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吳采倩
脫離了現(xiàn)場,可以談論很多“如果”。如果救助傷患時,驢友能下撤一部分;如果驢友會用繩索,下降快一點;如果救援隊伍間配合更緊密些;如果人手更多一些,救援者得以輪換和休息,也許,那“15分鐘”就能搶回來。
南方周末記者 劉怡仙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吳采倩
怪石嶙峋的河灘上,一塊一塊石頭壘成一座“紀念塔”,塔邊放置粉色手套、僅剩一塊板的背包,藍天救援的帽子置于壘石的最高層。溪谷往上不遠,另一座石塔上,只有一條剪斷的安全帽繩扣,頂層的安全帽上寫著BSR(藍天救援縮寫)。
2019年8月25日,深圳藍天救援隊隊員許挺秀、尹起賀在廣東省惠東縣白馬山救援17名驢友過程中遭遇山洪遇難。這里是發(fā)現(xiàn)他們遺體的地方,也是當時的救援現(xiàn)場。
15天后,四位深圳藍天救援隊的隊員回到這里,在石塔前給隊友敬上三根煙、三杯酒。
數(shù)日來,隊友的遇難成為全隊的“傷口”,他們慰問家屬、安排追悼會、協(xié)調媒體采訪,其間也面臨是否專業(yè)的質疑,以及被救驢友的不理解。但更深的疑問是,民間救援隊保障了驢友的安全,那么誰來保障民間救援隊員?
2019年9月3日舉辦的追悼會上,有隊員家屬提出了該疑問,深圳市人大代表、深圳市減災救災聯(lián)合會會長楊勤回應,這件事情也暴露出民間救援隊面臨的一些問題,包括應當如何支持民間救援的發(fā)展,如何提供基礎的保障。
驢友遇險
8月24日,白天天晴,直到后半夜才下起蒙蒙細雨。
受困的23名驢友來自深圳一個戶外群,群里有百余人,每周相約出去爬山、徒步、溯溪,費用均攤。他們知道臺風“白鹿”8月25日將登陸閩粵海岸線,查過臺風路徑圖后,計劃當天往返,就不會遇上臺風。
在戶外圈,白馬山是一條經(jīng)典線路。沿著溪流往上,山間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水潭,晴時潭水清澈,透著淡淡的藍綠色,還有獨特構造的巖洞,很吸引人。
但這里不是景區(qū),當?shù)卣谥朴喆颂幍泥l(xiāng)村旅游規(guī)劃。山腳的溪水沿岸,有人工修葺的堤壩,但路標指向牌仍然缺失。山腳小賣部的老板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平常很多人來玩,多集中在中下游,“在下面泡泡水潭子、打火鍋,爬上去的都是背包的驢友”。
8月24日10點半抵達溪谷后,上述遭遇險情的驢友們還遇到了其他隊伍,溯溪泡潭子,在山下玩得很盡興。13點,他們繼續(xù)上山。一個三岔路口處,6人往右手邊的路下山,另16人跟著領隊蔣建從左手邊的路行進。“當時想著時間還早,按照軌跡圖還能往前走一點?!币幻H友回憶。
這條路最后走入溪谷,越往上爬越發(fā)陡峭。爬上懸崖,遇到一個水潭,再爬懸崖,又是水潭。本以為溪谷往上有山路翻下去,他們卻一直沒找到入口。
17點,天快黑了,一行人決定沿路返回,才發(fā)現(xiàn)爬山時借助四五米的短繩尚可,轉身下懸崖卻變得極為恐怖。大段大段的懸崖,棱角鋒利,唯一一條14米長繩在上山時掉入深潭,除此他們沒有任何防護手段。
意外隨后發(fā)生了。一名女驢友突然從二十米高處滑落懸崖,撞擊周邊的石頭后,落入深潭。她臉朝下浮在水上,看上去沒有意識。
所有人都嚇壞了,趕緊將她拉至岸邊?!敖o她做了幾個人工呼吸,才恢復過來。”在場的驢友鄭元琴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他們開始打電話,四處求助。驢友“好漢”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他的通話記錄,撥打的第一個電話是110,18:25,110接警平臺將其轉給消防。也有驢友直接打給了深圳公益救援隊。
依據(jù)現(xiàn)有的信息,當時一共有四支隊伍接到求救信號。最早是惠州當?shù)叵狸?,深圳公益救援隊?9:01接到電話;深圳藍天救援隊的理事20:08接到電話,當時恰好深圳藍天救援隊有四名隊員在惠州做交流培訓。
類似的山地救援幾乎每月都會遇上。深圳市藍天救援隊副隊長王長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尤其在深圳的梧桐山,常有驢友在其中迷路。他們和景區(qū)、鹽田區(qū)公安都建立了聯(lián)動機制,并在梧桐山建立救援的值班點。
深圳公益救援隊接到求救后,也啟動應急機制。隊長石欣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出發(fā)前,曾通過惠州公益救援隊與惠東白盆珠派出所聯(lián)系,同時向惠州登山協(xié)會及惠州市公安局做了報備對接,對接內容主要過來協(xié)助救援,以及達到的大概時間。當時深圳公益救援隊評估這次救援難度很大,希望惠州公安局向深圳公安局協(xié)調,派深圳警航直升機來協(xié)助救援,但并未協(xié)調成功。
“人身安全、保險、裝備等基本保障,這些都是空白的?!睏钋谔寡裕耖g公益救援方面亟待建立完整的支持保障體系,包括隊伍建設、規(guī)范的管理法制、必要的保障等等。他建議,驢友受困的事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還應考慮在機制上避免這些不該出現(xiàn)的風險。
當晚,近十個小時的訓練后,深圳藍天救援隊的四個隊員,許挺秀、尹起賀等人正在一個農(nóng)家樂準備吃飯。火鍋才剛剛上桌,他們看到群里的求助信息。四位隊員涮了幾塊肉,匆匆出發(fā)了。
救援應該很難
卓民災害信息服務中心負責人郝南做災情分析十一年。8月24日,他發(fā)起的“白鹿”臺風信息響應群,關注到白馬山的救援。
郝南判斷是“當天的救援應該很難”。地形圖上顯示受困地點為河谷地帶,山高崖陡,再加上天黑,將傷患用擔架抬下來就是最大的困難。臺風來臨在即,一旦下雨,溪谷漲水容易出現(xiàn)山洪。郝南直言,當天救援“留給救援的窗口期太短”。
22點左右,等待5個多小時的驢友看到山下晃動的點點星光。無人機飛臨上空,確認驢友所在的經(jīng)緯度?!敖K于覺得不僅是我們自己在山上,沒那么絕望?!斌H友陳洪波后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
在山下,深圳市藍天救援隊和惠州藍天救援隊組成的六人小隊遇到了提前下山、趕來指路的兩位驢友,隊員雨寒回憶,驢友提供兩個信息,一是“擔架不用帶,消防隊員已經(jīng)在運送傷員”,二是“我們剛從溪谷這條路下來,很快可以上去”。
根據(jù)信息,小隊放下?lián)埽p裝走入溪谷,但在溪谷口,他們遇到停留在此處的消防員。消防員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山谷陡峭,并沒有所謂的“路”,此后沒有再往上走。六人小隊繼續(xù)向上。
王長福解釋,大部分消防隊員擅長城市搜救,在山地救援方面,民間救援隊有時更具優(yōu)勢,他們的繩索技術也更強。
8月25日凌晨0點10分,六人小隊彼此靠推著、舉著,爬過了驢友走過的懸崖路,與受傷的驢友會合。醫(yī)療組隊員“雷電”對傷者進行了檢查,發(fā)現(xiàn)女驢友脊柱沒有損傷,主要是手腳摔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25日凌晨2點,深圳公益救援隊抵達,幾家民間救援隊員和消防員商量救援方案后,基本確定在溪谷搭建繩索系統(tǒng),將擔架通過繩索滑至谷底出山。
至此,救援傷患一直是此次行動的重點。
根據(jù)深圳公益救援隊8月25日的活動簡報描述,25日3點29分開始,利用繩索系統(tǒng)將傷員放至溪谷平臺,其間鋪設路繩,輔助擔架和人員安全通過危險路段,直至早晨08:38,才將傷員吊運轉移離開瀑布,進入林間小路。整個傷患營救過程持續(xù)到25日15點。
在此期間,深圳藍天救援隊的四名隊員主要在搭建繩索系統(tǒng),直至天亮,傷員的擔架從懸崖上下來后,尹起賀和許挺秀來到隊伍的后面,幫助驢友下撤。
藍天救援隊總隊長張勇事后查看了救援過程全記錄,認為“這次救援技術上沒有什么瑕疵”。
如果有其他可能
傷員下撤的時間是夜晚,其余的驢友在平臺上等了六七個小時,天亮后開始下撤。
隨后才發(fā)現(xiàn),驢友下撤成為問題。
此時,深圳藍天救援隊的隊員連續(xù)一天一夜高度緊張地工作,峽谷中段只剩下尹起賀、許挺秀及惠州戶外公益救援隊的兩位救援人員,其他人員隨傷員下撤。
現(xiàn)場留下兩套繩索系統(tǒng),一個人使用完畢,就將身上的保護套解下來,交給另一個人使用。
但大部分驢友沒有使用過繩索。鄭元琴回憶,當時尹起賀幾乎是手把手教學,逐一教會他們下降。如此一來,時間耽擱了許久,蔣建當時在懸崖下接應了接近3小時。
鄭元琴是最后一個下撤的驢友,她困了一夜,驚慌失措,上了繩索不敢下撤,鎖扣一度卡住,直至許挺秀上前換為U型鎖,并貼身保護。一落地,蔣建拉著她趕緊往下走,鄭元琴害怕下坡,蔣建吼她,“再不走,你今天就要把命丟在這里”。當時溪水正在上漲,她這才被點醒,此前一直怕磕了碰了,沒想到是生命危險。
當時,尹起賀和許挺秀應該知道情況。蔣建事后告訴鄭元琴,此前她卡在崖壁上半天下不來時,蔣建在旁邊著急地喊,溪水上來了。許挺秀不讓他喊,“你一喊她就更著急”。
鄭元琴很懊惱,如果當天下得快一點,或許能夠為他們爭取一點時間。據(jù)事后推測,驢友撤出溪谷15分鐘左右,山洪就爆發(fā)了。在叢林里慌忙找路40分鐘左右后,鄭元琴看到,在接近山頂?shù)奈恢?,原來的溪谷已成一條瀑布,水聲很大。
洪峰到來時是瞬間的,兩位隊員最后犧牲時沒有目擊者。
郝南認為,脫離了現(xiàn)場,可以談論很多“如果”。如果救助傷患時,驢友能下撤一部分;如果驢友會用繩索,下降快一點;如果救援隊伍間配合更緊密些;如果人手更多一些,救援者得以輪換和休息,也許,“15分鐘”就能搶回來。
“但是藍天隊員已在當時的情境下盡到最大能力,他們訓練一整天后還快速上山,救下驢友?!?/p>
25日13點,沒等所有人員撤下,雨寒和當日救援的隊友4人上山尋找,1人留守通訊。13:05,此前上山經(jīng)過的路面已漲水至膝蓋下。14:22,他們在山路上遇到下撤的鄭元琴、蔣建以及兩名惠州戶外公益救援隊的隊員。
臺風肆虐,雷電交加,17點,那條路水已漲至胸部。同一時間,深圳藍天救援隊通知家屬并報警?!拔覀冞@個時間聯(lián)系家屬,事況已經(jīng)很嚴重”,王長福說。
此后兩天,陸續(xù)趕來多家救援隊參與搜救,包括各地藍天救援隊、深圳應急管理局、深圳森林消防、深汕合作區(qū)消防、深圳公益救援隊、廣東995公益救援隊以及當?shù)鼐仍α堪儆嗳耍蟠笮⌒〉能囕v占據(jù)了這條小路。
首先找到的是許挺秀的安全帽,帽子的帶子斷了,這是個不好的預兆。救援隊注重安全,在山間救援輕易不會脫下帽子,帶子斷掉說明受到外力襲擊嚴重。
兩位隊員的遺體接連被找到,許挺秀于8月26日中午被發(fā)現(xiàn),卡在溪谷口的石縫里,尹起賀在次日中午在上方的水潭被發(fā)現(xiàn)。
他們被發(fā)現(xiàn)時,腰間的保護套中,上升器是掉出來的,雨寒推測兩人當時都在使用上升器往上爬。其中,尹起賀的雙手保持著抓握繩子樣子,有經(jīng)驗的隊友認為他們突遭山洪,沒有多余的反應時間。
沉默與空白
2019年9月3日,深圳市殯儀館舉辦了兩位救援隊員的遺體告別儀式。北京、山東、重慶等各地的藍天救援隊都來了,他們統(tǒng)一著藍色隊服,整齊列隊。現(xiàn)場還有公益志愿者、社會組織代表和深圳市民,千余人為英雄送行。
驢友們也來了。
事故發(fā)生后的數(shù)天,他們一度互相指責,不愿接受媒體采訪,陷入集體沉默。“我們有些行為比較不成熟。”鄭元琴說,后來驢友群里年長的“老大哥”出來發(fā)話,他們才達成共識:第一,要跟家屬溝通,表達慰問;第二要為兩位英雄募捐(截至9月11日,他們已經(jīng)募集二十余萬元,匯入深圳藍天救援隊賬戶);第三要“積極主動”配合深圳藍天處理后事,還原事件,包括接受記者采訪。
追悼會后,驢友們還原被救時的情景,家屬追問驢友為什么臺風天還去戶外,驢友再三解釋。“那你們沒有收到臺風預警嗎?”問至最后,鄭元琴低下頭,哭著說:“是我們的錯?!?/p>
驢友們該不該負相應的責任,網(wǎng)友們眾說紛紜。北京京都律師事務所律師常莎在媒體發(fā)表意見,認為救援隊是公益性質,各個救援隊友都是自愿加入救援事業(yè)的,救援隊員對被施救人并無法律上的義務,“救援隊員與被救人之間形成無因管理的法律關系”。如果救援隊員在救援過程中出現(xiàn)損失,應當進行賠償,“但該賠償僅限于必要的、實際的損失”。
此外,兩名遇難隊員均已購買過十萬元救援險,救援隊員的保障也包括保險公司的賠償。但除此之外,對于這類志愿行為,缺乏更多保障。
“人身安全、保險、裝備等基本保障,這些都是空白的?!睏钋谔寡?,民間公益救援方面亟待建立完整的支持保障體系,包括隊伍建設、規(guī)范的管理法制、必要的保障等等。他建議,驢友受困的事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還應考慮在機制上避免這些不該出現(xiàn)的風險。
是不是烈士?
關于要求驢友賠償,“我們還沒有怎么想?!痹S挺秀的哥哥說。
他了解妹妹,她是自愿參與救援的,也知曉風險,他們也不強制要求驢友們賠償。許挺秀的哥哥在意的是,能否為妹妹爭取一份肯定——認定他們此舉是“見義勇為”,追授“烈士”稱號。
“如果是體制內的話,這樣的情況應該早就認定了?!彼J為難以認定為“見義勇為”背后有其救援隊來自“民間”的尷尬。
9月4日10:20,山東魯西南烈士陵園隆重舉行尹起賀骨灰安放儀式。山東菏澤市委書記張新文,菏澤市委副書記、市長陳平,曹縣縣委書記張乾山、曹縣縣長梁惠民到現(xiàn)場參加。此前,在高速路口,數(shù)千人曾沿途迎接這位“凡人英雄”。
“我們山東人比較注重英雄氣概。”一位后來趕赴深圳采訪的山東記者說。
9月10日,深圳市龍崗區(qū)有關方面前來慰問許挺秀家人,表示大力推進關于烈士的認定。
但郝南認為,“‘英雄不應成為‘英烈”,從這件事情應該看到還有更多的“英雄”,包括當天參與救援的救援隊員,他們是否能得到“更多保障與支持”?
據(jù)他了解,諸多民間救援隊伍缺乏資金和機制保障,與此同時,大眾對民間救援隊也有誤解。就在上月,浙江臨海全市被淹,全國上百支民間救援隊伍參與搶險救災,其中有家基金會為此次救災裝備耗損發(fā)起籌款,卻遭到批評:救災已經(jīng)結束了,還來募款?
“但是備災的事情是災難來了才做的嗎?洪水到了才買裝備嗎?”郝南認為,此次事故應當好好總結。
深圳藍天救援隊的伙伴們則重新認識了救援工作以及認識隊友。之前他們知道尹起賀專業(yè)很出色,山野搜索、水域搜索、繩索等技術都是佼佼者,但整理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藍天救援就是他的命!”
送尹起賀骨灰回山東后,隊友們在機場附近的一個餐館里吃飯,他們沒繃住,男男女女二十多人哭作一團。
雨寒清楚記得,那天找到尹起賀,帶著他走出山林的傍晚,天邊出現(xiàn)兩道彩虹,一深一淺?!拔矣X得一定是上天選派他倆去做什么了”。許多參與搜救的民間救援隊員都拍下了當日的彩虹,視為安慰。
(應受訪者要求,蔣建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