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
前些日子,為了尋找四十年前的舊作剪報,在篋底的隱蔽角落里,竟把一些遠(yuǎn)年陳跡也翻了出來。其中年代最久的是一本既厚且大的古老影集。
在那本布滿蟲蛀的影集里,貼著我出世后最早的幾張照片。我漠然看著褪了色的童年面容,似乎找到了童年的夢,卻又覺得它早已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我,再也不屬于我自己,僅僅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存在而已。
照片上的童年是真實的,又是虛幻的。
一張照片上,有一個稚氣可掬的孩子,大概是剛滿周歲,按照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在胸前懸垂著一塊很大的“鎖片”。半個多世紀(jì)前的一幅留影。這就是我自己嗎?萌芽狀態(tài)的人生,一無所知地面對著陌生的世界。
另一張站著的全身照,記得是攝于三歲那年,也可能是四歲。冬天,穿著又厚又臃腫的棉袍,顯得蹣跚可笑。又一張,看上去是同一時刻拍攝的。那是我和祖母的合影。我緊緊拉著祖母的手。我從幼小時就在祖母撫育下,祖孫倆形影不離。那一年祖母不過五十三四歲。
在照片上,她微微側(cè)著臉,仿佛叮囑我向前注視,又像在給我講孟姜女萬里尋夫的悲壯故事。我的祖母有講不完的民間故事。我總覺得她有一本無字的書,書上寫滿了令人神往的故事,那也是我最早接觸到的文學(xué)作品。
照片上的背景部分,經(jīng)過漫長歲月,留下泛黃的時間痕跡,還有一些幻影似的模糊斑點。襯托著人像背后的斑駁墻垣上,一個很大的圓圈,輪廓分明。
墻上大圓圈是一扇圓形的大門嗎?我問自己。
是一扇門。正是我童年時代熟悉的月洞門,童話般的門。
我出生的老屋里,廳堂前有一個石面鋪砌的院子,足供我嬉戲奔跑。花磚墻跟前,并列著幾只大水缸,用以承接檐下的雨落水。每一只水缸都比我高得多。我躲在水缸后面,與小伙伴捉迷藏。院子兩側(cè),東西相對,各有一個月洞門。為什么我總是記得那兩扇大圓門呢?是因為它不同于普通的長方形門框,圓圓的像天上月宮嗎?抑或是,兩扇大門之間,有一塊小小的天地,曾經(jīng)是我騎竹馬馳騁的所在?我常常想起故鄉(xiāng)的老屋,它充滿了我童年的回憶。
一九六〇年仲夏,我回到了闊別三十多年的故鄉(xiāng),回到定海城內(nèi)。一天,我踏著暮色,悄悄踅入橫塘弄。一條幽深寂寥的長巷,一條兩旁厚墻夾峙的石板道。日影西斜,照著長巷石板道上一幢老屋。經(jīng)人指引,我登上石階,推開虛掩的門扉。四下寂然無聲。驀地,院子兩頭的月洞門呈現(xiàn)在我眼前。依然是那兩個大圓圈。只是比我回憶中小了許多,而且顯得很陳舊。兒時,我與小伙伴互相追逐過的院子和廳堂,都堆滿了層疊的貨包。原來多年以前,老家舊宅早已改成了百貨店的商品堆棧。
我躊躇不前,不由感到一陣迷惑和惆悵。
也許我最好是不要還鄉(xiāng),不要重返家園,不要尋求那逝去的舊夢。我不知道是有所得抑或是有所失。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已變樣。
只有照片上的童年,至今還留駐下來。當(dāng)我從箱筐內(nèi)找到舊作的若干剪報后,便把那一本比我生活過的年代更長久的影集,重又放入書箱里。然后輕輕合上了箱蓋。我的童年回憶于是隨同影集一起又沉入箱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