑜字公瑾,還有大學問家南懷瑾的名字,想必都是典出于此。
可惜漁父原話里不是用的這個詞。這段情節(jié)本之于《楚辭·漁父》,漁父的原話是:“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的原話是:“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漁父》究竟是否屈原所作,歷來就有爭議,不過原作中漁父有批評屈原的意味。司馬遷把“淈其泥”(就是把泥水攪渾)換作“隨其流”,有變主動適應為被動適應的傾向;把“深思高舉”換作“懷瑾握瑜”,是將漁父那種批評的意味改成了褒揚的語氣;將“塵?!睋Q作“溫蠖”(意為昏憒、混污),加重了屈原表明態(tài)度的口氣。
更為有趣的是,《史記》下文所引的《懷沙》,也出現(xiàn)了“懷瑾握瑜”這個詞:“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得余所示?!?/p>
原來這個詞是屈原說的啊,而且,漁父所說的“不凝滯于物,與世推移”,不正對應著屈原形容自己的“陷滯而不濟”的困窘境地嗎?司馬遷是把屈原的自我期許之詞“懷瑾握瑜”,用作了漁父的褒揚之語,從而使《史記》中漁父的態(tài)度較之《楚辭》有了微妙的變化。透過這種微妙的變化,司馬遷借助漁父之口對屈原給予了肯定、褒揚,實現(xiàn)了他與屈原的跨越時空的對話。
漁父本來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形象,所以他“舉世皆濁、眾人皆醉”一句說得頗富文采,而且還對“圣人”這個概念做了一番有見地的解說。不過在歷史現(xiàn)實中,那個文盲遍地的時代,真的會有這么一個出口成章、言必圣人的漁父嗎?當然,楚國是個出高人的地方,當年孔子周游列國,不也是碰到過世外高人楚狂接輿嗎?有可能漁父也是個隱居澤畔、打魚為生的高士。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楚辭》中的這一情節(jié)未必有真實依據(jù),司馬遷寫入《史記》,大概是其中關于困窘境地中人生態(tài)度的選擇,十分符合屈原性情的緣故吧。
在經(jīng)歷過下蠶室的慘痛遭遇后,司馬遷對屈原的人生境遇和品格境界應該特別能引發(fā)強烈的共鳴,因此他忍不住改寫了《楚辭》原文,借助漁父之口巧妙地將自己的感情寓于筆下。而這個微妙的變化,不對照《楚辭》原文是不容易體察的。所以我認為,“懷瑾握瑜”一詞,正是破譯司馬遷敘事技巧的一個密碼。
作者系淄博市高新技術(shù)產(chǎn)業(yè)開發(fā)區(qū)投資促進局招商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