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一九九九年,往亮處飛的麻雀
趕繼保,往前行
哪管前頭路不平
自古常言說得明
家雞打起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野雞打得滿山飛
燕子銜泥空費力
長大毛干各自飛
譚有福從稻田里上來,趿著一雙拖鞋,扛起看水的鋤頭,風(fēng)一吹,嗓子就癢,花鼓戲段子就跑出來了。戲還沒唱夠,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趕緊往家里走,鼻子一聳一聳使勁往里吸氣。有一種特殊的香味,讓他的怒氣一下子爆發(fā)出來。他鋤頭一放,戲里張飛一般喳喳叫道,作孽啊,還是將它宰了?你這頭豬!
譚笑在堂屋里,叉起一團(tuán)滿是醬汁的蛇肉,敬給康利為,兩人握起啤酒瓶,“咣”地碰了一下,痛快地喝了起來,壓根就忽略了那叫罵聲。給譚有福做了二十多年的崽,譚笑知道,爹罵歸罵,不會有真正動手“修理”的時候。倒是爹唱起戲來,套路就不一般,那些似乎被信手拈來的唱段,被爹那一吼,挾風(fēng)帶雨的情緒就上來了。平時,他一聽,也就知道爹在想什么了。
譚有福見譚笑沒搭腔,就沖進(jìn)屋來,拍腳拍手地罵道,你不曉得,這是屋場蛇?都幾十年了,你這個小奴才!
小奴才?還在唱戲啊?譚笑故意把話岔開,笑道,櫥柜里,小奴才給為父的留著一小碗呢,青椒悶的,好香!他那一句“為父的”明顯就學(xué)上了花鼓腔。
康利為也嘿嘿嘿笑過不停,右手握一段蛇,左手手背去揩嘴上的油,油腔滑調(diào)就上來了,有福叔啊,我倆還不是為了您好嗎?笑哥兩口子要進(jìn)城賣米了,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你一個人守屋像只貓頭鷹,你要是有一把好大筒,一拉一唱,不也快活溜天的?
我有大筒!譚有福沒有好氣地說。
你那把大筒還是有福媽去世那年做的,都成文物了,那馬尾毛的弦不錯,楠竹筒也還過得去,但蒙的皮子太差了,是水蛇皮吧?拉出來的西湖調(diào)都走味了,康利為調(diào)侃道。見譚有?;饸庑×它c,他就指了指旁邊,笑道,你看這個,就不一樣了!
譚有福就看見了墻上有一篾弓,撐起一張完整的菜花蛇蛇皮。
這花紋太熟悉了,在茅屋頂、在菜園子、在水缸被后、在池塘邊的柳樹上,一年要碰見好多回。他是看見這蛇,由一條小蛇變成大蛇,一條大蛇變成老蛇的。他看見過蛇追趕老鼠,甚至看見它帶著一條同樣大小的母蛇窸窸窣窣鉆過草垛。
譚有福一見那蛇皮,身上雞皮疙瘩就起來了。
他無端地慌。
他掉頭就走,嗓子有點燒灼感,剛剛來了一句,苦哇——,就不知道要怎么往下唱,他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漫無目的。他不知不覺就走到村頭那棵駝背的大樟樹下。
康羅嬸剛收拾完碗筷,見一臉苦瓜樣的譚有福搖頭晃腦的樣子,好生奇怪,就問,呃,利為不是被笑伢子喊過去吃飯了?你怎不在家呆著,跑出來了?
譚有福就說,吃飯,我氣都?xì)怙柫恕?/p>
他就說了譚笑宰殺屋場蛇的事,說的時候,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像是很不安。
康羅嬸就笑了,說,福哥,我還不曉得你?你只怕不是為蛇的事鬧心,你是怕笑伢子兩口子進(jìn)城就不回來了,這一窩鳥兒一窩親的,誰也不想離開誰。唉,我家利為要有這個本事,我巴不得,去那九州外國都行。
這算什么事呢?一屋人分兩攤子。譚有福怨道。
不都是這么過來的?你過去也做過候鳥在外面飛啊,康羅嬸不以為然地說。
譚有福嘆道,我呢,是寧愿做只麻雀守在黑狗坡的,現(xiàn)在鄉(xiāng)下,好自由好自在。
康羅嬸把一杯開水遞過來,道,你只要有戲唱,你幾時不自由不自在?
喝著水,譚有福想起自己在外打拼的日子。那時候老婆還在,責(zé)任田一分到戶,自己心里就有了動靜,國家給咱農(nóng)大哥這么大的自由,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讓你放開手腳發(fā)財,誰把握不好誰后悔。他一激動,就把田間地頭就交給老婆打理,自己不聲不吭去了冷月市。他走街串巷,收舊書報舊鞋子,收團(tuán)魚殼烏龜板廢銅爛鐵,白天拖著一架板車游街,晚上拉著一把舊二胡唱戲,唱《平貴回窯》,唱《劉??抽浴?,唱著唱著,腦海里就總有破窯、爛茅屋在晃動,有老爹在破房頂蓋屋被馬蜂追著咬咕嚕咕嚕摔下來的慢鏡頭,有老娘拿著飯盆鍋蓋瓜瓢接漏的影子。城市里呆了十二年,雖然吃點苦頭,但還是賺了三十多萬,回來就將劉海哥家一樣的茅草屋掀了,蓋起了黑狗坡數(shù)一數(shù)二的樓。你說累死累活圖什么?麻雀還有個竹筒眼,圖的不就是后輩人別跟老一輩一樣風(fēng)吹浪打,能安逸地過好日子?如今樓蓋好了,兒媳婦也收了,孫也出生了,崽卻不安心,一門心思想去城里落腳。想起,譚有福的鼻子就有點酸。
譚有福不說這些,卻道,你說氣不氣,你說說看,說是剝那蛇皮給我蒙大筒,你說這大筒做好了,我敢拉嗎?我這一拉,我……有福感到臉上一熱,兩顆淚就出來了。
你看,你看,就一老小孩!康羅嬸扯了幾張紙遞了過來,說,你說那蛇啊,要怪也怪你!你新房子一建,到處水泥糊住,它找不到原來的洞了,它怎么活?還不如給他們吃了。
你是不知道,那蛇是有兩條的,真的,我見過,他把公的宰了,我這大筒一拉,那母的聽見怎么過……譚有福說到母蛇時,忽然就望著康羅嬸,不說了。
康羅嬸見狀,臉有點紅,馬上又恢復(fù)了鎮(zhèn)靜,兩手一拍說,煩心事誰家沒有,不說了,干脆,來一段!
不唱了!譚有福擺了擺手。
來一段,來一段,這做人就跟做戲一樣,等戲演完才曉得一切都是假的,不如過好每一天算一天,來一段?康羅嬸盯著譚有福,說,開心點的!
《青風(fēng)亭趕子》?譚有福問。
《五女拜壽》!康羅嬸嘴一翹,堅持道。
《蔡鳴鳳辭店》?譚有福說。
不行,沒勁,《三子爭父》!康羅嬸不肯讓步。
那就《張古東借妻》。有福妥協(xié)道。
借借借,借你個鬼腦殼?康羅嬸笑罵道。
不借?不借就不唱了,譚有福掉頭要走。
康羅嬸喝道,借就借!不是你的,你借不走的。
兩人就清了清嗓子,擺好了架勢。剛好,有風(fēng)掠過樟樹樹頂,葉片嘩嘩,為他們的花鼓段子伴奏。
譚有福的苦瓜臉變得生動起來。譚有福唱道——
開口我對表嫂言
尊聲表嫂聽分明
表嫂年輕又貌美
如何嫁與張古東
康羅嬸馬上接上來了,唱道——
表弟莫提此事情
提起此事好傷心
我本不是此地人
常住湖北米楊村
只因那年發(fā)龍水
大水沖散一家人
張古東本是打魚人
將奴打救得殘生
后來長大成了人
婚姻將就了張古東
表弟你莫嫌容貌丑
我親口許你結(jié)為婚
譚有福入戲很快,一躬身,動作也出來了,唱——
表嫂把話錯來講
張古東知道誰擔(dān)承
康羅嬸接著唱——
倘若張古東知道了
千斤擔(dān)子我擔(dān)承
本來是唱溜的戲段子,康羅嬸今天唱起來也有點慌亂。
哦,難怪,康羅嬸一個動作還沒做到位,忽然就看見康利為坐在禾場邊的石凳子上鐵青著臉,康羅嬸心里咯噔一下,馬上示意譚有福不要往下唱了。
蛇,都吃完了?譚有福小心翼翼地問,那神態(tài),好像剛才根本沒有為蛇生氣過。
康羅嬸拿著一個缺口雞食缽子,進(jìn)屋去了。
譚有福被晾在一邊。
依我看,有的人是有福不曉得享!康利為見兩個老戲骨不唱了,就大聲嚷道,城里有房子戶口可以遷走,泥巴腿子就是城里人噠,這么好的事,就不曉得享福!
城里沒人陪我唱戲!譚有福心里說,但嘴里不好說出來,就嘿嘿笑了幾聲,背著手,往家走,邊走邊道,繼保,你這小奴才。
到家的時候,一輛雙排座停在禾場里,看來該收拾的,都收拾好了。
譚笑一臉愧疚地說,爹啊,你實在不想去,我也不好勉強(qiáng),再說,家里也要人守,新房子要不住人,舊得特別快的。
城里就那么好?譚有福問。
麻雀還往亮處飛呢,讀書的時候我就羨慕大城市的同學(xué),就那手桿子腳桿子都比我們白些,我做夢都想往城里投胎呢,譚笑實話實說。
譚有福喝道,你這小奴才。像是唱戲,又像是罵崽。
韓朝暉抱著才半歲的孩子正如出來,見公公罵著你這小奴才,就笑了。韓朝暉說,城里有家,鄉(xiāng)里有家,爹啊,你想住哪就住哪,你就別罵你的小奴才了,也是為了這家子呢。
譚有福抬頭,望著屋檐。屋檐空空,只有一雙燕子偶爾穿過,嘰嘰喳喳。
韓朝暉就知道公公在想什么。韓朝暉說,本來不想宰那蛇呢,是它自個要送死,你說我好好的接一盆熱水,要給正如洗澡,這蛇忽地就竄到木盆里,我嚇個半死不說,要咬到你乖孫子的小雞雞,這咋辦。
譚有福就伸手去接韓朝暉手中酣睡的正如,掂了掂,嗯,甸重甸重的。解開尿片,青筋凸現(xiàn)的手撥了撥那個小雞雞,忽感手一熱,一股清泉就射到了他手背。譚有福“喔唷”一聲,笑罵道,你這小奴才!
譚笑和韓朝暉似乎就等著他的笑。他這一笑,似乎告訴了他們,可以出發(fā)了。
雙排座立馬就啟動了。
譚有福手一揮,喝道,滾吧!越遠(yuǎn)越好!
譚笑和韓朝暉在車上,聽見譚有福在唱—
且看世事各不同
躲入深山養(yǎng)精神
有人學(xué)得砍樵漢
清閑自在樂安寧
二○○九年,戲窩里不能少的老鳥
譚笑讓韓朝暉回黑狗坡一趟,請村主任康利為掌本,無論如何要將家里四畝二分六厘田轉(zhuǎn)包出去。
康利為如今不是那么好找的,天還沒亮出門,半夜雞叫還不定歸隊??盗_嬸看見韓朝暉,滿心歡喜,又是搬凳子,又是泡熱茶。一會兒,就說了件事,拜托你侄媳婦,在外留一下神,看有相安的女人沒,我家的鬼崽子也該成個家了,你們的小孩都上三年級了,他還是根寡褲帶。
韓朝暉說,我是來拜托他的,畢竟他現(xiàn)在是土地菩薩,說話靈驗。韓朝暉就給康羅嬸說了想將田包出去的事。
康羅嬸知道,這是有福的崽和兒媳婦不放心老東西了,雖說現(xiàn)在租用機(jī)械耕田、插秧、扮禾,請零工打藥、看水、曬谷也都方便,但譚有福真是個有福不會享的人,租機(jī)械請人工怕費錢,還是習(xí)慣勤扒苦做??盗_嬸就說,你做通你爹的工作沒有?田要包出去不是沒受主,現(xiàn)在政策好,一不要征糧納稅,二不收提留統(tǒng)籌,還三天兩頭政府有錢補(bǔ),你給誰誰都會要,只是你爹鬧起來,會發(fā)瘋。
韓朝暉笑道,嬸,你陪他唱戲他就不發(fā)瘋?。?/p>
鬼妹子!康羅嬸故意把臉一板,說,花鼓戲撈起攏來,也就那么幾十個本子,天天唱,唱都會唱融去。
韓朝暉咯咯咯笑,想,你們都唱了大半輩子了,也沒看見你們唱融了什么。
康羅嬸倒是十分認(rèn)真地說,我呢,愛唱,會唱,有時心煩,就唱不出來了。
韓朝暉不解。
康羅嬸就伸出胖乎乎的手,一點一點的數(shù)落道,我若是扯起嗓子去唱戲,左鄰右舍會指我的背呢,一沒間好房子,二沒臺小車子,三沒收個兒媳婦,四沒……
這有什么稀奇的,韓朝暉安慰道,嬸你放寬心,利為當(dāng)?shù)么逯魅蔚娜?,這幾樣都是小菜一碟。你們以前愁吃愁穿,現(xiàn)在日子好了,該快活時就快活,趁得還唱得動,唱!唱出鄉(xiāng)里人的韻味來。
康羅嬸聽了,心里很暖,就拍了拍韓朝暉的背,說,回家去,看看你爹,要是城里店子脫不開身你就趕緊回,你說的事我和利為講就是。
韓朝暉只好這樣。
回到家,門上一把鎖。
韓朝暉摸出鑰匙,打開,屋里有一種悶氣濃得化不開。她忙將前后的窗子都捅開,讓空氣對流。她看柴火灶灶頭上的鐵鉤子上,臘魚臘肉都還沒動。她去揭飯桌上的紗罩,見半碗酸菜湯和半碗剩飯孤零零地藏在里面。韓朝暉心一涼,很不是滋味。哎,老爺子這么過日子,何苦呢?有魚有肉有雞有鴨,零用錢也留足了,你盡管吃喝用啊,再說,城里買房子買門面的錢也還清了,小的上學(xué)又花不了幾個錢,要老的這么精打細(xì)算做什么呢?她搖了搖熱水瓶,只有半瓶水在晃。她就接了一壺冷水,打開電熱水器。
她到菜園里找,沒有老爺子的影子。滿園的蘿卜、白菜、包菜、花菜、冬莧菜擠擠密密。除了譚笑每個月回來看爹時,大包小包運走一些到城里吃,估計這些青菜更多的會一直綠在園子里,直到過了旺期慢慢老死。
她想到自家的責(zé)任田里去找人,剛轉(zhuǎn)過山坳,就聽見譚有福的聲音——
背犁兒,出門庭
要到垅中做陽春
佃了王家?guī)桩€田
賺了王家?guī)状y
今日春耕正當(dāng)緊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韓朝暉打斷了譚有福的戲段子,叫道,蔡坤山老爹爹呃,田就莫耕了,享幾天清福好不?
譚有福挑著一擔(dān)籮,吼得正起勁,不想轉(zhuǎn)角處,殺出兒媳婦來打岔,就應(yīng)道,呦,你回了,一個人,還是一家人?
我一個人回的,您這去兌種谷吧,挑這么重還唱?韓朝暉問。
耕田不唱歌,禾少稗子多,譚有福說道。
韓朝暉去接他身上的擔(dān)子。
譚有福猛地躲開,不讓兒媳婦去挑,邊躲邊說,人老骨頭枯,正好做功夫,你讓開!
韓朝暉也沒有去搶。
等回到家,水也開過了,韓朝暉就給老爺子泡了杯熱茶。多出來的水就灌起來。她邊灌水邊說,爹啊,每天你多燒點水,喝不完晚上就用熱水泡泡腳,人要老啊,就是從腳開始老的!
也不曉得譚有福聽進(jìn)去沒有,反正老爺子哼都沒有哼一聲。
韓朝暉看見老爺子喝上了她倒的水了,就隱隱約約給他說了要將田包出去的事。
譚有福聽出端倪,茶杯“哐”地蹬在桌上。
韓朝暉知道這個工作不好做,沒等老爺子開罵,就搶著說,這都是你崽的主意,要罵你罵他,不過我沒有反對,我還是理解他,他也不易得,兩頭不放心。他想丟開這點責(zé)任田,也沒別的,就是想要你多過幾年安生日子,都這個歲數(shù)了,田里土里屋里,要是摔跤,扭腰、折骨、中風(fēng)都不得清白。
不作田了,我做什么,等閻王老子來請我吃會酒???像戲里說的,去游春?打鳥?觀燈?譚有福似乎有些不滿,說,當(dāng)年要你們莫搬到城里住,你們跑都跑不贏。要是都在老屋里,至少,我還可以給你們帶正如。
正如要你帶什么,都吃十一歲的飯了,又不是三歲搭兩歲!韓朝暉說,爹啊,我是把話傳回來了,包不包出去,你們爺兒倆去商量,我給村干部也說了,有不有人受這幾畝田還不一定呢。
譚有福就不做聲了。
韓朝暉問,還有買煙買酒做點小小人情的錢么?
譚有福說,有有有。
韓朝暉說,沒有了就開口。
譚有福說,你們幾時要我開過口?都留足了的。
韓朝暉說,那,等會沅江的老板會送米過去,我趕回城了?
譚有福說,那就……
韓朝暉問,有事啊爹?
譚有福說,你看看大筒多少錢一把,不要太貴的,能拉叫就行。
韓朝暉一笑,說,多大個事呢,還口口聲聲不要貴的。
譚有福叫道,先慢著走。他就尋了個干凈蛇皮袋子,搬條板凳準(zhǔn)備去取灶頭熏掛的臘菜。
韓朝暉說,爹啊,這是上個月你崽從城里送回的,你不記得了?
譚有福就停了取肉,順手抄一把菜刀往菜園里趕,沙沙沙,齊整整割了幾茬韭菜,抖了抖泥,裝進(jìn)蛇皮袋,說,這個菜樣子不蠻好看,但是正宗土韭菜,你背點回去,打點湯給正如吃。
韓朝暉說,也好。
韓朝暉回冷月市有三天了,康利為那頭還沒個準(zhǔn)信。
譚笑知道,要老爹陽春不作歇南風(fēng)涼,這個老太爺他當(dāng)不來,可這幾畝田畢竟不是個輕松活啊。
譚笑想給康利為打個電話,又怕吵著正在做作業(yè)的正如,他就往店外的停車坪走,撥康利為電話,一下就通了,喂,大忙人都在哪里忙呢,這會?
電話那頭的康利為說,還能在哪?不就在你家對門。
我家對門?哦,你在谷痞子家,打牌???
哈,我在你城里家的對門,康利為不像是開玩笑。
城里?譚笑踮起腳,往對門一看,哈,還真看見從對門“無名粉店”走出來的康利為。
怕我沒早飯米?來了不報餐,還自己先尋米粉店?譚笑對著手機(jī)叫道。
康利為不急不慢地走近,揮手,喊,我還沒開吃,你過來,一起先吃粉,我有話給你說。
也好,譚笑想,不如出去聊,正如在家,談?wù)勑πτ绊懙叫〖一铩?/p>
他就折轉(zhuǎn)身來,對在店里抹柜臺的韓朝暉說,我出去一下,早飯到外頭去吃了。
等譚笑到了“無名粉店”,康利為已經(jīng)點好了兩碗牛雜粉。粉的分量很足,牛雜的分量也足。哦,怪不得這米粉店有點小名氣。
康利為笑道,今天早飯客歸我請了!
譚笑扶起筷子,攪拌著滾燙的米粉,說,都了我這里,倒過來請我,看到你態(tài)度竟這么好,我就急,看來,是我拜托你的事搞不成器,來表達(dá)歉意了!
你以為你是誰?我堂堂黑狗坡的村主任,不大不小也管著兩三千人,一早搭公共汽車來冷月市,給一個戶口都遷移出去了的原村民致歉?康利為將筷子在碗邊敲敲,提醒道,我是有大事與你商量。
我那小事搞好沒有?譚笑問。
康利為不屑地說,你那根本就不是個事!
他見鄰桌有人望著他,就壓低嗓門說,沙港鎮(zhèn)的大動作你聽說了!
我當(dāng)是什么大事呢?譚笑說,不就是恢復(fù)九曲河邊一個古鎮(zhèn)嗎?現(xiàn)在做鄉(xiāng)村旅游,都在找賣點,沙港的賣點是什么?
你覺得呢?康利為問。
我搞不清白,我只聽說我爹小時候,跟沙港的吳瞎子學(xué)過花鼓戲,譚笑說。
康利為笑道,呃,就選在這個點上!吳瞎子是我娘的表伯呢,他帶的徒弟多著呢,有幾個徒弟后來還被縣花鼓戲劇團(tuán)招了工,有幾個角還唱到了京城,不曉得真的還是假的,聽說周總理都看過他們的戲,所以啊,古鎮(zhèn)打造亮點,就是在“戲窩子”上做文章??h志上說是有記載的,清末民初,那十里鄰水半邊街,熱鬧得不行,每天過境的烏篷船都有兩千多艘,光水上戲臺就有十多處,十里八鄉(xiāng),光唱花鼓的,湘劇的,皮影戲的,有點子名氣的角兒都有三四百人。
做這個有勁?譚笑問。
有勁!太有勁了!康利為說,日子過好了,到處開麻將室也不是個辦法,花鼓戲鬧起來,鑼鼓敲起來,嗩吶吹起來,臺上的瘋子臺下的癲子,嗨出來的味兒,比大西北的秦腔,大東北的二人轉(zhuǎn)絕對不得差。
見康利為一個勁的吹“戲窩子”,譚笑就知道,這肯定的鎮(zhèn)上剛開過會,定了調(diào)的。
譚笑說,我還是關(guān)心我那幾畝田轉(zhuǎn)包出去的事,有戲沒?
康利為“哎呀”一聲,嘆道,你都大城市市民了,你就長進(jìn)一點好不?古鎮(zhèn)管委會點名道姓,要請你爹還有我娘他們十多只老鳥到古鎮(zhèn)碼頭唱草臺子戲,這事大不,你說?
就老同志唱?譚笑道,他們是唱不攏一臺大戲的,唱個折子戲馬馬虎虎,唱個花鼓段子玩玩還差不多。
就讓他們唱著玩!康利為說,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就是要把傳統(tǒng)戲味留在古鎮(zhèn)上,如果游客來了神,要跟著唱,就更好。
我爹會愿去?田里的事他放不下!譚笑擔(dān)心道。
康利為這才入正題,說,有戲唱,他連你都放得下,你信不?
那是那是!譚笑點頭。
老戲骨們唱花鼓戲,肯定耽誤農(nóng)事,鎮(zhèn)上開過會了,會給他們發(fā)務(wù)工補(bǔ)貼,我估計一年每個人至少也補(bǔ)得一百五十個工,就算一百二十元一個工,也有一萬好幾,康利為把賬算得精。
譚笑不知道天底下還會有這樣的好事,就說,如果真這樣了,我爹按理也不會賴在那幾畝田里。
你家的田轉(zhuǎn)包出去,給種菜大戶,每畝每季還能收八百元租金,康利為把賬再往細(xì)里算。
我爹應(yīng)該會同意吧?譚笑在問自己。
唉,他還不同意?你要怕,就應(yīng)該怕我不同意,康利為說。
你?你有什么資格不同意?譚笑莫名其妙。
康利為按住譚笑夾米粉的手,說,打良心講,我還真不愿意,我看不得我老娘和你那老爹那熱乎勁,心里連不是那個味。
那不是唱戲嗎?他們戲里一句,胡大姐,哎,我的妻,啊,你媽就真成了我爹的妻???譚笑笑罵道。
真成了呢?康利為盯著譚笑問。
譚笑認(rèn)為這是天方夜譚,就說,怎么可能!
康利為加重語氣,問,要真成了呢?!
你想多了!譚笑覺得康利為有點過敏。
這個,我不是嚇你,如果他們?nèi)ァ皯蚋C子”唱草臺子戲,他們真的唱到一塊去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你管不管?你管,我就同意,你不管,我至少可以不讓我媽去,康利為這幾句話,很重,不像是開玩笑。
譚笑有點吃驚,說,我,我還真沒想過這事。轉(zhuǎn)念一想,萬一是真的,也不怕,又都不吃虧,一窩鳥兒一窩親。他就笑道把球給推了過去,說,這個我也不知道,你是村干部,我聽你的,我爹也聽你的。
二○一九年,大棚里藏著大鵬夢
譚笑剛將十萬元打到康利為的卡上,老爹譚有福的手機(jī)就打了進(jìn)來,自從給他買了這個老年手機(jī),他就沒少打過電話。
譚有福甕聲甕氣地問,你賣米,我就一直不記得問你,都從哪進(jìn)的貨?
譚笑說,都這么多年來,從哪里進(jìn)貨我數(shù)得過來啊?近的有老屋門口的,遠(yuǎn)的泰國和越南的。
你知道人家打過藥沒有?譚有福怒斥道。
打與沒打,我有什么辦法,只要檢驗的指標(biāo)合格就行!譚笑說的是真話,誰家開店不一樣,你買個雞蛋,難道要去看一下生蛋的母雞長什么樣。
譚有福一聽大放悲聲,連你都這樣想,別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唉,老小老小,人一到七老八十,就像個小孩子,要勸要哄了。譚笑啰啰嗦嗦解釋了大半天,才掛了老爹的電話。尋思著,老爹心情不好,不是沒有來由的。
本來,鎮(zhèn)上已將老爹譚有福和康羅嬸作為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地花鼓的傳承人給申報上去了,市、縣兩級要辦的手續(xù)也都辦得差不多了,不料想出了個插曲,一臺好戲草草收了場。
那天,古鎮(zhèn)的戲班子參加市里觀摩活動一散場,康羅嬸的兒媳黃彩霞就開著吉普車來了,說是買了一腿新鮮狗肉,燉了一鍋湯,接婆婆和她的戲友們?nèi)テ穱L。康羅嬸招呼道,都去,都去!這些老戲骨們,一個比一個精,就起哄道,黃醫(yī)生的小車能坐幾個人?我們派個代表去算了!大家伙就將康羅嬸和譚有福往吉普車上推。譚有福想,要是只派個代表去,還非我莫屬了,就連客氣話都沒講,直接坐了上去。等黃彩霞將車開到市第一醫(yī)院宿舍停車棚,譚有福才說,你要上班還要搞飯,太勞神了呢??盗_嬸笑道,客氣話就莫講了,一把老骨頭了,能吃他們幾回?混一餐算一餐。譚有福說,只有你命好!是的,康羅嬸是找了一個好兒媳,享起了清福。以前總怨康利為三十大幾不找對象,別人做介紹他腔都不搭,卻不知道背后還有故事??道麨楹忘S彩霞是高中同學(xué),那時康利為就對黃彩霞動過心思,不料后來黃彩霞考取醫(yī)學(xué)院去了大廣州,康利為落榜回到了黑狗坡的田埂上??道麨樵儆邢敕?,也只能苦苦悶在心里。失去了初戀,康利為不只是失去了一個女朋友,而是失去了戀愛的念頭。大前年,冷月市運輸公司一職工周末到黑狗坡表哥家的魚塘垂釣,不小心將釣竿線甩到高壓線上,白白送了條命,村干部康利為出面調(diào)解,一不留神見到死者的家屬竟是他初戀的女同學(xué)黃彩霞,整個心就像一只往下垂的柚子。就這樣一調(diào)解,二安撫,三探望,四憶舊,所有的感覺又回來了。康利為知道自己依然還愛著這個女人,失去過第一次機(jī)會,他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失去第二次。已是第一醫(yī)院住院部護(hù)理主任的黃彩霞,終于耐不住康利為反反復(fù)復(fù)地磨,一咬牙就帶著五歲的女兒,再嫁給高中同學(xué)康利為。黃彩霞后來聽說康利為一直愛著自己,連一次和別的女孩相親都沒有過,她很震驚,也被他一片癡心感動,婚后一門心思向著這一家子,搞得上十里下十里沒人不羨慕的。
那天,康羅嬸喝了一口狗肉湯,就喝不下第二口。她感到喉管處有一道閘門,堵著不讓肉湯進(jìn)食管。譚有福喝完一碗狗肉湯,吧嗒著嘴巴,說,香!好多年沒有吃過這么好的狗肉,還是你的福氣好!竟沒有聽到康羅嬸的回應(yīng),一瞧,康羅嬸正一臉難受。譚有?;帕?,忙叫出在廚房炒青菜的黃彩霞。黃彩霞見狀,也有點吃驚,忙問,娘啊,你這樣子多久了?康羅嬸緩了緩氣,說,這一個星期吃不太下,今天喝口熱湯都噎,老了,不中用了!黃彩霞趕緊聯(lián)系醫(yī)院里的同事,還給康利為打了個電話,說,放下手頭的事,你最好過來一趟,娘只怕要照個CT檢查一下食管。
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食管癌中晚期。
好端端一個家,塌了一角。
好端端一個戲班子,缺了一角。
康羅嬸去省腫瘤醫(yī)院開刀的那天,譚有福沒去古鎮(zhèn)。譚有福在家里關(guān)上門,將“梁山伯”唱得凄凄慘慘,直到實在唱不動了,他才若有所失地眼巴巴悵望窗外。他滿腦子里最想看見一兩只蝴蝶,他卻聽見菜土里有稀稀疏疏的聲響,瞪大眼看,一道熟悉的花紋閃入菜叢中。蛇!是那條母蛇尋來了?
他惶惶然,不知所措。
譚有福不知道康利為找譚笑借錢的事,他把積累的零花錢準(zhǔn)備好了,有好幾千,準(zhǔn)備著邀約戲友們?nèi)メt(yī)院看望。這幾日,他一直想不通的是,年輕就守寡的康羅嬸都苦了大半輩子,為什么會在最享福的年紀(jì)得這么重的???老天爺就喜歡這樣戲弄人嗎?是不是真的是現(xiàn)在田間地頭打草藥,稻谷蔬菜打農(nóng)藥造成癌癥病人越來越多?他就想起要給譚笑打電話,要問一下,一個月能銷出的幾噸米都從哪來?如果米有毒,那自己家豈不是罪就大了?
這個問號像條花蛇,一直盤在譚有福心坎上。他就再也沒法到“戲窩子”里唱“打鑼腔”“比古調(diào)”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冒了出來。他管不了別人,但至少要管住自家的店子不賣打過農(nóng)藥打過草藥的稻田產(chǎn)的米。
譚有福感覺花蛇在屋子的周圍尋覓什么,他不是怕蛇找自己報仇,而是感覺心中有愧。后來一想,不對啊,應(yīng)該不可能是那條與屋場蛇相好的母蛇了,都幾十年了,要是,也是那兩條蛇的好幾代孫了。
剛好想到孫,正如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正如說,爺爺你自己小心點,別磕著碰著,我明天回來陪你!
譚有福知道正如職高畢業(yè)就去了云南,應(yīng)該打了差不多一年工了,就問,怎么,是那邊不好混嗎?
要在外飛,也要先回來將自己養(yǎng)成一只大鵬鳥,再去飛吧,正如笑道。
譚有福聽不懂孫子要做什么,什么鳥不鳥的,你小子能回來住幾天也好!
正如說,你先別告訴我爸媽我要回來。
譚有福突然有點兒沖動,說,好,好,回來吧,爺爺告訴你唱花鼓。
譚有福想,稻谷打過農(nóng)藥有毒,人吃多了長癌,電影里鬼喊鬼叫的歌,脫衣剮褲的舞有毒嗎?年輕人學(xué)了,會不會也長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癌?吃不打藥的米,聽祖宗留下來的戲,是不是要靠譜一些呢?
譚笑被晨報上一篇報道驚到,他忙喊醒正在睡午覺的韓朝暉,說,出大事了,你快起來!
韓朝暉躺在一張篾織的靠椅上,被譚笑這一叫,蹦了起來,吼道,吵什么吵?我什么都沒有喝到,哪怕喝一口也好一點。
看著韓朝暉一臉沮喪,譚笑道,喝什么喝?你都睡成狗了。
唉,你啊,我剛剛夢見黃彩霞給我泡芝麻豆子茶,正準(zhǔn)備喝,被你叫醒了,韓朝暉余怒未消。
譚笑沒心思聽她說白日夢,將那張晨報摔給她,說,你自己看看,只有一個多月沒回啊,家里出新聞了,呃,電話里頭怎么沒聽到一丁點兒信呢,是老的不清白了發(fā)神經(jīng),還是小的在外頭學(xué)了什么新套路?
怎么了?朝暉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就抓過著報紙來看,一看就叫道,我的天!這是要干什么?
喊什么喊?譚笑道,關(guān)門,回家看看再說!
譚笑的奧迪開進(jìn)鄉(xiāng)下自家老屋的時候,老屋里一片鬧騰,堂屋里燈火通明,五六多個伢妹子正圍著譚有福學(xué)唱戲,老的唱一句,大家跟著來一句。
旁邊的稻田里,不知什么時候搭起了一個半畝大的塑料棚。
譚笑和韓朝暉被兩塊大牌子嚇到了。老屋門口掛的是:花鼓戲傳習(xí)所。塑料棚上粘貼的是:無公害育秧車間。
看見父母的車拐了進(jìn)來,正如就起了身,對著爺爺喊,你看,投資方回來了!
譚有福道,還喊?他們心在城里,會給你投資?我看啊,不找你麻煩就不錯了,就說了不該讓那記者登報的!
怕什么怕,遲早要知道的,正如安慰爺爺?shù)馈?/p>
正如出來迎接譚笑和韓朝暉,嬉皮笑臉地說,歡迎兩位來自冷月市的民營企業(yè)家,到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黑狗坡考察,我先給介紹一下近一個月的情況,本地知名民間藝人譚有福老先生,決定在有生之年,開辦傳習(xí)所,將無公害的民間藝術(shù),無償傳授給戲曲愛好者。返鄉(xiāng)青年譚正如通過一年多在外學(xué)習(xí)探索,決定在大棚里來孵大鵬夢,正在與周邊農(nóng)戶協(xié)商,簽訂無公害水稻種植合同,統(tǒng)一育秧,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銷售,種植過程現(xiàn)場監(jiān)控,消費者隨時可以通過視頻進(jìn)行監(jiān)督。兩位回來了,我的投資應(yīng)該基本有著落了,銷售的問題也不是問題了,兩位企業(yè)家也可以安心在大都市發(fā)展,沒必要急著給老人家請保姆伺候了。
韓朝輝還在發(fā)蒙,拖著正如就往屋里走,畢竟這不是個小事。
譚笑鉆進(jìn)塑料棚,給康利為打電話。
康利為請假在醫(yī)院照顧老娘,一聽這事就說,也好啊,黑狗坡的田不是沒人愿意種么?還不如將稻田流轉(zhuǎn),成立個合作社,讓正如來牽這個頭蠻好?。?/p>
譚笑暗暗叫苦,除了心里沒底,還有一點不甘心,自己這么拼,圖什么?不就是想將正如帶進(jìn)冷月市,做個正兒八經(jīng)的城里人么?
堂屋里,譚有福正在大聲訓(xùn)斥韓朝輝,說,你還糾結(jié)什么呢?電視里習(xí)大大怎么說的,中國人的飯碗就要掌握在中國人的手里,說得多好。自己出的米,吃了沒病,自己唱的戲,聽了來勁。唉,中國人要愛惜中國人,少搞那些有毒的東西給人吃,少搞歪門邪道的東西給小一輩看!
韓朝輝不怕制服不了正如,就怕老爹斬干勁,急得跺腳,道,爹,這是哪跟哪???
正如笑道,這些,等下一屋人再說,一窩鳥兒一窩親,我的老師說,家庭和諧的訣竅是,一家人最好少講道理,多講感情。要相信一代更比一代強(qiáng),不然猴子變不了人的。現(xiàn)在我們大家要不要聽老藝術(shù)家來一段正點的戲?
小戲迷像一群躁動的山雀,齊喳喳叫道,好!好好!
譚有福板著的臉立刻就放松下來,山羊胡子微微抖動集下,就抬頭挺胸,從容坐定,將大筒調(diào)好,清了清嗓門,唱了起來——
出得門來抬頭看
一片春景好喜歡
百花開放紅艷艷
青山綠水好新鮮
楊柳垂下清江水
白鳥飛進(jìn)花果山
鴉雀叫得喳喳喳
麻雀吵的鬧翻天
蝴蝶雙雙花間舞
對對鴛鴦戲水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