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聯(lián)
匈牙利的貝拉·巴拉茲身處電影從無聲到有聲的轉變期,他曾批評追捧、濫用聲音的技術主義傾向,認為聲音讓電影給觀眾帶來了新的生活奇觀,卻傷害了演員的表演,嘴巴淪為單純的發(fā)聲工具,演員表演能不大打折扣嗎?由于最初錄音技術不完善,缺失藝術美感,讓人感到荒謬厭倦,默片時代的藝術大師卓別林、愛森斯坦等也紛紛表達了貶斥的態(tài)度。巴拉茲認為有聲電影的任務是展示我們周圍聲音環(huán)境,人類除了語言之外,一切東西都能說話,并且不斷影響支配我們的思想感情。他把語言隔閡未免看得過重了,拙劣的譯制片造成語言和手勢之間出現(xiàn)可笑的矛盾,他在1952年于倫敦出版的最后一本理論著作中,認定“有聲電影文化的大大提高,結果竟使配音譯制變成了不可能的事?!盵1]無獨有偶,進入20世紀70年代,法國電影評論家馬塞爾·馬爾丹在其代表作《電影語言》里,仍斷定譯制片在藝術上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他援引導演雷諾阿喜歡說的一句話作為立論的注腳:“那些搞譯制片的人如果是生活在中世紀,那就得被殺死,因為他將某個人的聲音給了另一個人?!盵2]不同民族的精神產(chǎn)品之間果真橫亙著不可逾越的鴻溝,無法互相交流?既然人類將感覺和知覺訴諸藝術,影視中凝聚的特定民族身上的文化色彩和氣息,又有什么理由拒絕為其他民族所接受和理解呢?
長期以來,影視界在理論上和實踐中始終重畫面輕聲音,這一點對譯制片的危害最大。當年有聲片一經(jīng)出現(xiàn),其本身的諸多不盡如人意之處,使各種擔心和不安接連不斷。因為它動搖了視覺形象的首要地位,躍出了那個時代對電影精神的普遍理解——影像本身已是一門完美的藝術,聲音充其量不過是從屬和陪襯。語言是“自古以來對人的束縛”,語言會取消攝影機的運動。愛因漢姆甚至認為“對話本身不是一個藝術品,不是一個獨立的、連續(xù)不斷的東西。連續(xù)不斷的對話必然要把可見的動作局限在說話者的特寫鏡頭里,這就會使表演呆板化。因此在畫面和聲音之間就不可能有融合,因為在這兩種不同性質的元素之間是不能設想有均衡的?!盵3]愛森斯坦、普多夫金等人一面寄希望于語言“把無聲片從字幕和‘解釋性畫面中解救出來’”,另一方面又害怕對話成為“影片主要含義的傳達者”。[4]英國電影理論家林格倫在20世紀60年代仍抱定這樣的信念:“畫面和聲響不是同等重要的。通常有聲電影中的視覺部分是比較重要的,因為總的說來,它表現(xiàn)更多的東西?!盵5]安德列·巴贊等人倡導,不要分什么主要次要,電影就是一門視聽結合的藝術。技術進步的動力來源于某種精神意志,而不是歷史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結果。巴拉茲也曾說過,“聲音將不僅是畫面的必然產(chǎn)物,它將成為主題,成為動作的泉源和成因?!盵6]布萊松根據(jù)自己制作電影的體會,甚至認為“聲音永遠能召喚出一個畫面,而畫面則召喚不出聲音來。”[7]只可惜他們的聲音太弱小。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將兩者截然對立的美學觀點逐漸瓦解。事實上,語言、音樂、音響三者密不可分,在影視中的地位作用絲毫也不亞于畫面,有些時候不僅比畫面更為重要,而且無可替代,實在是不應小覷。
有了這一認識,肯定會將影視片的譯制過程視作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種種后期制作說,錄音棚里對口型的簡單定性,當然灰飛煙滅、不攻自破。難堪的是,確實有一些譯制片忽視配音這一中心環(huán)節(jié),沒有把它放到應有的正確位置,調動所有力量為之效勞,因而大大降低了其應有的技術標準,喪失了許多富于審美意義的東西。例證易尋,而且這種現(xiàn)象大有越來越蔓延的趨勢,導致譯制水平的徘徊不前,甚至出現(xiàn)質量的滑坡下降。毋庸質疑,配音中許多最常見情況的處理,不僅牽扯著技術因素,還關聯(lián)著敏感的美學問題。
一
影視藝術中沒有了聲音,簡直無異于死亡。
即使早期電影,也并不是絕對沒有聲音的,人們希望電影能夠同時帶來聽覺的沖擊和感染。1896年,當盧米埃爾兄弟的影片上映時,已經(jīng)請鋼琴師在現(xiàn)場即興彈奏流行歌曲,后來又相繼引入了留聲機、管弦樂隊等。只不過這時的聲音從形式到實質,都外在于電影的畫面,影片的感光膠片上沒有如今的聲帶。有聲片最初誕生時,唱片或膠片上的聲帶放出的低水平錄音,不知要比默片時樂隊的現(xiàn)場演奏遜色多少,這恐怕也是觀眾和批評家們不喜歡它的一個原因。聲音的發(fā)展也確實逐漸從自然的還原上升到完美的創(chuàng)造。現(xiàn)在一部成功的影片,其多聲道數(shù)字立體聲必須融高度的技術性與藝術性于一體。“有聲電影不應當僅僅給無聲電影添些聲音,使之更加逼真,它應當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應當開發(fā)出一個全新的人類經(jīng)驗的寶庫……我們最感興趣的并不在于它怎樣發(fā)聲,而在于它利用聲音的表現(xiàn)力給電影帶來了什么?!盵8]譯制片在再創(chuàng)作時,對原片的聲音,尤其是語言處理中,時刻不能放松嚴格的技術標準和統(tǒng)一的美學追求,否則,傳達原作的效果時就要不倫不類,大打折扣,更休談什么準確忠實、更勝一籌之類。
配音的出現(xiàn)是由于在錄制同期聲時,許多難以克服的實際問題所造成的。后期配音讓人們迅速克服了棘手的難處,帶去了便捷,攝影機又恢復了活動能力,片子可以做得更加細致精到。盡管各種高科技手段,諸如“智能化”拾音器材已然出現(xiàn)和運用,但對錄音環(huán)節(jié)來說,聲音技巧追求的最高境界仍然是真實。譯制配音也不例外,首當其沖的,便是真實感的營造和真實美的欣賞。
錄音和還音設備的升級改進,視頻和音頻裝置的復雜配合,勢必引起信號的延遲。積累起來,容易導致聲音與圖像不同步、口型對不準,影響譯制過程的順利進行。同時,人們的操作技巧日益自由完善,如果自信無所不能,套用普多夫金的一句話,把誰都能夠聽見的東西表現(xiàn)出來就等于什么也沒有表現(xiàn)。觀眾接受的畢竟是經(jīng)過主觀選擇的“聲音影子”,第一次從錄音機里聽到回放的你的聲音時,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我的嗓音與自己聽到的不同?按照好萊塢語言教師和聲音教練納爾遜·沃恩博士的說法,當我們聽自己說話的聲音時,我們還“有一條貫穿一系列身體器官,主要靠液體傳播的體內(nèi)聽力通道”。[9]自己的聲音尚且如此,何況別人的、異域的聲音呢!從這一意義上說,對聲音真實性的美學追求永遠不會有盡頭。二度創(chuàng)作的配音,作為對原片聲音藝術真實的再現(xiàn),理當更加小心翼翼,謹慎從事才行。雖然原片的音響構成方案是固定的,但在平衡聲音比例關系、加工演員聲音本身、調節(jié)音樂伴奏、音響烘托等方面,仍然有大量工作要做。
其中第二個需要導演和錄音師通力合作的步驟,便是對聲音造型的觀照,由此使譯制片聲音的造型美得以凸現(xiàn)出來,創(chuàng)造出與畫面有機融合的聲音形象,而不是簡單相加。對譯制片來說,它需要充分發(fā)揮聲音的物理、時空、生理心理因素,豐富立體地展現(xiàn)語言、音樂和音響,恰當?shù)貐f(xié)調聲音與畫面的關系。事先構思好的聲音結構可以決定某些視覺成分,有時甚至超出畫面的功能,能夠代替畫面。聲音的重疊、有意的含糊、局部的失真,成為配音藝術的一部分,并不意味著聲音的造型性質可以脫離其真實性的基礎,這一點是迥異于戲劇的。
各種語言的詞序、語調、重音都不相同,其韻律和節(jié)奏的變化,絕非以長度來簡單匹配就算完事大吉。潛在的內(nèi)心動作、特殊的情緒效果、獨到的弦外之音,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聲音的造型特征應該強化語言的這種滲透力。每個角色的嗓音基調,應在試音中反復權衡比較后才能確定。如《教父》中馬龍·白蘭度那種沙啞、喉音極重的嗓音;李揚為唐老鴨設計的特有味道,都使片子生輝添彩。
譯制片配音還應把握好原片的聲音動態(tài)變化,讓觀眾在畫面的變幻中體會到聲音的運動美。影視片中的一切,都可理解為動作的一種成分,聲音也不例外。配音中聲音的連接、混合,需要將其距離感和運動感表現(xiàn)出來,無論是切入切出、淡入淡出,還是轉場延續(xù)、噪聲鋪墊,都應最大限度避免錄音間單調乏味的缺陷,力求生動地保持原有的整體性,傳遞聲音的空間特質和對比關系。
僅以演員的對白為例,聲音的強弱虛實,應隨鏡頭的遠近變化而變化;每個角色音型的固定,并不能代替在情節(jié)的推進中起伏跌宕的具體不同。特定的情境對話、動效的烘托,使人物的性格、事件的發(fā)展,從起點走向終點。孫道臨與邱岳峰在《王子復仇記》中的迂回斗智,在《基督山伯爵》中的唇槍舌劍,分寸得當,激動人心。篇幅較長、人物眾多的連續(xù)劇、系列劇的聲音,更應著力駕馭,把握全劇的調子有序銜接,以免前后不一致、互相抵觸。配音過程中不引人注意的靜默之處,往往“此時無聲勝有聲”,多種多樣的作用寄寓于此,萬萬不可等閑視之。
譯制片盡管是在處理原片的聲音,但不能將此作為唯一最高的任務,走到另一極端。不能忽略讓畫面與配音和諧相融,一味強調配音的技巧,使其成為決定一切的主導,干擾觀眾對鏡頭的鑒賞。聲音敘事方式滿負荷地運轉,視覺形象敘事則被擱置一邊,無暇顧及兩者的統(tǒng)一,如此構思下去,兩個層面恐難渾然天成。聲音,尤其是對話,分散了人們的審美注意,畫面游離其外,托不住聲音。過分推崇對話的主體地位,必然突出影視的戲劇化特征;反之,減弱些語氣和音量,松弛會使對話更自然更富彈性,更接近生活,更符合影視的本性。想賦予原片以新的靈魂,機械的復制是沒有前途的,不具備犀利的美學眼光,是提不出各種可能的具體方案的,當然也就談不上什么藝術個性。阿瑟·米勒指導中國演員表演其《推銷員之死》時直言:“我要說的第一件事就是行為舉止怎樣才能像美國人。回答很簡單,根本不要故意裝成美國人的模樣。要把這出戲演得美國味十足,辦法就是把他演得中國味十足。你們真正進入了角色,表面上那點風土人情的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毕茸龅綔喩頉]戲,再臻于渾身是戲,表演境界的玄妙之道自然領悟在心了。配音表演也是如此,只盯著人物說什么,對上口型成為壓倒一切的標準,簡潔倒是簡潔,丟掉了生氣貫注的為什么說、怎樣說、與環(huán)境怎樣合拍,“迫使語言形象跟著如實的畫面形象走,就會限制或者歪曲語言”,引起“視覺形象意義含糊或者誤解”。[10]如若再囿于瑣細的技術分寸,那么配音一定會變成流水線上模式化的“替聲”,從中難以展現(xiàn)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造。
也難怪,回顧一下譯制片的產(chǎn)生情形,我們便會得知其濃厚的商業(yè)色彩的出身。“美國之所以遲遲不拍有聲片,與其說因為技術上的原因,倒不如說是由于經(jīng)濟上的原因。因為全部有對白的影片將妨礙好萊塢影片在國外的銷路?!薄昂萌R塢為了扼殺各國民族電影的復興,開始利用外國演員來攝制外語版的影片,而在限制影片進口或完全實行影片定額輸入制的國家里,則采取就地攝制影片的辦法。隨著技術的進步,美國掌握了一張最大的王牌,那就是一個不懂外國語言的演員可以用別人的聲音來代替他說話?!湟糇g制’使美國又收回那些已經(jīng)失去了的市場。輸入美國配音譯制的影片,在華盛頓簽訂的通商條約中成了一項正式的條款”。[11]譯制片可以自由進入任一民族的文化空間,而不被視作“異己”,“其他國家的電影也被迫接受‘對話的專制統(tǒng)治’”。[12]中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譯制片,是1948年1月大上海電影院公映的《一舞難忘》。悲傷的意大利愛情故事,外國明星開口說起了中國話,吊足了觀眾的胃口。德沃金在為劉易斯·雅各布斯的書所撰的題為《民族形象和國際文化》的前言中,分析為什么“更多的觀眾愿看本國語言配音的影片”,談及了三個要素,實在是切中肯綮,應該在配音中時刻遵循。這里將其順序顛倒一下,這便是“原作形象具有的溝通人們思想感情的魅力”“實質正確性”和“美學完整性”。[13]遵循這樣的標準,應當可以有效減少譯制配音中的粗制濫造,遠離平庸,多出精品。
二
成功的配音環(huán)節(jié)背后,需要一系列的努力,翻譯、校譯、編輯、導演、錄音合成、剪輯等等,都必須有上乘的水準才行?!奥暤氖澜缡侨藗兡軌蛄⒓聪嘈诺氖澜?景的世界是人們能夠立即理解的世界。這兩種世界都不要求想象力。”因而“我們才肯接受電影對我們注意力的絕對控制”。[14]喬姆斯基稱語言是一種“心理器官”,將語言行為與身體成長聯(lián)系起來。事實上,說話在書寫之前,語言不依賴于文字而口耳相傳的歷史,是所有語言發(fā)展的共同傳統(tǒng)。正是這些所謂的“特點”,給影視翻譯以施展的天地,構成其美學表現(xiàn)的各個元素。翻譯編輯過程中許多技術處理和藝術把握,能夠彌補原作的不足,甚至超越原著的品位。優(yōu)秀的翻譯,應該從影片中重新塑造影片,使譯制片的前世與今生同也不同,像也不像,學也不學,引導觀眾感知原片的聲音和意圖,保留異域情趣和美感,重現(xiàn)其神韻靈魂。翻譯水平的高超,才能合乎影視翻譯的規(guī)律,把國外影視片的精髓介紹進來,把我們優(yōu)秀的國產(chǎn)片推向世界,讓相互認可的文化遭逢相會,提升影視海外影響力,豎立起通天的人類影視語言巴別塔。
導演的中心地位同樣適用于譯制片,導演需要組織有關人員共同攻下配音關。大量的案頭工作有助于演員把握角色、服從調度、觀摩原片時的闡述、挑選演員試聲、現(xiàn)場與翻譯對譯本的修改,與錄音師對聲音的藝術處理等等,導演事必躬親,身體力行。在配音中,導演要提醒演員注意臺詞的雙重作用,既要推進情節(jié),還要傳達說話人的個性,讓他們成為言語的主人。導演對譯制過程中的溝通屏障需要保持清醒認識,語言穩(wěn)定的字面意義之下,流動著變化的意思,如何確定特殊語境,瞄準思維與言語間的過渡,將隱藏著的潛臺詞所寄寓之意思與字面意義聯(lián)手協(xié)同增效的復合意味傳達到位?潛臺詞的波動與表達,大有文章可做,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看來,“在動作領域里稱之為貫串動作的東西,在語言領域里我們就稱之為潛臺詞?!盵15]斯氏看重演員的想象和靈感,談及表演技巧,他常說的箴言是:“通過有意識性達到無意識性?!辈魂P注無意識性,不激發(fā)潛意識,實際上拋棄了“角色人類精神生活的主要本質”。其實“話語的重要性更多是表現(xiàn)在話語所反映的變化上,而不是表現(xiàn)在話語本身”。對話的作用,是“使講話的人物和聽話的人物性格化?!盵16]互相的沖突才能避免聲音的相似。陳陳相因的譯制腔矯揉造作,毫無生動可言。在差異中豐富形象個性,而不是拘泥于人物的外在特征。蘇聯(lián)著名導演羅姆在講述如何指導演員時,這樣告誡過我們:“只是在準備自己的臺詞,就不是在傾聽對手說話,就不是在同他進行交流。這種做法也不可能準確地再現(xiàn)思想,因為準確地再現(xiàn)思想只有在思想進行斗爭時才會出現(xiàn)。”[17]倚仗可塑性強,先入為主,與原來人物貌合神離,觀眾便不會認可你的“做戲”。與片中人物融為一體,深入其內(nèi)心,把脈其性格感情,不是背詞,而是配戲,和角色、對手以及自己全方位交流,語言的再度居留,更是合作的產(chǎn)物,否則,不足以再現(xiàn)具體、完整的語言環(huán)境,難免出現(xiàn)刻板呆滯、機械模仿等弊病,破壞譯制片的整體美感。
三
譯制片配音中的重頭戲是演員的表演。這種表演的特殊性對譯制片的影響至關重要。它不僅要求演員具備舞臺語言的基本功,將吐字歸音、重音強調、換氣方式爛熟于心,還要恰如其分地運用內(nèi)外部技巧,如聲音的高低長短、自我感覺的捕捉、對動作和潛臺詞的準確把握、互相銜接的快慢疏密。所有這一切,應該以原片為依據(jù),在忠實原來風貌的前提下,重新塑造出為本民族大眾所接受和喜愛的異域人物形象。使“民族的語言和歷史在廣泛傳播中造成一種共同的歸屬感……民族特性的內(nèi)部因素就是這樣每日每地、不知不覺地反復復制出來。”馮憲珍在話劇表演和影視配音中對俄蘇作品的把握,堪稱“傳神”。童自榮演繹法國影星阿蘭·德隆的形象,有聲有色。高倉健作為日本觀眾眼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男明星,外表冷峻、內(nèi)含熱情的表演特點,被畢克展現(xiàn)無遺,成為其中國的代言人,以至于畢克去世時,高倉健發(fā)來唁電,請人帶來冥香獻于知音的靈前。[18]
演員在譯制片配音中的創(chuàng)作程序,包括三個步驟——觀摩分析原片、初對和實錄。只有掌握了劇本的精神內(nèi)容,才能掌握臺詞和外在形式,這一點不言而喻。初對時,將原片的聲音關掉,演員沉浸在塑造的角色中,按照設計好的基調,找好長短不一的氣口,妥當處理重音、停頓,掌握好節(jié)奏,數(shù)準、裝好口型,看原片人物說話的時間長短,開合狀態(tài),肌肉松緊程度,找準原片演員的呼吸節(jié)奏,跟著其呼吸節(jié)奏走,收放自如,說話時和人家拍戲的感覺一樣,自然去接他的話,錄制下來口型就肯定沒錯兒。聲音不僅要和原片的視覺形象貼切,還應適合配音同行之間的交流分寸。所有這些,都必須將原片的畫面銘記在心,尤其是外部動作的細微變化。我們都有這種體驗,不說話的時候,人的面部表情反而鮮明生動。口型技術固然重要,但配音如果只盯著嘴,手中不離臺詞本,本身即是對表演的抵制,肯定會造成與表情、動作的不合拍或滿擰??死紶枌⑺仙秊槔碚摰母爬ǎ骸爸挥挟斣捳Z的含義是我們所捉摸不到的,只有當我們能從講話者的形象來把握一切的時候,話語才是最電影化的。”[19]有時需要明白準確,有時含混不清則成為上好的標準。只有充分調動視覺的所有潛能,才能與聲音配合默契,這里可以引用奧勃萊恩的一句話:“你必須瞧進其他演員的眼睛里并與他發(fā)生聯(lián)系,而不是只對他正在扮演的角色有什么想法”。[20]一個演員在配音時,其他人精神集中在彼此關系上,才不至于忽略自身的特點,方能在錄制中將栩栩如生的形象通過聲音還原出來,形象才會在充盈的聲音中,讓人感到分外的魅力。
數(shù)口型可以長達一個半月,從背詞到改詞、對詞,與原片人物融為一體,既配音又配戲,才能深入內(nèi)心,把性格和感情配出來,念臺詞三五十遍是常事,甚至六七十遍,曹雷等演員的回憶為我們留存了這樣的記錄。僅有正規(guī)嚴格的訓練和雷打不動的程序仍然遠遠不夠,如今聲畫不同步、口型不對等明顯的失誤已越來越少,但在欣賞譯制片的配音中,感覺演員往往技巧有余,沉湎在框子中自蹈窠臼,甚至為了遷就口型,違反習慣重音,拖延間隔,“洋腔洋調”削足適履,而激情沖動、情境想象,生活中的自然天成明顯不足。需要說明的是,內(nèi)在的激情沖動絕不是膚淺意義上的帶有夸張成分的“過度反應”和配音腔;與原片特定情境賦予的意義、情緒和潛臺詞相吻合,也并不意味著將生活中有機一體的感覺搞得支離破碎。戲劇演出中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為代表的體驗派和表現(xiàn)派,不僅是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兩種不同的美學體系,兩者是從不同方面解析演員與觀眾的相互作用,目的都在于解決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這一基本美學問題。斯氏強調演員“自由解放自己”的訓練,因為演員比誰都更了解自己,在研究劇本、感受和分析角色方面比導演、作者和評論家更勝一籌?,F(xiàn)實中與之背道而馳的是,因為急于求成不甘示弱,演員憑借聲音化妝技巧,一個人同時扮演兩個或更多角色,這種省時省力的救急方法,實際上不宜于大面積推廣。至于抱定一種音色,以不變應萬變,矢志不渝地“表演自己”“張揚自我個性”的做法,更是不堪效仿。
當然,成功的配音藝術家有很多值得借鑒的范例。如李梓在《巴黎圣母院》《簡愛》《葉塞尼婭》《惡夢》等片中,調動各個音區(qū),或裝飾或渲染,將聲音的高低、強弱、寬窄、明暗運用自如,為不同的人物改變音色和講話方式,以刻畫出人物不同的內(nèi)心世界。李梓體會在原片演員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要適應角色需求,跟著人物感情走,抓住人物性格,通過氣息運用來掌握、調節(jié),使聲音聽來真實可信,最關鍵是和原片人物貼合,把原片說的外國話變成中國話。[21]說到配音演員的貼合功夫,研究者認為從口型起始,直到性格呈現(xiàn)為止,還要經(jīng)過動作、表意重點、情緒、身份、語調等一系列貼合。52集動畫片《獅子王》,拋棄用大量女聲模擬童音,可愛的小獅子、小鹿、小蜜蜂等都由少年朋友配音,充滿童真稚趣,喬榛、丁建華等人則甘當配角。蘇聯(lián)電影《辦公室的故事》的導演艾·梁贊諾夫,在中國訪問期間偶然看到該片的重播,驚喜地鼓掌、狂呼:“太好了!太好了!……看過這部片子,我懂中國話了!”更有極致者,甚至認為邱岳峰為《簡愛》中羅切斯特的配音,“粗一聽,同斯考特(飾演巴頓將軍的喬治·斯考特,在《簡愛》中演羅切斯特)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可多聽聽就能聽出差別了。斯考特的聲音干、粗、直,比邱岳峰少了許多的韻味和內(nèi)涵?!盵22]癡迷邱岳峰玉振金聲的追星族,覺得他的聲音比原來的演員更豐富、成熟,有魅力,比外國人更像外國人?!八麤]有說過一句外國話,他以再標準不過的國語為我們塑造了整個西方?!边@是陳丹青的評價。譯制配音的再造點染之功,可以將普通片子改造成杰作?!坝^眾硬是在沒有紳士的時代,在沒有紳士的國度,通過一種特殊的媒體,在心中創(chuàng)造了紳士。說到底,這個紳士只是我們借以擺脫粗俗現(xiàn)實的代償品?!盵23]邱岳峰聲音里蘊含的高貴氣質,誘發(fā)刺激著觀眾的想象。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銀幕情境,滿足了觀眾的審美認同。大概這一點,與錢鐘書先生“寧可讀林紓的譯文,不愿意讀哈羅德的原文”有異曲同工之妙。比原文“明爽輕快”,“譯者運用‘歸宿語言’超過作者運用‘出發(fā)語言’的本領”,頗有些進入“化境”的味道。[24]
影視表演中的對話之難和不易把握,可以從卓別林身上找到例證。直到有聲片誕生12年以后,他才拍出有對白的《大獨裁者》。他先運用音樂,繼而又采納了音響,最后才引入對白。“如果我想扮演說話的角色,那么,我就要改變我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25]可見創(chuàng)造說話的形象有多么復雜?!耙凰伎家缓粑?,”英國皇家戲劇學院訓練演員臺詞功夫時,將此作為首要原則,對白的生動簡潔、緊湊精準,充滿可能性與想象力,深意存焉。演員的配音同其他表演一樣,“基本上是零星進行的,所以他很難把所扮演的角色當作一個整體來想象或感覺?!盵26]而觀眾的欣賞過程卻是連續(xù)不斷的,這也是配音時面臨的一個基本矛盾。在譯制配音中,我們常常發(fā)現(xiàn)原片導演和演員的許多即興創(chuàng)作,臺詞與提供的本子有很多出入,因為事先準備好的某些自然假定一到臨場,可能會顯得不自然,有時甚至可能放手讓演員發(fā)揮。即興的調整往往很生活化,也很符合對話的真正實質。配音時,演員的心態(tài)主動積極,而不是被動迎合,鮮活的形象自然呼之欲出。
演員任何時候也不能忘記觀眾,要以他們的觀點審視自我塑造的形象。同時投身角色之中,又不能喪失自我。伯格曼說得好,“演員必須無條件地同他的角色合二為一。這種合一必須就像披上一件戲裝那樣容易。長時間精神集中、連續(xù)不斷控制感情和高度緊張的工作都是完全不必要的。演員必須能夠通過純粹的技巧隨時進出他所扮演的角色?!盵27]誠哉斯言。配音演員在表演全程沉浸在總體創(chuàng)作意圖中,“給自己的心靈‘化裝和穿服裝’,以便創(chuàng)造出角色的‘人的精神生活’”[28],這樣才能把自己的語言活靈活現(xiàn)地附著在原片人物身上。
記得二三十年前,在大學生的文藝晚會上,一些人競相表演譯制片的配音片斷,作為自己的拿手好戲。也許我們不應僅僅陶醉于目前引進數(shù)量的突飛猛進和觀看體驗的完美享受,不忘昔日的故事和情懷,才會使影視譯制的天地再創(chuàng)輝煌?!皼]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薄盁o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濒斞赶壬男裕暘q在耳。正如技術的潛力是無限的,譯制片配音中的美學追求同樣沒有止境。
本文系遼寧省社科基金項目“英漢翻譯與比較文學相關性研究”(L17BWW001)階段性成果之一。
注釋:
[1][6][8]貝拉·巴拉茲:《電影美學》,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年版,第213頁,第185頁,第182-183頁。
[2]馬塞爾·馬爾丹:《電影語言》,中國電影出版社,1980年版,150頁。
[3]轉引自亨·阿杰爾:《電影美學概述》,中國電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83頁。
[4][19]轉引自克拉考爾:《電影的本性——物質現(xiàn)實的復原》,中國電影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132頁,第136頁。
[5][26]歐納斯特·林格倫:《論電影藝術》,中國電影出版社,1979年版,第102頁,第155頁。
[7]轉引自諾埃爾·伯奇:《電影實踐理論》,中國電影出版社,1992年版,第84頁。
[9]轉引自斯蒂芬·胡安:《奇特的人體》,《中外書摘》,2003年9期。
[10]斯坦利·梭羅門:《電影的觀念》,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年版,第369頁。
[11]薩杜爾:《世界電影史》,中國電影出版社,1995年版,第273頁,第281-282頁。
[12]約翰·霍華德·勞遜:《電影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年版,第123頁。
[13]轉引自雅各布斯:《美國電影的興起》,中國電影出版社,1991年版,第9-10頁。
[14]斯坦利·卡維爾:《看見的世界》,中國電影出版社,1990年版,第164、171頁。
[15]蘇麗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與布萊希特》,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70-71頁。
[16]米歇爾·西翁:《影視劇作法》,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1年版,第85頁。
[17]米哈伊爾·羅姆:《電影創(chuàng)作津梁》,中國電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118頁。
[18]蘇秀:《我的配音生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65頁。
[20]瑪麗·奧勃萊恩:《電影表演》,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頁。
[21]轉引自徐燕主編:《銀幕傳情:與中國當代譯制片配音演員對話》,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頁。
[22]嚴鋒:《好音》,《萬象》,2001年6期。
[23]張稼峰:《那些難忘的聲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150頁。
[24]錢鍾書:《林紓的翻譯》,《錢鐘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303、269頁。
[25]庫卡爾金:《卓別林評傳》,中國電影出版社,1984年版,第186頁。
[27]轉引自波布克:《電影的元素》,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年版,第178頁。
[28]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年版,第3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