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濤
這是一雙男人的手。粗大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像竹筍老根一樣膨脹著。相比之下,關(guān)節(jié)之間的皮膚反而有著不應(yīng)該的精致。伸出的食指不費力氣地輕輕往上一挑,就把阿水遞過去的透明塑料袋鉤了過去。袋子里裝著的是香噴噴的桂林米粉,早上四點就開始熬的高湯正透過打結(jié)疙瘩的空隙漫出熱氣。
阿水循例順著對方的手指,抬高了視線,微微彎腰,隔著玻璃挖出的一尺見方的小窗洞,說:“一兩切,7塊,小心燙。”
阿水是這間米粉店的門面,人機靈口齒又好。阿水長得憨,小鼻子小眼睛,配上厚厚的嘴唇,中間還夾著一個長長的人中。他大大的招風(fēng)耳居然還會左右分開地轉(zhuǎn)動。
這是一個依賴米粉生存的南方城市。最忙的時候,阿水每天要和六百多根手指打交道。
阿水不太記得食客的樣貌,倒是記得他們的手指。這個男人的食指有點變形,向外傾斜的手指頭有點歪,似乎是骨折后變形的結(jié)果。因為奇特,阿水也就不經(jīng)意記住了。
這個男人每次來,總是要兩碗米粉。一碗在店里吃,另一碗打包帶走。
他來的時間不太固定,也從來不見他和誰聊天。他總是端著一碗一兩素的米粉,加上一大勺漂著紅油的辣椒,低頭吃。他吃得很仔細(xì),往往連湯水都會咕嚕一口喝完。吃完之后,他會靜靜地坐一會兒,抽一口煙。再緩緩地回到取粉處,用他變形的食指鉤上一碗打包好的米粉,慢慢地踱出門口。
吃完打包的人實在太多,阿水也不一定都記得。關(guān)鍵是這個男人在打包另一碗的時候,一定會加上一句“麻煩多放點叉燒”。
每次,阿水只是用拿著勺子的右手輕輕地象征性地抖一抖,把香酥暗紅的叉燒肉片零星而可憐地撒在粉湯里。老板曲哥講了,要學(xué)會抖一抖。要抖得有技術(shù)含量,讓客人以為你已經(jīng)加了肉,但其實沒有。
這個男人的表情是讓阿水忘不了的。那人直勾勾地盯著阿水,好像要吞下阿水的勺子一樣。阿水有點害怕,又有些奇怪。這個男人是要給誰打包米粉回去呢?那個等他打包的人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來吃?阿水感覺自己腦袋有點疼。
米粉店這個工作,是阿水的第二份工作。初中畢業(yè)之后,他去過堂姐在縣城開的桑拿店當(dāng)前臺小弟,桑拿店里的姐姐們都是把他當(dāng)猴耍。阿水還是很單純的,他不喜歡這種臉上擺明要釣凱子的女人。阿媽說,這種女人不能要,要了會敗家的。
后來,曲哥說他店里缺一個傳粉工。想著到城里見世面,阿水就來了,一干就是三年。
阿水每天要和很多手指觸碰。如果說他真心想記住的,恐怕是那只白嫩透出清晰毛細(xì)血管的手指。
手指的主人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她和她的手指一樣漂亮。只要她一走進米粉店,幾乎所有人都會不自覺地看她一眼。因為她很白,白得像混血兒,有種沉默的頹廢。她也經(jīng)常打包,因為總背著一個大畫夾,阿水判定她是一個在附近學(xué)美術(shù)的大學(xué)生。不然,她食指的手指甲里怎么會有洗不凈的顏料?有時候是紅色,有時候是黃色,因為她手指很白的關(guān)系,所有任何顏色的出現(xiàn)都會顯得特別突兀。
“一兩米粉?!迸⒙曇艏?xì)細(xì)的,像小螞蟻。
女孩的畫夾像個巨大的貝殼,把瘦瘦的主人包裹住,更加顯出女孩的柔弱。阿水每次在遞米粉給她時,被她纖細(xì)手指的溫度嚇一跳。難道女孩的手就是這么冰涼的嗎?他沒有摸過其他女孩的手。阿媽的手因為總是干農(nóng)活,早就被厚厚的皮繭塑造成了肉火爐。記得以前小時候,冬天夜里,阿水說冷,阿媽就一把將他的腳丫子捂在自己的手里,摩搓一會兒,就暖和和的了。
阿水每次都會不自覺地給女孩多加一點肉。手同樣是抖,但是抖的幅度卻更大些,讓多幾塊油光可鑒又酥軟的叉燒落下來。女孩倒是每次都很有禮貌地說:“謝謝?!?/p>
盡管和那白皙的手指僅有0.1秒的觸碰,已經(jīng)讓阿水顫抖不已。要是幾天女孩沒來,阿水就會悄悄地往店門口望,然后蔫蔫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把手里的勺子舀向那些早早被決定命運的肉片。
這天,中年男人和女孩破天荒地竟然同時來了。
男人付的錢,一碗一兩素粉,一碗一兩肉粉。
女孩跟在那人背后,沒有吱聲。還是照例背著她的畫夾,軍綠色的外殼上裹著幾點湖藍色的顏料,像村子里天氣好時藍天的顏色。
阿水好奇地望向兩人,怎么他們一塊兒來了?
男人還是端著一碗素粉,不忘向阿水吩咐:“麻煩多放點叉燒?!?/p>
阿水的右手抖著,抖得卻有點不自然。難不成每次這碗要加肉的米粉都是要給女孩吃的?邊想著,差點就把手邊裝蔥花的盆子打翻了。
“謝謝?!边€是禮貌地道謝。女孩端起米粉,和中年男人坐在了一起。兩個人沉默地吃著米粉。女孩低頭嘬著扁平的米粉時,阿水看見中年男人停下吃米粉望向女孩的眼神。那奇怪的眼神很復(fù)雜,好像阿媽看自己的眼神一樣。
女孩手指細(xì)細(xì)的,捏著筷子的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顯得青白。這兩人也不互相說話,吃完了,就直接起身走了。男人手里依然點著一支煙。
阿水看著那一高一矮的背影,心里有些煩悶。
借口要上廁所,阿水有些心神不寧地跑到后門巷口去抽煙。他們兩個怎么會是一起的呢?阿水突然覺得自己很蠢。兩只勺子在他腦子里好像要打起架來,一只勺是抖得少的,一只勺是抖得多的,好像他會左右開弓分開運動的耳朵一樣詭異。可憐的肉片,就像甩不開的疑問,統(tǒng)統(tǒng)粘在了一起。
丟掉燒得只剩尸體的煙頭,阿水拍拍自己酸脹的后頸窩,準(zhǔn)備要回店里。
這時,他聽到幾個熟人在說:“你沒看見,剛才那對父女。女兒高考時要學(xué)美術(shù),老頭不同意。女兒用美工刀砍斷了老頭的手指,自己也瘋癲了?,F(xiàn)在一到發(fā)病的時候,她就背上畫夾,到處走,還以為自己真的是大學(xué)生呢?!?/p>
“嘖嘖,真是可惜……”有人搖頭。
說不上為什么,阿水突然覺得有點眩暈。好像男人那變形的手指和女孩白皙的手指同時向他伸過來,隔著那個一尺見方的小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