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張銳

英國作家切斯特頓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寫道：“我的朋友，當你我年輕的時候，世界已經(jīng)很老了?！?019年9月，紀錄片《他鄉(xiāng)的童年》播出期間，導演周軼君化用了這句話：“當我們討論童年時，這世界已經(jīng)很老了?！?/p>

2018年11月，周軼君及團隊開始了為期十個月的六國教育之旅——從崇尚平等的芬蘭開始，到集體主義的日本、貧富差距大的印度、追求創(chuàng)業(yè)的以色列及貴族精英式的英國，最后視角重新回到中國。

周軼君更為人熟知的身份是記者，2002年到2004年，她曾是全球唯一常駐以色列加沙走廊的國際記者。對周軼君來說，焦慮是拍攝這部紀錄片的源起——“中國父母可能是天下最焦慮的家長。我們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社會的各種方面轉(zhuǎn)型，我們這一代父母變成了和過去所有的父母都不一樣的人，我們希望給我們孩子什么，我們對自己上一代的觀念怎么看，特別沒有參照”。

2018年9月,智課教育發(fā)布的一份《中國家長教育焦慮指數(shù)調(diào)查報告》顯示，68%的家長高度焦慮教育問題，最焦慮時間是孩子的幼兒和小學階段。

走訪芬蘭的時候，小學三年級教師拉妮帶著孩子來到當?shù)氐慕】捣罩行?。當老人和孩子一起在白紙上作畫的時候，一位老人說自己從來沒有學過畫畫，只是很喜歡。拉妮告訴周軼君：“這些畫不是用來彼此競爭，所以他們可以在紙上自由地表達自己?！?/p>

“我們總是被說你這個不行那個做不好，你不可能做到那個這個……現(xiàn)在我開始明白，為了生活而學習是什么意思了?！敝茌W君說。

同行的一位中國女同事想起自己小時候看偵探小說時，父親講的“你能不能看點有用的書”，一下子就把她對偵探小說的興趣澆滅了。拍攝前，她對教育話題毫無興趣，也沒有參與之后幾國的拍攝，但看完之后一集時，她發(fā)現(xiàn)片中的孩子非常有朝氣，生孩子也許并不是那么為難的事情。

出品方優(yōu)酷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的數(shù)據(jù)顯示，該片的一二線城市觀眾占比高達60%，女性觀眾占總?cè)藬?shù)的66%，博士觀眾的占比是優(yōu)酷平均水平的3倍有余。

“最好的學校是哪所？ 最近的那一所”

作為世界上享負盛名的幼兒園之一，位于東京的藤幼兒園被設計成了一個獨特的圓形建筑，孩子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巨大的空間里奔跑。設計師之一的手冢貴晴說：“在普通幼兒園，孩子不能決定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在這里，孩子可以決定距離?！?/p>

草坪被故意設計得不平整，手冢貴晴的理由是——面對不方便，孩子們會開始思考，并形成他們自己的理解。幼兒園里隨處可見“不方便”的地方：進屋的地板會設置鞋子擺放的標志；門被設計得無法自動合上，需要孩子自己關緊門；洗手處沒有水槽，如果不主動關掉，鞋子會被水流濺濕……

藤幼兒園的做法也受到觀眾的質(zhì)疑。有網(wǎng)友認為，這種理念超前、設計精致的幼兒園是否具備推廣意義：“幼兒園收費多少？幼兒園和學校教育如何銜接？東京貧民集中地山谷區(qū)單親媽媽送孩子去的幼兒園是什么樣的條件？”

周軼君發(fā)現(xiàn)，日本普通家庭也會為孩子設置鞋印，普通幼兒園也有用沙地代替塑料跑道、孩子光腳奔跑的傳統(tǒng)。

相比日本幼兒園在細節(jié)上的用心，芬蘭則推行積極的無差別教育理念。芬蘭的小學沒有任何形式的考試，愛、公正、創(chuàng)造力、雄心、善良、毅力等詞匯貼在了學校的墻上。拉妮解釋：“哪怕我們中的某個孩子不擅長數(shù)學或者科學，也不擅長藝術，他們依然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p>

在赫爾辛基的SYK小學，9歲的小男孩尤斯特斯談到自己對“成功”的理解：“這里沒有成功，如果你有一份工作，有一個妻子，有點錢，你已經(jīng)算是成功?！迸赃叺男∧泻ⅠR丁補充道：“每個人都是一樣好，沒有人是最好的。”

游戲“憤怒的小鳥”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彼得·韋斯特巴卡告訴周軼君：“芬蘭最好的學校是哪所，你知道嗎？最近的那一所?！?/p>

禾斯曼公園小學的一位老師說：“無論你在哪兒，都是一樣的……我們沒有只給富人孩子的學校。”

在印度，拍攝團隊從加爾各答出發(fā)，一路換乘汽車、船、三輪車，前往印度非常偏遠的貧民村卡拉卡提，教育學者蘇卡塔為那里的孩子建設了一所“云中學?！薄婚g類似于網(wǎng)吧的互聯(lián)網(wǎng)教室。

據(jù)蘇卡塔介紹，孩子們來這里看動畫片、調(diào)皮搗蛋、學習如何用電腦。大約一年之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搜索網(wǎng)站、輸入問題，但他們看不懂英文，“像魔法一樣發(fā)生的第一件事是，他們學習怎么讀英文，不是單獨地學，而是在一個小組里學?！边@種被稱為“自我組織學習環(huán)境”的教學方法在印度果阿一所國際學校同樣適用，與“云中學校”不同，那里的孩子使用的是蘋果電腦。

“云中學?！钡囊晃荒行约议L有一部不聯(lián)網(wǎng)的手機，至今未上過網(wǎng)，但他的孩子每天都在上網(wǎng)?！跋乱淮鷷^他，整個社會就是這樣通過很多人的努力去推動的。”周軼君說。

這讓她記起湖北一位80后校長，在接手又窮又破的學校時，拿政府資助金讓孩子發(fā)展興趣，購買3D打印機、無人機、添置運動器材。這位校長告訴她：“每個孩子首先要有自信，孩子有自信了，學校就會好?！?/p>

“我們究竟應該 教什么？”

日本蓮花幼兒園教師柴谷美惠今年25歲，留著西瓜頭，嗓音有些沙啞。她的腰板總是挺直，笑容常常掛在臉上，隨時隨地保持著良好的身姿。“作為一個幼兒園老師，首先不要忘記展露自己的笑臉，這是每天都會提醒自己的一件重要的事情?！?/p>

被問到希望孩子在幼兒園學到的最重要的品質(zhì)是什么，柴谷美惠毫不猶豫地回答：永不放棄的精神與時刻能為他人著想的心。

拉妮每天天沒亮就踏上去赫爾辛基的火車，在火車上思考當天的教學主題?；氐郊液?，她有五個孩子需要照顧，最小的只有7歲，同時她還在攻讀大學學位?！霸诤⒆?歲之前我都可以待在家里，但我在孩子一歲半的時候回到學校，我喜歡我的工作。”

芬蘭凱塞梅基小學的老師沒有職稱，每隔一段時間（通常是五年）會自動漲一次工資。一位老師說：“我們?yōu)楹⒆庸ぷ?，所以我們不需要寫報告?！?/p>

在芬蘭，基礎教育從業(yè)者的收入在中等偏上的水平，但老師的社會地位很高。但在日本，相比大學、高中教師，幼教的收入和社會地位相對較低。

很多人問周軼君，這些老師對學生的愛和責任來自何方。“奇怪的是我們?yōu)槭裁磿岢鲞@個問題，他們?yōu)槭裁床荒苓@樣愛？”

還有一位朋友問她：“什么時候教育變成一個事兒了？”

在一篇討論《他鄉(xiāng)的童年》的文章下，有網(wǎng)友留言講述自己所在的城市平均兩三個中型樓盤就要配一所小學。普通小學新生一年比一年多，老師緊缺，最后只能家長們挽著袖子上陣。

廈門某公立幼兒園老師趙依娜（化名）看了片子后，對芬蘭教育體會最深的是社會對老師的信任。“他們沒有那么多教學任務和束縛，老師可以按照自己的知識和理解設計課程，”趙依娜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承受著來自社會、學校和家長的壓力，只好按照一個模式進行。日常工作很繁瑣也很累，很難把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大多數(shù)時間中，我一個人要獨自面對三十幾個學生。”

蓮花幼兒園除了教育小朋友，也為家長開設課程。園長秋田光彥解釋：“幼兒教育不單單是針對兒童的教育，必須把這個問題放在包含父母、監(jiān)護人、地區(qū)、社會等元素組成的大型社會構(gòu)造中來思考?！?/p>

臺灣人洪沛妤帶孩子陳子齊來到印度新德里接受小學教育，孩子注意力無法集中，“在臺灣，老師都希望小朋友乖乖的，你就是坐著聽我的話不要動?！焙榕骀フf，“孩子最常跟我講一句話，我是不是全世界最笨的小孩。”洪沛妤一開始留在印度是為了生意，“現(xiàn)在繼續(xù)留下來的原因是，他在這邊讀得很開心?！?/p>

陜西電視臺二套節(jié)目主持人郭丹妮看完第一集后，將節(jié)目鏈接轉(zhuǎn)到幼兒園家長群，并推薦給了北京一家幼兒園園長?！拔蚁肫鹦r候夢想被否定時的無助感，如今自己也成了一名母親，必須對另一個小生命負責，在這個過程中會不斷修正自己，找到適宜的方法和孩子對話。教育孩子最主要是家長的心態(tài)，就像日本幼兒園園長說的，父母的人生觀直接作用于孩子?！?/p>

“我有時候覺得很殘忍，那些孩子所謂的好不好，完全是被標準化的，他考多少分，而不是他有沒有才能?！敝茌W君說，“很多時候，老師或家長一個鼓勵的眼神，都是不要錢的，也不需要花很多時間，只是一種基本的尊重和信任，這個難道很難嗎？”

印度河濱學校小學生桑納婭帶著拍攝團隊去看學生用廢棄紙張做的花，這所學校鼓勵學生進行廢物利用。庫布塔順便介紹了學校的公民課程——學習做對城市有益的事情。她認真地問：“你知道每三秒鐘就會有一個印度孩子死于饑餓嗎？我們想讓這種事不再發(fā)生，零饑餓、零浪費?！?/p>

周軼君遇到過一位國內(nèi)鄉(xiāng)村教師，因為對小學廁所不滿意，動手改造了廁所，種上花草。“你能夠遇見美的東西有多方便，會決定你對美的感受?！敝茌W君說，“美育不僅僅是來自課堂，但美育是什么，我們究竟應該教什么？”

沒有完美的教育

劍道課上，蓮花幼兒園的孩子蹲在地板上，伸出雙臂，右拳放在左拳上，苦苦堅持?！岸悄毜奈恢脩撁嫦蛘胺?，”劍道老師說，“慢慢站起來。累了嗎？看看腳?！彪S后，老師又規(guī)定“腳尖不能并在一起，要分開”。下課時，所有孩子統(tǒng)一趴在地上，高喊“謝謝老師，老師再見”。

這些孩子在晨練時也會被鼓勵光腳在沙地上運動，用身體接觸自然。2019年4月前，蓮花幼兒園的孩子甚至一年四季都會赤裸上身鍛煉身體，之后迫于輿論壓力才不得不中止。

藤幼兒園鼓勵孩子接觸親手種出的帶泥土的蔬菜。藤幼兒園園長加藤積一說，孩子看到洋蔥剝開，里面干凈又潔白，“你能從他們的眼睛中發(fā)現(xiàn)那一瞬間所流露出的恍然大悟而又自信滿溢的神情……”

芬蘭的教室里，孩子們用各種姿態(tài)看書。休息時，老師要求孩子們?nèi)敉獯?5分鐘，即使室外是零下15攝氏度。

在一堂“現(xiàn)象教育課程”上，芬蘭卡蘇卡拉小學的孩子去了森林，他們要描述植物的氣味，甚至被要求觸摸森林里“可愛”“惡心”的事物。森林課老師羅拉介紹：“在森林里，什么課都可以教。”

而拉妮帶孩子到健康服務中心，進門時，她會鄭重要求小男孩摘下頭上的帽子。

“他們一直在尊重天性和規(guī)范天性之間尋找平衡?！敝茌W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無論是日本的集體主義教育，還是芬蘭的無差別教育，仍有不完善之處。

從幼兒園開始，日本人被教育“不可給他人帶來麻煩”，由此造成的結(jié)果是，日本社會呈現(xiàn)壓抑自我的傾向，連在外人面前哭泣都被認為會給他人帶來困擾。

在感淚療法師吉田英史的課堂上，參與者在看完感人的影片后哭泣，以釋放情緒。作為參加者的大學生北川陽大說，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哭，幼兒園時，家人去世，他在哭泣前也被要求先等一下。

強調(diào)集體主義教育的另一結(jié)果則是日本的校園霸凌現(xiàn)象頻發(fā)。教育學博士弘田陽介認為：“學習好的人、體育好的人、受歡迎的人，以及擅長與人溝通的孩子們，會營造一個受歡迎和認可的團體，從而逐漸形成一種類似于金字塔分布的身份制度，強勢群體和弱勢群體涇渭分明?！?/p>

芬蘭萊蒂坎加斯小學校長阿爾托也在反思：“過去你必須努力學習工作，這是芬蘭人的精神，我們用西蘇（注：力量與堅強的意志）來形容芬蘭的民族性，現(xiàn)在的生活太容易了，我希望我們有多一點競爭，既然體育中有競爭，為什么教育中不能多一點競爭呢?”

“沒有一個配方是完美的。我感受更多的是教育方法能夠為我所用，這不就是有所得了嗎？”周軼君說。

她提到了一部名為《陽光寶貝》的紀錄片，講述了四個出生在非洲、日本、蒙古和美國的孩子在不同的文化和教育環(huán)境中成長的故事?！澳呐鲁錾诜侵薜暮⒆蛹依餂]有一個像樣的房子，成天光著屁股都是泥巴，那個孩子長得仍然非常自然和茁壯。你可以看到生命帶給你的感動。你沒的選擇出生，但這個命題交到你手里你怎么看，怎么去做，是你的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