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可能是因?yàn)槊值木壒?,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愛看星空。那時北京天文館剛建成不久,我多次去那里看人工模擬的星空,記得因?yàn)橐恢毖鲱^觀看,脖子酸痛,這是對天文館最初的記憶。天文館里還有一個永恒擺動的巨型擺錘,引起少女時代的我的無限遐想,覺得它十分神秘,它背后的動力據(jù)說源自地球磁場,看不見摸不著,高深莫測。但是,小時候?qū)π强盏哪暡]有什么特殊的感覺,就像看一部紀(jì)錄片和一個自然現(xiàn)象的記錄一樣,并沒有震撼靈魂。長大之后,星空才成了我心中的禁區(qū),戰(zhàn)戰(zhàn)兢兢,滿懷焦慮。
有了思考能力之后,知道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或大或小的天體以及它們在宇宙中存在的空間和時間之后,生命就成了一個短暫、脆弱、渺小到令人不忍卒睹的東西,不能細(xì)想,一想就萬分驚恐,進(jìn)而萬念俱灰。
把生命比喻為春夏秋冬輪回更替都是太過慷慨了,它更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像太陽一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朝露。想到這里,馬上會產(chǎn)生失重感,好像一百多斤的肉身瞬間變成一粒微塵,完全沒有了重量。人的一切變得無足輕重,荒誕不經(jīng)。我這是在干什么?我吃飯,睡覺,戀愛,行走,可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我開始迷戀克爾愷郭爾,迷戀叔本華,迷戀薩特,迷戀加繆,其他的人的話全都聽不進(jìn)去,只有這些人的話才能聽進(jìn)去,才能看進(jìn)去,才能不斷縈繞在心頭,才能猛烈地撼動我的靈魂。
然而,這是一條死胡同,deadend。驚恐也罷,絕望也罷,事實(shí)就像一塊巨石橫亙在眼前,不能假裝它不在那里,也不能繞開它,我怎么辦呢?只能強(qiáng)忍著絕望繼續(xù)在人生的不歸路上踟躕。哪怕我一整天一動不動,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時間也還是在流逝。我仿佛能聽到一個沉重而執(zhí)著的鐘擺聲,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滴答作響,我的三萬天就這樣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小時一小時、一天一天地過去。當(dāng)我的生命終止之時,這滴答聲也就終止了。那時,世界上將不會再有我。我不會再有感覺,別人也不會感覺到有我。但是說到底,無論是感覺到還是感覺不到,全都沒有了一絲一毫的重要性。就連整個人類在這個浩瀚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微塵,就連整個地球在宇宙中也只是一粒微塵而已。這難道不是一個既殘酷又無法否認(rèn)的真相嗎?
對于這個殘酷真相,我一開始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敢直視的,后來一次一次地想,持續(xù)不斷地想,就像手掌上磨起了老繭,皮膚不那么敏感了,我的神經(jīng)也磨出了老繭,漸漸可以直視這殘酷的事實(shí)了:我不就是一粒宇宙微塵在一個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空間存在過一瞬嗎?就承認(rèn)這個事實(shí)吧,就直盯盯地看著它吧,不過如此嘛。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直視之后還唯一想做的事就是享受人生。找點(diǎn)令身心愉悅的事情做一做,掰著手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這樣的事只有兩件,一件是愛,一件是美。
愛情是平庸生活中最有趣的事情。所以可以說,愛情首先是一場游戲,然后才是其他。在愛的時候,人的神經(jīng)比平時敏感十倍,人的感受比平時強(qiáng)烈十倍,人的眼淚比平時多了十倍,人的情感比平時充沛十倍。
寫作是平庸生活中最值得一做的事情。人做其他事,有一搭無一搭,心不在焉。在寫作的時候,精神比平時愉悅十倍,自我欣賞比平時多了十倍,生活的密度比平時增加了十倍,靈魂的純度比平時增加了十倍。
除此之外,豈有他哉?好吧,就用這三萬多天做這兩件事吧,哪里還有第三件值得一做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