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海楠 任紅華
云南省博物館現(xiàn)藏古琴十余張,有宋元琴,也有明清琴,多為20世紀五六十年代私人捐贈或自民間征集。其中的元代朱致遠制“霞外瀑聲”琴(圖一),是較為出眾的一張。此琴斫制者朱致遠,是中國琴史上的制琴名手,其琴制式純正,做工精良,音色出眾,價比金玉,歷代琴人推崇備至。此琴在晚清民國間,為云南省著名文化名人“滇中三杰”[1]之一的陳古逸先生所藏,“霞外瀑聲”之名也為陳古逸所題。陳古逸藏得此琴后,愛不釋手,每日撫弄,時常邀集同人清賞,當時名人,對此琴也多有諷詠,一時騷雅,咸稱為盛。再者,此琴是館藏十余張古琴中,保存較為完好者,僅有微損。
近半個世紀以來,此琴珍藏于云南省博物館庫房中,外界少有聞見,基于此,我們將此琴的基本情況,及此琴和陳古逸先生的相關故事略作介紹,以飧文博界及琴界同好。
琴為仲尼式,面桐底梓,龍池、鳳沼間木色已現(xiàn)黅赤,鹿角灰胎,髹黑漆,通體細牛毛斷。通長121.0厘米,隱間112.5厘米,肩當三徽,寬21.0、尾寬14.0、肩厚5.0、尾厚4.0、齦寬3.3厘米,龍池21.3×2.5厘米,鳳沼10.0×2.0厘米。蚌徽、象牙軫、犀角足,朱絲穗及七條絲弦俱完好,并有晚清民國間縫制的灰白格紋夾棉琴衣一件。
龍池內右側腹款“赤城慎庵朱致遠制”,陰刻;琴背龍池上方刻篆書“霞外瀑聲”,落款“宋赤城琴,古逸題”,鐫印“陳”。
此琴制式精當,中正典雅,各部分尺寸與故宮博物院所藏兩張朱致遠琴極為近似。漆面偶有經前人補磨處,除琴頸部至肩部底、面膠稍脫,七弦近一徽處有一磕坑外,保存尚稱完好。
朱致遠,亦作朱遠,字慎庵,河北赤城人。其所處年代,向有幾種說法,或說宋,或說元,或說明,不是很統(tǒng)一。記載朱致遠的可靠文獻資料較少,主要有如下幾種:
明代張應文《清秘藏·敘斫琴名手》:“我朝則高騰、朱致遠、惠桐岡、祝公望,皆其選也。”[2]
明代屠隆《考槃余事·元琴》:“有朱致遠者,造琴精絕。今之古琴,多屬施、朱二氏者?!盵3]
明代高濂《遵生八箋·古琴新琴之辨》:“如我明高騰、朱致遠、惠桐岡、祝公望諸家造琴中,有精美可操,纖毫無病者,奈何百十之中,始得一二。”[4]
明代文震亨(1585-1640)《長物志》:“唐有雷文、張越,宋有施木舟,元有朱致遠,國朝有惠祥、高騰、祝海鶴,及樊氏、路氏,皆造琴高手也?!盵5]
清代周魯封匯纂《五知齋琴譜·歷代圣賢名錄》置朱致遠于毛敏仲及耶律楚材之間,也即元代:“朱致遠,制仲尼式琴,音韻超越,岳山焦尾,俱用鐵梨木。今之藏者,皆有牛毛、梅花斷紋。腹內俱有‘赤城朱致遠’字樣,或‘朱遠’字樣?!盵6]
上列五種文獻,明代張應文《清秘藏》、高濂《遵生八箋》記錄朱致遠為明人,屠隆《考槃余事》、文震亨《長物志》以及清周魯封《五知齋琴譜》則記為元代人。
1937年,今虞琴社所編《今虞琴刊》之“琴人問訊錄”及“古琴征訪錄”,著錄各琴家藏朱致遠制琴約20張,多為仲尼式,有兩張連珠式、一張伏羲式。除白體乾藏仲尼式琴有款為“洪武三年,赤城朱遠”外,其他琴均無制琴年款?!督裼萸倏贰扒偃藛栍嶄洝奔啊肮徘僬髟L錄”均為琴家自行填寫,在寫到朱致遠制琴時間時,藏琴家的記錄也不盡相同。詹澂秋仲尼式鳴玉琴記為南宋;雙雷齋仲尼式浮香琴記為宋末元初;夏福云、梁儒齋、徐元白(兩張)、張善與五張記為元代;余琴均未記寫年代。[7]綜合來看,認為朱致遠生活在元代及明初者占多數(shù)。而元朝歷時98年,朱致遠不大可能橫跨三個朝代,即生于南宋末期而直到洪武三年百余歲尚能斫琴。故說朱致遠為元末明初人,是相對可靠的,這也和琴界的主流認識一致。
圖一 元 朱致遠制“霞外瀑聲”琴 云南省博物館藏
由于大多數(shù)朱致遠制琴都未記錄時間,定其為元琴還是明琴,自然有困難,且時間相近,普通鑒定也難以區(qū)分。筆者推測,朱致遠制琴不刻寫時間,或許和蒙古政權有關,要記寫時間,難免就要寫大元年號,或許是朱致遠出于民族情感,不愿書寫蒙古政權的年號。進入明代,漢族重新建立政權,朱致遠卻一反常態(tài),記下了“洪武”年號,這就不大可能是無由之舉了。當然,這僅僅是筆者的猜測。
朱致遠制琴,沒有明代年號者,視為元琴是相對合理的。至于云南省博物館藏“霞外瀑聲”琴,陳古逸先生定為宋琴,乃是因其檢看《考槃余事》,誤為宋,實則《考槃余事》記朱致遠為元人(具體文獻見下節(jié))。
陳古逸(1865-1941),亦作古儀、古抑,名度,以字行,別號琴禪居士,是云南近代著名佛學居士、著名詩文、書畫、篆刻名家(圖二),尤善篆隸及指畫,與其師陳榮昌、同窗袁嘉谷并稱為“滇中三絕”。先生先世為江西臨川人,其祖瀛波公始來滇營筆業(yè),至陳古逸則占籍瀘西,遂為滇人。先生自幼好學,博學多聞,曾任云南造幣廠廠長等職。晚年皈依凈土,遁居念佛,恣情于詩古文辭,琴書繪畫(圖三),頤養(yǎng)性天。著有《泡影集》《昆明近世社會變遷志略》《過來人語》等著作。并編撰《普洱府志》,與袁嘉谷、孫樂合刊《湖月集》《湖月續(xù)集》(圖四)。
圖二 陳古逸先生小照圖片選自民國二十三年《琴禪居士書畫集》(昆明張仲華先生收藏)
圖三 陳古逸書法作品昆明張仲華先生收藏
陳古逸先生素有“琴癖”,早年因追慕長生之術,學鼓琴以為導引,這是他學琴的初衷。[8]民國后又同周鐘岳、由云龍等人同學于云南大理名琴家趙榮章。晚年皈依凈土,并以為琴可通禪而自號“琴禪居士”。其《六十生日書懷》云:
破碎金甌尚瓦全,
銷磨壯志已華顛。
人真如海容中隱,
琴可通禪引天年。
便有千秋亦泡影,
但無一事即神仙。
平頭六十今猶健,
幸得天憐似樂天。[9]
大約在光緒癸巳(1893年)前后,陳古逸購得朱致遠琴,驚喜若狂,寫下了《宋琴歌(有序)》:
余購得一琴,模范甚古,通體作牛毛梅花斷紋。腹內鐫“赤城慎庵朱致遠制”字??肌段逯S琴譜》載朱致遠制仲尼式琴,其聲寬洪,今所藏者,皆有牛毛梅花斷紋。又《考槃余[10]事》稱慎庵為南宋人,一片枯木,傳之數(shù)百年,可寶也。
斫琴雷氏傳李唐,冰絲良才含宮商。
更數(shù)百年至南宋,赤城朱遠尤擅長。(朱所制琴亦有署名朱遠者)
天臺老桐霹靂擊,
百尺挺立蒼皮僵。
斫之為琴韻超越,
制作不讓秦陳章。
元顛明蹶七百載,
呵護無乃勞彼蒼。
木性槁盡廻清氣,
古漆班駁生輝光。
我生素有絲桐癖,
得此不啻千琳瑯。
石榻拂苔偶一鼓,
風濤指下驚淜滂。
鷗波亭子和琴瑟,
仲姬遺物差頡頏。
異代獨能歸所好,
物非自炫同行藏。
今古悠悠英雄盡,
閱世既久聲悲涼。
琴語如能吐蘊結。
三朝掌故知應詳。[11]
從此詩可以感受到陳古逸先生購得良琴的欣喜,自然免不了約集同好來賞琴了。其好友李坤(字厚庵,昆明人,清進士,云南詩文書法名家),在欣賞朱致遠琴,并聆聽陳古逸用此琴演奏《流水》《平沙落雁》等曲后,欣然寫下《赤城琴歌為古逸作》相和:
圖四 陳古逸部分著作 任紅華收藏
赤城去滇五千余百里,
宋代去今七百余十年。
神物遇合殆有數(shù),
滄桑閱倦來窮邊。
愛影齋主有琴癖,
槁木都思緪以弦。
忽得此琴寶逾璧,
行則為行眠與眠。
偶脫囊錦出示客,
安置生恐琴床偏。
龍齦缺處鞠通齒,
牛毛斷后梅花圓。
制作既古音亦妙,
如松如風如石泉。
主人請為鼓《流水》,
石梁叫絕飛瀑懸。
又鼓《平沙落雁》聲,
霜前老雁鳴胡天。
聽君琴,為君歌,
當日未遇風月窩。
曲既不鼓自不誤,
終年不顧其耐周郎何。
急于自試減身價,
籘箋數(shù)幅何取多。
虞廷搏拊久無分,
歸君終勝偃臥涎盤蝸。
嗚呼!時間不少懷才抱異者,
安能異時異地無蹉跎。[12]
李厚庵贊譽此琴為“石梁叫絕飛瀑懸”“霜前老雁鳴胡天”,陳古逸題此琴名為“霞外瀑聲”,或許與他的評價有關。很有意思的是,李厚安雖已經年未彈琴,遇此良琴,不免技癢,然由于演奏生疏,發(fā)出了“曲既不鼓自不誤,終年不顧其耐周郎何。急于自試減身價,籘箋數(shù)幅何取多”的感嘆,但也可以想見此琴的魅力。
陳古逸自獲此琴后,真如李厚庵所言“忽得此琴寶逾璧,行則為行眠與眠”,可見衷愛之深,自然不免時時撫奏。如其《月下彈琴》詩云:
秋老天空凈碧漪,
琴音不礙竹簾垂。
松林萬壑風來后,
鴻雁一聲露下時。
盛氣每隨枯木化,
道心偶與冰弦期。
小樓夜色清如許,
雅韻深情只鶴知。[13]
其在《漫興》一首中言:“長嘯彈琴聊自遣,讓他豪俊濟時艱”[14],真是將一片冰心,都付與七弦。陳古逸先生晚修佛氏凈土,自號琴禪居士,并以琴養(yǎng)性,以琴參禪。在翠湖之北修建琴禪精舍,作為習靜之所,并作《琴禪精舍記》,其中有云:“北壁懸佛像,幾一、爐一、瓶一;南窗橫案,陳古琴一,圖書兩架,筆墨數(shù)事……朝則焚香靜坐,夕則鼓琴自娛”[15]。更是作出“故人若問幽居事,覓句彈琴更拜經(《碧峣園居懷凈塵心僧》)”[16]的詩句。其同窗好友袁嘉谷(1872-1937年,字樹五,清進士,經濟科特元,歷任學部編譯圖書局局長、浙江提學使兼布政使、東陸大學教授等職,云南著名詩文家、書法家)曾作《送琴禪兄入華亭山》云:
白馬東負經,以琴喻禪理。
居士老琴禪,千秋悟一旨。
君琴琴之師,琴禪佛弟子。
直入三摩地,取徑深山里。
卻慚滯人境,望塵何能企。
七寶妙蓮華,香到一泓水。[17]
其佛弟子孫樂先生(1905-1971年,字樂齋,元江人,中國佛教協(xié)會理事、昆明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曾作《聽琴禪師彈琴》云:
冰弦照山月,瀑流帶松雨。
道心感滄桑,弦高調亦古。
群雁吟九霄,萬壑濤風鼓。
大地皆作聲,迦葉應起舞。
豈是有余習,達道知其所。
梵海千傾波,詞調今誰譜。[18]
這真可謂陳古逸先生晚年之人生寫照也,而朱致遠制“霞外瀑聲”琴,也始終與之相伴。直到陳古逸先生去世后,1952年由其后人捐贈云南省博物館收藏。值得一提的是,孫樂齋先生在其影響下,也學會了彈琴。
一張名琴,必有一個故事,甚至有更多個故事,包含著人文歷史的古琴,故事讓她變得更加深沉而厚重。朱致遠制“霞外瀑聲”琴本就是名琴,再經陳古逸之手,更注入近代云南文化名人交往的雅人雅事,堪稱透物見人見史的代表之物。
古琴作為一種文物,向我們反映了古人高超的斫琴技藝,足堪當今的制琴者學習和借鑒;同時古琴也向我們展示了古人優(yōu)秀的審美觀。古琴和其他文物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她是“活”的文物,仍能演奏出優(yōu)美的聲響,這也是她藝術價值的最高體現(xiàn)。
[1]“滇中三杰”,即陳榮昌、陳古逸、袁嘉谷三位先生。
[2]《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臺灣商務印書館發(fā)行,1986年,第872冊,第25頁。
[3](明)屠?。骸犊紭動嗍隆罚憬嗣佬g出版社,2011年,第265頁。
[4](明)高濂:《遵生八箋》,巴蜀書社,1992年,第634頁。
[5](明)文震亨:《長物志》,浙江人名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115頁。
[6](清)周魯封匯纂《五知齋琴譜》,中華書局,2010年;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琴曲集成》,第14冊,398頁。
[7]1937年今虞琴社編:《今虞琴刊》,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9年,第235-283頁
[8]孫樂:《陳古逸先生傳》,見方樹梅輯纂《續(xù)滇南碑傳集校補》,云南民族出版社,1993年10月,第491頁。
[9]陳古逸:《泡影集》,民國十四年排印本,卷六,第15頁。
[10]原作“遺”。
[11]同[9],卷二,第2-3頁。
[12](民國)李坤:《曼華堂詩抄》卷三,稿本,云南省圖書館藏。
[13]同[9],卷二,第3頁。
[14]陳古逸、袁嘉谷、孫樂齋:《湖月續(xù)集》,卷一,第13頁,民國二十七年排印本。
[15]同[9],卷八,第5-6頁。
[16]同[14],卷一,第11頁。
[17]同[14],卷二,第2頁。
[18]同[14],卷三,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