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花
那年,我還小。
站在屋檐下,淅瀝的雨點(diǎn)撞擊著屋頂?shù)那嗤?、院里的泥土、還有墻角那棵爺爺手栽的梨樹。不久,白色的花瓣狼藉地彌漫了偌大一塊,好似被天使拋棄的雪花,委屈地等待著消融。
“花的離開,才意味著果的生成。”爺爺是這樣跟我說的,聲音渾厚又淳樸。每當(dāng)中秋,爺爺便踉蹌著,在一根竹竿的頂點(diǎn)固定一個碗狀的鋼絲籠,看他仰望一個個梨,那目光像極了舉我在頭頂時的溫暖。
仰望,踮腳,撐竿……
然后,等梨被勒掉,穩(wěn)穩(wěn)落入鋼絲籠,爺爺?shù)男Ρ懵釉谡麄€庭院。然后,他很公平地分梨給我和弟弟,還不忘告訴我要讓著弟弟。那時的梨能摘好幾紙箱,都是被爺爺一個一個搗下來,認(rèn)真地裝進(jìn)紙箱的。每天晚上,他都翻箱子,然后挑出那些表皮有或重或輕微腐爛的梨子,一臉微笑地,囫圇吞棗。
我曾問他為何不吃好的。他摸著我的頭,溫暖的聲音又順著他的嘴唇流出——我就喜歡吃這樣的,但小孩不能吃噢,會拉肚子。于是,我信以為真。
花開,花落。梨青,梨黃。
我在花開花落的循環(huán)中,逐漸長高。而爺爺,在梨青梨黃的匆匆中,也漸漸老去。無奈地成長不得不讓我背上書囊,從此,背井離鄉(xiāng)??擅看魏倩厝?,爺爺總能笑著,從炕沿的柜子里掏出幾個梨。又笑著,用他那爬滿歲月腳印的大手,輕拭幾下,拽住我的手將梨放在我手心,看我咬開果肉,他的笑更燦爛了。
梨,沒變,還是那么甜。可爺爺頭上的白發(fā)已徹底侵占了他的年華。就這樣,看著爺爺?shù)淖詈笠桓l(fā)絲變白。前年雞年,爺爺?shù)谋久?,古稀已過。家搬了,爺爺堅(jiān)持守在他用汗水澆灌了一輩子的農(nóng)村,不去鎮(zhèn)上。
梨又黃了,他帶到了鎮(zhèn)上來,因?yàn)樗牢一貋砹?。他來將梨放在桌上,朝我又是笑:娃,今年的梨沒人吃……
他轉(zhuǎn)身就要走,說下午還得下地。十里路,一口水都沒喝。我追他要留下吃飯,他笑道:“你爸媽忙著掙錢,人家地都耕了,咱家的還荒著呢?!比缓?,扭頭便走了。朦朧的視線,只看見他漸瘦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巷口。
爺爺一輩子,從未消停,他熱愛那片土地,七十年,那片土地最終吞噬了他的生命。那是一片胡麻地,夏天剛收起尾巴,記得出門下地前,我瞥了一眼墻角,風(fēng)很大,梨樹晃得厲害。我背起倒下的爺爺,跑不到十分鐘就撐不住了。
原來,生命是那么沉。
醫(yī)生診斷,中風(fēng),腦溢血,半身不遂。我對著那棵梨樹淚流滿面,可始終未聽到一點(diǎn)點(diǎn)佳音,只有風(fēng)過樹梢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