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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西衛(wèi)

2019-09-20 03:22周建新
當代 2019年5期
關鍵詞:縣長日本

周建新

盡管歷史比虛構更殘酷

我依然要清澈而又固執(zhí)地表達

——寫給故鄉(xiāng)

第一章 借兵

1

公元1931年的夏天,和往年沒啥區(qū)別,一望無際的碧綠,照例鋪遍遼西走廊。天風攜帶著渤海的清爽,如巨大的芭蕉扇,扇走了暑熱,扇來了涼風,扇出一個愜意的世界。生機盎然的大地,到處奔淌著活潑的河流,迸發(fā)著生長的沖動。

青紗帳連綿不斷,與風一道起伏。猛然,一股白煙劃在綠野之上,拖曳成漫長的白紗巾,像仙女飄過。一列蒸汽火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被綠野埋住,一路吼叫,企圖拱出頭顱。京奉鐵路就這樣貫穿在遼西走廊,深藏不露。

村莊漸密,莊稼漸稀,火車在房屋與樹木間,一節(jié)一節(jié)地或隱或現(xiàn)。車輪摩擦鐵軌的“咣當”聲逐次減弱,車頭“哧——哧——”吐出一團又一團白霧?;疖囁俣葴p慢了,千足蟲般爬進連山驛車站,累得“嗚嗚”大叫,趴在道軌上,一動不動。

火車的末尾,是節(jié)專掛車廂,清一色的東北軍。車一停,風不再從車窗灌入,滿車的大小伙子,擠得車廂的溫度驟然上升。盡管車廂里熱氣蒸騰,卻不妨礙上尉軍官張?zhí)煲徽笪WV敝劣腥颂嵝眩秸玖?,他才端正帽子,系嚴風紀扣,大步流星,走向車門。車廂中的十幾個士兵,荷槍實彈,跟隨他一塊兒下了車。

涼風知趣地一擁而上,撫摸這位歸家的年輕人,還有跟隨他的弟兄們。車站外,生著茂盛的老槐樹,知了們不懂得遼西走廊是清涼的夏天,此起彼伏地吵嚷,熱啊,熱??!

哪怕只有兩個人,也要站排走,這是少帥定下的規(guī)矩。士兵們在張?zhí)煲坏纳砗?,列成兩隊,齊步正行,引得上下車眾多的旅客駐足觀看。

本來,張?zhí)煲徊辉撛谶B山驛下車,這次是奉少帥張學良之命,去沈陽北大營七旅直屬隊履職。他是少帥貼身的警衛(wèi)連長,因整日嘮叨日本人有野心,少帥聽煩了,嫌他多嘴,索性把他和受他影響的警衛(wèi)們,都打發(fā)回沈陽,到直屬隊當營副,那兒離滿鐵守備隊最近,直接和日本人打交道。

少帥念他服侍身旁,辛苦有加,格外開恩,給了一周的假,讓他的弟兄們陪著他,一塊兒回老家,顯擺顯擺,條件是吃喝拉撒所有開銷,都由張?zhí)煲回摀?。張?zhí)煲幌驳镁筒罱o少帥磕頭了,忙給父親張恩遠拍電報,通報了少帥允許他回家探親,讓父親趕著大車,來接他和他的弟兄們。

雖說遼西走廊里的錦西縣,離北平不足千里,卻是冰火兩重天,北平酷暑難捱,家鄉(xiāng)卻清爽宜人。北平再熱,卻熬不著中華民國陸海空副總司令張少帥,少帥住的屋子有空調(diào),出門的轎車有涼風,進劇院聽京劇,包廂旁放著大冰塊兒,舒服著呢,搖扇子是玩兒譜??蓱z的是他們這些警衛(wèi),炎炎烈日下站崗,曬得不如吐舌頭喘氣的狗,揮汗如雨,卻絲毫不動。此時放他們回東北,簡直是恩賜。

走出站臺,張?zhí)煲徽×?,父親的身邊,多了兩個人。一個頭戴禮帽,手拄文明棍,正笑瞇瞇地看他,那是縣長孫國棟。另一個身穿黑色警服,腰間別著一把短槍,滿臉的威嚴,飄移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那人便是縣公安局長袁鳳臺。

父親滿面春光,大聲武氣地喊,兒子,縣長來接你了。

張?zhí)煲环啪徚四_步,他不會想到,僅僅是探親,搞出這么大的動靜??h里的兩個主官,為什么不辭辛苦地跑了五六十里,專程從縣城所在地冮家屯出發(fā),到火車站接他?

他滿腹狐疑,孫國棟當過少帥的副官,袁鳳臺也警衛(wèi)過少帥,他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地位也比他顯赫,雖說都是少帥身邊的人,應該親近一些,可再親近,他們也是長輩,寫封親筆信,就是高看了,不該把接他的規(guī)格弄得這么高。兩人不嫌五六十里的鞍馬勞頓,親自接他,肯定另有隱情。

事務反常即為妖,張?zhí)煲还室鈱⒀酃馍⒙剿闹埽尖馄渲械膴W秘。

車站的廣場,除了寬敞一些,還不如打谷場平整。幾天前下了場雨,給廣場留下了雜亂的馬蹄印和車轍印,印里面汪著銹水。廣場的盡頭,歪歪斜斜地扭著幾幢囤頂房子,便是連山驛的大車店了。

背著褡褳、挎著包袱、扛著麻包的旅客,三三兩兩走出廣場,很快四散而去,整個廣場一覽無余。張?zhí)煲粵]有看到接他來的馬車,只見到三人背后的拴馬樁上拴著十幾匹膘肥體壯的馬。馬碩大的屁股,將火車站僅有的幾間尖頂票房擠得格外渺小。

用不著猜,明擺著的事情,縣長是帶著這群馬,來接他們的。從馬的形態(tài)上看,張?zhí)煲慌袛嗟贸?,這批老馬,是服過役的戰(zhàn)馬,后來常被人拽來拉車耕地,當役畜使,才變得懶散了。

從馬的眼神,轉到了人的眼神,張?zhí)煲豢吹?,縣長熱情的眼神里充滿期待,藏都藏不住。袁局長的眼睛卻時常半閉著,顯露出一絲懈怠。兩人對他雖說格外客氣,但客氣方式卻大有不同,縣長客氣地和他握手時,眼光在他的弟兄們身上停留了好幾眼,接下來,不管張?zhí)煲皇欠褚姡瑹崆榈睾兔恳粋€人握手。局長跟隨在縣長后邊,和每個人碰了下手,他的客氣只是出于禮貌,或者是禮節(jié)。

有種本事,張?zhí)煲慌c生俱來,他能一眼看穿人心,否則,怎能貼身警衛(wèi)少帥?縣長如此謙恭,說白了,貪圖的是他的這支帶槍的隊伍。這群兵,非比尋常,個個身手不凡,擒拿徒手格斗,以一當十,跳上戰(zhàn)馬,舉槍便打,照樣百步穿楊。若是他們出馬打土匪,什么胡子綠林響馬,這群烏合之眾,哪里禁得住正規(guī)軍收拾,不是鬼哭狼嚎,就是束手就擒。

縣長的眼神,已經(jīng)把心思暴露無遺,無非就是借兵。

張?zhí)煲恍睦锫裨怪赣H,太愛面子,也太過張揚,不過是接兒子回家,干嗎滿大街嚷嚷,也沒想一想,你不過是縣西五會的會長,五個村子推選出來的民團頭目而已,高高在上的縣太爺憑啥陪你來接兒子?

少帥的兵,只聽少帥的調(diào)遣,少帥沒讓他們順路剿匪,天降金條也收買不了他們。張?zhí)煲粡母赣H手里要出幾塊大洋,對士兵們下達命令,跑步向前,直抵車站旁的大車店,入住。

斯文的縣長,再也斯文不下去了,急得手里的文明棍不很文明地戳著地,讓張?zhí)煲坏纫坏?,他還有話要說,來的都是客,到了錦西縣,怎么也得住進縣城,火車站剛建成,還是個屯子,怎能落腳在人畜混居的大車店?

軍令如山,士兵們跑步去了大車店,縣長的阻攔成了螳臂當車。

不經(jīng)意間,張?zhí)煲话l(fā)現(xiàn),一直不吭聲的局長袁鳳臺,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僅僅一個細微動作,張?zhí)煲涣⒖滩碌?,此次縣長借兵,想攻打的人是誰了。

所謂的土匪,縣里有三大股??h城西北邊那股,稱為胡子,那是真匪,直接占山為王,時常游走于熱河與遼西之間,在兩不管的地方打家劫舍,寨主叫杜清和,綽號三禿子。正北面那股,稱為綠林,離縣城不遠,蹚過女兒河便是。他們明為民暗為匪,平時農(nóng)耕經(jīng)商,貌似護村的民團,若有機會,遠襲商隊,干他一票大的。首領便是老燒鍋村的劉存起,綽號亮山,他們家兄弟三人如狼似虎,以抱打不平著稱。第三股算不上是匪,只不過是和官府對著干的民團,頭人叫李樹楨,本著好漢護三屯的原則,由他保護的三個村子,哪股胡匪去騷擾,他就帶著人找誰去拼命,不過,他的拼命是有代價的,每家每戶都要交保護費,窮的一升米、倆饅頭不嫌少,富的百八十塊大洋不嫌多。

有意思的是,胡子杜清和滿頭濃發(fā),卻叫三禿子,綠林劉存起是十足的大禿瓢,禿得只剩下后腦勺那一撮毛,人們卻回避禿字,取其意,稱為亮山。這三股人,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無論誰想干大票,互相都通氣,若有歧義,便就罷了,特別難啃的大肥票,有時他們還合伙。

尤其是對抗官府,他們出奇地心齊,弄得縣長還不如村長好使。

打擊胡子土匪,袁鳳臺決不手軟,剿滅劉存起,袁鳳臺卻心存懈怠,除了他們是表兄弟,不愿意互相傷害,更重要的是,他對這伙綠林又敬又怕??h長和他拍桌子瞪眼睛,怨他剿匪不力,卻干生氣沒有轍。袁局長稱亮山這股綠林,比縣政府有錢,比警察槍法還好,公安局都沒配備的機關槍,他們卻有兩三挺,縣里的警察打光了,也剿滅不了,能互不相擾,相安無事就不錯了。

縣長氣得直翻白眼,匪患是他當縣長最大的心病,一日不除,寢食難安,所以,他才靈機一動,想到了借兵,用精銳的正規(guī)軍打土匪??h長的策略是,擒賊先擒王,先滅綠林后剿匪,攻潰勢力最大的劉存起,招安李樹楨,最終剿滅杜三禿子就不難了。

孫縣長盯住亮山不放,還有另一層原因,省政府三番五次命令緝拿匪首劉存起,他鬧得太兇了,目無國法,膽大妄為,涉嫌多起東洋客商的搶劫案,惹了好幾起國際糾紛,他卻囂張地在縣政府眼前逍遙法外。

政府的權威何在?

現(xiàn)在好了,少帥警衛(wèi)連的本事,孫縣長是見識過的,只要他們肯出手,嚇也能把綠林響馬嚇個半死,無論上來多少個機關槍的射手,就是少帥警衛(wèi)連的靶子,誰敢露頭,誰的腦袋就搬家。無論綠林還是響馬,即使是冥頑不化的土匪,只有一個目的,圖財,占不到便宜,還丟命的虧,他們是不會吃的。

縣長堅信,只要借到了兵,就是成功了一多半。

孫國棟本想,保境安民,本是東北軍的天職,卻沒料到,借兵的話沒等說出來,張?zhí)煲幌确饬丝?,人家寧可在小站住大車店,也不去縣城,剿匪的事情和誰謀劃?

把隊伍送進大車店,交了錢,訂了房,安頓好了弟兄們,張?zhí)煲恢粠С鲆粋€兵,那便是他的心腹,槍法指哪打哪的張準。張準身背兩桿東北兵工廠造的步槍——遼十三,槍是老帥活著時,把德國和日本步槍的優(yōu)點弄在了一起,造出了自己的槍,性能和三八大蓋一樣,打得又遠又準,子彈也通用,比???、愛炸膛的漢陽造,好出一大截子。這種槍,莫說東北軍的士兵喜歡得不得了,就是蔣介石的中央軍,也格外羨慕。

重新回到縣長面前,縣長的文明棍還在遺憾地杵地,不斷地說,錦西縣農(nóng)工商學,一派繁榮,只是匪患未除,民眾難以安居,吾寢食難安。張?zhí)煲徊⒉淮钤挘穆氊熓腔丶遥揭暩改?,而不是替父母官剿匪。他的眼光旁若無人,越過縣長,聚焦在十幾匹馬的身上。他看到,其中的一匹黑馬,昂著頭,眼睛放亮光,頭桀驁不馴地擺著。他知道,那是匹鬧性的馬,騎上它,才算刺激。

張?zhí)煲幻偷嘏牧讼潞隈R的脊背,馬“咴咴”地暴叫,抗議他的粗魯。直至張?zhí)煲粨嶙『隈R的脖子,捋遍了它的鬃毛,它才噴起了響鼻,以示原諒。畢竟是匹老馬,被馴服了多年,再烈也知道誰要做它的主人。

黑馬明白新主人是個硬茬子,不敢欺生了,前蹄刨著地,向新主人顯示著它的高貴。張?zhí)煲粨崃讼埋R鬃,抓住馬鞍鞒,飛身上馬,夾著馬肚子,一溜煙地向西北方向馳去。

出了連山驛火車站,毗鄰的便是連山村,屋舍稀稀落落,雞狗豬在街上自由行走。馬隊的到來,驚得雞飛狗叫。除了五六年前郭軍反奉,街面上還沒見過這么多馬“噼里啪啦”跑,許多人家扒著柴門,看熱鬧。

五個人一群馬,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過了寺兒卜,就是連綿不斷的群山。張?zhí)煲桓杏X到,冥冥之中,有雙看不見的眼睛如影隨形。尋找了好一會兒,直到黑馬跳上了高坎,他向側方極目遠眺,果然發(fā)現(xiàn)二里之外的山坳,有一匹棗紅馬,穿行在荊棵草木間,若隱若現(xiàn)。

張?zhí)煲坏难劬?,敏銳得能瞅見幾十米外的螞蟻搬家,那么大的一匹馬,不至于看走了眼。他把神槍手張準喚到身旁,手指向了遠方的山坳,證實他的發(fā)現(xiàn)。張準的眼睛更毒,百米之外的老鼠打架、麻雀覓食,都瞅得清清楚楚,明確告訴張?zhí)煲?,有人跟蹤他們?/p>

縣長、局長騎馬佇立在下坡,不知道兩人嘀咕些什么。

佯裝啥也沒看到,繼續(xù)向前走,張?zhí)煲挥醚劢瞧尺^去,騎馬人的形狀也漸漸顯露出來,只是那人戴個草帽,又蒙住了臉,莫說幾里遠,就是近在身旁,也認不出是誰。看著那匹棗紅馬,張?zhí)煲挥X得那樣熟悉,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突然間,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到東北講武堂上學前,這匹馬養(yǎng)在自己家,父親說,把它送給兒子當坐騎,他才用心地調(diào)教。講武堂配給的是戰(zhàn)馬,無須自備坐騎,父親才依依不舍地將它賣給了亮山。

是不是自己家的棗紅馬,一試便知,張?zhí)煲坏氖种负谧炖?,打出一個尖銳的口哨,那匹馬突然間佇立,揚起前蹄,“咴咴”地回應一聲,尋找它的老主人。張?zhí)煲话底砸恍?,既然真相已明,亮山把他的大禿瓢遮得再嚴也沒用了,只是他不想戳穿而已。

接下來的行程,盡管張?zhí)煲徊粩嗟鼗仡^張望,棗紅馬卻遁地一般,了然無蹤。暴露了行蹤的亮山,不再暗中相陪,張?zhí)煲环吹褂砍鲆环N失落感。

馬群奔跑了一個多時辰,眼前便是八面威風的虹螺山。連綿起伏的群山中,只有一道沿河的山谷逶迤而上,道路蛇一般,與河水共同延伸。山谷的兩側,懸崖峭壁,斷斷續(xù)續(xù),山石陡立之處,堅挺孤立,拒絕任何植物生長。山勢稍一平緩,刺槐山榆橡樹在灌木的簇擁下,擠得個熱熱鬧鬧。

張?zhí)煲惶貏e清楚,這條由東向西的倒流河,在抵達縣城之前,胳膊肘彎一拐,貼著曹田屯村邊,一路向北,匯入浩浩蕩蕩的女兒河。那里,河水又沖開一道山谷,大自然仿佛特意為錦西縣城開辟了東南和東北兩道山門,讓世外桃源的錦西縣城,有了兩條路,既可自由地通向外面世界,又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穿過兩道“山門”,就是數(shù)十平方公里的女兒河沖積平原,縣城便居其中,肥沃的土地養(yǎng)育著這方土地的世代民眾。

錦西縣就是遼西的小四川。

離縣城越近,熟悉的面孔就越多,張?zhí)煲徊粩嗪腿藗兇蛘泻?。人們用一種羨慕的口氣對他說,天天陪著少帥,是不是特牛逼。張?zhí)煲还笆只卮?,沒啥可牛的,少帥把我攆回沈陽了,有事到北大營找我。

張恩遠忙催馬上前,自豪地說,我兒子升官了,這不,縣長、局長親自接。

父親的虛榮讓張?zhí)煲缓軣o奈,他勒馬停頓片刻,想與父親拉開距離。孫國棟很關照張恩遠的面子,溫文爾雅地點頭稱是,沒有擺縣長的譜兒,放慢馬的步伐,很客氣地等候落在后面的張?zhí)煲弧?/p>

張?zhí)煲恢赃t步不前,還有一個原因,他看到了獵戶鄭世吉,鄭獵戶背著一桿老掉牙的火銃,遠遠地躲著他們。這位老獵戶,剛從虹螺山老林子走出來,槍管上只拴著兩只山雞,太寒磣了,與全縣最好獵手的稱謂,相去甚遠。

在張?zhí)煲坏男哪恐?,鄭世吉是最值得他欽佩的人。錦西縣最大的兩個民團,一個是東五會,一個西五會。東五會的會長高榮軒,靠的是財大氣粗,五個大村子的民團聯(lián)盟,都由他養(yǎng)著。西五會的會長便是父親,父親錢財不足,靠一身好武藝,教五個村里的年輕人長本事。東西兩個會長,為爭神炮手鄭世吉入伙,鬧過半紅臉。鄭世吉誰也沒加入,拿著他那支轟不出三十米遠的老火銃,繼續(xù)上山為獵。

張?zhí)煲辉鴵倪^,一旦遇到了熊狼豹等野牲畜,那支破火銃非但不能獵到它們,反倒會被它們吃掉?,F(xiàn)在,他不用擔心了,因為鄭叔遇見了他。

領著張準,張?zhí)煲话菀娏肃嵤兰?。獵人最眼饞的當然是槍了,鄭叔的眼珠子掉在張準身上的兩支遼十三上,摳都摳不出來。張?zhí)煲坏哪樕下冻鰻N爛的微笑,他從張準身上要過一桿槍,丟到鄭世吉的手中,讓鄭叔過把癮。

鄭世吉擺弄著那桿槍,愛不釋手。天上,一群野鴿子不識好歹地從虹螺山中飛出,即將掠過他們的頭頂。張?zhí)煲煌蝗槐懦鲆环N想法,讓鄭叔和張準比槍法,看誰能打中天上的飛鴿。

一聲令下,兩人幾乎同時放槍,兩只野鴿子同時落下。

槍打飛鳥,毫無疑問,兩個人槍法都已練得爐火純青,難分伯仲。張準怔了下,在槍法上,他從沒遇到過對手,現(xiàn)在卻應了那句高手在民間,沒經(jīng)過校正,第一槍就精準無誤,他真想拜鄭叔為師了。

張?zhí)煲惶貏e高興,家鄉(xiāng)的鄭叔替他長臉了,他隨即讓張準掏出兩盒子彈,足足有一百發(fā),連同那支遼十三,一并贈送給了鄭叔。鄭世吉樂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兒了,忙說,跟我回家,燉雞,喝酒。

2

喝酒的事情,孫國棟誰都不會讓,買賣不成還仁義在呢,借兵不成就撂了臉?客人是他接來的,這場宴會,非他莫屬,連他爹張恩遠也不行,更莫說鄭獵戶了,否則他就不配為一縣之長。

更何況,僅僅是一個上尉的隨從,槍法就到了隨心所欲的程度。孫縣長清楚地看到,鄭獵戶舉槍一直追隨著飛鴿瞄準,而那隨從,幾乎是舉槍便打。窺一斑而知全豹,整個警衛(wèi)連的作戰(zhàn)能力可想而知了。

第一次借兵,雖被婉拒,但來日方長,畢竟,沒有軍令,張?zhí)煲灰膊荒苌米孕袆樱苷徑?。錦西縣的匪患太過猖獗,請警衛(wèi)連一戰(zhàn)定乾坤,那是早晚的事兒,所以,這場盛宴,必不可少。

馬隊奔出虹螺山口時,孫縣長向對面的山梁揮了揮禮帽,那是盛情款待的信號。對面山梁望風的人,飛馬跑回縣府后院縣長的家,吩咐廚房,立即生火。霎時間,廚房忙碌起來,鍋碗瓢盆叮當作響,炭火柴火“噼啪”燃燒,早已剁好的雞鴨魚肉下鍋過油,煲湯的砂鍋將熬過多少遍的燕窩粥、魚翅羹重新熬上,客廳的餐具也該擺放整齊了,只等貴賓落座。

縣長的月薪,只有二十塊現(xiàn)大洋,不及小學教員的四分之一,置辦這樣一桌酒席,一個月的薪水就光了。不過,孫國棟不在乎,千里當官,只圖青史留名,他家有良田百頃,商鋪十余家,老父親送他到日本留學,供他讀完東京帝國大學都沒傷筋動骨。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縣長志在立德立行立言,寧肯傾家蕩產(chǎn),也要剿清匪患,還全縣民眾一個朗朗乾坤。

別看袁鳳臺經(jīng)常和縣長意見相左,在花錢上,他是個大方的人,不能讓縣長自掏腰包,縣長也是人,需要過日子。跟隨縣長過來時,他兜里的大洋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嘩啦啦”地響,只等跳出來替縣長埋單。

縣長制止了袁局長,這是他的客人,無須旁人分擔,尤其是公安局,莫說是一頓飯,就算是剿匪行動,缺了公安局,又能怎樣,他就不信,缺個臭雞蛋,就做不了槽子糕了。

請張?zhí)煲唤朔耍⒎强h長心血來潮,他們父子和土匪有仇,張恩遠不止一次地向縣長告狀,民國初年土匪杜三禿子綁了自己岳父的票,為榨出更多的油水,拷打致殘,交了贖金后,卻命喪九泉,這筆血債,必須清償。

縣長滿以為借兵剿匪,張?zhí)煲粫g欣鼓舞,可以名正言順地替自己姥爺報仇。縣長的策略是,三股慣匪扯著耳朵牽著腮,不管先打哪一股,只要張?zhí)煲幌萑脒@泥淖之中,他就拔不出去,必須把三股匪股清剿干凈。

掐指一算,孫國棟來錦西縣已經(jīng)五年了。他的前任縣長,自認為當個縣太爺,會很風光,沒想到陷到錦西縣,成了風箱里的耗子,到處受氣,無錢無糧無槍無人,連一個胥吏都指使不動,又深陷在匪患之中,被省政府逼急了,想多征幾個錢打土匪,結果,亮山鬧起了民變,把縣長堵在了縣衙門里,不讓出來,直至被迫掛印逃走。

沒有縣長的日子里,亮山學起了李逵,自封為縣長,升堂審案。他不懂得問案是嚴密的推理,干脆用綠林的方式解決糾紛,理掰扯得糊里糊涂,結果也常常啼笑皆非,鬧出了好幾起笑話,聽說省里派來了新縣長,才草草收場。

孫國棟清晰地記得,大馬車拉著他們一家老小前來就任時,亮山帶著上百號人,扛著大抬桿,背著火銃,居然來到虹螺山口接他。那副樣子,仿佛是要拉他一塊兒入伙。他掏出手槍,沖天打了一槍,命令所有人扔掉武器,抱頭蹲在地上。他寧愿被打死在赴任的路上,也不能像前任縣長那樣,被這群烏合之眾嚇跑了。

亮山還算識趣,乖乖地目送孫縣長走遠。

五年間,孫國棟勵精圖治,縣城日漸繁榮,茶樓酒肆林立,客棧商鋪相連,糧棉果蔬連年豐收,家家戶戶余糧滿囤,還引進日本技術,合資成立了電報電話局,修建了女兒河碼頭,開設了一座西醫(yī)醫(yī)院。工商礦業(yè),他依賴南方商人陳應南,建了發(fā)電廠,開掘鐵礦錳礦,還發(fā)現(xiàn)了鉬礦,閑雜人員不再投匪謀生,而是去了礦山。當然,文化教育,也必不可少,他聘請歸隱鄉(xiāng)里的老學究曹鳳儀出山,建成公立的中小學校,所有費用均為縣府承擔。農(nóng)事上,他倡導種棉花,種水稻,借用鄉(xiāng)紳高榮軒的勢力,修渠引水,灌溉農(nóng)田。求醫(yī)治病,他靠的是日本名牌醫(yī)科大學畢業(yè)的劉芷芳。

下一步,他還要把鐵路從錦州引到錦西,再延伸到熱河。他要在女兒河畔開塢,將錦西縣的工礦和農(nóng)副產(chǎn)品用船運出去。他還要建煉鐵廠,兵工廠, 把錦西縣變成繁華的城市,堪比日本的神奈川。

他唯一的焦慮,就是匪患,這是錦西縣未來發(fā)展的腸梗阻,通達四方的商貿(mào),都會因為懼怕匪患,而錯失商機。盡管袁鳳臺沒少出去剿匪,卻從來沒有斬獲罪魁禍首的首級。唯一能說得過去的,是縣城的治安,讓人稍許有些寬慰,各股土匪從不敢進城綁票,也不敢縱容手下進城劫掠,甚至,偷盜案發(fā)生得也不多。

這一點,袁局長還是挺配合縣長的,就連最愛惹事的亮山,莫說沒有把他攆出錦西的念頭,甚至從來沒進城刁難過孫縣長。表面看,亮山行俠仗義,沒有民恨,事實上,卻是國之大害,他專門搶劫錦州大和銀行、貿(mào)易株式會社、日本商團等,劫獲的財富多得驚人,日本人已經(jīng)找到亮山搶劫的目擊證人,再不抓捕歸案,那就升格為中日之間的外交摩擦了。弄不好,又會鬧出“中村事件”,讓少帥疲于應付。

省政府再三督促,抓捕亮山歸案,有幾次縣長得到可靠消息,亮山就在老燒鍋村,派袁鳳臺去圍剿,結果幾次圍剿,雙方默契地朝天開槍,打了場嘻嘻哈哈的仗,還得騙縣長殺豬宰羊犒勞他們。

有一次,縣長有意將袁鳳臺支出去,突然集合隊伍,親自帶隊,到老燒鍋村去圍剿。原以為會打亮山一個措手不及,可是,他前腳走了,后腳就有人騎著快馬報信兒。到了老燒鍋村,不但沒包圍住亮山,反倒中了亮山的埋伏,機關槍壓得警察們頭都抬不起來,公安局的火力居然連還手的余地都沒有。警察們個個怕死,槍架在墻頭,身子卻縮在墻下,子彈都偏得十萬八千里了。

幸虧亮山不想和縣長做仇,放了一馬,讓縣長體面地撤退了,否則,連縣長屁股上的肥肉,都得被包成人肉餡的餃子。

縣長打了敗仗,袁鳳臺就有了推托之詞,不是他剿匪不力,剿匪是要死人的,縣長給公安局的錢,人吃馬喂還不夠,莫提受傷致殘的醫(yī)療費,死一個警察,光撫恤金就是幾百塊,他拿不出來。土匪個個都是亡命徒,命不值錢,官府和他們拼不起。

為此,孫國棟焦慮不已。他暗暗發(fā)誓,就當自己被土匪綁架了,傾家蕩產(chǎn)也要將三伙土匪繩之以法。

張?zhí)煲坏牡絹?,讓孫國棟看到了剿匪的另一道曙光,那就是借兵。

繞過縣城東南面的鳳凰山,眼下就是寬闊的女兒河沖積出來的盆地,一條白亮亮的大河,幾度彎曲,浩浩蕩蕩地流淌下去。河的南岸,便是縣城,一條筆直的大街橫貫東西。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樓房與平房錯落有致,商鋪與店堂相互銜接,仿佛是幅流動的清明上河圖。

整座縣城,只有東街還算清靜。一座城隍廟,鐘磬之聲綿綿不斷,善男信女卻稀稀落落。兩所學堂,國民初中和國民小學,校園寬闊,操場平整,花香四溢,書聲瑯瑯。三座衙門,縣政府、公安局和教育局,青磚瓦舍的三套院,緊緊密密地挨在一起。之后,便是給人治病療傷的醫(yī)院、維護街面秩序的保安隊、投寄書信加轉接電話和收發(fā)電報的郵電局。再往西北延伸,就是森嚴壁壘的監(jiān)獄了。

縣長的家,就在縣政府的后院,一座標準的四合院,民國縣長,異地為官,蓋縣政府必須配套縣長的公寓。馬隊從鳳凰山腳一路走下,縣政府的門口,聚集著縣里各方頭面人物,中學校長曹鳳儀、工礦商貿(mào)大老板陳應南、鄉(xiāng)紳土豪高榮軒、西醫(yī)院院長劉芷芳。教育局長、民政科長等等官員,只配站在兩側。

這個陣勢,只有接待省長時,孫縣長才肯擺出。

鄉(xiāng)風民俗,父子不能同席,張恩遠拱手告辭,縣長沒有挽留他,父親在場,如何能讓兒子唱主角?一行人入席,縣長將張?zhí)煲蛔尩搅酥髻e的位置,才在上首坐穩(wěn),袁局長自覺地坐到了主陪的位置,各方頭面人物依次落座。

找?guī)讉€縣政府的公職人員端茶送水,布桌上菜,那是理所應當,孫縣長卻免了,既然是家宴,侍候客人只能用家里人。他把女兒伊蘭從學堂里喚回,給客人斟茶,把兒子春城轟出書房,給客人點煙,夫人在廚房和客廳間里里外外地張羅。

餐桌布置停當,縣長的一雙兒女,穿梭在廚房與餐桌之間,像飯館里的跑堂。

縣長端起酒杯,開場白對張?zhí)煲话侔惆?,什么東北講武堂的高才生,老帥欽點的人物,少帥的鐵桿親信,夸得張?zhí)煲痪撇蛔砣巳俗宰砹?。縣城里的各路頭面人物眾星捧月地敬張?zhí)煲?,稱自古英雄出少年,錦西縣頭一位將軍,非張?zhí)煲荒獙佟?/p>

恭維被擊鼓傳花般,依次傳播下去,孫縣長看到,張?zhí)煲挥勺畛醯闹t讓,漸漸過渡到了來者不拒,舉杯豪飲,難以把控了,甚至拍著胸脯表態(tài),他永遠是縣長的子民,為錦西縣效犬馬之勞。縣長等的就是這句話,他連干三杯,以示敬仰。

伊蘭睜大好奇的眼睛,瞅著被大家夸成了神武英豪天下第一的張?zhí)煲唬赣H向來嚴謹,從不言過其實,怎會莫名其妙地把人夸得這么高?

就是這一眼,讓張?zhí)煲粡牟豢勺园蔚母杀型nD下來,心中搖蕩出比酒還要甘醇的舒坦,那就是伊蘭小姐的明眸皓齒。他的眼光挑剔地瞅著伊蘭,鼻正口方,臉蛋渾圓,身材婀娜,無論容貌和形體,無懈可擊。

我的天神,錦西縣哪兒來的天仙似的美人兒?

如火如荼的敬酒場面,就這樣突然停頓下來,誰都知道停頓的原因,只是沒人捅破。孫縣長忽然意識到了是自己的疏忽,他腦子里完全被張?zhí)煲皇强笜尨蛘痰能娙苏紳M了,忽略了那也是激情燃燒的青年,或者是只為客人高興,沒去想其他的事情。

縣長淡淡地向張?zhí)煲灰?,小女伊蘭,就讓女兒退下,喝酒的高潮還要延續(xù)下去。

不會恭維人的只有校長曹鳳儀,他呷過一口酒,干咳了幾聲,揪斷了張?zhí)煲坏难酃?。曹校長是伊蘭的校長,同樣也是張?zhí)煲坏男iL,校長永遠也不會忘記教書育人。他告誡張?zhí)煲?,不管有多大的出息,回到家鄉(xiāng),時刻牢記,知廉恥,懂敬畏。

張?zhí)煲皇諗苛朔潘恋哪抗猓x開伊蘭的背影,給座上的各位長輩敬酒,直至酣暢淋漓地大醉。

酒歸正傳,孫縣長喝丟了斯文,喝得個甩開了膀子,竟然指著袁局長的鼻子說,老子養(yǎng)著警察還不如養(yǎng)狗,狗還知道沖鋒陷陣呢,警察遇到了土匪,連叫喚都不會了,一個個都尿褲子了。

袁局長的腳踩在板凳上,大聲說,縣長教訓得對,咱以后不養(yǎng)警察了,專養(yǎng)狗,你當狗縣長,我當狗局長,見了土匪咱不打槍,就靠汪汪。

張?zhí)煲宦牫隽嘶鹚幬秲?,佯裝大醉,趴在桌上不起來。

孫縣長拍著張?zhí)煲坏募绨蛘f,這兵,我是借定了,你張?zhí)煲还傩?,不敢做主,不怕,我從省警務處借,讓警務處長黃顯聲發(fā)話,別說借一個連,就是一個團,也能給我個面子,我就不信了,滅不了那幾伙蟊賊。

縣里的那些頭面人物,見酒喝得把憋在心窩里不敢說的話,都迸出來了,再迸,就擦出火星子來了,便把縣長架到炕上。縣長掙扎著,爬起來,還想喝,說客人沒陪好呢,錦西縣能否安寧,我全指望客人呢。

伊蘭邊喂著父親茶水,邊勸說,客人酒足飯飽,走了。

“客人”張?zhí)煲粡淖郎咸痤^,瞅著伊蘭小姐,一個勁兒地傻笑。

縣政府門外,昏暗的燈光下,停著一輛馬車,馬頭前丟著個麻袋,里面裝著干草和飼料,馬低下腦袋,悠閑地把嘴拱進麻袋里,“嘎嘣嘎嘣”嚼飼料。張恩遠抱著鞭子,坐在車轅上,不時地向院里探著頭,看兒子的酒喝完沒有。

馬車上,還坐著張?zhí)煲坏哪赣H張崔氏,姐姐張月娥扇著蒲扇,她不是給母親扇涼風,夜里,錦西縣城不熱,她是在驅趕蚊蟲,怕母親被叮咬了。

天上的三星移到了頭頂,已是夜半時分,等得母女二人都打了瞌睡,才等來酩酊大醉的張?zhí)煲?。張恩遠看到,兒子被公安局長袁鳳臺和隨從張準架著,歪歪斜斜地從縣政府的院里走出??h長請客,不喝醉才怪了呢,母親早就熬好了醒酒湯,灌進了葫蘆頭里。

齊心協(xié)力地將健碩的張?zhí)煲凰腿胲噹锾上?,張恩遠趕著車,穿過縣城的一字長街,再摸黑走上三里路,就是他的家——龍王廟村了。母親讓張?zhí)煲坏念^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不斷地擦拭兒子被汗?jié)a咸了的臉。姐姐不時地往弟弟的嘴里灌醒酒湯,減少烈酒對身子的傷害。

不管怎么說,縣長親自宴請兒子,對于張家,也是破天荒的榮耀。張恩遠興奮地甩出一個響鞭,幾只在黑暗中盯著他馬車的綠眼睛,被清脆的響聲驚住了,綠光錯亂而又分散地逃遠了。

那是幾頭覬覦他們的狼。

3

東方漸漸發(fā)白,啟明星越來越亮,龍王廟村的大公雞開始亢奮地鳴叫。

張?zhí)煲幻偷卮騻€激靈,一骨碌爬起來。天不亮出早操,是他的軍旅習慣,雷打不動。他揉了揉眼睛,突然醒悟過來,這里不是少帥的警衛(wèi)室,而是家里的土炕。蒙眬中,他看到父親坐在炕頭,倚在火墻上,叼著煙袋,一口一口地抽,紅紅的煙袋鍋讓屋里一明一暗。

他本想拍醒睡在身邊的張準,讓他陪著自己一塊兒出早操,想一想,便罷了,小兄弟常常晝夜站崗,該讓他好好歇歇了。找到了地上的鞋,他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屋子。父親的動靜也很輕,早就悄悄地出了屋子,去地里干活,父親每天都是如此。

張?zhí)煲粵]有穿軍裝,撿起了幾年前的舊衣服,沿著村里的路,用平時行軍的速度,向三里外的縣城跑去??h城很安靜,一字大街上,有幾盞電燈在醉意朦朧地相互呼應,幾條不知疲倦的狗,來回穿梭。蛐蛐們享受著晨露,幸福地低吟,幾條逃出家門的狗,放肆地奔跑。

街兩邊的巷子,頑固地依戀夜色,東方的魚肚白只是給夜幕掛了一道紗而已,街巷的房屋依然沉浸在昏暗之中。忽然,有一盞燈鶴立雞群般驟然亮起,那戶家門,張?zhí)煲徽J識,是獵戶鄭世吉的家。他背著張?zhí)煲蛔蛱旖o他的槍,早早地趕往虹螺山中,看樣子是要打埋伏,獵殺狍子、野豬、獾子等值錢的獵物。

張?zhí)煲粵]有驚擾鄭世吉,一拐彎,一口氣跑上了鳳凰山頂。鳳凰山是城東南一座孤立的小山,山頂平如鳳凰的脊背,一座哨棚矗立其間,瞭望孔射向四面八方。這座哨棚是上任縣長設立的,棚頂上還懸著一口大鐘,無論哪個方向流竄過來土匪,都會一覽無余,哨兵立刻敲響大鐘,提醒縣長,準備戰(zhàn)斗,提醒鄉(xiāng)民,躲避兵患。

張?zhí)煲徽驹谏巾?,迎風而立,他要親眼看到太陽跳出虹螺山,把整座縣城喚醒。一套軍體拳打下來,天光大亮了,世界仿佛突然間復活,雞鳴狗吠小販們沿街叫賣聲,此起彼伏。

好幾年沒回縣城了,一字長街上憑空掉下來了一溜二三層小樓,臨街的商鋪、作坊,一座挨著一座,街面上也是車水馬龍。他清楚地記得,離開縣城,到東北講武堂念書時,也是站在鳳凰山上往下眺望,那時就是個大屯子,比如今的連山驛強不了多少。短短五年,孫國棟縣長就把有模有樣的縣城擺給大家看了,錦西建縣二十幾年,這樣的縣長還是第一個。

當然,張?zhí)煲粚O縣長的好感,還來自另一個層面,那就是伊蘭,他怎么就能生出這么好的一個閨女?爽快自然,通情達理,美若天仙。這么完美無缺,幸虧沒給玉皇大帝當閨女,否則張?zhí)煲辉鯐伙栄鄹#?/p>

出于對縣長的好感,張?zhí)煲灰煤玫毓湟环h城。鳳凰山不高,從山上一溜小跑下來,鉆過莊稼地里的毛毛道,就到了縣城最東頭的縣政府??h政府門外也有個電燈,日上三竿了,還沒滅,大白天螢火蟲一般微不足道。

張?zhí)煲缓鋈幻靼滓粋€道理,縣里這些新氣象,都是被稱為電的這玩意帶來的,城北二十里外的南票,有挖不盡的煤,煤燒開了大爐里的水,推動了大輪子,電就從那拉了過來,扯進了縣城里那座嗡嗡作響的變電所。從變電所拉出的線線,拴個燈泡,能把街里的夜照成白天。當然,用得起電的,都是大衙門和大店鋪。

醫(yī)院也用了電,電讓醫(yī)院里添了許多新玩意兒。所謂的醫(yī)院,就是診所和藥房,只有五間房,兩名醫(yī)生,一位是坐堂的老中醫(yī),白發(fā)銀須,鶴發(fā)童顏,好像有一百來歲,找他看病的大多是年歲大的人。另一名是西醫(yī),不到三十歲,叫劉芷芳,昨天晚宴,縣長請的唯一女人就是她。醫(yī)院里的新玩意兒,都歸她用,她時常點亮一只大燈泡,眼睛上戴個賊亮的鏡子,透過鏡中間的孔,照妖鏡一般,看人的眼睛、耳朵、鼻子,還有嗓子。

張?zhí)煲荒顤|北講武堂之前,她就從外地來了,滿嘴海蠣子味兒,自稱家在關東廳。

關東廳這三個字,別人聽過也就罷了,唯獨父親張恩遠,耳朵卻聽不得。他記得,陪父親給母親看病時,父親忽然惱了,大聲糾正著,狗屁,是旅順口,你他媽的是日本娘兒們啊,動不動叫關東。

劉芷芳嚇得打了個哆嗦,忙向父親賠不是。

不過,劉芷芳的本事是不容否定的,不管孩子病得多重,小藥針一打,命就領回來了。她沒來前,被人們傳說成神醫(yī)的老中醫(yī),經(jīng)常丟了神氣,搖著頭看著得病的孩子斷氣。人們抱著裹在小被子里的孩子,奔跑著來到醫(yī)院,卻夾著裹著草席子的孩子,哭哭啼啼地去了城東南的鳳凰山。

山下有條大壕溝,是縣城槍斃犯人的地方,也是專門扔死孩子的地方。隔三岔五,總會有幾個死孩子,橫七豎八地扔在那里。

幾只喪家的狗,守在那里,紅眼狗撕開草簾子,拱進嘴巴子,如狼似虎地吞。自打劉芷芳來了,那幾只喪家狗,餓瘋了,居然跑到大街上,紅著眼睛咬活孩子。壯漢們掄起棍棒,滿街狂追,直至杖斃惡狗。

劉芷芳救回的孩子命,不計其數(shù),人們便送她綽號,觀音菩薩。

現(xiàn)在,劉芷芳不忙,立在醫(yī)院門口,看見張?zhí)煲贿^來,恭恭敬敬地點個頭。這種客氣,不是因為昨晚的相逢,她總是這樣,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城里城外的人也都愿意和她說話,嘮一些煩惱的嗑,所以,縣里的大事小情,都瞞不住她。

張?zhí)煲怀蛄搜蹌④品迹蛞购染茣r,他沒有認真地瞅劉芷芳,現(xiàn)在,他定定地看下去,看得劉芷芳毛愣愣的,那眼神像是要把劉芷芳吃掉。劉芷芳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張?zhí)煲皇窍矚g上了自己,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冥冥之中,張?zhí)煲坏牡谌谎酆鋈淮蜷_,在劉芷芳白亮亮的腦門上,他瞅到了縣長孫國棟,也瞅了一個鮮紅的圓圈兒。那個圓圈到底是啥,他一時沒弄清楚,凝視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那是一面太陽旗。只因為劉芷芳的額頭太白,旗的形狀不很明顯。他喜歡太陽,卻不喜歡太陽旗。他不再理會劉芷芳,他是能瞅太陽的人,怎能隨便地瞅女人?盡管劉芷芳長得白白凈凈,挺招人喜歡,可他并不覺得怎樣,白骨精白,孫悟空照樣不喜歡。

劉芷芳叫了他一聲,張家少爺。他沒有理會她,徑直走過去。

他喜歡的是伊蘭小姐,不能隨便搭訕別的女人。

張家少爺,劉芷芳又叫了一聲。

他回敬一句,我沒有病,大步走開。

中街和東街完全不同,東街衙門多,板著臉,龜在大小不同的院子里。中街店鋪多,沒院子,熱熱鬧鬧,是個市井的社會。街上人來人往,大馬車小驢車獨輪車擁來擠去,挑擔子的小販,背褡褳的游商,購貨物的客戶,還有漫無目的逛街的閑人,匯在大街上,形成了一幅千面圖。

街的兩側,店鋪林立,各種招牌迎風飄舞,繁華的程度,趕上了張大帥在沈陽城精心打造的北市場,除了缺少些樓亭殿閣,和“清明上河圖”一樣的熱鬧,熱鬧得有些擁擠了。建縣才二十幾年,五行八作卻都興旺起來,只要勤快,即使家里藏不成兩囤糧,也能留下幾件真金白銀,或者在錢莊存上幾十塊現(xiàn)大洋。

城里最忙的是鐵匠爐,街上的幾家鐵匠爐,都是張恩遠家的,誰家釘馬掌,打鐮刀,鏨菜刀,修鋤鎬,都離不開張家的鐵匠爐。三伏天,本是掛鋤的季節(jié),農(nóng)閑了,鐵匠爐不應該忙,可是,幾家鐵匠爐的大風匣,依舊呼呼地拉著。紅紅的炭火中,一塊長條鐵被燒紅了,接著又燒成了通透透的橘黃?;鸷虻搅?,大鐵鉗夾出來,撂在鐵砧上,大師傅的小錘和小徒弟的大錘相互配合,在反復敲打,叮當作響的聲音,有輕有重有急有緩,音樂般好聽。時而水池子里有哧哧的淬火聲,便成了錘打的間奏。

他們在打制長矛和大刀,西五會沒有充足的火器,也不能拿燒火棍子防匪,長矛大刀至少每人一件。鐵匠們?nèi)绱速u力,緣于張恩遠要搞一個比賽,看哪個師傅打的刀最快,矛最利,獲勝者獎勵的是白花花的大洋。

看見張?zhí)煲宦愤^這些鐵匠爐,師傅們再忙,也要叫一聲,少東家。

少東家嘿嘿一笑,擺下手說,忙著,忙著,別誤了火候。

幾家鐵匠爐的兩旁,有德順昌糧店,德裕和果匣鋪,德聚豐油坊,德泰昌茶食店,德生泉燒鍋,還有德字號的飯館、粉坊、豆腐坊、大車店等等,這些以德為頭的店鋪,都是城東大戶高榮軒的。高大老爺家有良田百頃,喜愛各種美食,他所經(jīng)營的買賣,大多和吃有關。

高榮軒說,民以食為天,不管哪朝哪代,誰都丟不掉這張嘴。

街面還矗起了幾座樓房,青磚灰瓦,雕梁畫棟,很有氣派,那是廣東的大買賣人陳應南的產(chǎn)業(yè)。一幢樓是匯通天下錢莊,懷里揣上一張匯票,頂?shù)蒙蠋装賶K現(xiàn)大洋,買賣人用不著擔驚受怕地背著大洋做生意了,幾張紙就能完成交易。錢放在錢莊里,還能下崽,不夠了,還可以從里邊借,利息比民間借貸低得多。

另一幢樓是祥盛金首飾店。陳老板開了許多礦,城北二十里的南票,是他的通裕煤礦公司,還用機器采煤,煤多得能堆座山。城西北四五里遠的柴屯,他開挖了一家錳礦,和鐵融在一起,造出來的大刀,能削鐵如泥。當然,錳離不開鐵,鐵礦他早早就開了,而且開得有模有樣,就在城西南的三里外。當然,銅礦鉛鋅礦他也不會放過,也開出了好幾座。他家金銀首飾店里的好東西,都是這些礦里的副產(chǎn)品,摟草打兔子,啥都不耽誤。

還有一幢樓在城里也挺有號,便是虞美人成衣鋪,樓上賣女服,樓下賣男裝,樓上沒有男人,女人可以光著身子試衣服,樓下的男人很少買衣服,抻著脖子往樓上看,看不到光身子的女人,只看得到女人們穿著旗袍,凸凹有致光鮮鮮地從樓上下來。

除了這些,陳應南還有一家制鐵廠,張?zhí)煲慌愀赣H去過。制鐵廠在城西南鐵礦的一旁,南票的煤精把鐵粉和錳粉燒成了鮮亮亮的水,灌在模子里,凝成了火銃子的管兒。挑挑選選,打打磨磨,最后能裝成火銃子的,沒有幾支,其他的管子都廢了,投在火爐子里重煉。

聯(lián)莊會、民團,還有綠林英雄、土匪胡子們,都盯著這幾桿火銃子,大洋叮當響地往這兒甩,只圖把家伙什兒弄到手。

陳應南沒有一畝地,卻成了全縣首屈一指的大戶。他稱自己為實業(yè)救國。

中街的街面上熙熙攘攘,街巷里也不寂寞。十來頭毛驢排成一隊,馱著荊條筐,“嘚嘚”地從街巷深處走出來,筐里的東西,被黑色的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用不著打開,張?zhí)煲混`敏的鼻子遠遠地聞到了火藥的味道。

造火藥是危險的行當,硝石硫黃和木炭混在一起,碾壓時絲毫不能馬虎,弄不好就會爆炸。因此火藥鋪不在街面,而在街巷的最頂頭,城南溝畔旁的荒地里,孤單單就那么幾間房,免得爆炸起火,殃及別人家。

火藥鋪的老板是個蔫人,兩只眼睛只會盯著火藥,一眨不眨,來了人不瞅是誰,也不跟人家說話,老實得用火點著了屁股都不會跑。不過,這倒也好,管了那么多火藥,再生出個火藥脾氣,火藥鋪子不知要毀掉多少回了,這么多年了,哪能安然無恙?

火藥是熱門貨,官府用,礦山用,胡匪用,綠林用,聯(lián)莊會也用。即使火藥鋪連軸轉,也不夠用,況且硝石和硫黃又是緊俏貨,做不了很多。需要火藥的,都是惹不起的人。所以,當火藥鋪子的老板,是個腦袋夾在褲腰帶上的活兒,沒有強硬的靠山,那是絕對不行。

火藥鋪開張以來,沒人敢搶,也沒人敢禍害,人們怕的是幕后老板,誰惹得起縣里最大的綠林頭子劉存起呀,連皇上他都敢搶。不過,劉存起仗義,養(yǎng)了一堆沒人要的鰥寡孤獨,即使是禿子,沒人敢貶低他,還給他起了亮山這個好聽的號。

張家與劉家,貌似沒啥瓜葛,實則非同一般,父親與亮山是磕頭兄弟,只差一個媽生的。多年來,錦西縣形成一種習慣,能摸到槍的人,表面上水火不容,各逞其能,動不動就喊出一決高下,事實上卻形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真刀真槍地干一家伙,找個中間人一說和,就罷了。兵戎相見,是要死人的,錢財誰多誰少,過去就拉倒,不記仇,一旦出了人命,那就是世仇。

張恩遠和劉存起都是養(yǎng)得起槍的人,縣長是外鄉(xiāng)人,無論怎么努力,也融不進鄉(xiāng)俗民風,耳朵再長,也聽不到默契的聲音。說到默契,兩人暗中聯(lián)手,干了一樁大票,別人不知道,父親卻不瞞兒子。劫道綁票勒索大戶之類雞零狗碎的事兒,亮山不干,他家有田有地,還有火藥鋪的生意,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不成問題。問題是他養(yǎng)了一群兄弟,舞槍弄棒,沒有營生做,縱使陳應南等商戶為求亮山照應,免得受土匪欺負,時??犊饽?,也只能是應急。他把眼睛瞄在了錦州城,那里有日本人開的大和銀行,錢厚實得很。

父親蒙著面,暗中隨行。亮山搶劫了運鈔車里的錢,銀行的日本護衛(wèi),快速反擊,雙方開戰(zhàn),打得難解難分。幸虧父親早就選好了埋伏地點,百步穿楊的槍法,讓亮山轉危為安。劫來的一大箱子鈔票,父親不聞不問,分文未取,潛回村子,依然如故地過日子。

此外,張?zhí)煲贿€知道一個秘密,城南火藥鋪子其實還有一個大股東,就是公安局長袁鳳臺。

一般人用火藥大多是一個毛驢馱,開礦的陳應南再想要火藥,也不可能讓他一下子馱走這么多,火藥如此緊俏,誰不想多要?如此隨心所欲地馱,不用問,準是火藥鋪真正的主人亮山。

張?zhí)煲煌@群驢隊,心里琢磨著,這么多火藥,主人不親自押運,怎么可能呢?可別浪費了自己那雙好眼睛,瞅一瞅這個禿腦袋到底藏在了哪兒。他踮起腳,眺望向遠方,尋找著,終于看到街巷之外的土坎上,有一個騎馬的身影。換了別人,或許看不到是誰,可這雙眼睛是張?zhí)煲坏难?,只要在視線之內(nèi),和望遠鏡一樣好使。沒錯,那匹馬就是昨天的棗紅馬,馬上那個扛著槍的人,就是亮山。

既然火藥鋪是亮山的,亮山也在后面監(jiān)視著,張?zhí)煲痪陀心懽娱_他們的玩笑。

張?zhí)煲汇@進了胡同,突然奪下一桿槍,“嘩啦啦”拉響了槍栓,勒令那些牽驢的人面對墻,抱著腦袋蹲下。那些牽驢的人,倒也聽話,張?zhí)煲辉趺春埃麄兙驮趺磁浜?,居然忘了他們手里也有槍?/p>

這么多年了,沒人敢搶拉火藥的人,況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胡同的外頭還是人來人往,根本沒注意胡同里邊發(fā)生了什么。押運火藥的這些人,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情,都傻了,除了乖乖地照辦,不會別的。

張?zhí)煲槐е鴺?,很響地吹了個指哨,一臉的壞笑。

用不著有人飛跑著報信兒,棗紅馬昨天都在找吹指哨的人,現(xiàn)在,它終于發(fā)現(xiàn)了從前的小主人,一路飛馳而來。

亮山跳下馬,捋著張?zhí)煲坏哪X袋,就差捋光那頭濃密的頭發(fā),讓他也成禿子,邊捋邊罵,臭小子,放著好好的官兵不當,也想當土匪呀!

張?zhí)煲绘移ばδ樀卣f了聲,試試他們的膽子,沒想到,都是<\\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尸從.eps>蛋包,得罪了,真的派我來剿匪,恐怕你早就是光桿司令了。

亮山摸了下自己的禿腦袋,指著張?zhí)煲徽f,臭小子,槍炮無眼,千萬別拿你叔開涮。

貌似玩笑,其實兩人已心照不宣,亮山跟蹤縣長去連山,偵察出了張?zhí)煲粺o意與他為敵。張?zhí)煲灰驳扔诎训着聘嬖V了亮山。

還了槍,兩個人便分了手,張?zhí)煲蛔叱龊?,拐回正街,繼續(xù)西行。

西街有些雜亂,騾馬市、柴草市,還有雜貨市都擠在了一起。這邊騾馬驢昂揚地叫,那邊賣菜、賣掃帚、賣刷子、賣鍋碗瓢盆的吵成一團。街頭,有幾個賣小吃的露天攤鋪,陽光下,幾個老爺們圍著木桌,光著膀子,“吸溜溜”地喝羊湯,汗珠子水洗般往下淌。

西街亂是亂,卻滿是人間煙火,除了牲畜,別的東西都很便宜,平常的莊戶人家,都愿意到西街來。

西街門市不多,一家畫匠鋪,堆滿了花圈,紙人紙馬紙牛紙房紙屋,還有紙的金馬錁。進去的人嗚嗚地哭,很少有人討價還價。唯一安靜的地方,就是路南的染坊。染坊后邊有院子,和亂糟糟的外邊兒隔開,雪白的布從染缸里出來,就成了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大黑的布,這些布,高高地掛著,風一吹,滿院子飄飄揚揚,煞是好看。

一大早出來,逛了這么久的街,張?zhí)煲挥悬c兒口渴,便折過身,鉆進一道小巷,向北而去。沒走多遠,就到了女兒河畔,河水浩蕩,卻不失清澈,張?zhí)煲慌踔铀攘藗€痛快。抬起頭來,便看到了河岸邊高高矗立的水車。水車是張家的水車,澆灌著張家的良田,有稻田,有瓜田,也有黃煙田。

緊挨著水車,有幾間簡易的房子,那是張家的磨坊。河水推轉了水車,水車帶動著輪盤,輪盤咬合著齒輪,帶動了磨盤,只要閘門一給,就會聯(lián)動起來。整個縣城,唯有張家的磨坊,不用毛驢。

父親張恩遠正在稻田里挑溝,他才不管兒子是誰的警衛(wèi)呢,老遠對著兒子喊,咱家不養(yǎng)閑人,過來,干活。

4

夏天是荷花的老情人了。

暖風一熏,后湖里的蓮葉就藏不住春情的萌動,挺出了鮮嫩的花瓣。朵朵紅艷,點綴在碧綠的荷葉間,煞是耀眼。風攜著荷,一波一波地涌動,醉心地搖曳著。一時間,后湖活潤起來。

粗獷的遼西走廊,本該山禿水瘦,女兒河逶迤著沖過重重山坳,匯聚在錦西縣城,沖出一片天府之地,便生出了水鄉(xiāng)的氣韻。尤其盛夏,韻味更足。伊蘭小姐心旌搖蕩了,再也坐不住課桌,不時地探頭張望,向后窗瞭去。后湖的荷花,如同魔咒,誘惑得她無法自控。

校工的鐵榔頭敲響了大鐵鐘,這是下課聲。伊蘭躲過校長曹鳳儀的目光,像一只輕巧的小貓,鉆出教室,溜出學堂,繞過縣政府的大門,避開父親縣長大人的視線,轉向后街,拋開大路,沿著小徑,走進了荒野之中。回頭望去,見不到人影兒了,她才放下心來,蹦蹦跶跶地一路向北,跑進后湖,把自己融進了接天蓮葉無窮碧中。

縣城里的女人,平常人家奔里奔外忙生計,富裕人家關門閉戶養(yǎng)小腳,只有開明得像民國縣長這樣的人家,才能養(yǎng)出伊蘭這樣的大小姐,既嬌蠻得無拘無束,又優(yōu)雅得玩弄琴棋書畫。

寬闊的女兒河,像潑辣的少婦,嘩啦啦地流瀉下去,河壩外汪著的百畝后湖,顯得格外安靜而又羞澀,反倒成了真正的女兒。伊蘭覺得,那花那葉那水,就是自己心有靈犀的另一半,她忍不住蹲下來,戲荷弄水,脫口而出地吟著《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湖外的河邊,那只碩大的水車,吱吱扭扭,緩慢地轉,不慌不忙地汲著水,澆灌偌大的一片田地。張?zhí)煲恢斒馗赣H的指令,戴著一頂草帽,拄著一把鐵鍬,挑溝引水,澆灌瓜田。他的隨從張準,被父親借走了,教誨西五會那群拿著鋤把子的手怎樣端槍瞄準。

瓜田里的西瓜,正在旺盛地生長,一只只西瓜,像渴極了的大肚漢,拼命地喝水。水在瓜田里,緩慢地行走。很多的時間,張?zhí)煲婚e著呢,他對眼前的荇水荷風視而不見,佇立在水車旁,眼盯蒼天,一動不動。

天瓦藍瓦藍,一絲云彩都沒有,熾白的太陽赤裸裸地泊在高天。張?zhí)煲坏难劬瓦@樣直視著太陽,一眨不眨。望久了,眼里只剩下黑白兩色,天是黑的,太陽是白的。

這個特殊的本事,他不知啥時擁有的,和父親說起,父親高興得直蹦高,豎起拇指說,我兒是天子之命。母親忙捂住父親的嘴,唯恐泄露天機,惹來殺身之禍。父親不以為然,天下大亂就因為皇上沒了,袁大腦袋、曹三傻子,還有媽了巴的張小矬子,都能坐上金鑾殿,難道說我兒子就不可以?何況我兒的名字就是天下第一,肯定能剪滅各路軍閥,一統(tǒng)天下。

母親連聲說,不說,不說,大逆不道啊,心知肚明即可。

母親張崔氏是城西崔劉屯人氏,生在殷實之家,姥爺曾請私塾教舅舅打算盤做算術,順便帶會了母親識文斷字。可惜的是,民國初年,姥爺被土匪杜三禿子綁了票,蕩盡家產(chǎn)贖回時,卻被打壞了肺子,終日吐血。臨終前將女兒托付給武茬子張恩遠,為的是不受胡匪的氣。唯一的舅舅呢,雖說尚未長大成人,卻也能當家做主了,籌贖金時,把家里的田畝屋舍全賣給了城東大戶曹田屯的高榮軒。高大老爺相中了他雙手打算盤的功夫,便隨著家里的田地一塊兒去了高家,當了人家的管家。姥爺總算能放心地撒手歸西了。

自打姥爺家門不幸,母親變得膽小了,丈夫大嗓門張揚兒子獨一無二的本事,令母親惶恐不安,她害怕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好在張恩遠識勸,不再言語,卻執(zhí)意中斷兒子的學業(yè),不再跟校長曹鳳儀學什么狗屁《大學》《中庸》,扔出白花花的銀子,托人走了張大帥的關系,送到東北陸軍講武堂。

百無一用是書生,想君臨天下,必須是行伍之人。這個簡單的道理,連粗人張恩遠都懂。

去奉天上學前,母親再三再四叮囑,不許顯露本事,藏在心里,永不言說。后來,張?zhí)煲粡墓艜峡吹健袄遣晋楊櫍靠梢暼铡笔菑s君逆主之相,可這三種本事,他卻樣樣具備。

講武堂三年,他聽從母訓,三種本事,樣樣不顯。老帥他不用怕了,乘坐的火車被日本人炸了,歿于皇姑屯。他怕的是傳到少帥耳朵里,成了第二個楊宇霆。少帥是他的學兄,對他們這群學弟刮目相看,他還想攀上這棵大樹呢。

少帥武力調(diào)停中原大戰(zhàn),紅得發(fā)紫,年紀輕輕就成了民國二號人物,行營都搬到了北平。張?zhí)煲挥行页蔀橹形臼绦l(wèi)官,時常陪著少帥穿梭于沈陽與北平之間。

凝視太陽,看得脖子發(fā)酸了,他才低下頭,閉目養(yǎng)神。想一想,古時候,天子都規(guī)避太陽,他卻能熟視無睹,難道說他的未來要取代蔣委員長?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他就覺得,既是天方夜譚,又是無稽之談,可他就是想不明白,老天為什么給了他這么多超乎尋常的本事。

許多年過后,歷經(jīng)了種種磨難,他才明白,這些本事,蒼天不是白給他的,冥冥之中,是和日本人有關。

待到張?zhí)煲槐犻_眼睛,繽紛的世界又回來了,天藍水清葉綠花紅。忽然,一幅活動的畫面襲入他的眼簾,把他的眼點得雪亮。縣長孫國棟家的千金伊蘭小姐,像畫里的人一樣,如夢似幻地浮現(xiàn)在湖的對面。

誰都知道,伊蘭是縣國民初中的優(yōu)等生,更是一朵嬌艷的?;?,哪個男人不想據(jù)為己有?可惜的是,名花有主了,張?zhí)煲粍倓傊?,縣長孫國棟瞎了眼睛,非要把伊蘭許配給校長曹鳳儀家的公子曹覺知。曹覺知未及弱冠,便已執(zhí)教于學校了,講授國文,比班里的大齡學生還要小。

張?zhí)煲徊灰詾槿唬唤闀鷷x得再多,又能怎樣?生在亂世,男兒就得上馬能征戰(zhàn)千里,下馬能口誅筆伐。他不信曹家的小白臉兒,能守護得住伊蘭這朵花兒。

張?zhí)煲荒贸隽四曁柕膭蓬^,凝視著伊蘭,雖說兩人相距起碼有一里路,但他依然能把伊蘭看得真切,這是他練習槍法的結果,無論多遠,都能避開虛光,看到本質??粗粗嚾话l(fā)現(xiàn),自己生出了第四種本領,伊蘭的額頭上映出了一幅幅畫面,那些畫面就是伊蘭的未來,在伊蘭紛繁的畫面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

他的心狂亂地跳動起來,想跑過去,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伊蘭,又覺得太唐突,兩人平時素無交往,一旦伊蘭反感了,自己的圖像就有可能在伊蘭的腦子里消失,那可就晚了。這么一想,他有點進退兩難,抓耳撓腮了。

忽然間,他的眼睛掉在了西瓜地里,一個又大又圓的西瓜牽住了他的眼神,他忽然計上心頭,摘下西瓜,摳出瓜瓤,剜出兩個窟窿,戴在頭上,拿出武裝泅渡的本事,潛入后湖,在層層蓮葉的掩護下,悄悄地接近了伊蘭。

伊蘭被荷花上立著的蜻蜓,荷葉上飛翔的蝴蝶所吸引,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來了。張?zhí)煲坏氖忠呀?jīng)探到了伊蘭的腳下,只要一伸手,就能握住她的腳脖子,稍稍一用力,立馬能拖她下水。

這是他心里最想做的,可冷靜下來一想,不妥,這樣有點兒過分,不再是嬉鬧了,拖人下水,指責你謀害,那是有嘴難辯,招惹到伊蘭的怨恨,反倒弄巧成拙了,還是換個法子吧。這樣想著,他的手和腳在水里配合著,折斷了一根荷葉莖。

伊蘭看到,荷葉的下邊,氣泡泡一串一串地往上冒,而且越冒越大,她以為大鯉魚被吸引了過來,想在她面前跳躍呢,根本想不到有人來搗蛋。她新奇而又興奮地尋找著,企圖看到“那條魚”究竟有多大,怎樣從水里跳上來,是紅鯉魚還是黑鯉魚。

張?zhí)煲豢粗撂m欣喜的臉,還有裙子下光潔的小腿,真是招人喜歡,他太想摸一把了,卻忍住了,怕嚇到她,便悄悄地將荷葉莖伸上去,代替他延長的手,輕輕地撓伊蘭的小腿肚。

那種冰涼的感覺像條蛇,從伊蘭的小腿倏地爬上大腿,伊蘭驚叫地跳起來,眼睛瞅向后腿,身子卻向前傾了。“哧溜”一下,腳下打滑,“撲通”一聲,濺起了一片水花,伊蘭掉湖里了。

伊蘭不會游泳,到了水里就蒙了,手亂拍,腿亂蹬,眼睛閉得死死的。張?zhí)煲辉谒飶堥_了手臂,接住了伊蘭,他把伊蘭弄成仰面朝天,雙手托著伊蘭的脖頸和大腿,讓她的臉浮出水面,嗆不到水。即使如此,伊蘭依然沉陷在驚恐中,雙手“噼里啪啦”地拍著,拍到了堅硬的西瓜,她突然找到了依靠,雙手便拼命地抓撓過去,抓得西瓜皮“咚咚”響,直至把西瓜皮拍裂,露出張?zhí)煲坏谋緛砻婺俊?/p>

水里突然間冒出個大活人來,伊蘭大驚失色,掙扎得更兇了。張?zhí)煲坏碾p手不再若即若離地托著,不得不把伊蘭抱在懷里,控制她胡亂的掙扎。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伊蘭的胸,像兩只彈性十足的小香瓜,滾在他的胸口,伊蘭的腿,像條魚,結實而又滑膩地扭在他的手里,還有伊蘭的臉,紅漲得含苞的荷花一般。

張?zhí)煲蛔砹恕?/p>

伊蘭的手打到了他的臉上,打醒了他的沉醉。張?zhí)煲缓鋈灰庾R到,雖說是烈日炎炎,伊蘭卻不喜歡在水里。他便向岸邊游去,把伊蘭推上了堅實的大地。

伊蘭的手指頭抹向眼角,不知道抹去的是淚水還是湖水,顧不得渾身還在濕淋淋,沿著荒草甸子中的小徑,邊哭哭啼啼地往縣城走,邊罵張?zhí)煲?,壞人,流氓?/p>

張?zhí)煲弧昂俸佟币恍?,他還在回味著伊蘭在他懷里掙扎的感覺,對著伊蘭的背影喊著,你不應該恨我,別忘了,我剛才救了你的命,你這輩子欠著我的。

伊蘭還在罵,兵痞。

張?zhí)煲贿€在笑,他說,縣長大人家的千金,水牛犢子似的在街上走,誰人不笑話,到我家水車旁的簡易房里,把衣服擰了,曬干了再走。

伊蘭罵,流氓。

張?zhí)煲恢钢煺f,我就立在這兒不動,敢耍流氓,天打雷劈。

伊蘭雖然還在罵流氓,卻不由自主地折過身,邁向了水車旁的簡易房,整個荒草甸子,只有那個地方還能避開人的眼目。

這個季節(jié),衣服擰干,用根木桿探出窗外,曬上十幾分鐘,就能干個差不多。伊蘭晾衣服的時候,張?zhí)煲欢愕眠h遠的,不會讓伊蘭感覺涉嫌偷窺,更不能讓她知道,她的落水,與他有關,直到伊蘭穿上干衣服,走出來,他才尾隨過來,認真地說,你是知書達理的人,應該知道,我沒有耍流氓。

伊蘭舉起小拳頭,打向張?zhí)煲唤Y實的胸脯,哭著說,你還說沒耍流氓,把我的身體都摸遍了。

張?zhí)煲幻ο蛞撂m小姐抱拳,求求大小姐,摸了你,是救你不得已而為之,千萬別說我是流氓,傳出去,少帥會槍斃我的。

伊蘭驚訝地睜大眼睛,真的?

張?zhí)煲蝗套×?,不看那雙大眼睛,把身子轉過去,背對著伊蘭,大聲說,我爹就我一個兒子,我還想給老人家養(yǎng)老送終呢。

伊蘭捂住了嘴,再也不責備張?zhí)煲涣恕?/p>

很快,伊蘭恢復了快樂,一步一顛地往回走,直奔東街的國民中學,回到教室,被校長發(fā)現(xiàn)了逃課,會訓斥她的,她是個好學生,不能挨批評。她不會想到,身后那雙熱辣辣的眼睛一直跟隨著她,哪怕她走出了一里遠了,那風吹楊柳的婀娜身姿,依然深刻在張?zhí)煲坏男睦铩?/p>

張?zhí)煲幻橹撂m的身影,一直進了街里,別看伊蘭瞅不見他,他卻能把伊蘭的一顰一笑看得格外透徹。他只顧盯著伊蘭了,忘記了合攏溝渠,徑直從縣城走回了龍王廟村,大水漫灌進了西瓜地。

此時,父親陪著張準,正在廟前的大廣場上訓練西五會的弟兄們,他們有的靜靜地端槍,槍管懸塊磚頭,練習瞄準。有的虎虎生威地耍著大刀,好像身邊都是敵人,砍得樹枝亂飛。也有持著長矛,一門心思地練拼刺,不把面前的木頭人扎碎,決不罷休。

瞄準和拼刺,都是張?zhí)煲辉谥v武堂學的,他教會了張準,張準又轉教給了西五會的弟兄。唯有耍大刀,他不行,那是父親的拿手好戲。

看到兒子回來,父親陰沉著臉,罵他,媽了個巴的,不好好守水車,到哪兒閑逛去了,丟了我兩支好槍,十幾發(fā)子彈,三四桶火藥。

張?zhí)煲汇读?,水車旁的簡易房里根本沒有武器,西五會丟了東西,跟他有啥關系?父親接著罵,讓你接下來澆黃煙地,你澆起西瓜地沒完了,瓜秧都漂起來了,長熟了的西瓜全炸了,讓我賣給哪個爹去?他明白了,父親是在責備他擅離職守,他只顧跟隨伊蘭的身后,遠遠地護送伊蘭回街里,忘了看管水渠,把西瓜地灌冒了。他只好認父親責罰,這是張家的規(guī)矩,犯了錯必須付出代價。

父親說,你是當兵的,就用當兵的方式吧。所謂的當兵的方式,就是十幾個西五會的弟兄,手持槍頭纏了棉花的木槍,和張?zhí)煲黄创痰?,挨了打,受了傷都是活該。張恩遠放下話,誰能把張?zhí)煲淮痰乖诘兀p誰一支能打子彈的漢陽造。

有一把火銃子就不錯了,還能賞給漢陽造,誰心里不癢癢?十幾個兄弟一齊圍過來,爭先恐后地要把張?zhí)煲涣痰埂?/p>

如果敗在這群烏合之眾的手下,有辱東北講武堂的名聲,張?zhí)煲荒贸隽丝醇业谋臼?,狼一樣快步地跳到圈外,沿著村西邊的山崖東突西跑。追趕中,十幾個人的體力和耐力漸漸顯出了差距,追上來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跑到前邊的人追了上來,纏住了他,和他拼刺。給后邊追上來的人可乘之機了,繞到后邊想偷襲,誰料到張?zhí)煲痪尤机椧话?,把腦袋甩到后邊,一個腋窩回刺,便將偷襲者刺倒。

不消半個時辰,十幾個人,被張?zhí)煲桓鱾€擊破,坐在地上,不是捂著屁股,就是揉著胳膊。

張準站在旁邊觀戰(zhàn),一個勁兒地叫好。張恩遠不再心疼一地的西瓜,對兒子豎起了拇指。省下的那桿漢陽造,被母親變成了大洋,裝進了張?zhí)煲坏男心依铩?h4>5

幾天的假期,轉眼就要滿了,公安局長和縣長走馬燈似的來看張?zhí)煲弧?/p>

公安局長袁鳳臺以觀賞西五會的民團演練為名,特意來到龍王廟村,看二三百個拿著火銃子、長矛大刀的小伙子,表演防賊防盜防土匪。末了,袁局長把公安局淘汰的幾支大抬桿獎勵給了西武會,稱他們保家護民的表率。

張?zhí)煲豢闯隽碎T道,若是操練,西五會比不上高大老爺?shù)臇|五會,那邊不缺德國的毛瑟,還有日本的三八大蓋,十幾把快槍,把東邊的五個村子防得鐵桶一般。平時的訓練,還有高人指點,哪兒像西五會,二百多人,一套軍體操居然能打出八百六十樣。局長把獎品送給西五會,說白了就是感謝張?zhí)煲?,沒被縣長鼓動著去剿匪。否則,他的公安局長真的沒法當了。

當然,只要張?zhí)煲徊蛔?,孫縣長借兵的可能,就依然存在。只要除掉匪患,不出三五年,他會把錦西建得比錦州還要好。日本人也好,德國人也罷,聽說你們天天鬧土匪,誰還來縣里投資辦廠?

剛來錦西當縣長時,孫國棟最想招撫的就是亮山這股綠林,畢竟他們沒有民恨,寬大了,不會惹出麻煩。老燒鍋村,出土匪,也出好酒,否則就不會叫老燒鍋了。他到村里講話,讓村里的男女老少,不再助賊為匪,一心釀酒,他這個當縣長的,幫老燒鍋賣酒。

賣酒的幾個錢,豈能打動亮山,老燒鍋村把每壺酒的價格抬到了一塊大洋,縣長干瞪眼,一兩也賣不出去,招撫自然失敗。

孫縣長執(zhí)迷不悟地向張?zhí)煲唤璞?,還有另一層打算,他最怕警察、土匪、民團勾搭連環(huán)。然而,錦西的現(xiàn)狀卻偏偏如此,哪怕是天天剿匪,也會是剿而不滅,死灰復燃。張?zhí)煲唤朔耍瑓s是另一番局面,要么土匪投降,甘心把牢底坐穿,要么就會與西五會結成世仇,剿匪不再是官府單兵作戰(zhàn)了。

孫國棟與省警務處長黃顯聲通了好幾次電話,請求黃處長溝通七旅,把張?zhí)煲坏木l(wèi)連留在錦西縣,剿匪。

兒子究竟有多大價值,張恩遠并不懂得,他覺得縣太爺已經(jīng)是很大的官兒了,幾次三番光臨他家,是他張家門庭的榮耀。他一廂情愿盼縣長替岳丈報仇,根本不會想到,孫縣長把他拎上了博弈的棋盤。

自然,孫縣長來家探望張?zhí)煲?,商談的還是剿匪的事情。張?zhí)煲灰姷娇h長,卻不再是初次見面時的那樣客氣和委婉,開誠布公地說,除非你是我的老丈人,否則,這事兒沒個商量。

孫縣長支吾了好一會兒,才如實地說,小女已經(jīng)許配人家了。

張?zhí)煲徽f,這事兒不難,悔婚唄,向你親家說,我雇個冤大頭,和土匪互掐,早晚中槍斃命,那時候,咱們再續(xù)前緣。

這番不著調(diào)的話,噎得孫縣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悻悻而走。

張?zhí)煲皇帐昂昧诵心?,準備第二天早上返回,事情卻發(fā)生了突變,他不想借兵也不成了,人家找上門來了,逼著你出手。

消息是亮山通報給張?zhí)煲坏模辽津T著棗紅馬,把馬屁股都抽腫了,直抵龍王廟張恩遠的家。亮山身上的汗和馬身上的汗,混在一起,劈雨般往下流。馬停下來了,四條腿卻還在“突突”地發(fā)抖,頭拱在張?zhí)煲坏膽牙?,眼里水汪汪地流淚。

此時,父親沒在家,正忙著訓練他們那批烏合之眾。母親張羅著讓女兒月娥燒水,給客人沏茶。亮山擺擺手,沒工夫喝茶了,急切地說事兒。

消息確實是壞消息,不過,事先得到了消息,壞消息就壞不成了。亮山告訴張?zhí)煲唬源蚓l(wèi)連駐進連山驛的大車店,就被杜三禿子盯上了,他饞這批遼十三,饞得直淌哈喇子,和大車店的伙計勾連上了,趁張?zhí)煲徊辉?,率四五十人,今夜偷襲大車店。

張?zhí)煲怀蛄艘谎厶欤栆呀?jīng)偏西了,大車店里有酒有肉,伙計想算計他的弟兄們,太容易了,下點兒蒙汗藥,就全軍覆沒了。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需爭分奪秒,張?zhí)煲恢北捡R廄,牽出家里最好的大白馬,鞴好馬鞍,把自己的盒子槍也交給了張準,讓他快馬加鞭,趕到大車店報信兒。

亮山猛地抓住張?zhí)煲坏母觳?,請求放杜三禿子一馬,此番留他一條活路。

張?zhí)煲华q豫了一下,雖說江湖險惡,卻有江湖義氣,他不想破了江湖規(guī)矩,把韁繩交給張準,問了一句,我亮山叔的話,聽明白沒有?

張準回答道,聽明白了,除了放走杜三禿子,其他人一律活捉。

不愧為自己的心腹,話到嘴邊留半句,張準都能懂。亮山拍拍張?zhí)煲坏募绨?,豎起了大拇指,夸侄兒深明大義,不為私仇所困。

大白馬躥出張家的院子,一道閃電般消失在綠色的原野里。

張?zhí)煲怀蛑辽?,詭秘地笑了下,感嘆道,真是人老奸馬老滑呀,移花接木之計玩得不錯。

亮山會心一笑,說了句,聰明。

送到了信兒,亮山的心敞亮了,多余的話不再說,也沒有見張恩遠的意思,他牽著馬走向女兒河畔。剛才,棗紅馬跑得太急,需要遛一遛。

這些剛剛涌動的暗流,莫說是縣長,就是神通廣大的袁局長,也蒙在鼓里。縣長孫國棟做夢也不會想到,他不遺余力地借兵,企圖剿滅綠林魁首亮山,始終一無所獲??墒?,一樁不勞而獲的剿匪成果,已經(jīng)悄悄地接近他了,貪婪的杜三禿子不請自來。

這場仗怎么打,張?zhí)煲粺o須關心,對付草寇,弟兄們有的是辦法,只要摸清敵情就可以了?,F(xiàn)在,他最關心的是伊蘭,想的是如何把“彩禮”送進縣長家。

日薄西山的時候,張?zhí)煲淮┲荷I衫,搖著折扇,敲開了縣長家的門。回家這么多天,他還是第一次登門拜訪縣長。孫縣長的熱情溢于言表,請出拙荊,給張?zhí)煲黄悴璧顾???h長自謙的拙荊,容顏確實有些捉襟見肘了,地道的黃臉婆,難怪街上的人誰也不知道縣長夫人長什么樣兒,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怕的就是給縣長丟臉。張?zhí)煲粺o法相信,這樣容貌平平的媽,能生出伊蘭這個水靈靈的妮子?他抬頭瞅了眼孫縣長,雖說臉上刻上了歲月的痕跡,卻不失一表人才,他釋然了。

張?zhí)煲粨u了下扇子,試探著問,你家千金還在學堂?

孫縣長明知張?zhí)煲粏柕氖巧兑馑?,卻不置可否,來者不懷好意,他不想讓閨女露面。

張?zhí)煲淮蜷_天窗說亮話,告訴孫縣長,借兵的事情,他同意了,不就是把幾十個土匪送進監(jiān)獄里嗎?不是什么難事兒。

孫縣長感到意外,推遲了這么久,眼看著要走了,突然回心轉意了?他抓住張?zhí)煲坏氖终f,太感謝了,知道你們兵寡人少,此番無須勞師動眾,只要擒獲匪首亮山,其他的匪就樹倒猢猻散了。

張?zhí)煲怀槌鲎约旱氖?,他說,兵是我?guī)淼?,怎么剿匪,那是我的事兒,縣長不必操心,誰罪大惡極,我很清楚。

話不說自明,張?zhí)煲恢鲃咏朔耍硭斎坏叵却蚨湃d子。這與孫縣長剿匪策略大相徑庭,搶劫的土匪,滅了杜三禿子,還會有李三禿子、鄭三禿子,就像割韭菜,一茬一茬沒個完。只有滅了亮山,才是去根兒,讓所有的匪都失去靠山。

接下來的對話,兩個人很難形成共鳴,有時說點不著邊際的話,有時干脆冷場了,誰也不說話。喝茶時,茶杯蓋與碗的碰撞聲,都覺得刺耳。

客廳里的座鐘“嘀嘀嗒嗒”地響著。張?zhí)煲豢寸姡鞘怯嬎阒苄謧兪帐澳腔锿练说臅r間,如果一切順利,夜半時分,該把土匪們押回縣城了??h長孫國棟也看那鐘,言外之意是逐客,夜已深,誰都需要休息。可是張?zhí)煲痪褪琴囋诳蛷d不走,直至孫縣長說出,還有事兒嗎?

張?zhí)煲徽f,當然有事兒,沒事兒誰坐到大半夜不走?

孫縣長說,只要在下能辦,決不推辭。

張?zhí)煲徽f,我要看一眼伊蘭小姐,還要給您老人家送一份厚重的彩禮。

孫縣長的眉頭緊皺,都說兵匪一家,看來沒錯,張?zhí)煲簧钜箒碓L,圖的是他家的閨女,還拿把扇子,充當彩禮,玩笑開大了吧?

縣長家的座鐘接連不斷地響了十二下,與鐘聲相呼應的是遠遠的馬嘶聲,張?zhí)煲宦牭贸鰜?,那是他們家大白馬發(fā)出的,隨后,就是鞭子的三聲脆響,響得把整個縣城的夜空都劃裂了。

張?zhí)煲粻恐h長的手,把已經(jīng)打瞌睡的縣長弄醒了。他說,彩禮到了,陪我去接。

縣政府門外,人歡馬叫,四輛大馬車,一字排在門前,十幾支火把高高舉起,門外邊那盞電燈忽然間變得黯淡。張準帶著兄弟們,押著三四十名五花大綁的土匪到了。張?zhí)煲淮舐曊f,這就是我送給你的彩禮,告訴我,校長曹鳳儀有這個本事嗎?教員曹覺知有這個能耐嗎?

孫國棟縣長看傻了眼,困意頓時煙消云散。他不認識般瞅著張?zhí)煲?,沒想到張家的公子,也能和諸葛亮一樣,坐在家里,搖著扇子,就把敵人消滅了。

張準告訴張?zhí)煲?,這場仗打得毫無懸念,把伙計捉進房間,伙計就尿了,怎么里應外合,與杜三禿子謀劃劫槍,一五一十交代個透徹。弟兄們將計就計,本來是土匪包圍官兵,結果讓兄弟們打了個反包圍,來個甕中捉鱉,除了杜三禿子撒了丫子,全部活捉。大當家的跑了,有人也想跟著跑,結果,誰動誰的帽子就會被子彈打飛,除了乖乖地舉手投降,別無選擇。

杜三禿子偷雞不成反蝕米,積攢多年的家底,一夜之間丟了一大半兒,四輛馬車、幾十號人馬刀槍,輕而易舉地被官軍繳獲了。

縣長孫國棟突然間來了精神,不管這兵是否是自己借的,活捉了這么多土匪,既成事實,若是不聲不響,等于承認剿匪和縣政府屁毛關系都沒有,必須大造聲勢,把剿匪的功勞挽救回來。他連夜致電省警務處黃顯聲報捷,為張?zhí)煲粩[功。

一夜未眠,孫縣長找來監(jiān)獄長,把土匪關進去,安排校長曹鳳儀,組織學生沿街慶祝,還有縣城的工農(nóng)商學紳,都要行動起來,慶祝剿匪獲得大捷。畢竟,建縣以來,匪患不斷,一下子捉了這么多土匪,還是頭一次。當然,縣長也有借官兵剿匪的事情,寒磣一下公安局長袁鳳臺,剿了這么多年匪,越剿越多,還不如剛來幾天的兵蛋子。

第二天一早,縣城開始了一場大游街,大鑼“咣咣”地開道,鼓敲得震天動地。五花大綁的土匪,串在一起,每個人戴著尖尖的白紙帽子,被押到了大街上,游街示眾。警察們來了精神,連踢帶打地收拾不聽話的土匪。那些深受杜三禿子欺害的老百姓,扔石頭,抽柳條,拿土匪泄憤,甚至有人喊出活剝皮,點天燈,祭祀死于匪患的亡靈。

警察和保安隊的人,費了好大勁兒才維持好秩序。

張?zhí)煲缓退木l(wèi)連的弟兄,騎在高頭大馬上,身上披著縣長親自戴上的大紅花,跟在游街土匪的后邊,傾聽人們崇拜地喊他們,英雄,英雄。

面對著鼎沸的民聲,孫國棟縣長問張?zhí)煲唬习傩找c土匪的天燈,可否順應民意?張?zhí)煲坏卣f了句,等主犯落網(wǎng),一塊兒祭天吧。

騎著高頭駿馬,享受被人追捧的崇拜,張?zhí)煲恢懒耸裁唇行幕ㄅ?。更讓他心花怒放的是伊蘭小姐,昨晚還在家裝睡不理睬他,今天學校組織了學生上街助威,伊蘭小姐高舉著小拳頭,率領眾多女學生,一塊兒向張?zhí)煲缓?,英雄?/p>

張?zhí)煲怀磷砹恕?/p>

他知道,他俘虜?shù)牟皇峭练?,而是伊蘭的芳心。

張?zhí)煲缓退苄謧兊臍w期,不得不推遲一天,縣里為他們擺了慶功酒,也是餞行酒。這一次是大張旗鼓用公款,那么多的繳獲,都歸了縣里,縣長賣出一頭騾子,就夠好酒好菜招待他們半個月了,出一次血,滿招待一次,算不了什么。

與此同時,張恩遠也擺了家宴,款待的是亮山,若不是亮山報信,吃大虧的將是兒子這群弟兄,即使不丟命,讓土匪繳了槍,那也不是輕罪,兒子身上的污點洗也洗不凈了,這輩子的前程,也就此斷送了,甭說今后的安邦定國的九五之尊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亮山報信,也是張家的救命之恩。

亮山拎著自家存了十年的老燒刀子來的,他來張家,不是接受答謝,而是感恩來的,感謝張恩遠生了個仗義率真的好兒子,沒有和縣長穿進一條褲腿。同時,他也欽佩這群小伙子,智擒杜三禿子這伙悍匪,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假若遂了縣長的意愿,去老燒鍋剿他,滅掉他們這伙綠林好漢,也費不了多少周折。

能有命和結拜兄弟喝酒,托的是侄子的福。

酒席間,張恩遠與亮山擊掌約定,結為兒女親家,將張?zhí)煲坏慕憬銖堅露鹪S配給亮山家的老大劉天柱。

第二章 ?紅棺材

6

按照少帥的指令,回到沈陽,張?zhí)煲缓褪畮讉€警衛(wèi)連的兄弟,被編入七旅直屬隊。張?zhí)煲坏穆殑帐菭I副,軍銜還是上尉,其實和當連長差不多,統(tǒng)領三個排。上任兩個月來,他帶著直屬隊的弟兄,只做一件事,跑。盡最大可能,不和日本守備隊摩擦。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該發(fā)生的事情,還得發(fā)生。

出事那天,沈陽城出奇地靜,靜得放屁能撞響故宮的鐘。這是一種恐怖的靜,只是沒人留意。

西垂的太陽,嗅出了兇險的味道,忽然間憋紅了臉,瞬間膨脹得碩大無比,抓住遠處的煙囪,遲遲不肯落下。煙囪刺破了紅紅大日,鮮血飛濺而出,相互牽掛和撕扯著,紅綢一般,飄飄揚揚地甩向天空。

沒人覺得這是征兆,也沒人相信太陽會流血。它悲涼地瞭望著人間,凄凄然地隕沒下去。沒有太陽的天空,血還在掙扎,半個天幕,紅得耀眼。血色黃昏,在麻木中黯淡,在沉默中凝結,絳紫色的天,最終淪落成墨。

“呼啦”一聲,沈陽城黑了。

鞋窠子里的土還沒抖摟凈的沈陽市民,雖說小買賣讓他們錢褡褳的銅錢和大洋撞得叮當響,依然秉承著莊稼院的習慣,日落而息。寧可倒在炕上抽煙嘮嗑,死活不點張大帥白送的電燈,恐怕好不容易鼓起來的錢褡褳癟了。沒人覺得,這一夜是噩夢的開始,也沒人會想到,張大帥遺留下來的恩賜,到此為止。

這種靜,是悄然無聲,也是突如其來。

昨天晚上,日本的商人浪人還有小女人,長衣飄飄地走出南滿鐵路附屬地,南市場北市場滿大街地逛,東挑西揀地買東西,惹得街上燈火通明??山裉焱砩?,北市場的玍石燈還亮著,奉天驛站的火車還在喘氣,街上卻沒有多少人影了。沒死的沈陽城,死一般靜,確實有點兒異常。

除了大上海,全中國最熱鬧的就是沈陽城了。大上海是大租界,掛著萬國旗,沈陽城就不同了,街上只有兩樣旗,滿鐵及滿鐵的附屬地掛著太陽旗,日本人說了算,其他的地方,掛滿了五色旗,張氏父子說了算,日本人在南市場開店,賣的都是日本貨,老帥就開他個北市場,專門賣中國貨,兩個市場打起了對壘,熱熱鬧鬧地爭奪客戶。

后來五色旗換成了青天白日旗,賣兩種貨的人便針尖對麥芒了,常以拳腳相加。

商人做買賣,軍人練刀槍,城里買賣興隆,城外炮聲隆隆。無論中國人日本人還是朝鮮人,無論是商人居民還是軍人警察,各忙各的,雖說難免鬧紛爭,都在民間,也很容易說和,大不了使些大洋或者是東洋票,給日本人一個面子,息事寧人。

前一段日子,城外更為鬧騰。南滿鐵路守備隊的兵營里,總有人三五成群地跑出。這群小矮人,追來追去,像小孩子玩游戲,偶爾開幾陣子槍,放幾聲小鋼炮,算是給沈陽城湊個過年該有的熱鬧。

他們稱之為演習。

演習挺好玩兒,比看戲有意思,比看電影真切。閑著沒事兒的大嫂,牽著或抱著孩子,登上外城墻,看熱鬧,覺得特刺激。沈陽城和別的城完全不一樣,有兩道城,外圓內(nèi)方,內(nèi)城是皇城和皇宮,規(guī)規(guī)矩矩的正方形,外城卻是個大圓圈,像枚大錢。由此,城里以不缺錢著稱,大街小巷都在流傳一句話,沈陽城錢沒腰,就看你會撈不會撈。

有閑錢,就會有閑人,大嫂子們在外城上跑圈兒,無論日本兵在哪兒演習,她們都能看得到。她們只顧看熱鬧了,從來沒意識到槍炮不長眼,是要命的東西,也沒覺得子彈會往她們身上飛。因為日本兵的演習,目標特別準確,從來沒出過事故。

演習過后,日本兵還去北大營拜訪,帶著雞鴨魚肉,和東北軍聯(lián)歡,一塊兒拎著瓶子喝大酒。駐守北大營七旅的兄弟們,沒把這些日本兵當回事兒,看鐵路的守備隊不過是五六百人,七旅一萬來人呢,有槍有炮有坦克,小泥鰍能翻啥大浪?相互間拉胳膊拍肩膀,個個喝得東倒西歪。

忽然間,游戲結束了,演習停止了,槍炮聲沒了,城外寂靜了,日本兵都回到了兵營,人們反倒不習慣了。她們抱著孩子在城墻上罵,這些小日本,真摳門,咋不替咱們放炮仗了?

沈陽人喜歡記陰歷,這一天是一九三一年八月初七。

沒人覺得這個日子有啥特別,包括城外北大營七旅的人??墒?,夜深時,一聲平常而又沉悶的爆炸,突然讓這一天成了特別。

事后,人們?nèi)シ搓枤v牌,這一天便永久地凝固了——“九一八”。

熄燈號吹響時,掛著半輪月,天地不明也不暗。

北大營中間偏東的那幢房子,是東北軍七旅的直屬隊。黑暗中,上尉營副張?zhí)煲环瓉砀踩サ厮恢?,大睜著眼睛望窗外。雖說是半個月亮,卻滿月般皎潔,清水般流瀉,夜空清澈,稀疏的星,嵌在幽深的天幕上,不安分地眨著眼。

漸漸地,月光在張?zhí)煲坏难劾餆o限放大,大成了一片白光,白得他啥也看不到了。他忽然覺出,月亮咋會比太陽還刺眼,還灼熱?他是敢和毒辣辣的日頭對視的人,怎么會害怕月光?他一激靈,一骨碌坐起,心里像揣個小兔子,眼睛警惕地搜尋四周。

四周都是他的兄弟,折騰了好幾天,弟兄們都累了,倒在南北大通鋪上,睡得個呼嚕四起,絲毫沒有覺出沈陽城的異常。

前幾天,旅部得到情報,說駐守滿鐵的滿鐵守備隊想到北大營找碴兒,少帥不想弄出第二個“中村事件”,囑咐穩(wěn)慎、避讓。直屬隊的兄弟們腿跑圓了,到處傳達命令。北大營里的三個團,趁著黑夜,悄悄地轉移到了十幾里外的東大營,遠離鐵道,遠離守備隊,不和日本人起沖突。轉移演練連續(xù)好幾天,結果,日軍根本沒來挑釁,白忙活了一場,又傳令全體回營。兄弟們快累散架子了,所以才睡得這樣死。

月亮如此炫目,到底要提醒他什么?他覺得,月光令人恐怖的白,確實不同尋常。一種不祥的預感,倏的一下子涌遍全身,他像喝了烈酒,滿心不安,渾身燥熱。

他深吸一口氣,睜大眼睛,面壁而坐,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漸漸地,一些破碎的畫面拼接了起來,連續(xù)地播放在他的腦子里。最初的圖像,漲滿了他腦子,那是一種顏色,猩紅,像油漆過的棺材。后來的圖像越來越清晰了,毫無疑問就是棺材了,而且是兩副,比平常的大兩倍還多。

猩紅色的棺材是坐著火車來的,兩副棺材占據(jù)了整整一節(jié)車廂。卸下火車時,棺材上邊有索鏈吊著,下邊扛棺材的日本兵多得像千足蟲,還是被壓得齜牙咧嘴。有兩輛三套大馬車接下了棺材,那群兵齊心協(xié)力地推動著,才能讓大馬車緩緩啟程,路很平展,行進得卻十分艱難。

張?zhí)煲挥幸稽c懷疑自己穿透時空的本事了,一種疑惑誕生在他的胸間,拉棺材的三匹駿馬累得汗水順著毛尖往下滴,四蹄全濕了。車轍里的石頭,被馬車的轱轆軋得“嘎嘣嘎嘣”響,直至四分五裂。

誰的尸體,如此沉重?

張?zhí)煲荒请p眼睛,能穿透時空,卻無法穿透那厚厚的棺材板,看到里面的尸骸。他猜不透,棺材怎會重如泰山?他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大馬車走得很慢很慢,也走了很久很久。

兩副棺材的兩旁,護衛(wèi)著兩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他們神情肅穆,仿佛棺材里躺著的是他們的大將軍。張?zhí)煲恍纳筛],多大的官兒,也是兩個死人,用得著這樣戒備森嚴嗎?更何況日本的大官兒死了,應該從沈陽往外拉,才能回歸日本本土,怎么也不應該把棺材拉進沈陽???

大馬車終于停下了,停在一個高崗處,透過還在顫抖的馬腿,他看到了模糊的影像。他認得那些尖頂?shù)臉欠浚舱J得高聳的水塔,他知道,那里是奉天驛火車站,站前有日本人在沈陽最大的地盤——滿鐵附屬地。

棺材從馬車上移下時,車轅驟然翹起,轅馬被肚帶提到空中,四蹄懸空蹬踏。棺材板再也承受不住反復的扭動,轟的一下,四散分離,一堆鋼鐵零件散落出來。

張?zhí)煲换腥淮笪?,不再懷疑自己的看穿時空的眼睛。畢竟在東北講武堂學了好幾年,用不著把那些鋼鐵零件拼湊上,他已經(jīng)完全清楚了,兩副棺材,裝的是兩門24口徑的榴彈炮。不知不覺中,日本人瞞天過海地運來了重炮。

紅棺材沒了,偽裝被徹底剝下,日本兵忙著組裝大炮,炮口直指北大營。

他驚出一身冷汗,以前,他也沒把看守南滿鐵路的日本守備隊當回事兒,就算有事兒,你有刀槍,我也有刀槍,真刀真槍誰怕誰?可是,日本兵有了重炮,情形就大不一樣了,東北軍新兵老兵都怕炮,日本人也曉得,炮聲一響,就會驚慌,仗就不會打了。

與北伐軍和俄軍打仗,東北軍本來士氣正昂,最后吃虧,都在炮上。

翻下了自己單獨睡的床,張?zhí)煲粧嗥鹆搜潕?,抽打著每個士兵,嘴里低聲吼,小日本要炮轟大營了,快起來。

大營里有鐵的紀律,起床號不吹,不許亂動,不許點燈。若是集合號半夜響起,士兵們必須摸黑打背包,穿戴整齊地跑到操場。沒有號令,營副的褲帶不好使,下尖刀子也得躺在被窩里,不能動。

他們累得要死,剛剛入夢,睡得正香,就被弄醒,心里老大的不愿意。抽筋扒骨地坐起來,罵著營副,發(fā)癔癥,夢游,胡說八道,還讓我們活不?

張?zhí)煲徊辉俸鷣y抽打了,目的已經(jīng)達到,他需要大家清醒,自己也需要系上褲帶。弟兄們不聽他的,沒有錯,沒有軍令,他們寸步難移。然而,事情迫在眉睫,他顧不得那么多了。

一幅幅畫面接二連三地闖進他的腦海。日軍守備隊的槍械庫打開了,南滿鐵路附屬區(qū)里的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幼,領足了槍支彈藥。昭陵的制高點——皇太極的墳頭上,架起了好幾門迫擊炮,瞄準的還是他們的北大營。一群鬼魅的黑影出現(xiàn)在北大營西南一里多路的柳條湖,他們爬上鐵道,揮鍬揚鎬地忙碌著,日本守備隊居然視而不見。還有,遠在虎石臺的日本守備隊,登上了鐵道上的鐵甲車,枕戈待旦。

盡管夜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見,可張?zhí)煲坏哪X子里卻鬧哄哄的吵得很,老帥挨炸之后,他那雙洞看未來的眼睛,平靜很久了,可今天晚上,如此的擁擠嘈雜。若不是真的要出大事兒,老天也不會這樣催促他。他很想向兄弟們講清楚,一旦道破天機,他的眼睛就會重新淪為庸常。這是上天賜予他濟世救命的天賦,他不想失去。所以,他的警告,就成了無緣無故的折騰,弟兄們無法相信。

冷靜地想一想,弟兄們沒有錯,既然大家都不信,就去找長官,他不信長官也糊涂。

張?zhí)煲粚?7歲的小號手張響從大通鋪上拎出來,讓他跟隨自己一塊去旅部,一旦長官允許,不管是戰(zhàn)斗還是轉移,馬上讓小號手吹響號角。直屬隊不缺號手,吹得最好的卻只有張響。

張響,不是小號手的本名,從前的名字叫二埋汰,他還有個堂兄叫大埋汰。兩年前的小滿節(jié)氣,張?zhí)煲环钌賻浀奈?,到奉天的學校挑兵,別的學生都教室里朗朗地讀書,只有這哥兒倆,游蕩在校園的柳樹叢里。弟弟嘴里含著柳葉,哥哥手持石子,兩個人戴著柳圈兒帽,藏身在柳樹棵子里。弟弟薅下一枚柳葉,含在嘴里,吹成了鳥叫,引來了一只又一只飛鳥兒。哥哥揚起手里的石子,百發(fā)百中,沒多久,兩人裝上了一兜子鳥兒,興高采烈地往教室走,準備燒了,給同學們當午餐。

張?zhí)煲豢吹萌朊?,他是淘氣包,也喜歡淘氣包,這兩個小子有超長的本事,不再招別的兵了,就他倆。他湊上前去,與哥倆攀談,得知了兩個人的名字都叫埋汰,大埋汰的爹在五六年前橫死在野外,二埋汰的爹心疼自己的侄兒,收養(yǎng)了大埋汰,帶著兩個孩子一塊兒來到奉天。二埋汰的爹是個鋦匠,在城里有一號,只要挑上挑子,走在城里的街巷,就會忙得頭不抬眼不睜。有人給他編個順口溜,鋦盆鋦碗鋦大缸,鋦個小盆不灑湯,拿我的新缸換舊缸……

別看生意小,活兒多,零錢碰整錢,二埋汰的爹多少攢下了一些錢。他不忍心倆孩子當睜眼瞎,送到了學校。可是他們卻不是讀書的料,老師嫌他們淘,名字都懶得改,反正你們家大人說賤名好養(yǎng)活,大埋汰、二埋汰地叫,也好記。

這哪兒是學生的名兒啊,張?zhí)煲粨е鴥蓚€兄弟的肩頭,給他們改名兒,大埋汰是甩石頭的高手,改叫張準,二埋汰隨手拿個樹葉就能吹得嘹亮,改叫張響。哥倆一高興,書包都不去取了,跟著張?zhí)煲划斄吮?/p>

沒用多久,張?zhí)煲痪桶迅鐐z訓練成了東北軍最優(yōu)秀的神槍手和司號手。

一筆寫不出兩個張,沒準五百年前和張大帥同宗同源呢,張?zhí)煲话研「鐐z當成自己的親兄弟待,無論走到哪兒,隨從一樣帶在身邊。今天晚上,有一個小號手就夠了,他沒去拎張準,讓這小子養(yǎng)足神,真的動起手來,得靠他的槍。

夜深時,半個月亮掙扎了幾下,一頭栽下天幕,霎時間,繁星填滿天空,卻吝嗇地不肯釋放光亮,大地一片漆黑。幸好旅部值班室的燈,醉意朦朧地亮著,指引著他們的路。沒走多遠,兩個人就來到了旅部。除了哨兵,旅部空空蕩蕩,連續(xù)不斷的轉移訓練,長官們也累得承受不了,回到大營南邊十里遠的城里摟著老婆睡覺去了。好不容易叫醒一個參謀,卻把他轟了出來,罵他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不肯帶他見值班的參謀長。

兩個人正在爭執(zhí),忽然間,那聲沉悶的爆炸聲驟然響起,打破了夜的寂靜。再也不是幻境了,事實就發(fā)生在眼前,張?zhí)煲凰^頭去,看到柳條湖那邊火光一閃即逝,爆炸聲過后,就是一陣清脆的槍聲。

畫面又一次勢不可擋地闖進他的腦海,一個黑影點燃了鐵軌連接處的導火索,一條火蛇向著鐵軌“哧哧”地飛奔。黑影跳下路基,藏好身子,爆炸就響了。枕木的碎屑還沒落凈,另一群黑影抬著三個黑影,一擁而上,他們將三個黑影丟在地上,隨意地擺弄著。

張?zhí)煲坏哪X子里突然顫抖出一個光斑,月光仿佛重新燃燒起來,還是那種熾白的光。他無比透徹地看到,那三個倒在地上的黑影,頭朝著爆炸點,眼睛閉得緊緊的,嘴卻七扭八歪地張著,有蒼蠅在嘴里飛來飛去。盡管他們戴著東北軍的帽子,卻遮不住又長又臟又亂的頭發(fā),身上的軍服也不合體,身旁丟著東北兵工廠造的步槍——遼十三。

東北軍的軍官,大多是東北講武堂和保定軍校出身,就連最普通的兵,也得識文斷字,或者就是學生兵。他們?nèi)巳硕贪l(fā),個個精神,怎會有邋遢兵?

耀斑中,張?zhí)煲磺逦乜吹剑侨汉谟按┲毡娟P東軍的衣服,留著仁丹胡子。他們拔出王八盒子,往三個人身上補槍。子彈射向了那三個人,打在麻袋上一般,傷口沒有流血,留下的是紫黑的洞。

那是三個早已死掉的人。

隨后,他們打了雞血般興奮,“嗷嗷”叫著,沖下路基,奔向二百米外的北大營,射出了一連串的子彈。

守備隊營房的大門頓開,幾百名荷槍實彈的日軍,群情激憤地沖出來,高呼著,東北軍炸了我們的鐵路,找他們算賬去,揪出罪魁禍首。

不用猜,一切昭然若揭,日本關東軍耐不住了,找了三個乞丐當替死鬼,又制造了一個陰謀,企圖強占沈陽城,拔掉東北軍。

這樁蓄謀已久的事變,選在這個精心謀劃的日子,不可逆轉地發(fā)生了。

7

鐵道被炸的那一刻,除了張?zhí)煲患辈豢纱贝鬆I的官兵們睡意正酣,絲毫沒有意識到天要塌了,“狼來了”喊了多少回,沒有一回是真的。反正爆炸聲不算大,槍聲也不密集,他們以為日本兵又恢復了演習,習以為常了,被窩都懶得起。

剛領完餉,又恰逢周末,旅部的長官還有團長營長們,回家孝敬老爹老娘或老婆去了。軍營里最大的官兒,只剩下旅參謀長趙鎮(zhèn)藩。好在趙參謀長沒那么糊涂,爆炸聲一響,立刻追問是怎么一回事兒?此時的張?zhí)煲?,正焦急地等在旅部門外,參謀張口結舌時,他搶先干凈利索地報告,日軍炸了柳條湖鐵路,嫁禍我們,準備進攻我營,直屬隊隨時等候傳送長官作戰(zhàn)命令。

參謀長滿臉慍怒,呵斥道,誰說要打仗了?能不能不蠱惑軍心?

張?zhí)煲粭l桿筆直地站立著,他知道,長官和其他人一樣,不會相信他有一雙超越時空的眼睛。他用立正證明自己的判斷。

參謀長問了句張?zhí)煲簧砗蟮男√柺?,是真的嗎?/p>

小號手敬禮,報告長官,真的。

不管怎么說,和日本人長長短短地摩擦好久了,出事兒的預感早就埋在參謀長的心里,他沒懷疑張?zhí)煲坏奈床废戎?,緩和了語氣,派旅部直屬偵察連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接下來沖張?zhí)煲粩[下手,讓他回去待命。

從旅部回直屬隊,途經(jīng)趙參謀長的辦公室。參謀長怕熱,沒關窗戶,他看到了參謀長從走廊里急匆匆地進了屋,也聽到了參謀長搖著電話焦急地找旅長??陕瞄L不在家,參加公益活動去了,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他又把電話搖給了長官司令部,請示榮臻參謀長,榮參謀長往北平打電話,找少帥,少帥也不在。

偵察連回話,張?zhí)煲徽f的完全屬實,日本人真的要闖北大營了,西卡子門外的哨兵已被他們打死了。這一回,狼跳進院里來了,可打不打狼,沒人發(fā)話。趙參謀長焦急地拿著話筒,眼睛空洞地望著遠方,等待指令。

七旅六神無主了。

槍聲接連不斷地響,子彈帶著哨音,從營房的上空掠過,劃出一道道流星。

一幢幢營房,圍繞著正南方寬闊的操場和檢閱臺,扇形鋪開,留下了黑色的剪影。沒有命令,槍聲再響,也沒人敢點燈,更沒人敢跑出來,北大營依舊沉浸在沉默中。

張?zhí)煲辉谛闹衅矶\,但愿這是一場虛驚,可這樣的安慰,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日本人想動手,聾子都聽見了,更何況北大營就坐落在鐵路旁,把鐵路兩側10公里視為國土的日本滿鐵,怎會容忍離鐵路不到一里路的東北軍軍營的存在,早就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了。只是礙于軍營早于鐵路存在了幾十年,沒找到理由驅逐而已。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盡管雙方早有協(xié)議,共榮共存,可那是狼向羊的承諾,毀約是早晚的事情。

此時,張?zhí)煲坏哪_步灌了鉛一般沉,他特別懷念大帥活著的時候,日本人殺了東北軍七旅的一個兄弟,大帥親自到日本領事館理論,人家寫了一張五百元的支票,輕蔑地打發(fā)了大帥。大帥啥也沒說,回來就給全軍放假三天,不管是誰,找個能說得出嘴的理由,給我殺掉兩個日本兵,重重有賞。那時,他還在東北講武堂上學,聽到消息就直奔日本人開的妓院,非要和兩個守備隊的日本兵搶一個日本妓女。爭執(zhí)剛剛開始,他就手起刀落,兩個日本兵應聲殞命。事后,日本領事館來抗議,大帥讓人還回那張五百元的支票,另開出一張五百元的支票,打發(fā)了事。

事后,他的手哆嗦好幾天,老帥卻拍著他的肩頭,沖著少帥說,小六子,這小子是塊好料子,老子就把這小子留給你了。

現(xiàn)在,少帥當政三年了,日本人逼一步,躲一步,再躲不過去,就易幟,當國民政府的副總司令,讓國民政府替他頂著,大帥身上的骨氣,再也看不到了。日本人射殺了我們的哨兵,我們居然還指望著調(diào)停,真是仔賣爺田不心疼啊。

小號手跟著張?zhí)煲灰徊揭换仡^地走,期待著旅部有人追出來,傳達反攻的命令??墒?,沒等走回直屬隊,日軍的大炮就響了。

張?zhí)煲豢吹?,重炮山炮迫擊炮的炮彈像長了眼睛,轟倒了兵營的西圍墻,轟塌了西卡子門,轟進了兵營的院子里,轟開了迫擊炮彈倉庫。霎時間,爆炸聲震耳欲聾,幾座營房躥出了火苗,瞬間燃起了沖天大火。

有士兵光著屁股跑了出來。

炮聲的間歇中,坦克履帶“嗒嗒嗒”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地傳來,日軍從塌陷的西南角壓上來。與此同時,南北的槍聲也一陣緊過一陣,試探性的進攻有板有眼地開始了。進過講武堂的人,都能聽明白,日軍實施的是重點突破,兩面包抄的戰(zhàn)術。

撞開宿舍的門,張?zhí)煲豢吹街睂訇牭牡苄謧児庵蜃?,還坐在被窩里,你瞅我我瞅你地發(fā)愣。他喊了一聲,快起來,操家伙。大家還是沒有動,七旅是勁旅,聽命令是全旅官兵基本素質。盡管他們對營副能未卜先知佩服得五體投地,可營長沒在,又沒有上級的命令,張?zhí)煲灰廊恢笓]不靈。

他媽的小日本,肯定先偵察好了,知道了旅長、團長、營長都不在軍營,特意選在這個發(fā)餉的日子。近萬人群龍無首,不知所措,再不自救,那不是引頸待宰嗎?

一發(fā)炮彈炸在了宿舍外的院子里,大通鋪像大海里的小船,搖晃了好幾下,震得弟兄不得不捂住耳朵,有的還被震掉下了炕。再不行動,就直接死在宿舍里了。炮聲動搖了大通鋪,也動搖了弟兄們執(zhí)行命令的決心。

小號手被爆炸沖擊波推進宿舍里,張?zhí)煲豢戳怂谎郏攘讼滤哪_。小號手到底是個機靈鬼,立刻明白了,喊道,王以哲旅長有令,就地反擊。張?zhí)煲桓呗暫爸?,聽到?jīng)]有,全連集合,手持武器,準備戰(zhàn)斗。

本來,直屬隊沒有武器,旅部害怕官兵們與日軍斗氣兒,動起刀槍,弄出爭端就麻煩了,槍支彈藥,全鎖在槍械庫里了。幸好張?zhí)煲涣袅藗€心眼兒,私藏了十幾支駁殼槍,好幾百發(fā)子彈,眼下,該派上用場了,讓它們成為全營的護身符。

這些私房貨,和七旅關系不大,旅部不知道,張?zhí)煲桓緵]想上繳。

駁殼槍是在一個月前獲得的,那時,沈陽城的治安已經(jīng)被日本人攪得日夜不安,奉天驛火車站南滿鐵路附屬地里,有十幾家日本人開的店,不賣吃的,不賣穿的和用的,賣起了大蓋槍、匣子槍,還有子彈。而且專門賣給和政府作對的土匪,民團和護家護院的人想買,他們還不賣。土匪買了槍,城里城外到處打劫,把許多大戶搶得傾家蕩產(chǎn)。警察去抓他們,他們就開火,實在打不過,就躲進滿鐵附屬地里不出來,讓日本人當保護傘。警察怒不可遏,進去抓人,被日本人扣留了,打個半死才給丟出來。

警察吃了虧,不甘心,求到旅部,鎮(zhèn)鎮(zhèn)這股歪風,這樣縱容土匪翻來覆去地搶,一旦日本人把土匪武裝成了部隊,那就晚了,東北軍又多了一支強敵。旅部惹不起日本人,尤其是軍人,更不能和日本人起沖突,一時間沒了主意。

倒是張?zhí)煲还睃c子多,得到旅長默許,挑選了一個班的兄弟,化裝成了土匪,專門打劫買了槍的土匪,偷襲賣大煙的日本商鋪,捎帶著綁幾個奸商的票兒,干得輕車熟路,比土匪還像土匪。每劫一票,還報出大號,老子他媽的是新民來的大綹子,叫“后羿”,專門和日本人過不去。新民雖然隸屬于沈陽城,卻是錦州口音,和張?zhí)煲灰粯樱瑳]人懷疑是東北軍假扮的。土匪們聞聽報號“后羿”的綹子,早就嚇出尿來了,我的媽呀,后羿是專門射日的,連日本人都敢收拾,可別惹,于是就乖乖地繳了械。

張?zhí)煲恍挠踩玷F、殺人不眨眼的狠勁兒,就是那時練出來的。

旅部的長官問他,你小子,咋裝得這么像,日本人都相信了,督促旅部剿匪呢。

張?zhí)煲恍Χ淮?,心里想,這可不是裝的,我爹拜把子的兄弟就是綠林,胡匪的黑話,綁票的套路,打劫的暗號,早就爛熟于心了。

除了匣子槍、子彈,外加一桿狙擊步槍,被張?zhí)煲磺那牡貛нM軍營,藏在了他們的大鋪下,以備不時之需。狙擊步槍不是收繳的,用綁票的錢買的,德國造,走私貨,花掉的大洋,差不多和槍一樣沉。

好馬配好鞍,張?zhí)煲话阉浣o了神槍手張準。

得到命令的弟兄們,猴子一般躍起,瞬間穿好了衣服,背好了行裝,整齊地列在宿舍的外邊。炮聲停了,大火卻沒有停,越燒越旺,燒紅了半個天空。大火來自620團一座營房,被炮彈擊中后燃燒的,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兵,赤裸身體,奔跑過來,無處可藏,一頭鉆進了他們剛剛空下來的營房。

張?zhí)煲话杨^扭回來,眼光投向西邊。大火的映照下,日本兵已經(jīng)涉過了溝塹,刺倒了我們的哨兵,順著殘缺的大營圍墻,爬了上來,占據(jù)了西南和西北角,伏在墻垛上,居高臨下地端著槍,虎視眈眈地瞄著院里。

日軍早已把北大營偵察得透透亮亮,院里的地形地貌兵力分布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只是七旅的防御策略。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戰(zhàn)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七旅居然是人槍分離。他們之所以步步為營,是把七旅估計高了,一萬來人對付幾百人,就算是一群羊,也能把他們困死。所以,他們沒敢輕舉妄動,等待著援兵。

這時不反擊,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張?zhí)煲黄沉搜勰切F占鵲巢的士兵,跑到了隊伍的前邊,對著弟兄們吼,別回頭,身后的營房,咱們不回去了,那些壇壇罐罐,咱們也不要了,老子再給你們置辦,一排跟隨我,傳達旅長命令,揍他娘的小日本,二排去槍械庫,讓全旅的弟兄們即刻領到槍支彈藥,三排去營房東北角的高地,修整工事,別他娘的讓小日本搶了先。

正準備出發(fā),旅部的傳令官氣喘吁吁地趕來,傳達長官司令部的命令,回營房睡覺,不許抵抗。

弟兄們面面相覷,回狗屁營房,大通鋪被620團光著屁股的士兵占據(jù)了,沒他們的地兒了。最后,他們把眼光都投給了張?zhí)煲唬瞄L和長官司令部的命令怎會截然相反呢,抵抗還是不抵抗,究竟是誰說了謊?

張?zhí)煲坏难劬Ρ淮蠡鹑镜醚粯蛹t,他一步躥到傳令官面前,伸手抽了一個大嘴巴,那聲脆響,賽得上槍聲,把傳令官打得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他罵了句,我讓你撒謊。趁著傳令官還在發(fā)蒙,他一個大背跨將傳令官摔倒在地,讓弟兄們綁了。

沒了炮聲,槍聲也停了,大營里忽然靜下來,只剩下大火“噼噼啪啪”地燒,還有傷兵長一聲短一聲地號。傳令官掙扎著爬起來,喊道,聽著,槍聲停了,你們都回去,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有長官去交涉,別給咱少帥張副總司令惹禍。

張?zhí)煲惶鹨荒_,踹在了傳令官的肚子上,踹得傳令官岔了氣,躺在地上捂肚子,半天沒緩過勁兒。他把傳令官指定為日軍的奸細,是日本人派進來的第二個“中村”,他用手指頭指點著弟兄們,你們都給我記著,今天咱們不抵抗,明天早上,小日本就會把膏藥旗掛在長官司令部,你我將死無葬身之地。

說罷這句話,張?zhí)煲槐蛔约旱脑拠樧×耍请p能看到未來的眼睛,突然蹦出了一幅畫面,大火燒成了一團大球,如嗜血的太陽,刺刀下,軍營里,街巷上,血流成河,張氏帥府的大青樓上,有日本兵沖上樓頂,面對著血紅的太陽,升起了膏藥旗。

用不著解釋,他們已經(jīng)明白了,等待命令,等于送死。弟兄們心里很清楚,營副就是這種屌人,敢把天捅個窟窿,旅部的傳令官誰不認識,不可能是日本奸細,營副是故意的,命令不過是營副的擅自主張,假傳圣旨。既然有人敢領頭,還怕個屌,弟兄們沒有一個跳出來追問命令的真?zhèn)巍?/p>

帶著一個排的弟兄,張?zhí)煲患贝掖彝髭s,那邊是621團的營房。日軍已經(jīng)從西圍墻的缺口壓上來了,先頭部隊雖說還沒冒進,卻也加快了步伐,試探著大營里是否有埋伏。

小日本子,把兵訓練得比耗子都精。張?zhí)煲恍睦锪R道,眼見得日軍從豁口處接二連三地跳進來,卻無能為力,憑著他們十幾支短槍,沒辦法御敵于營門之外,好在西卡子門是鐵大門,炮火轟塌了門樓,大門卻卡在了里邊,把門洞子堵死了,外邊的坦克雖然碾過了壕塹,卻頂不開鐵門,爬不上半截子圍墻,只能在外邊打轉,掩護不了日軍的進攻。

進了軍營的日本兵,匍匐在圍墻至軍營間的開闊地上,此時反擊,正是殲滅來犯之敵的好時機,哪怕用一個營的兵力,也能打個平手。遺憾的是,沒人下這個命令。更為遺憾的是,帶來的這些兄弟,手里的槍太少了,只有一個班,其他的兄弟,有人拿著訓練時剩下的手榴彈,有人干脆拿起了在營房空地里種菜的鍬鎬和鋤頭。

日軍真的訓練有素,匍匐前進,也是蛇一般地快,已經(jīng)兵臨621團的營房。張?zhí)煲凰麄兣艿迷倏欤膊荒芴崆摆s到了。他找到一架梯子,命令張準爬到房頂,用他的狙擊步槍,擊斃爬在最前頭的日本兵,給日軍一個下馬威,讓他們知難而退。

真的拿活人當靶子,神槍手張準還是第一次,他的手就不好使了,哆嗦成一團,瞄準器在他眼里跳來跳去,扣扳機的手也僵住了,一顆子彈也發(fā)不出去。

張?zhí)煲粵]時間教張準怎樣殺人,率領一排,貼著墻急忙忙往前趕。

看不到反擊的身影,日本兵越爬越快,接近621團營房時,突然躍起,一陣沖鋒,直逼門前窗下。張?zhí)煲槐鞠肟烤褤舨綐尩牧α繝幦r間,可是,張準這個<\\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尸從.eps>蛋包,居然一槍都不敢開。

日本偵察兵已經(jīng)擒獲了幾名官兵,弄清楚了,旅部下達的指令是,原地待命,不得反擊。他們簡直是心花怒放,沒想到遇到的是這樣的對手,干脆將子彈退出槍膛,放心大膽地踢開軍營的門,亮起刺刀,逢人就刺。

打又打不得,退又退不得,泥做的人還有土腥味兒呢,待宰的羔羊也要蹬幾下腿兒,何況他們還是軍人。621團的官兵,有人拾起了棍棒,有人掄起了飯桌,找不到家什的拿胳膊擋,與持槍闖入的日軍周旋著。

日軍的斗志被撩撥起來,他們喜歡拼刺刀,訓練和演習時,用的都是假人,拼得沒興趣,現(xiàn)在遇到了不拿刀槍的東北軍,正好拿他們的身體做練習。

棍棒格擋刺刀的聲音在營房里“噼里啪啦”地響,悲慘的哀號聲連續(xù)不斷,有人從窗戶逃出,被日軍守株待兔地挑在刀下。有人僥幸地從營房里逃出,被日軍追得滿院子跑。

被窩里躺著太多弟兄們的尸體了,他們瞪眼看著死在日軍刺刀下,再遵守命令,下一個輪到的就是自己。誰的命都不是咸鹽換來的,士兵們手里沒武器,赤手空拳怎能抵擋得住刺刀?逃跑是唯一的選擇。

張?zhí)煲悔s到621團團部時,還是晚了一步,日本兵已經(jīng)破門而入,端著刺刀,挨個扎。團長、副團長,甚至參謀長都不在,中校參謀肇慶,是最大的官兒。此時的電話線還沒斷,團指揮部里,參謀肇慶還在給旅參謀長打電話,大聲哀求著,日軍已經(jīng)沖了營房,再不抵抗,全團快被殺光了。

旅參謀長趙鎮(zhèn)藩嘶啞的嗓子喊,殺光了也得挺著,誰敢抵抗,我就斃了誰。

真是個狗屁命令,被日本人殺光了,你他媽的還能槍斃誰?

逃命是人的本能,誰也不甘心等死,士兵們四散奔逃,滿院子都是人。

621團亂了。

肇參謀再次搖響電話,還是請示反擊。兩個端著槍的日本兵,踹開了團指揮部的門,一前一后進來了,把他逼到了墻角,走在前邊的日本兵,刺刀對準他的胸脯,“嗨”地叫了一聲,猛刺過去。

他閉上了眼睛,流下了兩行熱淚,一行給父母,一行給長官。他的靈魂也出竅了,飛到了長白山天池,拜見了自己含著紅果的祖先。

張?zhí)煲混`活得像只貍貓,一步躍上窗臺,抬手就是一槍,擊中了日本兵的太陽穴。

刺刀的沖擊力頓時頹泄,歪斜著滑到肇參謀的膝下,“當”的一聲,捅入土坯墻。另一名日本兵,“嘩啦啦”地拉起槍栓,卻已遲了,這一槍,張?zhí)煲桓鼫剩睋裘夹摹?/p>

不抵抗命令的命令,就這樣被撕碎了。上尉營副、少帥的前警衛(wèi)官張?zhí)煲唬谀翘焱砩?,打響了反抗的第一槍?/p>

靈魂出竅的肇參謀,沒有意識到魂兮歸來,木然地接受著日本兵的尸體軟塌塌趴在自己身上。張?zhí)煲惶雸F指揮部,踢開日本兵的尸體,揪起了肇參謀的脖領子,大聲罵道,我肏你媽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刀架在脖子上了,你他媽的咋還不反抗?

肇參謀這才醒過腔來,睜開眼睛時,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明白,撿回了一條命,撫著快要跳出來的心,連連感謝張?zhí)煲弧?/p>

聽到槍聲的日本兵,接二連三地趕過來,再不走,就晚了。張?zhí)煲蛔ミ^兩桿大蓋槍,扯起肇參謀,一同跳出窗戶,隨手把大蓋槍扔給沒槍的兄弟,沖著肇參謀吼,還磨嘰個啥?下令,打!

肇參謀還猶豫,旅部的命令是,對進入營房的日軍,要什么給什么,無論出了什么事兒,都由長官交涉,任何人不準開槍,誰惹事,誰負責。他不想違抗命令。

張?zhí)煲缓鸬?,你他媽的喝迷魂湯了?這一次不是沖突,是戰(zhàn)爭,你死我活,不打,七旅和你剛才一樣,等死。

看到肇參謀遲疑與麻木的臉,張?zhí)煲唤又?,知道炮彈從哪打過來的?從北陵,日本人把鋼炮架在了皇太極的墳上,那是你們愛新覺羅氏的祖先,再不下命令,你還有臉去見祖宗嗎?

中校參謀肇慶這才睜大驚愕的眼睛。

8

日軍肆無忌憚地追逐著,621團的弟兄幾乎是手無寸鐵,躲避刺刀的唯一辦法,就是盲目而又狼狽地逃跑。劈刺的動作,已經(jīng)讓日軍上了癮,他們在比試,看誰的動作干凈利索,誰能在瞬間一刀斃命,誰能迅速地拔出刺刀。既然七旅有不抵抗的命令,他們便有恃無恐了,放心地使用刺刀吧,還節(jié)省了子彈。

營門口,林蔭道,操場上,菜地里,橫七豎八地躺著弟兄們的尸體,哪兒有七旅弟兄們的身影,哪兒就能看見日本兵在追逐。

瞪眼看著日軍放肆地屠殺,弟兄們牙咬得吱吱響,他們各自選好有利地形??吹綘I副把手揮下來,十幾把駁殼槍一同開火,幾個追興正濃的日本兵應聲倒地。反擊的槍聲,讓日軍怔住了,他們停止了追殺,迅速臥倒。621團那些驚恐萬狀的兄弟,沖著槍響的方向張望幾眼,忽然醒過腔來,救援的人來了。他們不再像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面向東方,一路狂奔。

中校參謀肇慶忽然間換了一個人,臨時代替團長,命令逃過來的弟兄們到槍械庫集合,拿起武器,替死難的兄弟報仇。

雖說只有十幾把槍,挽救的卻是621團兩千條人命。人流像漲潮的海水,從他們的身邊漫過去。那些受了傷的,有的拖著腸子,一步一挪地跑,有的一條腿被刺中,單腿往回跳,雙腿都受傷的,在地上爬,爬不動就滾。他們只有一個渴望,回到兄弟們的身旁。有的傷兵沒繞過臥倒的日軍,又被補了一刀,便氣絕而亡。

張?zhí)煲缓芮宄?,駁殼槍方便靈活,射速又快,適合近程搏殺,陣地戰(zhàn)卻不如大蓋槍射程遠,也不如大蓋槍精準。剛才,殺了日軍一個冷不防,等到他們弄清楚反擊的人這么少,會兇猛地反撲過來,這次阻擊,會成為秋風里的一片落葉?,F(xiàn)在,最要緊的是,不讓日軍摸到底細,用狙擊步槍威懾敵人,誰敢抬頭就打死誰。

神槍手張準沒經(jīng)過槍林彈雨,汗珠子淹了眼睛,尿水浸濕了褲子。他的本事僅限于訓練時打一里地之外的瓶子、香瓜、土疙瘩,還有天上的飛鳥,指望他警告式地清除掉膽敢冒進的日軍,已經(jīng)不可能。張?zhí)煲话严M耐薪o了小號手張響,讓小號手吹沖鋒號,迷惑敵人。

號聲急促而又嘹亮地響起,聲音中沒有慌張,只有堅定,張?zhí)煲粵_著小號手豎起了拇指。退卻下去的621團官兵們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們弄不明白,剛下令撤退,怎么又讓我們沖鋒,赤手空拳的,沖上去不就是送死嗎?

肇參謀立刻派人告訴官兵們,唬小日本的,快去槍械庫。

日軍的機槍沖著小號手掃射過來。小號手躲在一堵墻的后邊,只是把喇叭口露在墻外,子彈掃射不到他。

機槍聲遮蓋住了駁殼槍的聲音,趁此機會,張?zhí)煲粠е慌诺牡苄謧?,悄悄地撤了下去。尿了褲子的張準,被張?zhí)煲怀断路孔?,裹挾在腋下,傷兵一般拖著走?/p>

戰(zhàn)場上,只留下小號手一人。沖鋒號激昂地響。

槍械庫前,亂成一團,不遠處的迫擊炮彈倉庫,已經(jīng)夷為平地,四分五裂的檁子椽子還在燃燒,沒有殃及槍械庫,已經(jīng)是萬幸了。各團各營都要領取槍支彈藥,中校槍械官死活不讓打開庫門。炮聲剛剛響起時,620團有一個連已經(jīng)搶走了一批武器,好不容易才追繳回來,現(xiàn)在,別人想仿效,甭想摸到門。旅部命令,勿發(fā)一槍一彈,即使日軍勒令繳械,均可聽其自便,寧丟生命,不能輸理。

人家都炮轟你的大營了,你還等著講理,愚蠢至極了。直屬隊的弟兄,和他們的營副一個臭脾氣,受不得屈,他們再也按捺不住了,強行去撬庫門,槍械官毫不猶豫地開了槍,尸體就橫陳在那里,以儆效尤。

槍械庫的外邊,620和621兩個團官兵圍在那里,有人怒眥欲裂,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在石墻上把拳頭砸出了血,有人抱頭痛哭,肝腸寸斷??蛇@些都沒用,不管誰敢取槍,槍械官六親不認,一律按兵變論處,當場擊斃。

張?zhí)煲槐寂苌蟻?,看著朝夕相處的弟兄變成了尸體,嘴唇都咬出血來了。他真想一槍斃了槍械官。可是,看守槍械庫的士兵,已經(jīng)架起了機槍,誰敢接近槍械庫,就把誰打成馬蜂窩。

日軍識破了小號手的伎倆,沖鋒過來,小號手貍貓般鉆進黑暗中,撤了回來。621團徹底落入敵手,一營的部分弟兄,要將命令執(zhí)行到底,他們將門窗堵得死死的,不讓日軍闖入。日軍懶得破門而入,干脆縱火焚燒了營房,活活地燒死了那些弟兄。

隨后,日軍便急速地壓向營房中部的620團,嗜血的刺刀,又一次見紅,營房內(nèi)外,慘烈的屠殺與621團如出一轍地發(fā)生了,最忠于職守的士兵,躺在床上,最早地被殺身成仁了。只不過620團吸取了621團血的教訓,多數(shù)官兵不肯等死,跑了出來,聚到槍械庫前等槍。

北面和南面的日軍,配合西面主攻的日軍包抄了進來,圍住了620團的營房,圍住了旅部,連個口子都沒給留,目標直指旅參謀長趙鎮(zhèn)藩,既然你下令不抵抗了,索性再下一道命令,全旅舉手投降。日軍開始攻心戰(zhàn),鐵喇叭直呼趙鎮(zhèn)藩的名字,勸他好漢做事好漢當,炸了鐵路就承認,關東軍是友善之師,只要交出元兇,不傷七旅一兵一卒。

真敢瞪眼睛說瞎話,北大營都血流成河了,還不傷七旅一兵一卒。張?zhí)煲蝗狭硕洹?/p>

一隊日軍脫離了對營房的包圍與剿殺,徑直向東北方奔來,目標就是槍械庫。

再不抓到武器,日軍闖上來,槍械庫就是人家的了,七旅即將全軍覆滅。槍械官如此的糊涂和固執(zhí),把命令執(zhí)行到了愚蠢的程度,簡直和日本人穿上了一條褲子,日本兵還盡量用刀不用槍呢,他居然對自己的兄弟們開槍。

不可能指望槍械官了,他比死人還死性,比日本人還日本人,反正槍械庫也不只有一個,沒必要在他面前哀求。張?zhí)煲话阎睂訇爠倓偩埤R的兩個排帶在身后,奔向第二座槍械庫,見了面,二話不說,三下五除二地下了值班官兵的槍,擊碎門鎖,讓弟兄們快搬,把急需的槍支彈藥扛到軍營東北角的饅頭山,進入陣地,與三排會合。

看見了張?zhí)煲凰麄冊议_了另一座槍械庫,兩個團中那些劫后余生的官兵,突然從焦急與慌亂中驚醒過來,呼啦啦地跑了上來,找槍找子彈。

整個七旅,只有619團遭受的損失最小,他們在營房最東邊兒,日軍沒法蛇吞象,故意網(wǎng)開一面。619團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再遵守等在營房、決不抵抗的命令,砸開了第三座軍械庫,拿走了屬于他們的武器。

日軍的先頭部隊,人不多,不到一個小隊,抬著一架沉重的重機槍,扛著一挺不輕的輕機槍,卻快步如飛地追過來,迅速地逼近了第一座槍械庫。

雙方對峙在一起。

忠于職守的中校槍械官筆直地站立,雙目直視一名近在咫尺的日軍軍曹,喝令道,軍械重地,不得侵擾,退后。

軍曹嘴角微微地露出一絲冷笑,連眼睛都沒眨,轉瞬間槍已橫握在手,一個劈刺,直抵槍械官的心窩。一氣呵成的刺殺動作,快如閃電,看守槍械庫的士兵們,看得直眉瞪眼,還沒緩過神來,就被一擁而上的日軍繳了械。七旅最重要的槍械庫,弟兄們用鮮血都沒換來,卻輕而易舉地拱手相讓了。

刺刀依然停留在槍械官的胸膛,火光中,他的眼睛空洞迷茫而又無奈地望著軍曹,雙手緊緊地攥住槍管,似乎想彌合上那顆破碎的心。軍曹抬起腳,踹在槍械官的肚子上,猛地拔出了刺刀。一腔熱血噴射出來,天空中灑滿血雨。

站在遠處的中校參謀肇慶,直挺挺地看著,傻在了那里,似乎覺得那把刺刀穿過的是他的胸膛,他的脖子后頭冒著涼風。

第二座槍械庫沒有窗,門也不寬,人人都想拿槍,兩個團的人擠成一團,誰進進不去,誰出出不來。眼見得日軍從第一座槍械庫奔跑上來,奪第二座槍械庫了。不管怎么說,槍支和彈藥都比剛才多了,張?zhí)煲粠е慌?,往前奔跑了一百多米,選擇好了阻擊的地勢。

肇參謀的魂兒終于回來了,他揚起皮鞭,整頓秩序,讓弟兄們從庫里到庫外排成兩排,形成流水線,槍動人不動,一件一件往外傳輸。

張?zhí)煲粠е牡苄謧冇脡呛褪^做掩體,打響了第二次阻擊。

趁著七旅沒完全把槍支彈藥運出來,日軍要搶占第二座槍械庫,他們輕重機槍一齊響,壓得張?zhí)煲凰麄儙缀跆Р黄痤^來,身邊開槍還擊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李準趴在一塊大石頭的后面,把自己也趴成了石頭,一動也不動。張?zhí)煲慌闹钠ü桑屗贸銎綍r的準勁兒,敲碎敵人機槍手的腦殼。

張準還是不敢動,張?zhí)煲怀吨耐?,把他扯了過來,左右開弓地打他的嘴巴,他還像丟了魂似的。張?zhí)煲晦镀鹚念^發(fā),撞向死去兄弟的傷口,讓他去舔血,去品嘗兄弟的死。他閉著眼睛掙扎著,不敢看弟兄的尸體,也不肯舔尸體上的血。

張?zhí)煲蛔チ税咽w上還在咕嘟咕嘟往外流的血,抹在自己臉上,舔在自己的舌尖,沙啞著嗓子對張準說,兄弟,舔吧,血就是咱們的魂兒,舔了他,你的魂兒也跟著回來了。

張準還是不敢抬頭,張?zhí)煲蛔ミ^狙擊步槍,想一槍擊斃那個打死槍械官的軍曹,可是,槍在他的手,卻不能得心應手,子彈偏了,軍曹居然渾然不覺。這時,張?zhí)煲豢吹?,張準的頭緩緩地抬了起來,手伸了過來,不是抓槍,而是去抓血,抓過幾下之后,一狠心抹在了自己的臉上。

張?zhí)煲唤K于舒了一口氣,既然張準不敢把準星對準人的腦袋,也別太為難他,眼下,機槍是最大的威脅,瞄著機槍的槍眼,只要打壞了機槍,削弱敵人的火力,遲滯住敵人的進攻,就是救了兄弟們的命,功勞不亞于殺敵無數(shù)。

張準抓到狙擊步槍,狠狠地抽了自己幾個嘴巴,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穩(wěn)了穩(wěn)神兒,眼睛慢慢地靠近槍托。張準畢竟是張準,第一槍就把子彈送進了重機槍的槍眼,張?zhí)煲粵_他豎起了拇指。第二槍,輕機槍也成了啞巴,第三挺輕機槍原本就是七旅的,既然為敵所用,就不能讓它成為奪下弟兄們性命的獅子口,張準的子彈居然讓那挺機槍炸了膛,機槍手也隨之喪命。

看到有人死在他的槍下,張準的手又開始哆嗦了,他丟下槍,埋下頭,雙手抱著腦袋。

本來準備發(fā)起沖鋒的日軍,忽然間縮下身子,雙方你來我往的槍聲立刻勢均力敵了。

張?zhí)煲焕^續(xù)鼓勵張準,當兵沒有不殺人的,你不殺他,死的就是你,看到身邊的兄弟了吧,你不想成為他,就要勇敢地消滅敵人,瞄準的時候,別看他的臉,也別把他當成真人,當成稻草人,把他的左胸脯當成小鳥兒,就像當年甩石頭打鳥兒,就像虹螺山下打鴿子,就像打土匪的帽子。

張準的耳朵聽著張?zhí)煲坏慕虒В碜訚u漸地放松了,手抖得也不再那么厲害了,他按照營副教他的辦法,抓過槍,對準了軍曹胸前的勛章。軍曹的臉沒了,左胸前的勛章漸漸地活躍起來,跳躍成了樹上的一只鳥兒。

軍曹在劫難逃。

日軍的坦克突破了溝塹與圍墻,開了進來,而且還是好幾輛,每一輛坦克的后邊,跟隨著更多的日軍,他們的援軍已經(jīng)源源不斷地跟了上來。西南北三面合圍620團的日軍,已經(jīng)清理完了多數(shù)營房,正在向槍械庫轉移。

幾輛坦克的炮口忽然同時移動,對準了張?zhí)煲坏淖钃舻亍?/p>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反正槍支彈藥已經(jīng)分配得差不多了,不能戀戰(zhàn)。張?zhí)煲淮蠛鹨宦?,撤!一排的弟兄們鹿一般一躍而起,向著北山的土圍子上奔去。

跳出掩體,往小北山上跑,是開闊的上坡,日軍的槍口下,每一個人的背影都暴露無遺。日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也跳起來,邊開槍邊追擊。

弟兄們接二連三地中彈倒地,張?zhí)煲挥蒙眢w護著張準與張響,倒退著跑,雙手握著駁殼槍,交叉掃射。這兩個兄弟,是直屬隊的寶貝,要保護好。弟兄們越打越少,日軍越來越多,他們陷入了絕境。

突然間,一匹高頭大馬跑上北山頭,馬上是620團的團長王鐵漢,他是繞到了東卡子門,才進了軍營。看到弟兄們傻傻地觀看日軍追殺直屬隊,他吼道,手里的槍是燒火棍?。拷o我狠狠地打。

幾百發(fā)子彈從北山上的戰(zhàn)壕上一同射出,北大營的抵抗,這才真正地開始。

日軍霎時全部趴下,失去了射殺的機會,直屬隊躲過了一劫。張?zhí)煲粠е苄謧兇謿馀郎蠎?zhàn)壕時,王鐵漢團長伸出手,一把將他拉了上來。

他感受到了王鐵漢團長手的分量。

雖說開槍還擊了,可抵抗依然是混亂的,仗打得沒有章法。旅部反擊的槍聲也響了起來,七旅是張副司令的心肝寶貝,也是東北軍的精銳,張副司令再不想打仗,也不可以將心頭肉割給人家,這是底線,電話線已被日軍割斷,無法向長官司令部請示。好在旅直屬警衛(wèi)連的槍支沒有入庫,他們掩護著趙參謀長,殺開一條血路,與619團在東卡子門會合了,沿著前兩天演習的路徑,撤向東大營。

日軍坦克上的炮,北陵墳包上的炮,還有南滿鐵路附屬地的炮,都轟向了北大營的北山。炮彈密集地爆炸,薄薄的掩體,承受不了重炮的攻擊,陣地無論如何也守不住了。王鐵漢團長帶著弟兄們從北卡子門突圍,到榆林堡集結。

平時的轉移訓練,都是由東卡子門奔向東大營,日軍一心想捉住旅參謀長,集中兵力往東追,沒太在意已經(jīng)被他們占領了的北卡子門。張?zhí)煲浑S著王鐵漢團長,殺了過去,沒費太多周折,便從北邊突圍了出去。

天亮了,這是沈陽城唯一一次只有狗叫、沒有雞鳴的早晨,放棄了北大營,并沒有換來平靜,城里的槍聲與爆炸聲一如昨夜。太陽出來了,拱出地平線卻不是圓的,而是方的,活生生的像一口猩紅色的棺材。

張?zhí)煲徽×?,他?lián)想到冥冥之中看到的日本人的棺材,難道這是天意?

一路狂奔,跑出北大營十幾里,一路上到處甩著鞋、衣服、皮帶、軍刀甚至還有行李。膽大的老百姓,趁機撿起來,藏在家中。張?zhí)煲坏牡苄謧?,軍容還算規(guī)整,敲開一戶人家的院門,進去討水喝的時候,沒有讓人家害怕。

院里,幾只剛剛出籠的公雞歪著腦袋,困惑地望著東方與南方,判斷著哪個才是太陽。

順著公雞的眼神望過去,張?zhí)煲豢吹剑巷L在疾速行走,滿天浮蕩著黑煙,向他們追隨而來。北大營完全被烈焰覆蓋住了,大火翻滾著,卷上天空。日軍劫掠過七旅的全部家當,一把火燒了北大營。

可憐了這座歷經(jīng)五十年風雨的老軍營。

張?zhí)煲粠е约旱男值埽瑳]有奔向東北方的榆林堡集結,脫離了丟盔棄甲亂糟糟的隊伍,一直向北。再走下去,就是文官屯了,那里駐扎著一隊日本守備隊。他們便折身向西,走上了與集結地背道而馳的路,尋找一個沒有火車和日軍巡道車通過的空當,跨過鐵路線,轉入了北陵以北茂密的樹林中。

爬上一個高崗,張?zhí)煲煌氯?,陽光下,兩道鐵軌閃著寒光,一列列火車冒著濃煙,“轟隆隆轟隆隆”地軋在鐵軌上,接二連三從東北方開過來,目標只有一處——沈陽。

他看得到,火車上載著兵,載著炮,載著裝甲車,源源不斷地呼嘯而至。

沈陽完了。

9

北陵以北,皇太極墳頭的后邊,是一片大得無邊的樹林,黑松的巨傘遮蓋得林下不見天日。這里不是軍事要塞,也沒財富寶藏,荒郊野外,沒人引路,日軍不會追到這里,應該是沈陽城外最安全的地方了。

弟兄們死里逃生,一路奔波,已疲憊不堪。他們的腿面條一般軟下來,七扭八歪地躺下,有人昏然欲睡,有人瞪眼發(fā)呆,有人低聲抽泣,也有人唉聲嘆氣。

張?zhí)煲磺妩c著人數(shù),跟隨自己的弟兄們,聚在樹林里的還不足一半兒,三個排長,一對半不見了???21團的中校作戰(zhàn)參謀肇慶,卻不離不棄地跟隨在他們的隊伍中。他們團挺著等死的人最多,殘了,都是因為聽了他的命令,他沒臉去見所剩無幾的弟兄。既然命是張?zhí)煲唤o的,就跟著他們走了。

等到歇過了乏,已日上中天,槍聲逐漸稀落。用不著想象,傻子都能猜得出,城里城外,飄揚的該都是膏藥旗了。昨夜事情來得突然,現(xiàn)在又脫離了大部隊,該何去何從?每個人的心都在焦慮。

張?zhí)煲徽f出他的想法,這種屌兵,不當也罷,拉桿子,做胡匪,反正“后羿”這個綹子的旗號已經(jīng)喊出去了,干脆就弄假成真。

肇慶不同意,當兵的怎能為匪呢?他想帶著弟兄們?nèi)ュ\州,投奔正在回家吊孝的副帥張作相,那才是條正路子。

張?zhí)煲患绷?,臉紅脖子粗地沖肇參謀吼,老帥被逼無奈時,還當過幾天綠林呢,不照樣挺著胸脯活?少帥根兒正,經(jīng)得起風雨嗎?不抵抗的命令讓他徹底心寒,北大營里的一攤攤鮮血,烙鐵一般燙在他的心上,他以當兵為恥了。他沖肇參謀甩了下手,就當救一條狗命,滾吧!

肇慶忍住了辱罵,沒有提出分道揚鑣,反正張?zhí)煲换乩霞耶斁G林,與他去錦州投副帥,都是一條道兒,也能結伴而行,到錦州再說吧。

張?zhí)煲徊粫銖姷苄謧儯G林這碗飯,不好咽,不野蠻,不兇悍,不心狠手辣,六親不認,沒有非同尋常的本事,沒法護住腦袋。不管是跟著他,還是去錦州,或是回家種地,他不勉強,自愿選擇。好多兄弟把槍一丟,子彈一扔,衣服一甩,嚷著,不當這窩囊兵了,選擇了回家。

畢竟是從軍營倉皇出逃,沒備干糧袋,沒背行軍裝,連頓散伙飯都吃不成。張響不想弟兄這么薄情地分離,從野地里挖出幾把苦麻子、薺菜、山芹菜,每個人分了一小捏,弟兄們苦苦地嚼下去,蔫頭巴腦地各奔東西了。

剩下的,都是鐵桿,二十幾個,包括張?zhí)煲蛔钕矚g的倆兄弟,張準和張響。

一直向西,朝著新民縣走,渴了,路邊有水泡子,捧著喝幾口,餓了,到村莊里討口飯,可每家每戶的門關得嚴嚴的,防匪一樣,防著敗兵。顯而易見跑散的東北軍,不止他們一股。

老帥活著時,叮囑他們,媽了個巴的,老百姓就是咱爹媽,欺負爹媽,要遭天打雷劈的。張?zhí)煲徽l也不怕,就怕老帥,老帥死了,留下的話還好使。他寧愿餓著,也不冒犯任何一戶人家。

太陽西斜,一整天沒吃飯了,弟兄們餓得受不了,一路上滿是高粱地,高粱粒紅了,卻沒熟透,生著嚼是澀的,咽不下去。想打點兒烏米充饑,烏米老了,一碰一股煙,吃一口,嗓子冒煙,無法下咽。頂多是撅斷一截高粱秸,當成甜稈嚼。

忽然間發(fā)現(xiàn)遠處一片泛黃的莊稼地,那該是苞米地的顏色,弟兄們欣喜若狂,不顧一切地奔上去。果然被他們猜中,興奮地鉆進去,“噼里啪啦”地擗苞米,準備升起一堆火烤著吃。

一陣馬車的鑾鈴聲從后邊傳來,兩掛三套馬車疾馳在路上,鞭子在空中帶著風聲甩過來,“叭”的一聲,鞭梢子靈巧地繞過苞米稈,刀子一般抽向一個兄弟的后頸,一聲慘叫驚飛了一群棲身在苞米地深處的麻雀。又一聲鞭響,又一聲慘叫,十幾米開外,鞭子一抽一個準兒,每個人的鞭傷都在后頸,幾乎絲毫不差,硬是把他們從地里抽出來。

張?zhí)煲豢吹?,揚起長鞭打人的車老板,有三十幾歲,面色俊朗,嘴角剛毅,鞭子甩下去,腰身居然一動不動,一看就是練家子。車上還坐著幾個精壯的伙計,手都叉在腰間,那樣子誰都看得明白,時刻準備掏槍。

他讓弟兄們別動,不準誰碰槍,不是綠林道上的高手,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本事。自古民不與官斗,官兵雖敗,也是官軍,敢伸手就是不能惹的硬茬子。他站在路邊,很客氣地向趕車人抱拳,說起了綠林黑話,掌柜的,哪路噠,嘛價嘛價?(哪個路子上的人,干什么去?)

趕車人抱著鞭子,眼里流露著蔑視,沖自己豎起拇指,上房揭瓦,煙樓子上是家。(老梯子,高鵬振。)

張?zhí)煲谎劾镩W出亮光,原來遇到了遼西最大一股綹子的頭兒,這股綹子抓秧子(綁票),搶商號,劫槍支,全和日本人有關,發(fā)了一大筆洋財。半個多月前,東北軍派了最能剿匪的楊扒皮,帶著一個團,動槍動炮地去圍剿,差一點被老梯子“扒了羊(楊)皮”,據(jù)說是炮彈皮崩壞了老梯子的腰,雙方才罷了休。

或許天生就該是土匪種兒,讀過講武堂,服侍在少帥身邊,晉升到上尉軍官了,也無法改變,張?zhí)煲灰姷骄G林豪杰格外親。只因未曾與老梯子謀過面,不知真假,按照道上的禮數(shù),他甩甩袖子,撣撣塵,深深地作了個揖,又刮了下自己的鼻子,踢了下自己的后腳跟,示意自己是晚輩。

看著張?zhí)煲蛔鐾暌贿B串試探性的動作,老梯子笑了,親切地罵了他一句,小豬屁股(嫩),言外之意,嫌他的動作江湖味不太足。

張?zhí)煲贿@才自報家門,烏鴉滿天飛,拿下拿下(后羿),老戧(父親)弓長子(姓張),海冷(當兵的)撿活路。

老梯子高鵬振忽然收起了輕蔑的目光,一臉的莊重,他雙手撐著車沿,艱難地下了馬車,端詳著張?zhí)煲?,咂舌不已,想不到,名震沈陽城的“羿”字號,居然不是胡子,是當兵的,難怪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合道上的手法,也不和道上的人來往。瞅了一會兒,他忽然醒悟,拍了下腦門,叫了一聲,哎呀,你是張?zhí)煲唬?/p>

下車的動作,證實了老梯子的身份,腰間沒傷,誰也不會只用兩手吃勁兒。他不明白的是,兩個人素昧平生,自己又沒在道上閃過名字,老梯子是怎么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老梯子顯出了特別的熱情,忙拱手道歉,大水沖了龍王廟,招呼著弟兄們,上車上車,指著馬車上的籮筐,沖弟兄們喊,別禍害人家的莊稼了,車上有苞米餅子,有咸菜,有大蔥,夠你們吃了。

弟兄們有些發(fā)蒙,剛才是雷霆萬鈞的暴怒,現(xiàn)在是春暖花開的熱情,兩個到底說了啥,親熱成這個樣子?張?zhí)煲桓静唤忉?,揮揮手,讓大家都上車。

兩輛馬車,足夠二十幾個兄弟搭腳了,反正走累了,車上的麻袋里裝著些布匹和糧食,正好能當床,躺下來,睡上一覺。張?zhí)煲蛔诶咸葑拥纳磉?,相見恨晚,互述衷腸。對于老梯子怎樣入綠林,殺官軍,鼓搗日本人,張?zhí)煲蝗鐢?shù)家珍,他還知道,遼西各綹子中,只有老梯子的書從義縣念到了奉天,學通了日英兩國外語,卻不為官,不行武,不入商賈,文武雙全,卻偏偏喜歡落草。

老梯子閉口不談往事,對昨夜的北大營,卻感慨萬千。昨天晚上,他就住在南卡子門外的村子里養(yǎng)傷,站在朋友家的煙樓子上,拿著單筒望遠鏡,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大營里的兩次阻擊戰(zhàn)。只因為是黑天,看不清領頭的是啥模樣。天亮之后,有個逃兵鉆進朋友家避難,講述起了夜里的事情,才知道那個第一個跳出來還擊的漢子,叫張?zhí)煲?,全沈陽的頭面人物都在找他。

講完這些,老梯子嘆了口氣,可惜呀,就這么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日本人到處逮他,東北軍到處抓他,省警務處還發(fā)了通緝令,土匪頭子也想拿他的人頭到日本人那里換一萬塊袁大頭。找他的人都不懷好意,都想拿他的腦袋說事兒。

張?zhí)煲豢嘈σ幌?,沒想到,一夜之間,自己的這條賤命就值錢了,從五百元升到一萬。

傍晚時分,大馬車趕進了大車店,店掌柜的和老梯子是故交,煮了一大鍋高粱米干飯,菜是醬遼河嘎魚、燉大胖頭魚,還有成盆的河蟹,不用問,這里離遼河很近了。這么多好吃的,又都是壯小伙子,該是吃得狼吞虎咽,可是弟兄們卻是心事重重。

打魚人傳來壞消息,日軍從鐵路上卸下一個班,占領了毓寶臺渡口,構筑了防御工事,扣留了所有的船只,盤查所有可疑的人,已經(jīng)有二十幾個莊稼漢,只因為手上的繭子厚,懷疑是當兵的,就被砍下頭,鐵絲穿過耳朵,腦袋排成一排,掛在渡口外的兩棵樹間。

時節(jié)剛入中秋,幾天前還下過一場暴雨,遼河還在汛期,河水湍急,暗流洶涌,河床腫脹得像孕婦的腰。天涼了,武裝泅渡很危險,過遼河已無可能,一行人只好滯留下來。

入夜后,店外邊的路上,漸漸地形成了人流,都是從沈陽城逃出來的,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踵而至,一撥接一撥的難民、敗兵、警察、老師、學生,還有一些大富商、小業(yè)主都擁了進來。到了后半夜,大車店已人滿為患,亂成一團。人們吵嚷著要住宿,要吃飯,伙計們被逼得不知所措。店里莫說在炕上多擠幾個人,就連牲口棚子都騰出來了,還容納不下越聚越多的人。昔日的達官貴人,能擠在灶坑前蜷縮著睡,不在外邊接露水,就不錯了。

張?zhí)煲粺o法入睡,這一夜,他聽到了無數(shù)的哀嘆。敗兵們哭訴著只因為不讓抵抗,北大營、東大營、講武堂、兵工廠、東塔機場相繼失守,二百六十多架飛機、三千多門火炮、六百來挺機槍、幾十輛坦克、十幾萬支槍,一千多條弟兄們的性命,都被小日本順手牽羊般,輕而易舉地剝奪了。富商與職員們相擁而泣,沈陽城銀行里幾百億塊大洋,大商鋪里的所有的貨物,被日本兵洗劫一空,卡車不夠用了,用裝甲車拉大洋,一夜之間,幾十年的心血,化為烏有,除了撿條性命,啥都沒了。百姓們哭得更慘,房子被燒了,閨女被禍害了,兒子只因不慎一腳邁進了日本人畫滿馬路的白圈圈,就用刺刀給挑了??薷裳蹨I的,還有大學的老師和學生,他們的學校被強征為軍營,書本全被焚毀,實驗室被砸光。大家還議了湯玉麟公館和大帥府,他們的損失最慘,好東西從天剛亮拉到快晌午,兩家積攢的富可敵國的財富,盡落敵手,光從大帥府拉走的金條就有八萬根,十六萬斤。

這個敗家的少帥,不讓抵抗,把老本都給了小日本。

沈陽城完全被顛倒了,給日本人出餿主意,領道兒,干盡壞事兒的,不是地痞流氓,就是奸商掮客,還有早就和日本人勾搭上的土匪惡棍。沈陽成了人間的地獄,漢奸的天堂。有良心的,有學問的,有財產(chǎn)的,有本事的,都選擇了逃亡之路。

然而,逃亡之路的咽喉——毓寶臺渡口,也被日軍堵上了,逼著他們回去當亡國奴。

這一切的一切,讓張?zhí)煲坏男乜诙铝艘粓F豬毛一樣,憋悶得要死,他恨不得立刻吐出這口惡氣。

天亮了,幾百人聚在大車店,人吃馬喂的,都要糧食,掌柜的沒備那么多。老梯子趕著大車出去了,到村子里找了一個高門大院,從地主家買。地主怕奉票子變成廢紙,不賣,高低要東洋票子,或者是現(xiàn)大洋。

現(xiàn)大洋是什么?是槍是子彈,軍火販子只認大洋不認人,一發(fā)子彈就敢要一塊,老梯子是干嗎的,能給他嗎?正好逃難的人多,大車店里不缺人,帶人直接去了地主家的苞米地,愣擗下了一大車,裝得滿滿的走了,臨走時把一堆奉票子摔給地主,罵了句,狗逼夾鹽豆(摳門),大帥活著,你敢不要?

地主抱著奉票,喃喃自語,他老人家不是不在了嗎?

苞米還含著漿,沒熟透,磨不成面,從棒上擰下來,飽滿得像一粒粒潔白的牙,炒著吃正好。大車店里的幾口大鍋,燒得滾熱,伙計們拿著大鐵鍬,不停地翻炒。一鍋鍋炒成金黃的苞米,一捧捧地分給了逃難的人。

炒苞米的香味,順著西南風,飄到了幾里之外,更多逃難的人聚攏過來,饑腸轆轆地伸出手,炒苞米分凈了,后擁進來的人,只能看著別人嚼苞米咽唾沫。這么吃下去,再擗一車也不夠,店老板把毛驢拴在石磨上,把剩下的苞米磨成了<\\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米查.eps>子,煮粥。

逃難的人群,再也不必分窮人和富人,現(xiàn)在都是一無所有的人,填飽了肚子,卻囊中羞澀了。老梯子一擺手,誰的錢也不要,國難當頭,有一天扯旗抗日時,把吃下去的苞米粒當子彈,送給我。

饑餓的人就差喊老梯子萬歲了。

肚里有食,就有了精神頭。有幾個膽大的,不聽別人勸告,帶著一家人,非要到渡口過河。結果,男人被砍了頭,咋死的都沒弄明白。女人呢,留下了一條命,充當了慰安婦。孩子被挑在刺刀尖上,任人玩耍。

渡口外的兩棵大樹下,走過來了兩個日本兵,一群蒼蠅從那串人頭上轟地飛起,遠遠望去,像騰起一片黑云。

站在離渡口最近的大廟臺上,幾個人交替著拿老梯子的單筒望遠鏡,觀察渡口。渡口外的兩棵樹間,那一串人頭的下面,又丟了幾顆血淋淋的人頭,那幾個面孔剛才還在他們面前晃動,轉瞬間,尸身分離了,新鮮的血在脖腔依依不舍地流著。兩個日本兵蹲下身子,用鐵絲穿耳朵。沒多久,兩棵樹之間的人頭串里,又多了幾個死不瞑目的腦袋。

望遠鏡傳遞到了張?zhí)煲坏难矍?,他只瞄了一眼,便放下,人頭上的血似乎一下子灌進了他的眼睛,令他眼白盡失。他昂著頭,一動不動地望著天上的日頭,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把頭一甩過來,對肇參謀和老梯子說,咱手里也不缺家伙,干他娘的小日本,奪下渡口,把逃難的兄弟姐妹送過去。

說罷,他跳下高臺,奔跑回大車店,帶著弟兄們就走。老梯子有傷,肇參謀腿慢,兩個人追在身后,攔都沒攔住。

渡口攻擊戰(zhàn),打得一塌糊涂,張?zhí)煲惶绷?,把肇參謀知彼知己的勸告當成了耳旁風。他那雙能看到未來的眼睛,也沒有提醒他,這是倉促之仗,不該打。十幾把駁殼槍對十幾把大蓋槍和兩挺機關槍,還有一門迫擊炮。日軍有工事有碉堡,根本看不到人家在哪里,你打人家,是盲目射擊,人家打你,槍槍有目標。神槍手張準唯一的功勞,是打斷了日軍插在渡口上的旗幟。可他藏身的地方,卻成了日軍射擊的重點,打得他抬不起頭,幸好距離在一里開外,影響了大蓋槍的準確度。可是,前邊進攻的弟兄就沒那么幸運了,折了兩個。

雖說連根日軍的汗毛都沒傷著,可他們卻十分惱怒,旗幟倒下了,像戰(zhàn)敗一樣恥辱。他們發(fā)現(xiàn)了狙擊手的位置,動用了迫擊炮,一炮就炸在了剛才張準隱身的地方。幸虧張?zhí)煲蛔屗蛞粯寭Q一個地方,滾出了那個隱身處,否則,已經(jīng)粉身碎骨了,囫圇身子都找不到。

張準又尿褲子了,槍都拿不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迫擊炮彈炸出的坑。張?zhí)煲话褟垳时г诹藨牙?,拍著他的肩頭,哄孩子一般,別怕,你是小日本的閻王爺,誰死你也死不了。

第一次奪渡口,無功而返。

看著他們撤退的影子,日軍站在碉堡頂,瞭望臺上,揮舞著太陽旗,高呼著,支那豬,支那豬。

吃了敗仗的一整天,張?zhí)煲恢蛔鲆患聝?,一里地之外的壕溝里,一個兄弟扛著畫有日本兵的靶子,飛奔著。靶心在壕溝里時隱時現(xiàn),張準端著槍瞄了很久,怎么瞅都是真人。壕溝里的兄弟,腿都跑軟了,張準的第一槍始終沒有打出來。

張?zhí)煲缓鋈缓傲艘簧ぷ?,大埋汰,知道你爹是咋死的嗎?就在柳條湖邊上,踩臟了日本人的鐵路,人家就開槍打碎你爹的腦袋,這是你叔親口告訴我的,你忘了嗎?

張準額頭上的青筋突然跳起,分散的眼神一下子就回來了。他凝神定氣地瞅著靶,一直瞅到忘了自己,手便不再抖了,輕扣扳機,一槍擊中了靶心。他很高興,跳起來喊,我又行了。

回到大車店,張?zhí)煲环此甲约旱聂斆?,還是肇參謀說得對,畢竟人家是作戰(zhàn)參謀,不能因為在北大營里的那副熊樣兒,就把人家看得一無是處,你連小日本的影子都摸不到,這仗咋打?不過,第一次交火,并非一無所獲,起碼搞清楚了日軍的火力配置,還有作戰(zhàn)能力。

掌燈時分,三個人坐下來,商量對策,肇參謀和老梯子都認為,憑著咱們這些散兵游勇,直接攻下渡口不大可能,人再多也沒用,只能送死,最佳作戰(zhàn)方案,調(diào)虎離山,把小日本誆出渡口。

研究了大半宿,用了種種假設,都覺得騙不了小日本,最可行的是,拿張?zhí)煲贿@只肥羊當誘餌,豁出命去做賭注,演一出比苦肉計還苦的戲,否則沒辦法引蛇出洞。如果計策成功,老梯子帶著他的綠林兄弟就可以乘虛而入,攻入渡口,肇參謀可以帶著其他隊伍設伏,圍殲追擊的日軍。

肇參謀稱這一計為釜底抽薪。

最后,兩個人把眼睛都盯在了張?zhí)煲坏纳砩稀?/p>

張?zhí)煲坏匾恍?,問了一句,讓我死幾回?/p>

三雙大手攥在了一起。

兄弟三人設計得倒挺周全,可是,釜底抽薪的戰(zhàn)術沒等實施,他們卻被別人釜底抽薪了。

攻擊渡口的誘餌丟了。

那時候,張?zhí)煲灰恍囊灰獾鼗I備拿下渡口,根本沒有防備有人要拿下他。瞅著大車店里聚集著這么多的敗兵、警察,他就想,只要稍加組織,就是二三百號人馬,外加老梯子的綠林兄弟,至少一個營,對付不了十幾個小日本?更何況肇參謀思謀了好久,動用了所有的智慧,制定了好幾套隨機應變的戰(zhàn)術。

獨自一個人,張?zhí)煲痪劬珪竦乜粗貐⒅\送過來的作戰(zhàn)方案,盡管這是一場小仗,肇參謀的每一步設計都有奇思妙想,火攻水攻地道攻循環(huán)攻,各個攻法有序,疑兵計,苦肉計,拖刀計,引蛇出洞計,調(diào)虎離山計,計計連環(huán)相扣,除非小鬼子是神仙,只要棋錯一著兒,就會著著兒中計,攻下遼河渡口,還不是小菜一碟。

他看完每一著兒,贊不絕口,最后,他拍案而起,心里喊著,他娘的,肇慶參謀就是“羿字號”的軍師了,捆也要把他捆走,想去錦州投副帥,沒門兒。

正當張?zhí)煲卉P躇滿志時,意外發(fā)生了,幾個應召而來的警察,假意聽從張?zhí)煲坏恼{(diào)遣,圍攏在他身旁,趁著他手指著肇參謀繪制的地圖、布置警察的進攻路徑時,突然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五花大綁捆個結實。

老江湖高鵬振,作戰(zhàn)參謀肇慶,望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仗還沒打呢,內(nèi)訌先來了,有心解救張?zhí)煲?,遺憾的是,幾只匣子槍不是對著張?zhí)煲坏哪X袋就是對著心口窩,誰敢輕舉妄動,無論哪一只手動了扳機,都會要了張?zhí)煲坏拿?/p>

他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張?zhí)煲槐粠ё摺?/p>

一路上,張?zhí)煲徊粩嗟貞┣?,這場仗,必須得打,從沈陽城逃難出來的人,全指望這個渡口呢,我是這場仗的誘餌,把小日本騙出渡口,你們趁機奪下,我死了也值。

警察罵他,你他媽的想當英雄,整個沈陽城為你墊背,你不開第一槍,小日本充其量就占個北大營,這下可好,你給了他們借口,老帥少帥的家,都被你敗了,城里城外的人都被你害了,你回沈陽城看看,街道上的路是紅的,兩旁的商鋪是黑的,誰家不死人?哪個店鋪不被燒?

張?zhí)煲话炎扉]上了,他知道,警察們的腦袋也灌水了,楊宇霆的死,讓所有的人都學會了聽話,頭縮在殼子里,不愿意動腦子了,小日本不是憋足了勁兒想拿下沈陽,單純的偶發(fā)事件,怎會方圓幾百里調(diào)兵?戰(zhàn)術配合得怎會如此天衣無縫?

想逃跑已絕無可能,老梯子肇參謀小號手不離不棄地跟在后面。張?zhí)煲幌耄迷龠h有啥用,何況警察真的敢開槍往他們身上打。他大聲吼著,你們回去,該干啥干啥。他們只好駐足而立,心酸地望著他遠去。

天上的白云,和路上逃難的人群一樣,疾速而行,只不過一個在藍天下,一個在黃土上,朝著相反的方向飛奔。風刮得很猛,吹得高粱彎下了高貴的頭,吹得大豆莢虛情假意地鼓掌,吹得張?zhí)煲坏男睦飦y七八糟。

警察押著張?zhí)煲?,繞過一片接一片的高粱地,奔向一個隱蔽的村落。走到村子的中央,眼前是一座影壁高聳的深宅大院,兩個便衣隱身在門樓里,端著槍,警惕地站崗。抬眼望上去,墻角的炮臺上,有幾個腦袋藏在垛口里,巡視四周。不用問,大院里住著的是大官兒。

張?zhí)煲槐煌七M了二進院的正堂,居中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身穿普通士紳衣著的人,他一眼就認出了,那人是遼寧警務處處長兼沈陽公安局長的黃顯聲。警察向黃顯聲報告,抓到了重要疑犯——張?zhí)煲弧?/p>

黃顯聲的眼睛丟在張?zhí)煲坏哪樕?,毫無表情,他淡淡地對那幾個警察說,松綁吧,你們抓錯了。

警察們疑惑地看著黃顯聲,確定無疑就是張?zhí)煲?,怎能錯呢?

黃顯聲說,這個人我認識,他叫張?zhí)煲徊患伲瑓s不是通緝犯張?zhí)煲?,他是少帥的警衛(wèi)官,在長官司令部,不在七旅,兩個人重名了。

警察們疑惑而又失望地走了,眼里流露出了沒打到狐貍惹出一身臊的表情,邊走邊嘀咕,怎么會抓錯呢?不可能呀,黃局長是不是看走眼了?

張?zhí)煲槐砺冻隽艘桓焙脻h做事好漢當?shù)谋砬椋孤实卣f,就是我,沒錯。

黃顯聲說,打沈陽城的日軍,總共傷亡還不到五十人,我知道,差不多有一半倒在你們的槍口下,我還知道,你在策劃打渡口,亂世缺人杰,你走吧,向日軍開第一槍的罪過就讓我擔著,少帥怪,就怪我,打渡口時,別穿軍裝,別再給少帥添堵了,就當是民間武裝。

張?zhí)煲焕湫α艘幌?,都愿做抗日的第一人,王鐵漢也是這么說的,打響第一槍有個屁用,見到誰為守沈陽血戰(zhàn)到底了?他低下頭,瞅見了那串繩子,剛才這串繩子還緊繃繃地把他捆得骨肉酸麻,現(xiàn)在,卻軟塌塌地躺在地上。他覺得,整個東北軍的軍官都像這繩子,該軟的時候不軟,該硬的時候不硬,他媽的,當兵就是打仗的,還不讓穿軍裝,怕個<\\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尸求.eps>。

他抬起腳,憤恨地踢向繩子。繩子飛起來,掛在中堂的一幅畫軸上,晃蕩不已,那畫叫岳母刺字。

張?zhí)煲粨P長而去。

10

借著月光,張?zhí)煲粡母吡坏乩镢@了回來。

后半夜,蒼黃的月亮沉落下去,霎時間,天地掉進了黑暗的深淵。

按照事先的謀劃,張?zhí)煲?、老梯子、肇參謀帶著各自的人馬,悄然無聲地摸了出去。大車店人多嘴雜,沒準會有人把他們的行蹤泄露出去,日本人個個是間諜,若是混在難民里,聞到了他們攻打渡口的腥味兒,所有的謀劃將會是水中撈月了。

張?zhí)煲粠ё叩娜撕苌伲挥兴奈鍌€兄弟,其余的都給了肇參謀,包括張準張響兩兄弟。肇參謀帶人打埋伏,人少了不頂用,在北大營,小日本的厲害大家不是沒嘗過,不管承認還是不承認,人家都能以一頂十。

拂曉時,張?zhí)煲粠е鴰讉€弟兄,一身短打扮,一人扛著一面“羿”字旗,攪起一片塵土,囂張地奔跑在通往渡口的黃土大道上。他們不穿軍裝,不是怕連累警察和東北軍,而是為了麻痹日軍。

離渡口一百多米,張?zhí)煲涣⒆×四_步,再走下去,就進了敵人的準確射程,幾個弟兄的命都會交代出去。他讓弟兄們揮舞起“羿”字旗干擾敵人的視線,自己舉起鐵喇叭,痛罵著,渡口是老子的,你他媽的是哪個路子上的黃狼子豆鼠子,敢到我的老虎窩里撒野,趕快滾,爺爺我發(fā)了威,讓你們坐上土飛機。

渡口里的日軍,早就牢記了“羿字號”,這個叫后羿的新民土匪,不知攪了他們多少好事,拆散了多少個與綠林武裝的聯(lián)盟,劫掠了多少銀圓和鈔票,他們曾派出數(shù)十個情報高手,始終沒摸清后羿的來歷?,F(xiàn)在好了,俘虜和降過來的東北軍共同證實,后羿就是在北大營斗膽向皇軍開第一槍的人——直屬隊上尉軍官張?zhí)煲?。這是東北軍通匪的鐵證,關東軍司令部把炸柳條湖南滿鐵路的幕后黑手指定為張?zhí)煲?,只要抓住他,柳條湖事件的證據(jù)鏈就算完整了。

雙方的槍戰(zhàn)立馬開始,第一次攻打渡口的情景立刻重現(xiàn)了,“羿”字旗被打得千瘡百孔,不得不丟棄掉,跟隨張?zhí)煲坏膸讉€弟兄都“死”了,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張?zhí)煲灰粋€人不計后果地開槍,沒有目標地撇手榴彈,瘋了般大罵,有本事伸出你們的烏龜頭,老子一槍一個要你們的命。

張?zhí)煲坏念B固,惹得碉堡里的日軍哈哈大笑,隨從都死光了,一個人想奪下渡口,豈不是蚍蜉撼樹。他們發(fā)動了兩輛挎斗摩托車,追擊出來,看一看張?zhí)煲辉趺匆麄兊拿?。張?zhí)煲辉谝煌C關槍的威逼下,沒有了還手的余地,抱著腦袋,尋找著隱蔽物,向著遼河上游逃竄。

日軍也不再開槍,群狼追小鹿一般,不急不忙,戲弄著張?zhí)煲?,高低要讓他累得癱倒在地,然后拎小雞子一樣,把他裝進挎斗里。

張?zhí)煲宦挂话愕拈L腿算是沒有白長,專揀溝坎與礫石的地方跑,而且越跑越快,彎越拐越急,挎斗摩托顛得快要飛起來了,眼看抓住了,還是被逃脫了。不知不覺中,他們越跑越遠,直至掉進了肇參謀的埋伏圈,依然毫無察覺。

老梯子騎著高頭大馬,領著六七個弟兄,來到渡口,“哇啦哇啦”地向里邊喊日語。弟兄們聽不明白,可老梯子心里很清楚,他喊的是地地道道的北海道日語。那是他在奉天念書時跟老師學的,老師家住北海道,他天天和老師廝混在一起,混得比父子還親,與老師的腔調(diào)分毫不差。老梯子冒充關東軍司令部委派的便衣督察隊,督察防務。他訓斥駐守在渡口的日軍,不該放棄堅守不出的訓導,遭到土匪或東北軍的余部襲擊,如何應對?

盡管老梯子偽裝得天衣無縫,渡口里留下的日軍,并沒放松警惕,畢竟他們從未謀面,缺少信任的基礎,除了哈依哈依地承受著訓斥,就是不肯打開大門,放他們進來。老梯子不急,也沒露出非要進去的企圖。大家誰也不說話,牽著馬佇立在門外,老梯子警告渡口里的日軍,追擊出去的人不回來,他們不會走,不放心渡口的安全。

“督察隊”的擔心很快成了現(xiàn)實,四五里之外,槍聲大作。

追擊張?zhí)煲坏娜哲?,摩托車開進了鐵蒺藜陣,歪歪扭扭地開出來,輪胎的氣已經(jīng)跑光,再往前開,車輪耍龍,車把扭曲,無法正常行進,更談不上追擊了。眼見得活捉張?zhí)煲粺o望,他們便想打死他。肇參謀甩掉偽裝,開了第一槍,張?zhí)煲皇窒碌氖畮讉€弟兄,還有和老梯子召集過來的幾十個人,對進入包圍圈里的日軍一同開火。六個日軍俯身爬下摩托,把兩輛摩托車支撐成人字形,利用鋼鐵之物的縫隙,邊冷靜地還擊,邊拉著摩托向河岸撤退。尋找到壓制在一個凹陷的水坑,他們藏好身體,依然拿著摩托做掩體,兩個人一組對付著三面圍攻上來的人。大蓋槍真準,日軍也確實是訓練有素,基本上是彈無虛發(fā),誰跳出來向前沖鋒,誰就會被打中,好幾個弟兄已經(jīng)血流如注。

被追趕的張?zhí)煲唤K于能喘口氣了,他折身返回,告訴弟兄們,瞄準摩托車的油箱打,燒死這幫王八羔子??墒?,他們的槍,不是射程不夠,就是瞄得不準。他拍了拍始終一槍不發(fā)的張準,在地上畫出挎斗摩托,圈定了油箱的位置,鼓勵張準開出這一槍。

張準閉了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zhí)煲恢惶嵝褍蓚€字,你爹……張準再睜開眼睛時,手就不抖了。他瞅了眼張?zhí)煲?,沉靜地盯著摩托車。一聲槍響,一團大火沖天而起,一個日本兵立刻跳起,一腳踹開了升騰著烈焰的摩托。張準的第二槍及時補上,正中這個日本兵的眉心。不等張準第三次開槍,另一個日本兵看到擋子彈的摩托車成了巨大的危險,提前用槍托給推開了。

缺了鋼鐵的掩體,又少了一個反擊的力量,況且遇到了神槍手,日軍反擊力量立刻減弱,觀察戰(zhàn)況時,頭剛一探出,立刻縮回,恐怕成了狙擊的目標。

張響不錯時機地吹起了沖鋒號。日軍早就防備著對手的沖鋒,架起輕機槍,向跳起來沖鋒的人群掃射。

消滅號手是戰(zhàn)場上的常識,張準擔心弟弟遭到不測,不再猶豫,也無須張?zhí)煲还膭睿林潇o地擊斃了機槍手。人群擁上去,凹坑里的日軍,只剩下四個了,并且狙擊手已經(jīng)擊垮了他們的意志,再不逃跑,只有死路一條。他們迅速翻滾出水坑,一路蛇形奔跑。盡管大隊人馬子彈如蝗,緊追不舍,最終還是有個日本兵扎入遼河水中,順流而下逃走了。

攜著大隊人馬,肇參謀乘勝殺向渡口,張?zhí)煲坏乖诙煽谕獾膸讉€弟兄“死”而復生,操起了家伙,黃顯聲也派出了便衣警察助戰(zhàn),幾股穿著雜亂衣服的隊伍齊聚渡口。肇參謀充當戰(zhàn)地臨時指揮官,指揮各路人馬,排兵布陣,條理有序地發(fā)起了進攻。

最先阻擊各路人馬進攻的,不是渡口里的日軍,而是渡口外的“司令部督察隊”,老梯子要把假戲唱真,真刀真槍地阻擊,反正平日里東北軍剿他,警察抓他,已經(jīng)做下了仇,除了張?zhí)煲荒且粨軆盒值埽蛩勒l他都不心疼。

畢竟人少,老梯子的弟兄又不是紅了眼地往死拼命,警察和敗兵們不曉得這是計謀,把子彈全潑給了他們。他們一退再退,一直退到渡口的大門下,無路可退了,老梯子不斷地懇求開門,進入工事阻擊,上邊的日軍卻不為所動,要把命令執(zhí)行到底,不讓任何陌生人進來。

老梯子的戲唱到頭了。

既然進不了虎穴,就他娘的強攻了,反正到了他們的鼻子底下,計謀也算成功了一半兒。他們掏出懷里的手榴彈,炸開渡口的大門,甩向里邊的防御工事。隨后,他們從馬背上取出纏著舊棉絮的木棍,棉絮里灌著煤油,裹著辣椒面、胡椒粉。點燃了,他們騎上馬,施展鐙里藏身的絕技,沖進渡口的院子,把火把甩向日軍藏身的碉堡與工事。

一時間,渡口內(nèi)濃煙滾滾,遠方的視線全被遮蔽住了。老梯子的目標瞄在了渡口里的迫擊炮,想奪下來。日軍看出來了他們的企圖,盡管煙嗆得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并不影響他們在濃煙的縫隙間瞄準。幸虧有馬的身子做遮擋,老梯子他們幾個才沒受傷,不過他們的馬卻都死了。

借著爆炸硝煙的掩護,大隊人馬潮水一般涌上來,難民們也看到了曙光,從四面八方趕來,拿著扎槍棍棒,也來助戰(zhàn)。

大勢已去,日軍不做無謂的犧牲,他們沖出碉堡,抓起迫擊炮,扛著跑向渡口,乘船而逃。

流亡的人群數(shù)以萬計,聞聽毓寶臺渡口打開了,晝夜不停地奔過來,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小船,也是晝夜不停地擺渡,船工們都累得虛脫了,爬上岸來耍賴,給多少塊大洋也催不動,說啥也不劃槳了。大河里劃槳,是技術活兒,不是單憑力氣就行,幸虧老梯子有人脈,從對岸找來幾個船工替班,才讓眼睛盼藍了的人群又盼到了希望。

準備渡河時,東北軍和警察像夏天里的螞蚱,忽的一下子,從高粱地里冒了出來,看得張?zhí)煲荒康煽诖簟?/p>

黃顯聲整訓了一路逃過來的東北軍,重新恢復建制,警察也編入了戰(zhàn)時序列。第一批渡過遼河的是老帥和少帥高薪請過來的東北大學教授,隨后是流亡的學生和戴眼鏡的讀書人,誰想混進來,都逃不出張?zhí)煲坏幕鹧劢鹁?,皮鞭子早就伺候上去了?/p>

接下來,渡口先軍警后民眾,一撥撥地往對岸過。等到隊伍過凈了,黃顯聲把守渡口的差事完全丟給了張?zhí)煲坏摹棒唷弊痔?,臨走時,扔下一份布告,赦免了所有的綠林胡匪,允許他們自發(fā)組織抗日義勇軍。

老梯子近水樓臺,帶著他的人馬,第一撥過去了。可是赦免令在東北軍和老梯子的隊伍間沒管用,不知內(nèi)情的東北軍,以為老梯子真的成了日本人的幫兇,假作真時真亦假了,雙方互不相讓地又打了起來。

本來忙得不亦樂乎的張?zhí)煲?,又分出精力給雙方調(diào)停。好在肇參謀指揮有方,渡口在他的維持下,緊張而有序,沒出亂子。只有一件事兒,特別蹊蹺,張?zhí)煲徊辉诙煽跁r,神槍手張準失蹤了,連張響都不知道他哥去了哪兒。

三天三夜,張準去向不明。三天三夜,逃難的人群依然沒有過凈。三天三夜,日軍又占據(jù)了沈陽城周邊很多城市,騰出了人手,從鐵路上運來了一個騎兵聯(lián)隊,要奪回渡口。這是一支裝備精良的部隊,馬背上馱著的迫擊炮不算,專門分出十幾匹馬,拉著十幾門野炮。

渡口的碉堡里,各種物品,擺放有序,干糧彈藥充足,連水井都挖下了。日軍逃跑時,只顧帶走外邊的迫擊炮了,里邊的物品原封未動。這些物品中,張?zhí)煲贿€發(fā)現(xiàn)了幾張照片,照片都是一個人,就是他張?zhí)煲?。一身戎裝照片的背面寫著一行字,日語夾著漢語,七旅、上尉、張?zhí)煲弧⒉叻?。扛著“羿”字號大旗的照片背面寫著,后羿、張?zhí)煲?、策反。他忽然明白了,日軍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打死他,留下他這條命,是別有企圖的。

操起一架望遠鏡,張?zhí)煲幌蛲馔?,碉堡的視線極好,日軍拉來的炮,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炮,他認識,都是東北兵工廠仿日本造的,如今被日軍繳獲了,反倒讓人家用得得心應手,那些炮彈,成了懸在頭上的利劍,隨時都可能被日軍拋過來。

渡口頓時亂了,人們驚恐萬狀,急著渡河。

張?zhí)煲徊荒茏尪煽趤y下去,日軍間諜無孔不入,帶著弟兄們冒充“羿”字號綠林,是樁保密性極高的事情,七旅也沒幾個人知道,可是日本人卻知道了,把他的身份和照片弄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必須事先做防范,確保間諜滲透不進來。每一個求渡的人,身上要被掏得干干凈凈,既然扯起了“羿”字號大旗,索性就是真的,土匪劫道天經(jīng)地義,想保命就舍財。反正東北軍和老梯子的綹子早已過河,從誰身上搜出武器,哪怕是把軍刀,也要捆起來,關進大車店。他加十二分的小心,防備日本的奸細渾水摸魚。

一根繩子從渡口延伸出二百多米,人們的右手攥在繩子上排隊。

自打日軍的騎兵一出現(xiàn),張?zhí)煲痪完P閉了渡口,哪怕外邊哭天搶地,揚起的大洋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他也毫不動搖,武力驅散了人群,讓他們分散到鄉(xiāng)村避難。渡口面臨著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他不想讓老百姓無謂地犧牲。

這時候,他就更想張準了,張準是他的主心骨,一把狙擊步槍,一千米的命中率,五百米的精準點射,哪個敵方不望而卻步?

然而,當張?zhí)煲话l(fā)現(xiàn)張準時,臉“唰”的一下子,白了。張準不再是三天前的張準了,他站在了日軍指揮官的身旁,穿的是二鬼子的衣服,身邊飄揚的是太陽旗。這個渾小子,難道忘了他爹是咋死的?他這么精心地培養(yǎng)張準,還不是因為他和日本人有殺父之仇,掉了腦袋,也不該在日本人的隊伍里。

本來張?zhí)煲恍睦锒碌孟袢艘欢褷€麻,他的軍師肇參謀又給他添堵。肇參謀要求張?zhí)煲话选棒唷弊痔柕钠鞄脧牟t望臺頂撤下來,這是一場國與國之間的戰(zhàn)爭,綠林和土匪與日軍對抗,豈不是以卵擊石,更何況,和日軍怎么打,國民政府拿不出個態(tài)度來,咱們就用青天白日旗向政府表態(tài),這場戰(zhàn)爭,無法逃避,非打不可。

張?zhí)煲还V弊硬煌?,“羿”字號就是專打日寇的,國民政府完蛋了,指望不上。肇參謀也梗著脖子,不掛青天白日旗,就不給出主意,不拿作戰(zhàn)方案。張?zhí)煲卉浵聛恚勒貐⒅\的心結,不想入伙,不當綠林。

可是,他的心一軟,就犯下彌天大錯,肇參謀扛著青天白日旗跑向瞭望臺時,他的頭突然間一陣劇痛,一幅畫面勢不可擋地闖進他的腦海,肇參謀捂著左胸,頑強地挺立著,用盡最后的力氣,豎牢了青天白日旗,血從胸脯涌出,也從嘴角滲出,天上的云也浮現(xiàn)成了巨大的紅棺材。

張?zhí)煲粵_著瞭望臺喊,別去,危險!

已經(jīng)晚了,張?zhí)煲活A知來得太遲了,遲得與現(xiàn)實接踵而至。在毫無征兆的狀態(tài)下,一聲單純而又遙遠的槍聲響過,肇參謀的身體突然一顫,腳步便頓住了,一朵梅花瞬間綻放在他的胸口。他的眼睛瞪向遠方,腳步艱難地向前邁去,終于立穩(wěn)了旗幟。他撒開了雙手,右手吃力地向張?zhí)煲粩[了下,便仰面朝天地倒下去。那一刻,他還沒有失去知覺,眼睛急切地尋找著張?zhí)煲?,可惜,張?zhí)煲浑x他太遠,飛不過去。他的嘴一張一合,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眼光從期盼滑向了迷茫。身體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后,肇參謀氣絕身亡。

這槍聲,張?zhí)煲惶炝耍菑垳实木褤舨綐尠l(fā)出的。

渡口頓時靜下來,只剩下河水在浩蕩地奔,青天白日旗呼呼地響,沒心沒肺而又無恥地飄揚。

一聲狼一樣的嗥叫,肇軍師!

張?zhí)煲坏淖旖且С隽搜?,拉出了架勢,和日軍決一死戰(zhàn),要活捉忘恩負義的張準,拿他的人頭祭奠肇參謀??墒牵哲妳s不慌不忙,跟隨在中佐坐騎的后邊,向著渡口徐徐而來。這時,張?zhí)煲豢辞宄?,太陽旗下,不僅站著張準,還站著張響的父親。那個老鋦匠被捆綁著,繩子的另一頭拴在馬鞍子上,一旦張準不聽話,一拍馬屁股,老鋦匠就會被拖得體無完膚,一命歸西。

用不著解釋,一切都明了,日軍對他們了如指掌,張準被日本的特工綁架了,老鋦匠成了人質。

張響也看到了父親,他對父親喊,一頭撞死算了吧,別讓兒子替你遭罪了。張準罵著弟弟,百事孝為先,你怎么能咒你爹死呢。

日軍的中佐,是個老軍官,顯赫地坐在馬上,根本不懼有人開槍打他,不緊不慢地催著馬,一步一步走上來,他用流暢的錦州腔喊著,他說他喜歡“羿”字號,也喜歡叛逆的張?zhí)煲?,他勸告張?zhí)煲徊灰鰺o謂的犧牲,“羿”字號這桿旗也別打了,后羿射日的傳說,是無稽之談,太陽是我們這個星系絕對的領袖,別做螞蟻啃大象的蠢事了,看你是個英雄,放你一馬,否則大炮一響,渡口就會夷為平地。

張響操起大蓋槍,一槍一槍地向外打,恨不得一槍打死張準??墒牵麄冋l也不是張準,也不再有狙擊步槍了,子彈在遠處的空中畫個弧,便消失了。有一顆流彈擦在了中佐的耳朵上,那個老家伙居然躲都沒躲,一動不動,任憑血在臉上淌。

張?zhí)煲话醋×藦堩懙氖?,勸他不要無謂地浪費子彈。張響哭著說,我們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背叛。張?zhí)煲粺o奈地搖搖頭,他說,以后的日子,背叛或許會天天發(fā)生。

對面那個老中佐又開始喊了,我是誰,你們的知道,大日本關東軍二十七騎兵聯(lián)隊長古賀傳太郎,二十六年前,老子騎馬生擒過壯如蠻牛的俄軍上校,對付你們這幾個小蟊賊,浪費我的炮彈不值得。

老王八蛋,張?zhí)煲恍睦锪R了句,早他娘的成了東北通。他環(huán)視一眼弟兄們,心里酸溜溜的。肇參謀沒了,對面的騎兵聯(lián)隊人數(shù)是他們的幾十倍,野炮迫擊炮一字排好,炮口直指渡口,誰都不知道這仗該怎樣打了。張?zhí)煲话涯槺尺^去,對他的弟兄們說,想過河,想學張準,他都不攔,想發(fā)財,也可以把他的腦袋拿走。

弟兄們木偶一樣,誰也不動,擺出了和張?zhí)煲灰煌八赖臉幼印?/p>

日軍沒開炮,也沒進攻,耐心地等著張?zhí)煲蝗ネ督担坏染褪呛脦滋?。這幾天,日軍又殺了幾個人,都和張?zhí)煲挥嘘P。大車店的老板也被砍了,腦袋裝在一個托盤里,派村里一個殺豬的送過來。那個殺豬的閉著眼睛往前走,腿在打晃,好幾次差一點把自己絆倒,若不是怕張準開槍打死他,早就丟下腦袋逃跑了。

或許是張準的原因,日軍抱定了收降張?zhí)煲坏臎Q心,始終圍而不攻。

兩軍僵持中,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日軍趕來了一輛大馬車,馬車上拉著一口猩紅的大棺材。張?zhí)煲徽讼?,已?jīng)赤裸裸了,用得著還用棺材掩飾重炮嗎?老中佐指著棺材沖著渡口喊,肇慶參謀是個人才,敬重他,送你們的禮物,盛殮他。

沒人趕車,大馬車游蕩在兩軍之間,馬在悠閑地吃草。

張?zhí)煲话严蛔訕屢丛谘g,去接棺材。弟兄們怕棺材里有陰謀,萬一里面裝著人,或者是炸彈,就有去無回了。張?zhí)煲徊灰詾槿唬凑褪沁@樣了,日軍想讓他們死,還不是很簡單,萬炮齊轟,就結束了。既然死都不怕了,還怕個<\\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尸求.eps>。

他鉆出碉堡,推開渡口的門,沖著張準喊,我知道你的槍準,別打心臟,沖著我眉心打,別讓我痛苦,那邊的弟兄缺少快樂,我不能愁著臉去陪他們。

沒有槍聲,對面死一樣靜。

張?zhí)煲惶洗篑R車,拉著紅棺材,趕回渡口。打開棺材蓋,入殮的時候,張?zhí)煲豢蕹闪藴I人,他抱著中校參謀肇慶遺體,不肯撒手,恐怕這輩子他再也見不到這樣會打仗的人了。就要釘上棺釘了,弟兄們強行將他們隔開。

棺材里,張?zhí)煲话颜貐⒅\所有的遺物都裝了進去,只剩下那本還沒寫完的作戰(zhàn)謀略,他要留在手里,就當他的軍師沒死,讓這本書替他出謀劃策。

渡口已經(jīng)失去意義,再守下去,也渡不走逃亡者的苦難。張?zhí)煲粵Q定放棄,護著肇參謀的靈柩,渡過遼河,為他這個患難兄弟尋找一個長眠之地。

中秋的遼河,渾濁的浪頭一個追趕著一個,風在嗚咽,早衰的樹葉被風揪下來,與河水隨波逐流,紅棺材在大河中格外顯眼。

張?zhí)煲幌?,把肇參謀安葬在石山吧,那里離老帥家的祖墳不遠。

第三章 ?抗日募捐

11

張恩遠沒有想到,他一向引以為豪的兒子,居然當了逃兵。

作為錦西縣聯(lián)莊會西五會的會長兼總教頭,自然是全縣習武之人的楷模,人稱張恩遠為錦西的林沖。他卻極力否認,起碼他認為自己從來不逆來順受,也不是軟柿子,邦邦硬的漢子,誰敢當高俅,他就把誰的腦袋揪下來,當球兒踢,閉著眼睛能保十里八村的平安。

他說,叫他武都頭還差不多。

雖說本事一身,然而光陰荏苒,卻沒有年輕時的豪氣了,年近半百了,還能有多大的奔頭?無心再闖江湖,守家持業(yè)足矣,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兒子身上,最大的愿望,讓兒子像老帥那樣英武無畏、少帥那樣英俊多才。

兩個月前,兒子從北平回家,諸葛神算一般,談笑間將幾十里開外的土匪悉數(shù)拿獲,這般神勇,錦西縣還能找出第二個?那段日子,走在縣城的一字大街,張恩遠神氣十足,像兒子中了狀元,到處吹噓??h長孫國棟過來了,他不讓路,沖著縣長抱拳,高聲寒暄著,少帥夸你呢,高爾夫球打得好,讓我兒子給你帶好。碰到公安局長袁鳳臺,也是大大咧咧,不無自豪地夸耀自己的兒子,少帥的警衛(wèi)官了,用不了多久,也會和你一樣,當少帥的副官。

可現(xiàn)在,兒子不再是少帥的紅人,莫說是副官,警衛(wèi)官也不是了,還當了逃兵,真是讓他羞愧難當,就差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好在他有借口,都怪小日本。

那是柳條湖事變后的第八天,正當中秋節(jié)。

收獲之季,本該歡天喜地,錦西縣城卻一片黯然。街面上的人比平時少了一大半,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買東西,亂哄哄地議論著什么。

傍晚,黃澄澄的一輪大月有氣無力地升起,迷茫地凝視大地。城北的草甸子荒草萋萋,后湖里也是花殘荷敗。藏了一夏天的湖水,忽然間露出本相,卑躬屈膝地捧著天上的月亮。

湖水的倒影忽然紛亂起來,逃兵張?zhí)煲换貋砹?,身后跟隨著十幾個狼狽不堪的兄弟。他們沿著湖邊的小徑,東倒西歪地走,疲憊得腿都邁不開了。進了河邊水車旁的簡易房,兄弟們再也挺不住了,橫七豎八地躺下。

安頓好弟兄們,張?zhí)煲徽刍卦鹿饫?,走向自己的家?/p>

最先發(fā)現(xiàn)張?zhí)煲坏氖嵌鍙埗靼l(fā),二叔被嫂子支派出去,到有人當兵的人家,挨村打聽侄兒的下落。月光下,叔叔剛從外村回來,看到有人踉踉蹌蹌過來,一眼便認出了是侄兒。他顧不上和侄兒打招呼,飛也似的跑回家。隨著大門軸吱扭扭地響過,好消息像報春的燕子,一下子鉆進了屋里。

二叔扶著大門,大口喘著氣,這才折回身,去接侄兒。小時候,張?zhí)煲皇嵌鍙埗靼l(fā)的尾巴,打山雞,攆野兔,斗花蛇,掏狼窩,每一次,二叔都能玩出新花樣。后來,二叔突然變得安靜了,在學堂里迷上了畫畫兒。還用小錘子、小鉗子在洋鐵片上琢磨出小雞小鴨小魚兒的模樣,活靈活現(xiàn)真的一樣。叔叔把這些拿到集市,換回一角兩角的小銀洋(銅錢),補貼家用。

集市上的人,大多想的是溫飽,沒有多少人有閑心玩工藝品,換回的小銀洋也不多。看著小銀洋,叔叔眼饞,仔細琢磨著,那些圖案有啥了不起的。后來,他干脆自己敲打出了小銀洋,和真的分毫不差,不管買什么,沒人質疑。

張家從此發(fā)跡。

自己造錢,讓大帥知道了,肯定會掉腦袋的,叔叔怯手了,做起了另一個行當——鐵匠爐,靠他的巧手打大刀,打長矛,還學會了修理槍械。一時間,官府、綠林、土匪都把他當成香餑餑,每一次剿匪,張家都會發(fā)上一筆財,都來找張家老二修槍。

借著昏黃的月光,張?zhí)煲豢吹搅硕?,一直拄著當拐杖的長槍,一下子從手中滑落下去,腿一軟,泥一般癱倒了。他真的走不動了,甚至二叔伏下身子背他,他都不知道伸出手,去抱二叔的肩膀,只是叮囑二叔一句,槍別丟了。

母親張崔氏立在家門口,怔怔地望著老二背上的兒子,懸著多日的心終于落下。

八天前,柳條湖的事兒,一直揪著母親的心。炮彈可不長眼睛啊,兒子就在北大營里,萬一躲不過怎么辦?她天天守在郵電局,盼兒子的電報、書信或者是電話,可每一天都是空空的等候,直到日落西山,才悻悻而歸。

兒子是破衣爛衫地跑回來的,扣子丟了,衣襟左一道右一道,都是口子,后背還有大大小小的窟窿,肩膀處也磨碎了,找不到軍裝的模樣。可是,兒子卻沒丟下步槍、匣子槍,還有子彈袋。母親揮起手臂,捶打著兒子的前胸,淚如雨下。張?zhí)煲粎s不在乎母親的拳頭,直奔八仙桌,抓起月餅,一口咬掉了一大半。母親劈手搶下月餅,餓了這么久,狼吞虎咽地搶著吃,不管噎著還是撐著,都會落下毛病。她舀過一瓢水,讓兒子先把肚子喝飽,再慢慢地吃下月餅。

兩塊月餅下肚,張?zhí)煲淮蚱鹆司?,猛然想起,弟兄們還餓著呢,吩咐家人,趕快去水車旁的簡易房,給他們送吃的。說罷,一頭栽在炕上,呼呼大睡。

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伊蘭小姐來找他,他還沒醒。

這一覺雖然睡得久,卻不踏實,時常驚悸地抽著腿。夢里,他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炮彈在身邊轟轟炸響,火光中,周圍全是殘垣斷壁,沒有身子的腦袋,沒有腦袋的身子,還有四分五裂的肢體,到處懸掛著。

夢中,他又看到中校參謀肇慶,肇參謀的胸口開著一朵鮮艷的花兒,沖著他笑。高高的墳頭,掩埋不住肇參謀的身子,肇參謀鉆出棺材,坐在墳頭,飛向了老帥的棺材。老帥從棺材里坐起來,罵道,媽了個巴的,你這個臭小子,不替我報仇,陪我來干啥?

炮聲又起,日本兵漫山遍野追來,老帥罵道,不知道張作霖手黑嗎?老帥一揚手,墨斗魚一般把天地都甩黑了。墨散天明時,四野茫茫,杳無人煙。

炮火連天的夢境漸漸遠去,一縷淡雅的香味兒襲入鼻息,這氣味讓張?zhí)煲缓眉樱澙返匦嶂?,這么熟悉的味道,啥時嗅過呢?睜開眼睛,猛然看到了伊蘭,這才釋然,是伊蘭的體香。他忽然覺得,是不是還在夢里,伊蘭怎么林妹妹一般,從天上掉到眼前?

擰了一把大腿,疼,不是夢,他的眼睛就留在了伊蘭的臉上,喃喃自語,沒死,老子命大,活過來了,又見到親人了。

伊蘭俯過身,滿臉的渴望,她說,跟我走,到街上去,用大喇叭喚醒民眾,告訴大家,日本兵在省城怎樣屠殺無辜的。

張?zhí)煲槐緛砑拥孟胍卉S而起,可看到陪在伊蘭身邊的曹覺知,心一下子就沉下來,依舊躺在炕上,不想動彈,瞅向曹覺知的眼睛就有些虎視眈眈了,說出的話里便有了挑釁的味道。他對伊蘭說,親一口,我就去。

曹覺知憤怒了,雖然他一副文縐縐的樣子,卻不是柔若無骨,不允許有人調(diào)戲他的未婚妻。他擋在伊蘭的身前,指責道,難怪東北軍見到日本關東軍望風而逃,你是個英雄了,還沒脫兵痞樣兒。

伊蘭拉開了曹覺知,她說,不就是親一口嗎?我沒那么封建,只要你肯揭露日寇的暴行,鼓動出大家的抗日激情,這又算得了什么,說吧,親哪兒?

張?zhí)煲蛔似饋恚焐鞈醒?,蔑視地看了眼曹覺知,拍著胸脯說,老子替全中國開了第一槍,別說是伊蘭,全縣的女人都該親我,咱是爺們兒。

曹覺知呆愣愣地站著,這些年的書算是白讀了,明知張?zhí)煲皇钦{(diào)戲伊蘭,卻無言以對。

伊蘭滿臉通紅,正在猶豫著張?zhí)煲粫H她哪兒,親臉兒,親額頭,她都不怕,她就怕親嘴兒,親胸脯兒。

張?zhí)煲幻榱搜鄄苡X知,忽然跳下炕,沖著伊蘭揮下手,算了,親不親不重要,心里有我就行。

現(xiàn)在,他最難受的是肚子,昨天吃飽了,現(xiàn)在又餓了,肚子里咕咕地鬧騰著,晚吃一會兒,會被餓死一般。他沒閑心逗伊蘭了,喊了一聲,媽,我要吃飯。

一盆高粱米粥立馬端上。母親知道兒子醒來會餓,早就把粥溫在鍋里,等著呢。張?zhí)煲贿B碗都不用了,端到嘴邊兒,仰起脖,一口氣兒將粥喝凈。

看到張?zhí)煲话炎齑讲羶?,伊蘭說,吃飽了,喝足了,該上街辦正事了。

張?zhí)煲怀蛄搜垡撂m,又瞅了眼曹覺知,一個是學生腔兒,一個是書呆子,都是提不了槍、拿不了刀的。打日本需要真刀真槍,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學生和教書匠,最大的本事,就是發(fā)發(fā)傳單,喊喊口號,扯扯標語,放放怨氣,鼓動一些沒見過世面的人,讓他們熱血沸騰而已,日本兵真的來了,一發(fā)炮彈落下,全都傻,躲都不會。

他回敬一句,啥叫正事兒?你嫁給我才是正事兒,敢答應嗎?還有你,曹大公子,敢和我決斗嗎?

伊蘭瞅了眼還在傻站著的曹覺知,紅著臉說,張家少爺,別開玩笑了,我們說正事兒。

張?zhí)煲徽f,正事兒就是娶你,我不是開玩笑。隨后,他繼續(xù)半真半假地挑釁曹覺知,見沒反應,嘲笑一句,認<\\Xh-elecroc\設計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9年當代\當代\4\鏈接\尸從.eps>了?說罷,背起槍,嘴里憤憤地說,和日本兵玩命,還得靠我這群生死的兄弟。隨后,他邁開大步,與兄弟們會合去了。

伊蘭追趕出來,喊著,跟我上街,我爸早就接到電報了,長官司令部通緝你呢,我爸按下了沒發(fā),我爸呼吁收復沈陽,全民抗戰(zhàn),對你法外開恩,求求你給大家鼓鼓勁兒吧。

一宿覺一鍋粥,滿身的勁兒又回到了張?zhí)煲坏纳砩?,一路上都是被通緝的消息,他習慣了,沒等伊蘭把話說完,一溜煙地跑沒影兒了。

龍王廟前的大廣場,已經(jīng)不夠用了,又拓出一片沙礫地,村里的壯勞力打夯平地,碾出了一大片共用的打谷場。遼西走廊的節(jié)氣,要比沈陽的早,莊稼已經(jīng)開鐮,每家每戶割下來的高粱頭堆在周邊,沒人著急打場,讓給了練兵的人。

西五會幾百名弟兄全來了,橫橫豎豎地排列著。一同逃來的十幾個弟兄,成了教官,大聲喊著口令,逐個規(guī)范大家的動作。年齡最小的小號手,手里舉著趕牛的鞭子,看誰站不直,就用鞭子抽誰的腿。張恩遠站在一旁給兒子的弟兄們壯腰眼子,誰敢反抗,哪怕是翻眼珠子,他也會兇狠地呵斥一通,罵他們,練不好本事,遇到事兒,第一個吃槍子的就是你。

一夜未見,弟兄們破爛的軍裝被補上了,洗凈了,個個精神頭都養(yǎng)了過來。張?zhí)煲徊唤采厦忌?。父親告訴他,你兄弟們的軍裝都是你姐帶著人縫補和洗涮的,她忙了一宿,早晨還煮了一大鍋高粱米粥,煎了一大盆小白魚。

張?zhí)煲黄骋娏肆涝跇淞掷锏木W(wǎng),秋日里充足的陽光曬蔫掛在網(wǎng)上的青苔和草葉。這掛網(wǎng)是母親用最好的棉花紡的線,織成網(wǎng)后,在豬血里泡了七天七夜,直至蒼蠅滿天,惡臭撲鼻,才把網(wǎng)泡得如此堅韌。滿縣城只有張家使用網(wǎng)打魚,張家人手巧,能花樣翻新地做各種工具。

從父親的神情中,他看得出來,父親也是半宿沒睡,蹚在越變越?jīng)龅暮铀铮o他的兄弟們撈小白魚。這是女兒河獨有的魚種,頂多長到三寸長,穿梭在流動的河水里,肉質鮮嫩松軟,沒有一點兒土腥味兒,醬燜燉炸均可,尤以油煎最香。

可見,父親是用最大的熱忱,款待他的兄弟們。

不停歇的操練,累得西五會的弟兄們汗流浹背,他們邊跑,邊隨著弟兄們一塊喊,打跑小日本,收回沈陽城,直到把嗓子喊啞。

張恩遠覺得該讓弟兄們歇會兒了,舉起洋鐵皮做的大喇叭,讓大家立定,稍息,鄭重地向弟兄們宣告,從現(xiàn)在起,我張恩遠的大號就叫“震東洋”了,老子和日本人交過手,和亮山一塊兒收拾過日本人的運鈔車,沒啥了不起的,真打起來,長不出三頭六臂,有本事別讓我們從他們的眼皮底下把錢拿走!

用不著有人戳穿,張恩遠是自己抖摟出藏了多年的家底兒。

有人嬉皮笑臉地問,好幾萬東北軍,咋讓幾千個小日本給收拾了?

張恩遠回敬道,好幾萬人有啥用,沒槍沒刀,和羊有啥區(qū)別,等著挨宰呢。我兒子,那才是英雄,十幾個弟兄對抗好幾百個日本兵,誰傷到了他們一根毫毛?狼都進屋來了,不打,就是死路一條。

父親極力地為兒子當逃兵辯解。

好了,到底是父親懂他的心思,替他做了該做的事情,他可以放心地走了。盡管口號不解決問題,喚醒民眾,還是對的。起碼他還想瞅一瞅義正詞嚴的伊蘭,是一副什么模樣。

一想到伊蘭,一股春潮涌進張?zhí)煲坏暮砉埽铀寄钜撂m了?,F(xiàn)在,他有點后悔了,不該對伊蘭惡言惡語,若不是瞅見了曹覺知這個王八蛋,他的心才不會亂呢。這時,他有些憤憤不平了,伊蘭的眼睛又沒瞎,憑啥看不見他這條人中之龍,偏偏看上了曹覺知這個白面書生,除了咬文嚼字,還能干啥?日本人舉個手指頭,就能讓他趴下,怎能當她的未婚夫?

反正伊蘭仍待字閨中,只要未嫁,難說是誰的媳婦,他要找伊蘭,訴說衷腸。

張?zhí)煲怀?,沿著女兒河的大壩向縣城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城北河畔的后湖。正午的后湖,比夜里的還要殘敗,荷花早就凋零得不見蹤影,大大的荷葉快要枯沒了,蔫蔫地潛在水中,只有干瘦的荷莖、干癟的蓮藕,還在頑固地堅守。沒有綠的覆蓋,湖水寬敞而又清亮。風吹過,湖水蕩起道道波紋,不知疲倦地向遠方擴散。

家里的水車進了張?zhí)煲坏难劬?,旋轉的水車正在替代毛驢,給張家磨豆子。磨眼里,至少要填進一百斤泡脹了的豆子,否則做不出足夠的豆腐,喂不飽西五會那些訓練累了的小伙子,還有他那群饑寒交迫的弟兄們。

水車在轉,磨也在轉,旋轉之中,張?zhí)煲坏难矍疤摶?,又回到了兩個月前,那個接天蓮葉無窮碧的上午。他閉上眼睛,仿佛又一次把伊蘭抱在懷里,那個令他心蕩神馳的時刻,永遠刻在他的記憶里。

想到要見伊蘭,他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

和兩個月前一樣,張?zhí)煲挥肿哌M了縣城。和兩個月前又不一樣,他沒走在大街上,專門鉆著胡同,他不想見人,有一種負罪感總是纏繞在他的胸間,好像沈陽是他弄丟的。起碼,有人問起,怎么當了逃兵,他無法回答。

天朗如洗,街上卻人影稀疏,石灰石碾成的馬路,白花花地袒露出來。摔在地上的陽光,像晴天的霹靂,炸散街上的人跡。街上為數(shù)不多的行人,耷拉著腦袋,走得心事重重??蔹S的落葉一片接一片,鋪在街上,腳步踩在上面,發(fā)出脆生生的響動,像踩裂了一顆顆心。

誰能想到,才兩個月的光景,便是滄桑巨變,清明上河圖般的縣城,像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變得一片肅殺,滿街的落葉越來越稠,滿城的人心越來越冷。街面上的每一家商鋪,都像是紙匠鋪,妖里妖氣,沒有人氣。街上每一個人,身后都像背著個鬼,回頭回腦恐慌地走。

那種妖氣,那個背著的孽障,就是對日本兵的恐懼。

關里來的客商們,背起行囊,卷上銀票,挎著錢褡褳,早早地趕回了老家,免得像沈陽城一般,血本無歸。本地的坐商誠惶誠恐,忘記了進貨,冷淡了客戶,到處打聽日本兵到了哪兒,惶惑得魂不附體。

一時間,街面上店鋪的租價一落千丈,出兌出讓出賣的店家一戶接一戶。原來能買一盒槽子糕的一張老奉票,現(xiàn)在買不來兩根洋釘了,邊業(yè)銀行發(fā)的新票子也等于廢紙了?!皣W嘩”響的袁大頭、孫小頭,又開始吃香,再沉人們也愿意揣,否則,一根羊肋骨都買不成。能當錢花的票子,除了國民政府的法幣,就是日元和滿鐵的金票了。

縣城里也不都是死氣沉沉,學校和電話電報局卻是例外,人聲嘈雜,亂成一團。人們擁擠著,搶著打電話,發(fā)電報,詢問沈陽、長春等地親朋的下落。學校里,青少年們熱血沸騰,吵嚷著要上街游行,要去北平請愿,各班級呼喊著各自不同的抗日口號。

伊蘭站在主席臺上,胳膊揮舞得最高,好像那個小拳頭砸下去,就能弄死一個小日本。張?zhí)煲徊挥勺灾鞯匦α讼拢南?,口號能打倒小日本,就用不著練兵了,練嘴皮子就行了。伊蘭雖然很忙,可站得高,看得遠,還是發(fā)現(xiàn)了張?zhí)煲?。她追出校門,向她的同學們推舉張?zhí)煲?,稱張?zhí)煲粸椤熬乓话恕毕蛉哲婇_槍的第一人,咱們縣出了個大英雄。

學校的老師和學生簇擁過來,推著張?zhí)煲坏街飨_,讓他做一場熱血抗日的報告。張?zhí)煲徊豢希狭伺_說啥呀,七八千人被五六百人追得像沒頭的蒼蠅,一場有模有樣的仗都沒打過,就成英雄了?被人欺負得沒處躲沒處藏,半個國家的財富都給了人家,還要說不抵抗是戰(zhàn)略轉移,就這屌樣了,還上臺煽惑,還不如直接把腦袋插襠里。

反正他娘的是逃兵和綠林了,給你們講個屁,索性就再逃一次。他雙腳蹭著地面,誰拉也不走,立在原地耍賴。學生們干脆將他抬過頭頂,舉上了主席臺。

幸虧姐姐月娥找到了學校,讓他馬上回龍王廟,要不,他真的張不開嘴。姐姐告訴他,父親扯起了“震東洋”的大旗,正要開誓師大會呢,你這個上過軍校的兒子,不能缺場。張?zhí)煲灰宦牼图绷?,“震東洋”是爹的號,不是旗幟,掛的旗該是“羿”字號,不能讓他爹把“震東洋”的旗掛出去,爹哪里知道小日本的厲害,爹的人馬得歸他管。

大家一聽張恩遠開誓師會,還要殺豬祭旗,覺得挺新鮮,反正都是宣傳抗日,正好捧場,“呼啦啦”地一塊兒奔向了龍王廟。途中,張?zhí)煲幻锿甸e,趴在伊蘭的耳旁說,月亮升起來時,后湖見。

那是令張?zhí)煲烩袢恍膭拥牡胤?,他想重溫兩個月前的感覺。

一頭白豬被捆得結結實實,擺在了龍王廟前,廟旁又豎立起一桿牛血大旗桿。牛血加白礬浸泡過的大旗桿,結實堅韌,風刮不倒,雨浸不入,蟲噬不動。旗桿上,飄著一面黃色的大旗,旗上字正是“震東洋”。

待宰的白豬“嗷嗷”地叫著,屠夫把刀叼在嘴上,伸手把豬撈到飯桌上,卻遲遲不肯捅豬的脖子。有人問張恩遠,祭旗應該殺黑豬,祭臺上不擺白豬頭。張恩遠一翻眼珠子,罵道,老子黑白不分嗎?白豬就是小日本。

豬殺了,血噴在盆里,張恩遠用秫秸攪著血,不讓血凝固。屠夫割下豬頭的動作十分麻利,血都沒濺上豬臉上的白豬毛。旗桿下的祭臺上,擺著雞鴨魚,還有饅頭和米飯,居中的位置空著,留給了白豬頭。

張恩遠操起一支毛筆,蘸著豬血,在豬頭的腦門上畫了個圓圓的圈兒。這哪里是豬頭啊,分明是日本旗,張?zhí)煲缓鋈幻靼琢?,父親是借著殺豬,暗示著殺小日本呢。祭旗的儀式上,父親頭上扎著紅帶子,跪拜在地,酒盅里的酒,天揚一杯,地潑一杯,最后才恭恭敬敬地倒進祭臺上的酒盅,敬給大旗“震東洋”,嘴里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兄弟一心往東行,消滅東洋鬼,收復沈陽城。

張?zhí)煲煌笃?,嘴角一咧,笑了,父親的勇氣可嘉,巫術式的祭旗若能管用,還要軍人干什么?他勸父親別異想天開了,改改詞兒,祈禱神靈是不管用的,早一點置槍買炮,什么德國的毛瑟、捷克的機槍,還有日本人的三八大蓋,最好弄幾門迫擊炮,沒有好槍炮,打不了勝仗。小日本欺負東北軍,靠的是實力。

父親的志向豈能讓兒子修改,他甩開兒子,大聲宣告,我要聯(lián)絡所有的綠林弟兄,齊心協(xié)力,東征沈陽。

張?zhí)煲蛔叩狡鞐U前,準備降下父親的旗,升起“羿”字號,他平靜地對父親說,你兒子是領兵的,日本人也見識過我“羿”字號的厲害,揚名立萬也該挺“羿”字號。

父親的眼睛睜得比牛還圓,他沒有想到,兒子鬧得這么兇,東北軍森嚴壁壘,兒子居然豎起“羿”字號,雖說收拾小日本沒有錯,可這也是逆天之舉,呼風喚雨的張大帥,沒敢當胡子,還讓人誤會上了匪字兒,你小子公開掛了綠林旗,還能配得上九五之尊嗎?

張恩遠一巴掌拍在兒子的脖頸上,到底是習武之人,厚實的大手讓兒子身子發(fā)麻,舌頭根子發(fā)硬,解旗繩的手頓住不會動了,自然“羿”字號也掛不成了。父親大著嗓門喊,大家都知道,張?zhí)煲?,我兒子,東北軍上尉軍官,帶著他的弟兄們打日本,個個都是大英雄,我請他們幫我練兵備戰(zhàn)。

給別人的感覺,父子倆親密無間,父親的手是撫慰兒子,誰能想到,那只手壓制住了兒子的欲望。

盡管是父子合作,也是東北軍和西五會的抗日聯(lián)盟,沒有什么“羿”字號。

伊蘭領著學生,曹覺知帶著老師,把手掌都拍紅了,好像鼓掌能鼓出槍聲,能射出子彈,能擊穿日寇的胸膛。巴掌聲未落,鞭炮聲又響起,禿頂亮山的肩頭拖著一串千響鞭,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也不怕炮仗崩了臉。亮山高聲喊著,親家,老哥陪你一塊兒收復沈陽城,趕走小日本。

亮山喊著親家的那一刻,姐姐張月娥紅著臉跑遠了,畢竟她僅僅是亮山兒子劉天柱沒過門的媳婦。未來的老公爹如此放肆地喊親家,真是讓她無地自容。

姐姐與伊蘭擦肩而過的時候,張?zhí)煲徊虐l(fā)現(xiàn),原來姐姐的漂亮不比伊蘭差,只不過伊蘭洋氣,姐姐樸實。

十六的月亮,雖然圓滿得完美無缺,卻擺脫不掉大而無神,像死魚的眼。沒有風,后湖汪著一攤死水,湖里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相互對視,默默無語。

張?zhí)煲煌飦G了一塊石頭,攪動了幾枝枯荷莖,湖里的月亮冷得打起了哆嗦。他抬起頭,看著伊蘭水汪汪的眼睛,嘆了一口氣說,我才不是什么英雄,大炮、子彈、坦克、刺刀都過來了,身邊滾著兄弟們的腦袋,淌著兄弟們的腸子,不反抗,下一個死的就是我。

伊蘭滿眼睛都是張?zhí)煲涣耍齽忧榈卣f,北大營第一個開槍還擊的就是你,你不是英雄,誰是?咱們縣有礦有煤有電有水還有葫蘆島深水港,我爸說過,日本人早就惦記上了,不能讓日本人打進來,都指望著你調(diào)動民眾的抗日激情呢。

張?zhí)煲粨炱鸫笠稽c兒的石塊兒,拋得更遠些,“撲通”一聲,水中的月亮變形了,不圓不扁,扭成了梯形,像一口棺材,只差不是猩紅色。他突然把頭抱在膝下,腦袋埋在了雙腿間,不讓伊蘭看到他的淚水。

伊蘭繼續(xù)說服張?zhí)煲?,求求你了,你能現(xiàn)身說法,能揭露日寇的暴行,點燃咱們縣的抗日激情,我們大家需要你,不把萬民結成同心,下一個丟的就是錦州,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咱的家園得自己保。

張?zhí)煲煌低挡寥パ劢堑臏I,望著伊蘭,搖搖頭,兄弟們密密麻麻死在我身邊,想一下,就撕心裂肺,讓我怎么開口講?國家不抗日,靠咱們的力量,就是以卵擊石。

伊蘭生氣了,義憤填膺地說,團結起來,軟蛋也會變成恐龍蛋的化石,也敢和小日本硬碰硬。你嘗試過以卵擊石了,不還是完整無缺地回來了嗎?

張?zhí)煲槐牬笱劬Γ蛑煺娴囊撂m,不想說沉重的話題了,他換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臉地瞅著伊蘭,讓我講,也可以,縣長求我才算數(shù)。

伊蘭說,我能當我爸的家。

張?zhí)煲徽f,不行,我現(xiàn)在就想聽到縣長的聲音。

伊蘭學著父親的腔調(diào),求你了,我的大英雄。

張?zhí)煲徽f,我不要假的,我要真的。

伊蘭佯裝生氣,你太矯情了,我爸又不能乘風而來。

張?zhí)煲煌讌f(xié)了,你爸不來也行,你必須讓我親個夠。

伊蘭閉上眼睛,大大方方地說,親就親唄,你是英雄,額頭臉蛋,隨你親,但你不能有別的企圖,我是有婆家的人了,別做娶我的夢。

管他能娶不能娶呢,日本人打進了家門口,上戰(zhàn)場是遲早的事兒,子彈不長眼睛,丟了性命,想親都來不及了,死撐面子,遭罪的是自己。張?zhí)煲粨淞松先?,摟緊伊蘭的身子,叼住伊蘭的嘴唇,親得個天翻地覆。

一朵云遮在月亮上,染黑了后湖,且遲遲地不肯離開。蟋蟀和秋蟲相互鳴唱,此起彼伏,而又老氣橫秋。女兒河水不知疲倦地流,清脆之中透露著纏綿。伊蘭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推開張?zhí)煲唬反蛑男馗?,嚶嚶地哭出了聲,罵道,你是個壞人。

12

朝霞染紅天邊的時候,一匹棗紅色的馬,同霞光一道飛奔向城西北的女兒河畔,策馬飛奔的是縣長孫國棟身邊那個不到十八歲的公務員,他到處找張?zhí)煲唬涂h長的邀請函。伊蘭說服了父親,請張?zhí)煲坏娇h政府議事廳,與公安局長袁鳳臺一起商討,把流散到錦西的東北軍、警察和縣里的警察、保安隊、民團整合成聯(lián)合抗日武裝。

此時的張?zhí)煲?,和他的弟兄們迎著霞光,在女兒河畔操練。這是在軍營里養(yǎng)成的習慣,一日不可荒廢。眼下,錦州已經(jīng)替代了沈陽,成為臨時省會,副帥張作相坐鎮(zhèn)指揮。錦州是遼西走廊的咽喉,日本人虎視眈眈,遲早要對錦州下手。守住這里,就能積蓄反攻沈陽的力量。而守住錦州的節(jié)點,就是大凌河。

張?zhí)煲活I著弟兄們做河防演練,就是要阻擊日軍渡河。與日軍隔河而戰(zhàn),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們要提前練出本領。

河岸,張家的水車旋轉得有板有眼,汲上來的水,在陽光下折射著五彩的光芒。練兵的間歇,張?zhí)煲粵]忘了守水車,挖水渠,澆大白菜。大白菜正在壯芯,缺水的白菜,立冬時收貯就不會飽滿了。

西五會和他的弟兄們都在大練兵,哪天不是飯菜幾大鍋,哪一頓少得了白菜下飯?當逃兵的日子,少爺張?zhí)煲欢昧松督惺巢还?,打仗就是打錢糧呢。有備無患啊,大白菜是好東西,應該多貯點兒。

公務員跳下馬,遞上來的那份邀請函,是縣長大人用蠅頭小楷寫就的,筆鋒勻稱,行文講究,還把張?zhí)煲唤谐闪松衔鹃w下。

在少帥身旁,別的沒學會,官級的稱謂,張?zhí)煲粎s清楚得很,不是將軍貴族大臣,不能稱為閣下,況且他還是晚輩,叫閣下,有一種貌似尊重、實為不屑的味道。兩個多月前,縣長為借兵,是那樣的謙遜,不惜幾十里的奔波,到連山驛火車站接他,現(xiàn)在,近在咫尺了,卻不親自登門,派個打雜的孩子來請他。

張?zhí)煲晦哿宿垴R頭,又摸了摸公務員汗水浸濕的頭發(fā),抱起公務員,把他丟回馬背上,讓小公務員轉告縣長,想請我議事,須答應兩個條件,把伊蘭嫁給我,把全縣抗日武裝的指揮權交給我。

小公務員直眉瞪眼地瞅著張?zhí)煲唬X得張?zhí)煲皇遣皇悄X袋燒昏了,說出這樣混賬的話來,伊蘭小姐是有夫婿的人了,還有這么恬不知恥的人。他的頭晃著,似乎是替縣長回答,不。

張?zhí)煲徽f了句,讓縣長親自來請我。說罷,折下一根柳條,抽在了棗紅馬的屁股上。馬馱著公務員,一溜煙地跑遠了。他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國民政府只會玩嘴皮子,真刀真槍動起了手,無論誰領兵,一個屌樣,都他娘的保存實力,誰也不去真抵抗。

有槍就是草頭王,老子就把“羿”字軍當?shù)降琢?。這樣想著,他讓小號手張響吹號,吹沖鋒號,讓縣長聽聽,抗日不是說的,是拿命打出來的。

伊蘭很傷心,拄著腮,噘起被親腫了的嘴,一個早晨都在悶悶不樂,張?zhí)煲皇逞粤?,根本沒來縣政府,與父親商討如何抗日。

時局突變,縣長孫國棟一肚子煩惱。天不亮,幾個結伴而行的士紳,一人拄著一根手杖,堵在了縣長家的門口,要求兌換流通券。當初,他們支持縣長搞實業(yè),掏光家里的積蓄,賣了一些田畝,換了縣政府發(fā)行的流通券。

眼見得日本人要打過來了,縣政府朝不保夕,他們著急了,提出不要利息,政府回購流通券,還回他們原來的現(xiàn)大洋。

還錢,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縣長孫國棟捉襟見肘了,要還只能還奉票。士紳當時就惱了,認定縣長是拿他們當猴耍,就差一同揮起手杖,讓縣長懂得什么叫血汗錢。幸虧前來議事的公安局長袁鳳臺及時趕到,以國難當頭為名,掏出槍,嚇唬走了士紳。

這兩年,縣里的攤子鋪得太大,恨不得一下子超過天津衛(wèi),把十幾年后的錢都花了。如今奉票突然不值錢了,貶得快成了冥鈔,縣里的財稅體系也崩潰了,錢庫空得小偷進來都想哭。剩下一點過河錢,都讓袁鳳臺買了武器?,F(xiàn)在,還和他要錢財物,真的是一籌莫展。

如果沒有這場戰(zhàn)爭,孫國棟相信,他會把錦西弄成歐洲的魯爾、日本的神奈川,超過旅大,成為方圓百里的大城。按照他的規(guī)劃,錦西正在一步步地向這兩座工業(yè)名城靠近。掰著手指頭算一算,這兩年,挖南票精煤,筑葫蘆島大港,建連山驛火車站,探縣城四周金屬礦脈,開四通八達電網(wǎng)。接下來,他還要開通錦承鐵路,興建金融中心,讓錦西成為冀熱遼三省之間的中樞城市。商通四海,貿(mào)易八方,百業(yè)興旺,萬民康泰。

如此浩大的工程,哪一樣不得把錢堆成山?靠稅收那點錢,能干成幾件事兒?幸好有東京日本帝國大學的同學鼎力幫助,拿出大把大把的錢,投資到電廠、礦山、電話電報局,引來縣城店鋪林立,百業(yè)興盛,才使縣城宛如省城一般熱鬧。當然,他也學著老帥的樣子,對日本人留著一手兒,港口、鐵路、航運等國之命脈的產(chǎn)業(yè),決不讓日本人染指。

留學日本,還有一個收獲,學會了融資,即使沒有雞,也能生出蛋來,那就是印紙票子,出賣未來,發(fā)行流通券,拿假錢換真錢,用高利率,承諾一個美好的童話,不僅在本縣吸儲資金,還可以發(fā)行到熱河、河北,甚至更遠。

他什么都算計到了,卻從來沒想到,友邦會把戰(zhàn)火燒到家門口。夢想像只脆弱的雞蛋,從高空砸下,摔得稀碎。然而,他并不甘心就這樣墜落,他還妄想雞蛋在下落中孵出鳳凰,不等落地,振翅而飛。所以,不管他對袁鳳臺有多大的成見,從頭到尾,他都不折不扣地支持袁鳳臺練兵抗日。

至于女兒力薦的張?zhí)煲?,孫縣長還是有所保留,畢竟長官司令部對他的通緝還沒有解除,張劉兩家又結成了親家,與宿敵匪首亮山又多了一層微妙的關系,況且又是日本人的眼中釘,這個危險分子,用不好,會惹火燒身,把錦西縣置于萬劫不復之地。

所以,他對張?zhí)煲痪炊h之。

沒有張?zhí)煲?,抗日誓師會照樣開得很隆重,校長曹鳳儀主持,縣長孫國棟講話,公安局長袁鳳臺誓師,父親張恩遠也被縣長請了過去。父親是扛著兩面大旗去的會場,一面是“錦西抗日救國軍——西五會”另一面是剛剛給自己起下的大號——“震東洋”。

南風強勁地刮著,把大喇叭里的聲音毫不保留地送到女兒河畔,鉆進張?zhí)煲坏亩???h長、局長、校長的話,他只當耳旁風,口號喊得震天響,有個屁用,頂?shù)蒙闲∪毡疽患茱w機,一顆炸彈嗎?小日本只用這兩件東西,縣城的會場就會夷為平地。罵得再精彩也不能把小日本罵出東北,只能靠打。

不過,父親的那句話,卻扎進了心里,父親只說一句話,卻讓他記了一輩子。父親喊道,一腔熱血給誰?給天,給地,給爹,給媽,給國,給家!

誓師會過后,就是上街游行,警察、保安隊、聯(lián)莊會這些人扛著槍,拿著火銃,拎著大刀,走在前邊,高榮軒、陳應南等商會、鄉(xiāng)紳、村董跟隨其后,最后才是學校的老師和學生,伊蘭甜潤的嗓門和曹覺知渾厚的嗓門相互交錯,領著大伙一塊兒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我河山”。

張?zhí)煲挥X得,那些口號都很蒼白,只有老爹喊出了血性。

兄弟們沒有一個來湊熱鬧,他們依然留守在女兒河邊,槍管上懸著一塊石頭,端平,向遠方瞄準。張?zhí)煲灰恍囊灰獾匮芯?,怎么才能阻止日軍渡過大凌河,挖什么樣的陷阱,布什么樣的地雷陣,才能讓登岸的日軍一招斃命。可是,伊蘭聲音勾引得他心猿意馬,不見伊蘭,已經(jīng)欲罷不能了。昨天晚上,他吮著伊蘭舌頭的感覺,蜜一般又回味在他的嘴里,一股熱流從恥骨涌出。

他又一次熱血沸騰了。

權當是練本事了,張?zhí)煲慌芟蚪掷铮诘赇佒宪f房躍脊地埋伏前進,眼睛緊緊地盯著游行人群里的伊蘭??墒?,看到曹覺知和伊蘭肩并肩地行走,他的心里就像吃了蒼蠅,眉頭也擰得緊緊的。有那么一刻,他端起了槍,瞄向了曹覺知,他真想一槍打死了這個小白臉,沒有這個小白臉,伊蘭準能成為自己的妻子??墒?,他又放棄了,盡管他自稱為“羿”字號,都是為了驅逐日寇,隨便殺人,那可真的成了土匪。

忽然間,游行的隊伍騷亂起來,一張張彩色的紙,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地從天而降,上面連篇累牘地寫著滿蒙自治、東亞共榮。

用不著猜,準是日本特務干的,日本人善于打輿論戰(zhàn),沈陽大多數(shù)報館都是日本人出資入股,老早就喊出了滿洲是滿洲人的滿洲,大日本是東亞共榮的守護神,大日本皇軍戰(zhàn)無不勝。錦西縣城沒有報館,人們也不訂閱日本人控制的報紙,自然,錦西縣也無法形成有利于日本人的輿論環(huán)境,散發(fā)傳單,成了最便捷的方式。

張?zhí)煲粚⑾难酃馔断蚪謱γ娴姆宽?,迅速地捉到一個身影。那個身影奮力張揚雙臂,將手中的傳單拋撒出去,浩蕩的南風馱著傳單,飄到游行人群的頭頂。張?zhí)煲惶嶂鴺專瑥姆宽斏咸氯?,撞開游行的人群,爬上街對面店鋪的房頂,追趕過去。

黑影也是身手敏捷,三躥兩躥地跳下房子,專揀曲里拐彎的胡同跑,對縣城的熟悉程度,超過了土生土長的張?zhí)煲弧?/p>

追到了東街的醫(yī)院,黑影歪著膀子踅了進去。張?zhí)煲蛔愤M去的時候,黑影卻沒有了蹤跡。劉芷芳迎了出來,一口一個張家少爺?shù)亟兄?,追問著,家里誰病了,急成了這個樣子。張?zhí)煲凰﹂_劉芷芳,大聲質問,剛才進來的是日本特務,藏哪兒了?

劉芷芳的臉上呈現(xiàn)出夸張的驚訝,引領張?zhí)煲粡那伴T追到后門。

張?zhí)煲蛔烦鲠t(yī)院的后門,東張西望了好幾眼,卻找不到黑影。身邊只有一個搖扇子的先生,生著黑胡,戴著圓眼鏡,身材不高,氣質不凡,與黑影矯健粗壯的身影格格不入。他向眼鏡先生詢問,剛才從醫(yī)院出來的人,往哪兒跑了?眼鏡先生瞥了眼張?zhí)煲?,扇子不假思索地往外一指?/p>

順著眼鏡先生指點的方向,張?zhí)煲慌艿孟裰粨屖车囊肮?,上氣不接下氣了,還是沒有追到黑影。

這個日本的特務,真賊,已經(jīng)追到了腳跟腳了,怎會突然間消失呢?間諜已經(jīng)無法阻擋地滲透進縣城了,沈陽的那一幕,有可能在錦西重演,張?zhí)煲恍睦锎蛄藗€哆嗦。

張?zhí)煲坏墓适卤痪幊蓶|北大鼓,又在縣城里傳頌開了,這一次不是打土匪,而是打日本、追特務。唱詞和曲調(diào)是校長曹鳳儀親自編寫的,一名老藝人坐在縣政府門前,帽子上拴著個鼓槌,手里彈著弦,腿上還綁著個竹板,打板敲鼓,彈奏演唱,全是一個人。

一群人圍在門前,聽得個津津有味。

張?zhí)煲缓軣o奈,縣城里的人真會整事兒,日本特務沒抓到,還編出了曲子,是夸我還是罵我呢?還有那個曹校長,真他娘的沒心沒肺,我都去搶他的兒媳婦了,他還裝成啥也不知道。甚至他把兒子曹覺知派去了北平和南京,代表錦西縣的知識界,向少帥、向蔣委員長請愿,說什么舉全民族之力,抗戰(zhàn)到底。也不怕我把戰(zhàn)火燒到他們家里,趁火打劫,娶了伊蘭。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何況好幾天沒見到伊蘭了。張?zhí)煲幌氲米ザ鷵先?,他繞到了鳳凰山上,舉起望遠鏡,巡視學校和縣政府。那是伊蘭每天的必由之路,只要伊蘭不出縣城,就離不開這兩個地方。

中午,學校的大鐵鐘敲響了,那是放學的聲音。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往出走,成堆的女學生中,伊蘭卓然獨立,張?zhí)煲灰谎劬妥プ×艘撂m的身影。放下望遠鏡,沿著伊蘭行走的路徑,窮追不舍跟隨下去。他心里盤算著,跑到哪兒與伊蘭相逢,既能順其自然,又能恰如其分呢?

自然,路口相遇不可避免,這是張?zhí)煲痪乃阌嫷慕Y果。蹦蹦跳跳走過來的伊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他,滿臉的驚喜,大英雄地叫著。

張?zhí)煲粎s是一臉的惆悵,他知道,拒絕縣長的邀請,伊蘭肯定生氣,可只有違約,才能彰顯他的傲氣和志氣。父親的兩桿大旗也算是給足了縣長的面子,何況奮起直追撒傳單的日本特務,又讓縣城里的人對他刮目相看。他覺得,伊蘭不會計較的。

這么想著,他便感慨起來,不無遺憾地說,全縣的武器,加在一起,還不及日軍一個中隊精良,怎么能抵御日寇?我恐怕是英雄末路了。

伊蘭睜大眼睛,瞅著張?zhí)煲?,眼光里充滿清純,她說,曹覺知揣著我爸和縣里士紳們的信,到北平找少帥去了,少不了咱們的裝備。

張?zhí)煲焕湫σ幌?,少帥肯撕破臉皮,豁出去和日本人打一仗,就不會有“九一八”了?/p>

伊蘭說,那怎么辦?

張?zhí)煲徽f,咱的家園還得咱自己守,你站在我身邊,給我助助威,咱們以縣長的名義,到士紳土豪家募捐,有錢的出錢,有槍的出槍,壯大武裝才是硬道理。

伊蘭笑出了滿臉春風,爽快地說,沒問題。

兩個人的手掌擊在一起,一種舒暢的感覺,從他的手心倏的一下子,傳導進全身,最終駐留在他的腳心。

他的心癢癢的。

縣里的士紳,論財大氣粗,當數(shù)陳應南,論勢力和實力,該是高榮軒。平時,陳應南在街里通裕公司的總部,伊蘭領著張?zhí)煲坏攘撕冒胩?,不見人影,到街面上陳家?guī)鬃啼伻?,掌柜的都說,陳大老板該是在錳礦上忙吧,最近街面上生意冷清,錳礦卻火得不得了。

地球上的兵工廠都張開大嘴吞錳鐵呢,誰不想造出世界上最厲害的好槍好炮?張?zhí)煲划斎磺宄?,他拉起伊蘭,找輛馬車,直奔城西北的柴屯錳礦。大戰(zhàn)在即,日本人肯定會惦記錳礦,惦記著煤礦,不能把錳鐵和精煤賣給日本人,更不能讓日本人控制了錦西的礦山,這比募集銀圓和快槍還重要。

縣城西北邊的柴屯,有座銹紅色的矮山,盡管有女兒河日夜滋潤,還是寸草難生。小時候,張?zhí)煲粫r常從龍王廟村穿過南地碾子村,沖鋒一般,搶占上這個山頭,然后,站在斷崖上,向河里撒尿。誰能想到,本是一片兔子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日本人用鉆頭一探,就探出了寶貝,還能露天開采。若不是陳應南家底厚,搶先辦了證,雇了日本人當工程師,柴屯錳礦又不知叫成什么株式會社了。

露天開采的錳礦,比鑿礦洞容易了很多,礦里也沒有豎井和斜井那么多附屬物,只要前期勘探準確,儲量清晰,和采石頭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這么多年,陳應南借此發(fā)了大財,卻從不給礦山的屋舍添磚加瓦。這是所有礦山的特點,礦是有壽命的,總有挖盡的時候,不值得有開礦之外的投入。有礦工指點著一間簡易的石房子,示意陳大老板就在那里。

張?zhí)煲灰活^鉆進了石頭房。

屋里的窗子很小,光線射進來的很有限,外邊秋陽燦爛,里邊卻是一片陰暗,一時間,他的眼睛還不很適應,只看見一圈兒人坐在一起,辨不清人的模樣。

陳應南的咳嗽聲先傳出來,他說,張家少爺,回吧,有事兒改天說。

另一個聲音說,無妨,坐下來聽聽。

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張?zhí)煲徊趴辞宄死锩娴沫h(huán)境,剛才說話的人,坐在陳應南的對面,那人身材勻稱,腰桿坐得筆直,舒緩地端起茶杯,平靜地移向黑胡子下的嘴唇,輕聲啜飲,圓圓的眼鏡后邊,掩藏住了瞥向自己的目光。他立刻辨出,這就是醫(yī)院后門搖著扇子,把他引向歧途的人。

毫無疑問,與日本間諜不期而遇了,張?zhí)煲坏氖稚斓窖g,去抽他的匣子槍。

眼鏡胡把茶杯撂在茶幾上,不緊不慢地說,張家少爺,早就看到你了,敬佩你是個英雄,想要你的命,還用等到今天?毓寶臺那兒就結束了。

張?zhí)煲徽讼?,手也遲緩了。

陳應南跳起來,抓住了張?zhí)煲坏母觳?,按住了他拔槍的手。這時,張?zhí)煲徊虐l(fā)現(xiàn),墻角早有人把槍對準了他。他的眼睛可以凝視太陽,卻無法穿透黑暗。他沒有預料到,日本人跑得比“九一八”的子彈還快,早就滲透進了錦西縣城,把他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張?zhí)煲挥煤傻难酃馄持坨R胡,厲聲問道,你是誰?

眼鏡胡站起來,沖著張?zhí)煲痪蟼€躬,說了句,幸會,然后,眼光與張?zhí)煲粚σ曋蛔忠话宓卣f,伊蘭小姐會告訴你的。

張?zhí)煲坏念^發(fā)根兒炸開了,他無法想象,滿腔熱血喊著抗日口號,讓他愛之真切的伊蘭小姐,居然與日本人有勾連。他眼里冒著火,把頭甩向了跟隨在自己身后的伊蘭,一臉興師問罪的樣子。

伊蘭不急不躁,彬彬有禮,多田先生好。

一種陷入深淵的感覺撞擊著張?zhí)煲坏男模X得四周都是黑暗,他必須掙扎,掙扎的稻草就是他腰間的槍。他不顧一切地抽槍,陳應南也在不顧一切地抱他,伊蘭也在抓著他的手,不讓他碰槍。

張?zhí)煲粴獯跤醯睾埃侨毡镜拈g諜,必須除掉他。

陳應南說,不要沖動,不要沖動,多田是我的大股東,他來是商量礦山的事情,不可能是間諜。

張?zhí)煲徽f,商量事兒?別做美夢了,鳩占鵲巢馬上就成事實,礦山還會是你的嗎?他是個禍害,霸占你的礦山、掠奪咱們的資源,是他唯一的目的,別飲鴆止渴了,不打死他,你會后悔的。

陳應南執(zhí)拗地說,礦山本來就有他的股份,人家有權過問礦山事宜,不要無事生非好不?況且打死了他,你也活不成。

張?zhí)煲缓穑篮螒衷?!拿我的血換他的命,以絕后患。

礦工們聽到屋里的吵聲,嘰嘰喳喳議論著,圍攏了過來。埋伏在墻角的幾個日本人恐怕多田吃虧,沖了上來,四把手槍頂在了張?zhí)煲坏念^上和胸口。

陳應南終于發(fā)火了,沖多田喊,你們要干什么?張家少爺是我的客人,這里還不是沈陽呢。

原本溫文爾雅的伊蘭小姐突然明白了,原來小房子里面兇險四伏,她護在張?zhí)煲坏拿媲埃馗贝俚仄鸱?,盯著多田,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多田喝退了那四個人,微笑著走過來,甚至讓陳應南放下張?zhí)煲坏母觳玻槌鰳寔?,對準自己打。他動情地說,我是商人,不是軍人,商人解決問題的方式是協(xié)商,商人談的事情是利益,不是死活,陳老板不想要利益,就讓張家少爺打死我好了,免得你們之間誤會。

張?zhí)煲坏哪X袋突然短路了,在他的頭腦中,日本人已經(jīng)全民皆兵了,殺死了誰,都不算錯,既然狹路相逢了,就該拼個你死我活。然而,多田卻不與他拼,居然坦率地讓他掏槍。

陳應南不想讓自己的礦山成為戰(zhàn)場,依然死死地抱著張?zhí)煲?。張?zhí)煲粵]有用力掙扎,危險剛剛過去,他停下了剛才的應激反應,卻想不明白,多田抓著了什么法寶,居然不怕他開槍?

沒等張?zhí)煲环磻^來,多田冷笑著看陳應南,輕蔑地說了句,你的客人不懂禮貌,便轉身告辭。臨走又扔下一句話,把咱們的貨裝上船,順著女兒河送到海口,價錢保你滿意,你若是做不到,就退出股份,免得將來血本無歸。

這是明顯的敲詐和威脅,陳應南卻毫無反應,全身的力量都吊在張?zhí)煲坏母觳采希踔炼嗵镒吡?,胳膊還像念著緊箍咒般,死死地扣著張?zhí)煲弧?/p>

多田大搖大擺走出小石屋時,礦工們沖著多田點著頭,莫名其妙地笑著,目送他走遠。多田眼睛滯留在礦石上,不慌不忙地撿起幾塊,仔細地端詳著,樣子是估量礦石的成色。隨后,才繞過一堆堆零亂的礦石,沿著礦山外的羊腸小路,向山下的女兒河走去。他瞥了眼下游張家滾動在河邊的水車,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石頭房里,張?zhí)煲粦嵟負P起胳膊,終于將陳應南甩開,火冒三丈地說,我都進來了,你還怕個啥?別忘了,這是咱們的地盤,小日本子還沒進來呢,外邊圍著你那么多礦工,吆喝一嗓子,大棒子守在門口,有槍他們也跑不出去。

陳應南撫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軟軟地坐下來。除了煤礦、錳礦和鐵礦,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即使是煤與錳,碼頭走不了,鐵路運不成,買家全都是日本人,不和日本人合作,這么多跟著他的人,都得挨餓。何況,多田還有恩于他,礦山賺的錢,大多來源于多田的發(fā)電廠。得罪了多田,用不著付諸武力,撤資斷電公司就得完蛋。

張?zhí)煲挥檬种更c著陳應南,只顧眼前利益,沒看到根本,他歷數(shù)沈陽的商賈巨富,哪一家不顛沛流離,家財盡失,從前是買賣,今后假面具就撕開了,就是掠奪,想保家,得先衛(wèi)國,打跑小日本,否則,甭想活得安生。

伊蘭這才走出驚恐,輕聲附和道,是啊,陳老板,張家少爺說得對,我父親派我來,陪他一塊兒募集抗日資金。

看著伊蘭小姐,張?zhí)煲坏拿碱^皺起來,盡管他喜歡伊蘭,喜歡得恨不得含在嘴里,可在原則問題上,他決不會出賣靈魂,于是,他的聲音中帶著憤懣與不滿。他說,你和這個小日本是啥關系?那是咱們的敵人,見到他你恭敬個啥?

伊蘭不悅了,卻掩飾著臉上慍怒。她說,我敬他,是看家父的面子,父親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時,多田的父親是我父親的恩師,多田的家,如同家父在日本的家,況且,錦西縣的發(fā)展,多田先生功不可沒,縣城里的電燈電話電報,都有多田先生的投資,還有縣城周邊的礦山,也都是多田先生請來日本的技術專家勘探的,錦西能有今天的繁榮,多田先生功不可沒,他雖是日本人,卻一心一意幫助我們實業(yè)興邦,不是殺人的魔鬼。

張?zhí)煲怀靶χ撂m,南滿鐵路附屬地,日本小學生都會開槍殺人了,家庭主婦訓練得比我們東北軍還有本事,我還告訴你,侵略中國,商人早就跑在軍人的前邊去了,一邊商業(yè)侵略,一邊軍事偵察。別嘴里喊著抗日,暗地里舔日本人的屁股。

被最崇拜的人如此污辱,伊蘭的臉憋成了下蛋的母雞,前兩天還抱著她強行親嘴,今天說翻臉就翻臉了,若不是敬他是個打日本鬼子的英雄,豈能容忍他冷嘲熱諷和戲弄。她喊了一嗓子,張?zhí)煲?,別不識好歹,我今天是怕你吃虧,說著,眼里便噙滿淚水,再說下去,嗓子便哽咽了,我發(fā)誓,從今天起,我父親沒有日本朋友,他們都是我們的敵人。

一場沖突過后,石屋里安靜下來,陳應南問了句,找我有事兒嗎?

伊蘭將抗日募捐的事兒說了一遍。

不等伊蘭說出募捐的數(shù)額,陳應南先表了態(tài),我的家財歸縣政府支配,買槍支彈藥,用多少拿多少,煤礦鐵礦錳礦所有的礦山都停工,礦工歸張?zhí)煲挥柧?,都是打日本的兵?/p>

張?zhí)煲昏F一樣堅硬的腿,一下子就軟了,他單膝跪下,沖著陳應南抱拳,聲淚俱下,陳叔,我誤解你了。

陳應南說,你誤解的還有伊蘭小姐。

中午過后,天空晴得比湛藍還藍,城東的大虹螺山,險峻的山巒歷歷在目。

從陳應南匯通票號出來,張?zhí)煲坏男那楹瓦@天空一樣藍。大馬車廂里,拉著個碩大的藤箱,箱子里一箱子大洋。伊蘭用紅綢纏滿車廂,又給馬頭戴上紅花,故意將藤箱打開,邊抓起大洋,“嘩啦啦”地往里丟,邊舉著鐵喇叭,一路招搖過市地喊,陳老板捐資抗日,十萬塊現(xiàn)大洋。

縣城里的一字長街,到處回旋著伊蘭的聲音,一直到縣公安局,才停下來。公安局長袁鳳臺領著警察敲鑼打鼓地接大洋,張?zhí)煲慌恐珠L的耳朵說,買槍支彈藥的事兒,交給我亮山叔,買好槍,買德國造匣子槍,日本造的大蓋槍,沒有好槍,打不了勝仗,到時候,要多發(fā)些好槍給我爹。

袁鳳臺捶了下張?zhí)煲坏募绨颍阈∽?,被通緝呢,還這么張揚。

張?zhí)煲恍α讼?,通緝了又怎么樣,自古警匪一家,你也裝一回瞎子吧。

袁鳳臺擼了下張?zhí)煲坏哪X袋,笑了,也在暗示他,買武器的事兒肯定交給禿瓢亮山。

13

出了公安局,一直向東,張?zhí)煲蝗チ瞬芴锿停腋邩s軒。

高榮軒不住縣城,在城東六七里遠的曹田屯。村子東倚大虹螺山,西接女兒河的支流申河,北走不遠,便是寬闊的女兒河,南面是小西嶺與大虹螺山斷開的一道山門。村子里是十字街,山與水把村子圍成了大大的一個“田”字。一條大道貫穿村子的南北,延長了村子的田,讓村子拓展成既與外邊相連,又相對獨立的一個“申”字。

遼西走廊與熱東丘陵的交匯處是匪患猖獗之地,況且錦西縣城如此富庶,胡匪早就眼紅心熱,城郊之外搶劫綁票之事,時有發(fā)生。唯曹田屯,幾十年安然無恙,一則村子易守難攻,進了村子出去難,不易得手,二則曹田屯高榮軒大老爺太橫,弄不好,錢財沒撈到,小命丟了。

申河不寬,丈余許,河水從大虹螺山下來,匯聚在這里,格外湍急,莫說是人,就是一條魚,沒有躍龍門的本事,也休想在河水里暢游。河面上,架著一座橋,三塊從虹螺山上開鑿下來的巨大花崗巖,滾在河中間,幾塊一尺多寬的條石搭在花崗巖上,才使村子與外界勾連在一起。

大馬車沒有用了,馬看著河水也犯暈,不敢蹚。河水咆哮著,撞擊岸上的巖石,水飛濺在空中,如霧似雨。一條彩虹夢幻般掛在河上,不移不搖。轟鳴作響的河,濕滑狹窄的橋,讓伊蘭小姐心生怯意,她閉上眼睛,不敢走。

張?zhí)煲粚⒁撂m扛到肩頭,幾大步就邁了過去。

橋過去了,張?zhí)煲豁槃輰⒁撂m滑到懷里,緊緊地摟著,舌頭頂向了伊蘭的雙唇間。伊蘭睜開眼睛,咬了下張?zhí)煲坏纳嗉?,推開他的胸脯,又說了句,壞人。

村子正中,十字街的交會處,便是高榮軒的家。那是座青磚灰瓦粗梁抱柱的三套大院,院門修了高聳的門樓,與門樓連接下去的院墻,高似城墻。院墻四角,矗立著四個炮臺子,可以眼觀六路。門外,有座威武的影壁墻,影壁的正中,青磚雕出一群欲飛的蝙蝠。影壁墻外,是偌大的一片廣場。

幾天前,那里還是綠意正濃的菜園子,高大老爺突然下令,扒開菜園子的圍墻,拔掉正在壯芯的白菜、還沒長夠分量的蘿卜,鏟凈爬滿了園子紫花正艷的扁豆角,趕上家里的騾馬,拉上大石碾子,把菜地軋平。

即使高家的莊稼再多,再不心疼糧食,也沒必要軋出如此寬廣的打谷場。

高榮軒叼著煙斗,立在影壁的外墻下,那兒有一塊花崗巖的上馬石。他深吸了一口煙,無視張?zhí)煲缓鸵撂m的存在,對著管家崔黑子說,開始吧。

崔黑子瞥了眼張?zhí)煲唬胝f什么,沒張開嘴,把眼光重新落在高榮軒身上,抬起手里的鑼,“當當當”地一頓猛敲。

張?zhí)煲怀蛑藓谧?,那是自己的親舅舅,寄人籬下久了,學會了仰人鼻息,親外甥來了,也不敢親近,用清脆的鑼聲證明對主人的忠誠。

村子里,每家每戶的大門洞開,男人們端著槍,背著大刀,從院里魚貫而出,沒多久,就在廣場上齊整整地站好。

這陣勢,擺明了告訴你,早就看到你們進村了,沒派人接你們,就是不想搭理你們。張?zhí)煲灰粍硬粍拥卣驹诼愤?,他用眼角一掃,便知有四百多人。曹田屯里的爺們兒,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牙牙學語,加在一起也沒有這么多。不言而喻,東五會把所有的團丁都聚在村里了。曹大老爺身兼東五會的會長,統(tǒng)領著城東五個大村,與西五會的張恩遠遙相呼應。

高榮軒不緊不慢地對崔黑子說,把你的外甥請過來吧,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的隊伍。

顯而易見,上午,張?zhí)煲徽谊悜?,拉一箱子大洋的消息,早已傳到曹田屯,高榮軒判斷出這小子肯定會到他這里募捐,他就要擺個陣勢。世道不太平,大洋比大官頂用,西五會到東五會催糧要錢,那不是打他的臉嗎?好像他高榮軒沒本事,拉不起抗日的隊伍。

高榮軒的眼光眺向村外,村外有兩個炮樓子,一個盯著村南的山門,一個盯著村西的小橋,炮樓里至少有兩個值班的炮手,都是指鼻子打不上眼睛的高手,若不是身后跟著縣長的千金伊蘭小姐,他不會讓張?zhí)煲贿~上申河的橋,客氣點兒的,拆掉橋上的石板,讓張?zhí)煲恢y而退,不客氣的話,槍子就往石板上打,直到打跑。

上午的募捐,讓高榮軒明白了,張?zhí)煲坏奈缚诖笾?,那副牛烘烘的樣兒,說是抗日,還不是想把全縣的武裝都弄到他的手里,否則,犯不上用縣長家的千金撐腰眼子,到處募捐弄錢。

錢糧和武器,是根本,也是命根子,舍出去了,誰來養(yǎng)這四五百號子人馬?小日本子不過是彈丸島國,把人全拉來,一個村子能攤上幾個人,他不信小日本敢進他的曹田屯。

高榮軒要戲耍一番張?zhí)煲?,讓這小子知深淺,懂禮節(jié),更知道曹田屯不是隨便碰的,西五會的人不能到東五會來拉硬屎。他磕掉煙斗里的煙,讓張?zhí)煲恢匦卵b上一鍋,再用力地擦燃火鐮,把煙點上。他乜斜著眼睛,享受著張?zhí)煲坏氖毯?,吸著煙斗,不緊不慢地說,我這兒正練兵呢,錢都用在刀刃上了,沒法和陳應南比富,伊蘭小姐,麻煩你代我送客。

剛讓人侍候完,就攆人走,太不地道了。張?zhí)煲坏哪_,紋絲不動,不能這樣讓人給打發(fā)走,他抱著肩胛子瞅高榮軒,像是正視,又像是蔑視。

伊蘭往前邁上一步,大聲說,抗日是全國的大事兒,更是全縣的大事,無論是西五會還是東五會,都要服從縣里的統(tǒng)一調(diào)遣,我們不再是私人武裝了,對付的也不是土匪了,我們面對的是日本的國家軍隊,需要我們動員全國的力量去抗日。現(xiàn)在不給沒關系,您老人家聽清楚了,一旦和小日本開戰(zhàn),你的糧草彈藥和人馬刀槍,不再是你的了。

高榮軒輕蔑地一笑,交給只會打高爾夫不會打仗的縣長,我放心嗎?

伊蘭的臉紅漲起來。

張?zhí)煲坏灰恍?,替伊蘭接過了話茬,別忘了,縣長的身邊還有我,我是從槍林彈雨里鉆出來的,你領著東五會的弟兄去打仗,我還不放心呢。

高榮軒冷笑一下,沒想到這小子嘴挺硬,想必是沒領教過東五會的厲害。他說,好哇,我倒要見識見識你這個講武堂出來的,有本事,你從我的隊伍里穿過去。

張?zhí)煲徽f,一言為定,我赤手空拳進入你的方陣,就像進無人之境,若能把我攔下,我拜倒在東五會的門下,給你當差,若是不能,抗日募捐的錢,陳應南就是你的樣本。

高榮軒不屑一顧地笑了,他覺得,張?zhí)煲徽媸谴笱圆粦M,單槍匹馬從幾百人的隊伍中穿過去?簡直是笑話,你以為你是誰呀,孫悟空?看我的人馬都是土老帽,瞧不起,認為不堪一擊?他們整日地摸爬滾打,天天練本事,豈容你在里邊亂闖?他喊了一嗓子,誰抓住張?zhí)煲?,賞大洋十塊。

張?zhí)煲黄沉搜鄹邩s軒的笑容,也笑了,心里罵著,日本人通緝老子,值一萬塊大洋呢,你才十塊,這個老地主,摳得想一毛不拔,看我怎么讓你出血。他覺得,正逢亂世,誰主沉浮還不一定呢,沒必要掩飾自己“狼步鷹顧”的本事了。東五會這四百多人,編在一起,就是一個營的兵力,這可是打小日本的本錢,在他未來的盤算中,這些人馬已經(jīng)歸他所有了,何不趁機展示一番本事,好讓他們真正地折服自己,服從自己,讓他們看看,當年的毛頭小子,已經(jīng)是不折不扣的英雄了。

他虛晃幾步,突然闖進了隊伍中,隊伍里的人你伸著胳膊我踢著腿,都想把他打倒或者絆摔,甚至有人用槍管打他的腿??墒?,他閃轉騰挪,快得像旋風,人們根本看不清人朝哪里去,身朝哪里轉,哪吒一樣,轉出了三頭六臂,沒等弄明白呢,就被神來之腿踢倒了。沒多久,他就從里邊轉了一大圈兒,站回高榮軒身旁時,居然大氣不喘。

站在一旁的伊蘭,看得心花怒放,手掌都拍紅了。崔黑子看傻了眼,沒想到外甥有這般好本事。

高榮軒愣了,四五百人,一千多只胳膊腿,居然打不倒逮不住一個人,還讓他神氣十足地轉了回來。他不由得向張?zhí)煲回Q起大拇指,稱贊道,比你爹厲害。不過,他不想這樣丟了臉面,臉面丟了,接下來丟的就是錢財了。他要想辦法找回面子。

跟一個武術世家比武藝,那是自討沒趣,高榮軒放棄了比武,要和張?zhí)煲晃亩贰A曃渲送ǔλ阈g不感興趣,那就讓張?zhí)煲唤庖坏篮退阈g有關的題,他把出題的差事交給了崔黑子,崔黑子是賬房先生,難不住張?zhí)煲?,那就證明和他外甥一個鼻孔出氣,對主人不忠。一道題考兩個人,何樂而不為。

崔黑子轉身進了高宅,出來時,肩頭扛著算盤,手里拎著圍棋盤。算盤長達兩米,掛在了墻上,棋盤擺在了墻下的上馬石上。崔黑子坐在棋盤旁,閉上眼睛,輕聲說了句,高大老爺同意捐銀十萬。

高榮軒聽到管家敢替自己做主,肺沒氣炸了,帶著風聲躥到崔黑子面前。

崔黑子知道東家火了,也知道那風聲是誰帶來的,可他依然沒有睜開眼睛,繼續(xù)說,這筆捐款,高大老爺是有條件的,拿高粱換,怎么換,聽我慢慢說。

接下來,崔黑子把怎么個換法,用棋盤來表達,他說,棋盤的每個空格等于一天,總共是三百二十四天,第一天,你給高大爺一粒高粱,第二天給兩粒高粱,第三天給四粒高粱,第四天給八粒高粱,第五天給十六粒高粱,第六天給三十二料高粱,依此類推,每天成倍數(shù)給高粱,直到滿三百二十四天為止。

高榮軒頭一次聽說高粱按粒算,一捧高粱夠他數(shù)小半天了,這爺倆不是成心算計他嗎?到底是向著外甥,拿點破高粱換他的大洋,真是不安好心。

張?zhí)煲恍α?,馬上答應了,就這么辦。他家里有好幾囤呢,扛上幾麻袋,算個啥。他爽快地答應了,讓高大老爺馬上裝大洋,這筆買賣成交。

高榮軒剛要發(fā)火,只見崔黑子突然把眼睛睜開,逼視著張?zhí)煲唬獾?,你算過該用多少高粱換了嗎?張嘴就答應,做事要動腦子,別動不動就沖動。

伊蘭扯住張?zhí)煲坏囊陆?,向他擺手,大聲對高榮軒說,募捐不是交易,我們不答應,高大老爺能捐則捐,不捐也不勉強。

張?zhí)煲徽f,不就是幾麻袋高粱嗎?何必大驚小怪,這個家他還當?shù)闷稹?/p>

伊蘭說,這個家蔣委員長都不敢當,印度國王賞賜宰相,就掉進了這個陷阱,用的是國際象棋的空格,圍棋的空格更多,你把全國的高粱都給了高榮軒,都填不滿。

張?zhí)煲桓静恍?,伊蘭擰著張?zhí)煲坏亩?,低聲告訴他,上數(shù)學課時,先生教過這道題,這是無底洞,別犯傻了,咱們是來募捐的,不能背著還不清的債回去。

崔黑子不管不顧,也不聽他們之間是否達成了協(xié)議,站在墻邊,快得如同春節(jié)的爆竹,每算完一格,就有人往棋盤上丟一塊小石頭,避免重復。沒過三五分鐘,數(shù)字就過億了,還有一大片空格沒算呢。

高榮軒氣得像豬肝似的臉,逐漸變白,慢慢地有些喜形于色了。他背著手,走到張?zhí)煲幻媲埃淅涞卣f了句,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答應的事兒,我不計較,結果是多少不重要,我也不希望日本人騎在我的腦瓜頂上屙屎,既然如此,就別賴在這兒了,走吧。

伊蘭挺著胸脯說,就不走,高大老爺必須對抗日表個態(tài)度。

別說是在曹田屯,就是在縣城,高榮軒也是說一不二,縣長也得恭敬有加。高大老爺那么冰冷的口氣,莫說是張?zhí)煲?,就算他爹張恩遠來了,也會給吹走的,那是他的威嚴,縣長也不好使,更莫說他的女兒伊蘭,駁面子,沒商量。

空手而歸,顏面掃地,回去之后,還能說服哪個士紳。張?zhí)煲缓鸵撂m誰也不動,局面就僵持住了。

高大老爺?shù)耐朗潜凰膬鹤痈吖谛弁逼频?,他對父親說了句,等一等,父親的逐客令就失效了。兒子用商量的口氣,不容商量地把張?zhí)煲涣粝铝?,他說,爹,客人來了,不吃飯就走,咱家沒這個慣例吧?

高冠雄是高榮軒的獨生子,高榮軒三妻四妾,生了一幫丫頭,不惑之年才生了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少爺?shù)募茏颖壤蠣斶€大。高冠雄原本可以不露面的,家里大事老爺管,瑣事管家管,少爺在家里,不無事生非就不錯了。他之所以出來,是管家崔黑子攛掇的。

畢竟張?zhí)煲皇谴藓谧拥挠H外甥,因為自己被高家攆出去,外甥出去還咋做人?何況外甥的身邊人是縣長家的千金,大老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該攆走他們。于是,崔黑子就鼓弄少爺,讓全縣最大的兩個聯(lián)莊會結為秦晉。

管家崔黑子,原本不叫這個名兒,父親是女兒河畔少有的秀才,怎能把兒子的名字叫成黑子?他給兒子起名為崔默加,只因面色黝黑,便習以為常地叫成了黑子。

崔黑子雖然只是高家的管家,縣里的大事小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雙手打著算盤,盤算的不僅僅是高家的事情,還算縣里的事情。比如,外甥募集來的十萬塊現(xiàn)大洋,能換成多少條槍、多少箱子彈?這些緊俏的彈藥誰能買得到,怎樣路途中不被土匪搶,平安地運回縣城?誰去押運這批軍火,又會分給什么人?他的腦子里快速地打著算盤,公安局長袁鳳臺的武器都是發(fā)的,不懂得軍火買賣,只能靠他的表弟,綠林中人亮山。軍火的生意大多為日本人壟斷,亮山與日本人向來不睦,想做成這筆生意,得求另一伙綠林,那就是杜清和杜三禿子。

想到杜三禿子,崔黑子的牙咬得吱吱響,父親不過是一介書生,這個三禿子壞了不綁教書和治病先生的規(guī)矩,把父親弄到熱河的大山里,等到傾家蕩產(chǎn)湊足了錢贖回來時,已被折磨得半死,拿姐姐的婚事沖沖喜,還是沒管用,不等大外甥女張月娥出生,便撒手人寰了。

家破人亡這個仇,崔黑子記著呢,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知不覺間,二十年過去了,報仇的事兒還沒個影兒,三禿子的土匪窩卻越做越大,人也是神通廣大,大得官府都不敢進剿,財大氣粗的高榮軒,頂多能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姐姐和姐夫把仇忘了,外甥明明能把杜三禿子捉住,卻玩了一把捉放曹。不過,他不能忘,殺父之仇,就該兒子來報,不能指望外孫子,干掉匪首杜清和的欲望,他比縣長還堅決。

想到三禿子能從中撈上一筆,崔黑子的心就隱隱作痛,哪怕三禿子能多買一顆子彈,他都覺得,子彈像鉆進了他的心。他協(xié)助大老爺日夜練兵,心甘情愿地被高大老爺驅使,就是想利用大老爺?shù)膱F丁,剿滅了三禿子。這次外甥張?zhí)煲粊砟季瑁媚樏娴拇罄蠣斠蚕氤鲲L頭,拉他個十幾車糧食,充當軍糧。他阻止了大老爺,都在借抗日之名,養(yǎng)肥自己兵馬,與其捐出去,不如把團丁都養(yǎng)在自己家。

現(xiàn)在,崔黑子又盤算出一個主意,少爺喜歡張月娥,已是寢食難安了。他正厭煩姐夫短視,花容月貌般的外甥女,怎能許給綠林的兒子?他要借高家公子的手,拆了他們那樁不般配的親事。

于是,他慫恿少爺高冠雄出來,見一見張?zhí)煲弧?/p>

高冠雄笑逐顏開,放下了公子的身段,沖著張?zhí)煲挥质潜质蔷瞎?,說見到大英雄不容易,要一醉方休。說罷,忙三顛四地讓下人殺雞宰羊,款待貴客。

沒多久,張?zhí)煲豢吹?,一只肥壯的大公羊,被人從山坡上趕下來,還沒進羊圈,就被人按倒,捅了脖子。還有幾只公雞,占據(jù)在不同的地盤,呼喚著母雞鹐米,剛剛扇動起翅膀想跑,就被捉住,剁了頭,色彩斑斕的羽毛,被滾開的水燙蔫了,拔掉了,赤裸裸地露出來。他的嘴角突然間露出一縷壞笑,沖著打谷場上練兵的團丁喊,高大老爺知道大家辛苦,特意殺雞宰羊犒勞大家。

廣場上爆發(fā)出一片歡呼聲。

張?zhí)煲粻恐撂m的手,要不辭而別。

伊蘭把手抽出去,她說,你這個人真不地道,明知人家是款待你,偏說犒勞大家,就不能低下身段,好歹籌來一些錢款和軍糧?

張?zhí)煲粐@口氣說,高大老爺守著錢財,比爹媽還親,我舅那個臭德行,就是個狗腿子,幫著主人看家財,想從他們這兒要錢要糧,比與虎謀皮還難。他們家的少爺坯子,中看不中用,甭理他。

兩個人出了曹田屯,跨上了申河橋,伊蘭還在埋怨,就不能聽人一句勸,都說高大老爺摳門,摳門東五會還養(yǎng)了四五百的團丁,哪個人不吃糧花錢?人家留你吃飯,就沒想把事兒做絕,你干嗎轉身就走?

張?zhí)煲徽f,你瞅他倆那個德行,拿個棋盤來騙我,欺我不會算術。

伊蘭笑著說,印度國王都被騙了,你上回當,不算丟臉。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說下去,有拌嘴,也有笑聲。

在伙房里幫廚的曹冠雄,聞聽客人拂袖而去,埋怨一句父親,也不把客人留住,騎著快馬追了上來??祚R馱著兩箱子彈,還背著一桿漢陽造,一直追到了申河。那匹快馬受過訓練,毫不費力地走過了窄窄的石橋。

曹冠雄氣喘吁吁地把韁繩丟給張?zhí)煲?,一桿槍兩箱子彈,連同快馬,一塊兒送了過去。他對張?zhí)煲徽f,東五會與西五會是并肩的兄弟,以后不分彼此,我爸是拿你開心呢,別當真。

張?zhí)煲慌呐鸟R背上沉甸甸的子彈,心里還是涌出了感動,黑市里銷售的子彈,黑得很,一顆就是一塊大洋,兩箱子彈,就是兩箱大洋。這筆捐贈雖與陳應南相差甚遠,卻是他們求之若渴的彈藥,并不薄。

曹冠雄夠意思,比他爹強。他要在縣城夸大高大老爺捐獻槍支彈藥的數(shù)額,以便激勵其他鄉(xiāng)紳。張?zhí)煲磺Ф魅f謝地與高冠雄拜別,戰(zhàn)場,打的就是彈藥,有充足的彈藥,有老祖宗的孫子兵法,他就不信打不過小日本。

第四章 大凌河右岸

14

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間,遼西大地草木肅殺,萬物凋零,鵝毛大雪乘虛而入,覆蓋住了茫茫曠野。寬闊的大凌河水,頓時失去了浩蕩與奔騰,被寒風與大雪欺壓成了一條彎曲的瘦腸子,載著黃褐色的水,低眉順眼地淌。

天藍,地白,天地間只剩下一道細弱的黃線,若有若無地割裂雪野。

1931年的冬天就這樣無法抗拒地到來了。

河壩上,北風很硬,小刀子般割人的脖子。張?zhí)煲豁斨鴦C冽的寒風,眨巴著被風吹出淚的眼,瞅著即將被大雪封閉了的河面,心里不是個滋味。他恨恨地罵,冬天真不是個好東西,從前,寬闊而又湍急的大凌河,就是阻止日軍的天然屏障,只要守住鐵路橋,日軍就無可奈何?,F(xiàn)在,老天在和東北人作對,突然降下寒冷,助紂為虐。

轉過身,向后看去,張?zhí)煲粌?nèi)心的寒冷一下子被溫暖過來。

整個河岸上,旌旗獵獵,東北軍的三個旅,遼東遼西十幾萬民間武裝齊聚于此,綿延幾十里,挖出的戰(zhàn)壕與掩體縱深四五里,守護著身后的大凌河鎮(zhèn),拱衛(wèi)著東北的臨時行政中心——錦州。即使日軍關東軍傾巢而出,飛機大炮晝夜轟炸,跨得過這道血肉筑成的地下長城嗎?何況,錦州錦西的老百姓日日夜夜地送來給養(yǎng),都期盼著東北軍重整旗鼓,驅走日寇,恢復東北,班師沈陽,對得起東北軍的稱號。

當然,張?zhí)煲坏淖孕牛€來源于少帥,少帥不再指望國聯(lián)的調(diào)停,愿意承擔起打日寇的主心骨。一個月前,楓葉紅了,張?zhí)煲缓霭l(fā)奇想,盡管少帥的家被日本人抄了,最有錢的人還是少帥,為什么不找他去募集抗日物資?既然少帥沒有追究誰在北大營最先開槍還擊,表明的就是一種態(tài)度,憑什么不跟他要?

張?zhí)煲槐鞠霂弦撂m,去北平找少帥,他最愛看伊蘭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紅潤、飽滿、質感,尤其是小白牙露出來,紅白分明,讓他總有一種沖上去親一頓的沖動。校長曹鳳儀卻自告奮勇,要陪張?zhí)煲挥握f少帥,他說,孩子嘛,總不能把道理說透。

張?zhí)煲恍睦镞@個煩,鄙視地瞅了眼曹校長,心想,老子當過少帥的警衛(wèi)官,用得著你陪我?

孫縣長和袁局長一個勁地說,曹校長博聞廣識,是陪同的最佳人選,張?zhí)煲徊缓民g兩位的面子,更不能說,他是想借機奪下曹校長未過門的兒媳婦,他只好心有不甘地舍棄了伊蘭。

兩個人輕車簡從,日落時從連山上火車,坐了一夜的火車,第二天日上三竿時抵達北平,順利地進入了副總司令行營。

少帥沒有拒絕這個敢頂撞他又被他攆回沈陽的警衛(wèi)官,他現(xiàn)在需要不怕掉腦袋,敢和日軍拼到底的民間英雄。張?zhí)煲黄獠桓?,竟敢質問少帥,你的堂弟張學成投靠日本人,當了東北自衛(wèi)軍的總司令,成為最大的漢奸,怎么辦?少帥捻滅了正在抽的香煙,明確告訴張?zhí)煲?,用不著顧忌什么,誰敢降日,誰就是我張漢卿的仇敵,殺無赦。

曹校長才不像張?zhí)煲荒菢樱瑢⑸賻浀能?,他的嘴確實能說古論今,夸獎少帥是氣拔山兮的項羽、古今少有的英雄才俊,錦州就是少帥反攻雪恥的大本營,暗示著少帥不可能無顏見江東父老。一番話,說得少帥淚流滿面,爽快地送給錦西縣滿滿一節(jié)火車廂的彈藥。

現(xiàn)在,這批彈藥已經(jīng)從百里開外的錦西縣,運到了錦州之外的大凌河畔。前敵總指揮黃顯聲留給警察部隊,直接分給各路抗日人馬,尤其是錦西縣的防區(qū)。整個大凌河防區(qū),里三層外三層,人挨著人,簡直成了人的堤壩,錦西縣的防區(qū)不過是一里多地,已然人山人海了。

局長袁鳳臺領著公安局的警察和保安隊,張恩遠拉出了西五會,高榮軒帶來了東五會,亮山聚來了李樹楨、杜清和等綠林弟兄,每一支隊伍都把看家的本錢帶來了,發(fā)誓將大凌河變成日軍的墳場。

幾天前,縣長孫國棟在縣政府門前給各路人馬送行,瞅著眼皮底下這群趾高氣揚的綠林與土匪,那股別扭勁兒別提了,心都被擰成了麻花。他忍氣吞生地咬著牙,真他娘的沒有辦法,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居然讓官府與土匪為伍。黃顯聲下令,只要他們肯奔赴抗日前線,便寬宥所有的綠林與土匪,哪怕他們曾經(jīng)殺人如麻。

張?zhí)煲坏摹棒唷弊痔栔皇且粭U大旗而已,袁局長聘他為各路武裝的總教官和總聯(lián)絡官,他的弟兄們自然也是以教官的名義,分散到各家隊伍中。獵獵大旗不過是湊在一起造聲勢,旗下沒有張?zhí)煲坏囊槐蛔?。教會這群拿鋤把的人拿起槍桿子去打仗,即使他當了光桿司令,他也心甘情愿。

盡管士氣正昂,張?zhí)煲贿€是看到了民團和綠林武裝的懈怠、慵懶與渙散,他們還沒嘗過日軍炮火的厲害,不知道戰(zhàn)爭的殘酷,也不懂得死亡只是瞬間的事情。他們一邊曬太陽,一邊心不在焉地挖掩體,嘴里不停講怎樣消受女人,只要女人離開了嘴,就嚷嚷著吃肉。一個日本兵還沒見到呢,就成了功臣。

張?zhí)煲挥X得,必須停下那些消磨意志的話題,嚴肅紀律,重振士氣,他高喊一聲,全體集合。小號手立刻跳出戰(zhàn)壕,吹起了集結號。

號聲一響,這些散兵游勇的弦兒立刻繃緊了,跳出戰(zhàn)壕,整齊列隊。

從沈陽逃回縣城的三個月間,張?zhí)煲徊粩喾此计呗靡挥|即潰的教訓,除了不抵抗的命令,最重要的是作戰(zhàn)意志不足,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本能就該反抗。即使后來組織了反擊,也是單兵作戰(zhàn)能力嚴重不足。想打敗日軍,必須讓自己的兵強大起來,起碼兩個打一個不能成為問題。于是,張?zhí)煲话阉臇|北軍弟兄們派進各路人馬中,當他們的教官,參照日本士官學校的訓練模式,開始了魔鬼訓練。他經(jīng)常提著馬鞭,到各處操練場巡視,他的聲音就像凌厲的鞭梢,因為每一個懶惰訓練的人,都挨過張?zhí)煲槐拮拥某榇?,都結過刻骨銘心的血痂。他視不愛訓練的人是國賊家禍、漢奸坯子,絕不手軟。

戰(zhàn)爭就在眼前,平時不流血流汗,戰(zhàn)時丟掉的就是性命,一絲一毫不能懈怠。

張?zhí)煲谎惨暳艘蝗海凑l丟盔卸甲,就賞誰的鞭子,直到大家都成了軍人的樣子,他才向小號手擺了下手。

這一次,小號手吹的不是沖鋒號,也不是集合號,更不是休息號,而是一首歌曲。于是,上萬人隨著號聲,扯著嗓子,吼起了《血盟抗日救國軍》的軍歌:

起來

不愿當亡國奴的人們

用我們的血肉喚起全國民眾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必須奮起殺敵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起來起來

我們?nèi)f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飛機大炮

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

這首軍歌,誕生還不到一個月,已經(jīng)到處傳唱了。教會張?zhí)煲贿@首歌的人是老梯子、人稱白面書生的黑山悍匪,這首歌就是出自他的手筆,“九一八”逃難途中,老梯子把張?zhí)煲粡娜哲娀⒖谥芯瘸鰰r,把這首歌教給了張?zhí)煲?。后來,張?zhí)煲话堰@首歌教給了伊蘭小姐,于是,錦西縣所有會拿槍的人,都會唱了。

一個月前的會盟,是黃顯聲到處奔走呼號促成的,全省的公安局長與各路綠林豪杰齊聚錦州,促進了全省規(guī)模浩大的會盟,推選黃顯聲為總指揮。這些平日里的宿敵,冰釋前嫌,歃血為盟,共同組建遼寧抗日救國軍,張?zhí)煲粦S顯聲之邀,以“羿”字軍的旗號,也來會盟。

那次會盟,張?zhí)煲灰姷搅藮|北軍的老弟兄,還有生死之交的老梯子,老梯子率領的義勇軍,已經(jīng)在遼河與大虎山一帶,和小日本子干上了。他還結識了遼東的鄧鐵梅、唐聚五、孫銘武,熱東的王老鑿,遼南的老北風,還有眾多的綠林好漢。他不再感覺孤立無援了,他有了種血脈僨張的感覺。

《血盟抗日救國軍》軍歌,就在那次會盟中傳唱開來的。

凌河大壩上,歌聲如雷,張?zhí)煲挥X得,自己變成了一只碩大的雄鷹,在他的羽翼下,母親在平靜地做著家務,姐姐在專心地繡著荷花,伊蘭天真地背著書包,還有陳應南儒雅地做著生意,縣城的街巷商旅如潮,農(nóng)田里到處是愉快地行走的耕牛。

天更冷了,一夜之間,大凌河里,那道細長的黃色驟然消失,風把雪吹滿了河道,白雪讓黑夜不再黑暗。

雪的顏色在清晨時發(fā)生逆轉,朝霞染紅半邊天時,也染紅了半個冰河。寬廣的大河套上,跋涉著一只孤獨的影子。影子邊走邊停,鼻子不停地嗅著。突然間,黑影奔跑起來。

那是一條黃色的狗,耷頭耷腦,戧毛戧刺,邋里邋遢,白雪都沒有洗凈它。它沖著守在岸邊的張?zhí)煲?,夾著尾巴,直直地奔跑過來。這是一副瘋狗的樣子,張?zhí)煲痪璧靥鹉_,隨時準備踢過去。沒想到,這條狗靈巧地躲過張?zhí)煲?,徑直撲向了他身后的小號手?/p>

大黃狗的前爪搭在小號手胸前,眼睛濕漉漉的,伸出長舌頭,舔著他的臉。小號手張響滿臉的驚奇,他想不明白,大黃狗怎會從沈陽奔跑了六百多里,追到了大凌河畔?用不著解釋,誰都看得明白,這是張響家的狗。

張響從行軍袋里掏出干糧,喂大黃狗,黃狗不吃,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牛肉干,黃狗不理,伏在他懷里“嗚嗚”地鳴叫。他習以為常地撫著大黃狗的頭,想讓它安靜下來,它卻依然尾巴緊夾著,黃毛直豎著,躁動不安地搖著頭。最后,它索性咬著張響的褲角,往大凌河里拖。

望著大黃狗水汪汪的眼睛,張響突然意識到,可能發(fā)生了什么,否則不會這樣,他跟隨在大黃狗的身后,踩著吱吱作響的白雪,奔走在河冰之上。張?zhí)煲粠е鴰讉€兄弟,也一路跟了過去。

迎著冷漠的陽光,大黃狗沿著來時的梅花腳印,無止無休地奔走下去,沒有一絲停歇的意思。跑了大概兩刻鐘,大黃狗突然叫了幾聲,狂奔過去。順著它奔跑的方向望過去,河中間泛著紅光的雪野里,有一個圓圓的黑點兒。

別人還未辨清黑點為何物時,黑點已經(jīng)在張?zhí)煲坏耐桌锓糯罅?,那是一個人的腦袋。冥冥之中,他看到,伏在冰面上的腦袋眼睛圓睜,嘴角咧開,臉上綻放著僵直的笑容。這個人,他很熟悉,正是張響的父親——在沈陽城家喻戶曉的老鋦匠。

老鋦匠的頭,永遠地凝固了,像個雕像,一動不動。直覺告訴張?zhí)煲?,老鋦匠凍死在那里好久了,誰也無法將他起死回生。他扯住了張響,讓張響別急,歇一歇,喘勻了氣再過去。他真的不知道怎樣勸慰張響,也不知道張響能否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只想讓這一刻晚點兒來。

大黃狗不懂張?zhí)煲坏男乃?,狂吠起來,發(fā)出狼一般的哀嚎,催促著張響過去。張?zhí)煲恢缓靡耘懿粍訛橛桑吨鴱堩?,讓他扶著自己走?/p>

大黃狗飛奔而去,爪子撓出了一道飛揚的雪末。跑到黑點前,它驟然而停,不斷地用舌頭舔著老鋦匠的臉,企圖用舌頭的溫暖喚醒主人。

走到近前,張響傻了,他不相信父親的腦袋會出現(xiàn)在冰河之上,他奮力地用手扒埋在父親脖子下的雪,用嘴吹凝結在父親胡子上的霜,用臉貼著父親的臉。他的手被融雪和堅冰凍紅了,凍腫了,凍得麻木了,卻渾然不覺,直至撓裂了指甲。

推開覆蓋在冰面上的雪,張?zhí)煲豢吹剑箱|匠的周圍凝結著一圈兒井口大的新冰,冰面清冷而又透明,與周邊渾黃的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冰里清晰地橫著一條扁擔,扁擔的兩頭翹起在渾黃的老冰上。老鋦匠的胳膊緊緊地抱著扁擔,一只手卻頑強地從冰里伸出,把狗皮帽子的兩根系帶繞在指間,打成死結,緊攥在拳頭里,死死地抵住下巴,恐怕被風掀跑了帽子。

老鋦匠不是守財奴,干嗎把帽子看得比命還重?

張?zhí)煲幌氩幻靼琢?,老鋦匠追趕到這里,僅僅是為了找兒子嗎?明知道大凌河并未凍嚴,為啥還冒著危險,抱著扁擔舍命過河?掙扎在河水里的生死關頭,為啥不離不棄地扯著狗皮帽子?在沈陽,張?zhí)煲灰晱垳蕪堩憺樽约旱挠H兄弟,無數(shù)次地到老鋦匠家,他了解張響的父親,那是個既謹小慎微,又心細如絲的老人家,不是迫不得已,不可能冒險過河。

他要弄明白老鋦匠從遼河追到大凌河的原因。

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老鋦匠的手指頭掰開,總算把緊箍在腦袋上的狗皮帽子摘下來。風吹著老鋦匠的白發(fā),起起伏伏地飄揚,一滴眼淚從焐暖的眼窩里流下,張響喊著,我爹哭了,他還活著,快幫我挖出來。

張?zhí)煲恢肋@是張響的錯覺,一個徹底凍透的人,不可能起死回生。他果斷地將老鋦匠的眼睛抹上,凍咧開的笑臉撫平,讓老人走得平靜。這時,他才一門心思地琢磨起了那頂帽子。帽子很干爽也很柔軟,沒有濺上一點兒水,凍成冰的硬殼,可見老鋦匠即使掉在河里,拼了老命時,也不想弄濕自己的帽子。

把手伸進帽子里,張?zhí)煲桓杏X到帽襯里有一層硬硬的東西,用力按下,“嘩啦啦”地響,撕開大針腳縫上的帽襯,一個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露了出來。打開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摞紙,密密麻麻地寫著字,內(nèi)容是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從朝鮮和本土調(diào)動了哪些部隊,第二師團、第二十師團、混成三十八旅團、第三十九旅團、第八旅團的行軍路線,還有駐扎在高臺子村的“東北自衛(wèi)軍”總司令張學成,住在哪家地主的大院里,和日軍派來的顧問共同策劃著怎樣打下錦州城,徹底取代張學良。

信的后邊,是一堆圖,畫得比老鋦匠鋦的細瓷碗還要細致,唯恐接信的人看不懂。

原來,老鋦匠千里迢迢,舍命相送的,是一份特殊的情報。張?zhí)煲坏难劬Τ睗窳恕?/p>

張響的手在前邊抓,大黃狗的爪子在后邊撓,恨不得用一腔熱血融化掉堅冰,把老鋦匠從冰里撈出來。張?zhí)煲皇疽庵煌瑏淼牡苄謧?,卸下槍上的刺刀,一刀一刀地挖向冰面。冰結得不算太厚,不過一尺深,沒過多久,老鋦匠踩塌的那塊冰窟窿被徹底砸透。

河水漾了出來,弟兄們抬起扁擔,將老鋦匠拉了出來。

冰下的水,流得很硬朗,在冰窟窿里打著旋兒。老鋦匠的棉鞋和棉褲都被河水揪走了,下身赤裸著,一群魚的嘴擁擠過來,到冰窟窿處來透氣。張?zhí)煲幻撓伦约旱拿薮笠?,罩在老鋦匠的身上,背起老人的遺體,一路向岸邊跑去。

張響哭得抽搐了過去,被弟兄們攙扶著往回走,大黃狗跟在后邊,一路狂叫,仿佛演奏著一曲哀歌。

老鋦匠的頭耷在張?zhí)煲坏募珙^上,他沒感到老人家已經(jīng)過世,好像趴在他耳根上,跟他無盡無休地說悄悄話,說這兩個月來沈陽城里城外發(fā)生的事兒,說他養(yǎng)了白眼狼的侄子,給日本人當了狙擊手,殘害自己的同胞。說他不會忘記弟弟的血債,也不會忘記“九一八”那天的恥辱,就連家里的大黃狗,見到穿日本軍裝的人,眼里都冒火。

腳下的雪,被踩得“嘎吱嘎吱”地響,畢竟是兩個人的分量,冰裂的聲音,像遠方的雷。張?zhí)煲挥X得,腳下踩的就是敵人,他恨不得把腳下的冰踩成翻滾成接天連地的冰排,化作萬把利劍,直刺侵略者的胸膛。

走著走著,張?zhí)煲坏难劬σ淮未蔚乇粶I水遮得模糊,他依稀看到,老鋦匠從關東軍的大營出來,穿過張學成的軍營,牽出自己家的大黃狗,一路奔波向著大凌河走來。老鋦匠扛著一根扁擔,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還沒凍結實的冰面上。大黃狗一路嗅著冰面,卻無法嗅出冰的薄厚,一聲炸裂之后,冰面塌陷,老鋦匠失足入河。畢竟一把年紀了,盡管有扁擔橫在冰面上,凍僵了的老鋦匠也無法爬出。大黃狗守著主人,拼命施救,卻無濟于事。老鋦匠放棄求生,攆走了大黃狗,把報信兒的希望寄托在了一條狗的身上。

大黃狗一路嚎著哀歌。

15

一彎新月剛剛掛在西天,遼寧省公安騎兵部隊總隊長熊飛發(fā)出了集合令,張?zhí)煲缓蛷堩懕恢付S隊出征,一起騎上了戰(zhàn)馬。張響跪在冥床前,哭別了父親,抱著那條大黃狗,跨上了戰(zhàn)馬。熊飛隊長承諾,除掉大漢奸,給老鋦匠大出殯,全軍戴孝。

黃顯聲給熊飛下了道死命令,拿不下張學成的頭,你提頭來見。

趁著夜色,騎兵隊跨過了大凌河,向著黑山縣高臺子出發(fā)了。

張學成是老帥的心結,也是少帥的心病。張學成的爹是老帥的二哥,當初老帥剿匪,也在高臺子,二哥替老帥沖鋒陷陣,腦袋挨了子彈,當場氣絕。老帥這輩子連別人的一根麻繩都不欠,從小到大卻偏偏欠了二哥一輩子。從此之后,老帥養(yǎng)了二哥一家老小,尤其是長子張學成,完全視為己出,和學良一塊兒上私塾,入學堂,進講武堂。老帥還高看張學成一眼,送到東瀛,就讀日本陸軍大學,回國后,留在身邊當衛(wèi)隊長,二十剛出頭,就成了麾下的一名旅長。

盡管張學成算得上少年得志,但與張學良比,還是差了一大截,少帥那時已是軍團長了,壓著張學成一大級。張學成一百個不佩服,畢竟從小一塊兒長大,無論在學堂還是軍校,他都覺得比小六子高上一頭,何況他是留洋歸來,受到的是日本最高級別的軍事培訓,論起戰(zhàn)略戰(zhàn)術,小六子還是個小兒科呢。

張學成認定,大帥還是偏心眼兒,隔一層肚皮就不是一回事兒,只是不想惹惱了大帥,暫且忍著,有朝一日,戰(zhàn)場上見本事。

七年前的那場直奉大戰(zhàn),張學成摩拳擦掌,準備亮一下身手,然而出師不利,傳聞也好,事實也罷,兵到之處,老百姓紛紛告狀,說他縱容下屬燒殺搶掠,奸淫婦女。少帥一怒之下,撤了他。他也是意氣用事,一走了之,最終投靠了石友三,任憑老帥千呼萬喚,哪怕碰得頭破血流,就是不肯回來,直至趁著少帥內(nèi)焦外困,與少帥兵戎相見。可惜的是,那次較量,他捉襟見肘,疲于奔命,成了少帥的手下敗將,無路可走,只好學老軍閥,年輕輕地到天津當了寓公。

兩個月前,張學成終于找到機會,在日本浪人朋友的陪護下,揚眉吐氣地回到沈陽,大張旗鼓地為還未下葬、靈柩停在大帥府的老帥超度亡靈。他還打起了老帥的旗號,誑稱蘇俄炸死了老帥,少帥無能替老帥報仇,卻妄加猜測友好鄰邦,理直氣壯地要繼承大帥遺產(chǎn),從日本人手里要大帥府的金銀財寶,要奉天兵工廠的槍支彈藥,收編東北軍的舊軍官,招降各路綠林隊伍,接納被槍斃了的漢奸凌印清的殘部,到處封官許愿發(fā)委任狀,轉眼間就擴充到了八個支隊十八個旅。

熊飛不是沒和張學成交過手,撤退到錦州之前,雙方的騎兵狹路相逢,張學成騎著高頭大馬,沖殺在前,高呼,我是張學成,速速來降!看在老帥和少帥的面子上,無論是十九旅,還是熊飛公安騎兵部隊,或者是老梯子等等那些綠林胡匪,誰也不想和張學成較真兒,任他沖來殺去,一路撤退避讓。給人的錯覺是,東北軍和各路地方武裝,不堪一擊,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張學成認定少帥易幟,是糊涂蟲和膽小鬼,槍殺忠臣楊宇霆、常蔭槐,更是對大帥的徹底背叛,沒有資格繼承大帥的衣缽,自己才是大帥合理合法的繼承者。張家日后能否復興要完全仰仗他了,他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覺,像大帥那樣,借助日本人的勢力,再做東北王。

真的下決心拿堂弟開刀,少帥還是很糾結,畢竟血濃于水。少帥特意將二伯家流亡到北平的其他弟弟找到家,開了家庭會議,讓每一個人都表態(tài),怎樣對待這個叛國者?日本人還裝出一副偽善的面孔,假裝顧忌國聯(lián)的抗議,沒有大兵進犯錦州,張學成卻喊出了“揭旗西進,與錦州駐軍炮火相見”的口號,充當日本人的馬前卒,反倒讓日本人躲在后臺。

家庭會議表決,允許少帥除癰去疽,清理門戶。

現(xiàn)在,少帥有話了,不能再讓張學成為所欲為了。

騎兵部隊躲城繞村,一路飛馳,三個時辰后,已逼近高臺子。

正是子夜時分,騎兵悄然下馬,埋伏下來。熊飛藏在溝畔,用棉大衣遮住手電筒的光,仔細地翻閱著老鋦匠送來的情報——那份畫下來的地圖。想確認老鋦匠的情報是否準確,還需抓個俘虜,核實一下張學成的居所。幾路偵察兵都派出去了,高臺子兵營按照日軍的模式,防范得非常嚴密,想抓俘虜,無從下手??礃幼?,張學成已有預感,少帥不會饒了他,把預防偷襲的本事運用到了家,總算沒有白念日本陸軍大學。

張?zhí)煲缓霭l(fā)奇想,既然人無法混進高臺子的軍營,何不把大黃狗派上用場。既然大黃狗會替主人報信兒,說不定也有辦法誑出張準。張準是日本人送給張學成的見面禮,有這個神槍手在,誰敢阻攔張學成,誰就是槍下鬼。張?zhí)煲辉缇吐犝f了,張準已經(jīng)修煉成了殺人魔王,無論殺誰,不但手不抖了,還有了癮,每擊斃一個人,都要去現(xiàn)場看一看,仔細查看被他槍擊后的傷口,用以修正下一次狙擊的精準程度。

大黃狗匍匐著溜進高臺子軍營時,沒有被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巡邏兵們發(fā)現(xiàn),或者是發(fā)現(xiàn)了也沒在乎,僅僅是一條狗而已,更何況他們認識這條狗,主人是司令官的新寵,神槍手張準。

不知道大黃狗用什么方式,進了張準的宿舍,弄醒了張準。沒過多久,大黃狗出來了,身后跟著張準。張準背著狙擊步槍,哈欠連天地走出軍營。

營區(qū)外,是一片曠野,張準東張西望,邊走邊喊,二叔,二叔,你可回來了,你在哪兒呢?

張響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張準的二叔,就是自己的親爹,此時正躺在冥床上,準備安葬呢,張準這個賣了良心的,還觍臉找他的二叔?

大黃狗的腳步忽然加快了,拋下張準,一直向前,沒有彷徨,沒有猶豫,腳步細碎而又從容,連頭也不回。張準像被一條無形的繩子拴著,丟了魂似的尾隨在大黃狗的身后,盲目地走下去。

大黃狗蹲下了,蹲在了張響埋伏的地方,晶亮的眼睛瞅了眼張響,便昂起頭,瞭望著繁星密布的夜空,一動不動。那意思是說,我把張準領來了,你看著辦吧。

夜涂了墨一樣地黑,張準的腳幾乎要踩到張響的腦袋了,卻沒發(fā)現(xiàn)腳下有人。張響幾次想一躍而起,把張準按倒,可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著,從小到大,哥倆沒少摔跤,每一次他都是失敗者。這一次出手,涉及的是突襲能否成功,他恐怕一時失手,弄出響動,壞了大事兒。

張準環(huán)視著漆黑的四野,疑惑大黃狗怎么不走了?二叔在哪兒呢,看到自己,怎么也應該言語一聲。

張?zhí)煲徊粫拇仁周?,一個魚躍,抱住張準的雙腿,腦袋狠狠地頂向張準的屁股。張準毫無防備,直挺挺地趴下去。他用膝蓋抵住張準的后腰,伸出胳膊,迅速鎖住喉嚨,令張準無法出聲。

張準被拖到壕溝里,這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明白了剛才將自己掀翻在地,活捉過來的,就是自己從前的上尉營副張?zhí)煲弧=酉聛淼膶徲?,沒有遇到抵抗,張準總是把臉掉向張響,張響躲開,他的臉探向了趴在他前邊無動于衷的大黃狗。雖然黑夜掩蓋住了他恐懼的眼神,但誰都明白,那是向張響,甚至向那條大黃狗求援,求留他一條性命。

恐懼重新回到張準的手上,他哆嗦不止,不停地解釋,從來沒想過當漢奸,二叔被日本人抓為人質,他不忍心養(yǎng)育他的二叔慘遭殺戮,不得已而為之,他要戴罪立功。熊飛追問張學成今晚居住的位置,張準一五一十地答,和老鋦匠提供的情報分毫不差,都是在中間大營。從營外到營中間,有好幾道機槍火力墻,少帥丟下的好槍械,都讓日本人賞賜給了張學成??框T兵勇猛沖鋒,直搗中間大營,摧毀中樞,這種打法,肯定不能奏效,張學成早就防著這一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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