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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后有微小的聲音

2019-09-30 13:20黎紫書
江南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影子女兒

黎紫書

影子生病了。烏漆抹黑,毛茸茸一團(tuán)的影子。它面向墻角,背對主人,靜靜地蹲伏在打印機上,給世界展示一個渾圓碩大的臀部。

櫻蘭這是頭一回目睹影子生病。沒想到是那樣的,那姿態(tài)像在祈禱膜拜,又像冷天凍地里袖著手御寒,或是它懷里孵著偷來的蛋。櫻蘭再看真切一些,見它雙目緊閉,彷彿皺眉,似是用盡全副意志在排解身體的不適。

眼見影子默默受苦,櫻蘭不免責(zé)怪自己?!皩Σ黄鸢?,都怪我疏忽?!币皇峭砩纤陔娔X前瀏覽人們的臉書時,影子異乎尋常地躍上書桌,再跳到一旁的打印機,刻意占據(jù)一個顯眼的位置,良久維持這背向世界的,似乎在抗議著什么的靜態(tài),櫻蘭當(dāng)真不曾意識到它生病了。啊影子,影子啊。她輕聲呼喚。影子睜開眼,沉靜地以目光回應(yīng),讓她看見那眼神的黯淡。

貓都用這方式生病嗎?

后來櫻蘭回想,其實自上午開始,影子就表現(xiàn)得不對勁了。早上它像平日一樣尾隨櫻蘭到院子,趴在花圃中,就在那一株熱情奔放的九重葛下看她晾衣服,時而盯著聒噪飛過的麻雀若有所思,之后便一直待在那兒。最初是在晨光中,后來日頭猛了,它便鉆入車底,直至傍晚時分櫻蘭開了電視準(zhǔn)備觀看華語新聞,影子才穿過鐵花門走進(jìn)屋里,在主人腳邊躺下,長尾巴如蛇一般溫柔地纏上她的腳踝。

這明明很不尋常,櫻蘭當(dāng)時卻不以為意,因而她才會自責(zé)。影子兩年前闖入她的住所,擺明要擺脫流浪的生活。住下來以后,由于不習(xí)慣使用砂盆,每天除了匆匆出門拉撒,這貓幾乎全天候繾綣家中,對外面的世界毫不眷戀。它獨喜歡跟在櫻蘭左右;并非粘人,而是如影隨形,觸手可及。

櫻蘭給它取這名字,不是沒有原因的。

多么好的貓啊,盡管皮相不佳,且總是擺著冷臉,不屑賣萌,影子的性情卻驚人地溫馴,而且輕易融入家居生活,不留一絲街貓的痕跡?!澳惆忠沁€在,必定也會喜歡它?!笨蛇@么說沒用,櫻蘭的女兒語冰只是莫名奇妙地對影子反感。兩年前她回家過年,初見這貓,見它一身潑墨,十分嫌棄,說它“像一塊發(fā)霉的臟抹布”。也不管櫻蘭怎么提醒,她有自己給它的稱呼。去年農(nóng)歷新年語冰再回來,依然一聲一聲“齷齪貓”“邋遢鬼”。

影子自然沒做反應(yīng)。它早已認(rèn)得自己的名字,并且毫無困難地接受了它。它承認(rèn)的不僅是這名字,也包括櫻蘭給這名字定好的調(diào)子?!癝hadow”兩個音節(jié),低呼時前輕后重,高喊時前長后短。別人用別的語調(diào)呼叫,它一概不予理會。更別說語冰這樣一個每年才出現(xiàn)幾天的稀客,語氣里還滿是輕蔑與促狹。

櫻蘭覺得女兒這么稱呼一只貓,多少有點惡意,可那傷不了它分毫。她知道女兒不過是拐著彎招惹她,要讓她動氣。盡管語冰離家快十年,母女倆相處的時間少之又少,但櫻蘭早已習(xí)慣了女兒這德性。自從少年時叛逆期開始,語冰便喜歡事事與父母較勁,尤其喜歡和櫻蘭唱反調(diào)。而今她快要三十歲了,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臺灣升學(xué),之后留在那島上,終歸是少小離家,必然在外頭吃過苦,可每年回到家來,仍像還沒長大似的滿腔隱忿,按捺不住各種小動作,總像隨時會甩門暴走。

“干嗎給貓取這樣的名字?”這么說的時候,語冰白了她一眼,根本沒等她回答?!澳阋阉?dāng)誰的影子?”

“你問過貓嗎?它喜歡當(dāng)影子嗎?”說著,她別過臉,伸手碰碰書架上的這個那個,弄出這般那般聲響。櫻蘭知道女兒在找碴,怕說了什么她都要頂撞,便沒好氣地盯著她。這側(cè)臉,本來就夠棱角分明了,到了臺灣的這些年,女兒還把頭發(fā)越理越短,人又越來越瘦,臉尖成了錐子,下顎角看著有點乖張。

“你女兒這相,反骨。”她想起母親不止一回這么說過。

語冰見她沒回應(yīng),覺得無趣。她瞥一眼櫻蘭的書桌,看見案頭上新置的一座飾物,隨手抄起。

“不會吧?媽你改信佛了?”

佛?櫻蘭想,語冰指的是釋迦牟尼的半張臉。那臉鑲在無色的透明磚塊內(nèi),方中有圓,法相坐落于凹處,背后銘有一截《大悲咒》。她問女兒,你認(rèn)不出來琉璃工房的風(fēng)格嗎?只是個擺飾品啊??粗矚g就買下來了。她還說此物有個名字,叫“光明無邊”。

語冰努一努嘴,不敢恭維地將東西放回桌上,卻不歸還原處,而是看見一旁平躺著的《圣經(jīng)》,便把“光明無邊”豎于其上,如立一塊碑石。

“嘿,這么擺有點意思吧。我也來給它取一個名字,叫‘滿天神佛?!?/p>

櫻蘭覺得自己老了,完全提不起勁跟女兒如此拉來扯去,應(yīng)付她這些帶刺的話。好在女兒回家過年,就待那幾天。中間要參加老同學(xué)的聚會,成群結(jié)隊到街上去吃她懷念的家鄉(xiāng)美食,還得隨時隨地拿起手機與臺灣那里的伴侶、朋友和同事互通信息,再扣除睡眠休息,母女兩人交會的時間并不多,櫻蘭只要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語冰最遲大年初五總會離去。有車子來接,櫻蘭循例送到門前,說幾句叮嚀的話,車子一開動她即轉(zhuǎn)身走進(jìn)家里,就連揮手作別她也覺得矯情了。

語冰離開后,櫻蘭一般會花點時間把女兒的房間收拾一下。她向來有點潔癖,女兒用過的床單和被子,那是非得馬上清洗不可的。洗衣機開動后,她進(jìn)房里打掃,把那長年無人使用的房間清理得一塵不染。語冰雖然不住這兒了,但房間一直保持著她去國前的模樣。書架上的書都受潮發(fā)黃了,窗簾也褪了顏色,但房里仿佛還有著一股少女氣息。櫻蘭總給這房間關(guān)上門,不讓影子進(jìn)入。

影子對此并不強求。最初住進(jìn)來時,它曾幾次趁櫻蘭專注打掃,伺機躥入房內(nèi),并直接鉆到床底。櫻蘭逮它不及,又哄不出它來,索性走出去關(guān)上門,等于把貓困在房里。過了一會兒打開房門,影子已等在門后,迫不及待要出來。如此三番兩次,以后影子似乎明白了那房間是個陷阱,隨時可以變成囚牢,便不再企圖闖入。

貓這么懂人意,櫻蘭是真心歡喜。她過去并未特別喜歡小動物,主要是嫌它們一身皮毛藏污納垢,不宜與人共處。語冰上初中時湊同學(xué)的興,在房里偷養(yǎng)了一對倉鼠,櫻蘭發(fā)現(xiàn)后幾乎抓狂,偏偏那時語冰特別執(zhí)拗,母女倆冷冷熱熱地對峙了半個月,連櫻蘭的丈夫也無從調(diào)解。最終兩只倉鼠中有一只腹瀉脫肛,死在籠中,女兒像是受了驚,也可能是心灰意冷,遂把剩下來的一只送人了事。

櫻蘭知道丈夫同文一直念想著他家里以前養(yǎng)過的一只黃狗,并且許多次試探──防盜啦,驅(qū)趕野貓呀,給女兒培養(yǎng)一點責(zé)任心吧,老來做伴啊……想要在家里收養(yǎng)一只,卻都被櫻蘭擋下來。那時怎么想得到,就在丈夫去世后不久,她居然屈服于一只街貓的意志,讓它登堂入室,從此分享她的生活不說,還輕易上了她的床,只差沒與她共枕。

可正因為同文死了呀。他死得那么突然。好端端的一個男人,這么多年沒生過一場大病,每年更新醫(yī)療保險時都慨嘆自己在付冤枉錢,皮夾里的醫(yī)藥卡從未派上過用場。豈料一個晚上他如常出門與朋友打羽毛球,竟倒在了球場上,沒送抵醫(yī)院便已斷氣。如今櫻蘭已想不起來自己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甚至不太記得那段日子是怎樣度過的。“同文之死”像是曝光過度的一卷記憶,大片大片留白,充滿雜音;倒是記得語冰趕回來奔喪,乖乖在家待足七日。

那七日,語冰難得的安靜溫順。櫻蘭記得自己隨時都可瞥見她瘦長的身影,仿佛隨侍在側(cè),卻像影子一樣沉默。好些來吊唁的親友,包括教會的弟兄姐妹和語冰的外婆,后來都對櫻蘭說,你女兒雖然還陰陽怪氣的,但看起來成熟了不少,以后應(yīng)該會比較懂事了。

還真有三五個月,女兒對她殷勤了些,每個月總有兩回電話打來,雖沒有什么可說的,好歹算是噓寒問暖。櫻蘭感覺到女兒在釋放善意,便也強打起精神應(yīng)答。除了互相問候以外,母女倆多少有點生硬地揀些家常話說,裝成電話兩頭都?xì)q月靜好,直至其中一人撐不下去,托詞結(jié)束通話。

那時期櫻蘭日子過得心不在焉。與她結(jié)褵半生的人死了,她許久未緩過來,倒也不只是徹骨的喪夫之痛,只是覺得家里陡然清冷,令人害怕。于是那一陣她天天往教會跑,奔忙于許多事工。多年前辭去中學(xué)教職后,聲稱絕不再教學(xué)的她,星期日敬拜后當(dāng)起主日學(xué)老師,對每一個孩子露出圣母般的笑容;周二參加讀經(jīng)會,為《圣經(jīng)》咬文嚼字,與牧師爭辯;周四晚上在祈禱會上大聲地為生病、失業(yè)或離婚的弟兄代禱,又聽到別人為“我們中間的李櫻蘭姐妹”深切禱告。阿門??v使那樣,無論是別人集體向上帝說情,抑或是女兒一再在電話里細(xì)聲慰問,都無法令櫻蘭平靜,她還是被診出了輕微的憂郁癥。

櫻蘭沒把這事向誰說,然而在所有人當(dāng)中,母親終究比別人更能察覺她的不妥。母親已八十出頭,盡管腦子還很強健,卻奈何不了筋骨一日比一日萎縮。櫻蘭自從提前退休后,每周一兩趟去探望母親和大姐,替她們做一點家事,上網(wǎng)去給她們繳各種雜費,也等大姐放工回來,載她們出去與同文會合,一起用餐。同文身故后,櫻蘭仍照舊如此,可母親卻似另有洞察,偶爾會伸出枯瘦的手來摟一摟她的肩膀,或撫一撫她的背。

“你行的。你這么堅強的人,媽知道你一定挺得過來?!?/p>

母親這么說,櫻蘭覺得有點耳熟,仿佛此情此景許久以前已經(jīng)在哪里被她經(jīng)歷和體會過了。若真如此,那一定是語冰出生前的事。她朝母親點了點頭,用了點力使眼神凝聚。心思卻飄浮到三十年前了。那時自己也是這般回應(yīng)的么?她說,放心吧,媽。我沒事。

日子還是得過的啊。

后來便來了這貓。櫻蘭在屋后的冷巷第一次遇見它,彼此對視了一陣,貓便徑自向她走來,眼神篤定得就像認(rèn)識櫻蘭已久。櫻蘭不知何故心軟,蹲在后門臺階上喂過它兩三回。貓在她腿上磨蹭過了,見她不抗拒,順勢從后門躥進(jìn)屋里,卻被櫻蘭一把逮住,直接將它攆出去。櫻蘭隨即把門闔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廚房。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櫻蘭在廳里看見它踩著一束陽光越過稍微敞開的落地門,再穿過鐵花門的間隙,大剌剌地走到她跟前,昂起頭注視她。

“好家伙!”櫻蘭俯身從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中撈起這團(tuán)黑影,把它帶到門前,故意使勁將它摔出去。貓沒有絲毫反抗,連“喵嗚”也不發(fā)一聲,只是在四腳著地后擰過身來,看著櫻蘭大力把落地玻璃門拉上。

“你走吧?!睓烟m放下紗簾。貓的身影因朦朧而變得柔和,姿態(tài)卻仍擺在那里,十分堅定。

大概只過了兩三分鐘,櫻蘭攤開報紙,封面上的頭條新聞尚未讀完,倏地發(fā)現(xiàn)貓無聲無息地端坐在她腳下,依然伸長脖子盯著她看,目光澄澈,面容沉著。這一回櫻蘭不再發(fā)飆。她與貓安靜地四目交投,心里想明白了這貓必然是從她睡房稍微打開的窗口跳進(jìn)來的。她自然可以再一次將它擲出去,然后將家里所有門窗都關(guān)起來,可如果是那樣,等于她為了防范這貓,只有將自己密封在屋子里了。櫻蘭嘆了一口氣,再細(xì)細(xì)打量那貓。貓絲毫不回避,始終睜大著金黃色的眼睛,動也不動,坐在那里等候她發(fā)落。

醫(yī)生說,這貓應(yīng)該是肚子疼,脹氣,輕微脫水,也有點發(fā)燒。

“只要不是染上貓瘟,其他的都好辦。”說著,他揪住影子的后頸,給它注射皮下水,之后再補上一支營養(yǎng)針。

“貓瘟”這名詞聽得櫻蘭頭皮發(fā)麻。她只聽說過豬瘟和狂犬病什么的,可從來不知道貓也有致命的傳染病。醫(yī)生斜睨她一眼,見她目光失焦,表情疑惑,自以為懂得她的焦慮,微笑著對她說:“放心,貓瘟不會傳染給人類?!?/p>

影子兩年前到過這獸醫(yī)診所了。當(dāng)時櫻蘭提著同一個籃子,帶它到這里來做絕育手術(shù)。不過是半天時間,下午她再來,影子的子宮和卵巢已被摘除;麻醉藥的藥效尚未完全過去,影子躺在提籃里,奄奄一息似的,用疲憊的眼神看她。那時它已經(jīng)有了名字。護(hù)士給櫻蘭發(fā)了一張問診記錄卡,上面的名字欄空著,櫻蘭便填上了“Shadow”。

那一回櫻蘭只是把貓交給柜臺的護(hù)士,說好時間回來接它,并沒有走入問診室,甚至沒有見著獸醫(yī)本人。這次她走進(jìn)來,被里頭許多冰冷的鋼材陳設(shè)和隨手可得的洗滌用具嚇了一跳,覺得那里更像驗尸房,也有點像大餐館的現(xiàn)代化廚房。至于醫(yī)生,真沒想到會是那樣一個體格魁梧,好像隨時能徒手制伏一頭牛的壯漢子。貓被他捉在手上馬上變成了一塊抹布,服服帖帖地趴在那既像解剖臺,又似料理臺的鋼制大箱子上。

“看來只是小問題?!贬t(yī)生把影子放回籃子里?!耙敲魈爝€沒有起色,或者出現(xiàn)嘔吐啊瀉肚子之類的癥狀,你再帶它來?!?/p>

醫(yī)生說的,櫻蘭當(dāng)然不會完全信任。尤其是這種看起來一派躊躇及自信的醫(yī)生,只會讓櫻蘭更警戒。她看著醫(yī)生給貓檢查和打針吃藥,動作一氣呵成,不知怎的想起菜市里的雞販子處理雞的那一套流程。一只活雞被刎頸放血燙水拔毛再掏空內(nèi)臟,不過是一轉(zhuǎn)眼的事。她吃過這種醫(yī)生的大虧,當(dāng)年可是賠上了一個男孩。自那以后,就連自己身體不適,她也很少求醫(yī)。只是影子畢竟是一只貓,總不能像以前照料小語冰那樣,帶它去找中醫(yī),或是給它服藥房買來的成藥。事實上,對于該怎樣喂一只貓吃藥,櫻蘭沒有半點概念。

但貓總必比人強健吧。老聽人們說,貓有九條命,而生病中的影子雖然無精打采,回到家里后,櫻蘭掀開籃子,它一躍而出,身手依然矯捷,像是精神恢復(fù)了不少。著地后,它環(huán)顧四周,一臉戒備,也沒看櫻蘭一眼便緊張兮兮地轉(zhuǎn)身躥到門外。櫻蘭沒見過它這舉止。影子,影子啊。隔著搖曳的紗簾,她看見影子忍者似的矮著身沿墻根疾走,一刻沒停留地穿過柵欄跑到了外面的大路上。那一瞬,櫻蘭想到的是這貓走了,它不會回來了。

傍晚時電視上新聞節(jié)目的片頭音樂播完后不久,貓悄無聲息地回屋里來了,先是去喝了點水,又如影子一般系在櫻蘭腳下。櫻蘭開了罐頭,見它伏身吃了半罐,心里放輕松不少。晚上她在網(wǎng)上翻閱人們的臉書,低頭看看,影子又如往常般在書桌下的腳墊上安睡。

貓如此甚好,宛如一塊定心石,櫻蘭便不覺得日子動搖。她去追蹤女兒的臉書,看她貼出來今日的早餐圖,配上文字分享她與“小善”的生活點滴。也許因為在雜志社工作的關(guān)系,那些餐桌上的照片漂亮得像是在攝影棚拍的一樣,感覺里頭的食物都似在襯托圖中的餐具。女兒的文字也有相同的效果,幾乎像是給宜家寫的文案,好像在推銷一種美好的家居生活和溫馨甜蜜的伴侶關(guān)系。

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與這“小善”在一起,算來有五六年了。除了在女兒的臉書上找到幾張她們兩人的合照以外,櫻蘭就沒見過這人,倒是通過女兒日記般的文字,堆砌起來她對這女孩的認(rèn)知與想象。奇怪的是盡管親戚中有幾個人的孩子已在臺灣碰到過小善本人,見證了她的存在,櫻蘭卻仍然覺得這人并不實在。也許是因為在女兒的字里行間,這同居伴侶的形象過于美好──體貼溫柔,心靈手巧,甚至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天真。仿佛她也和那些美輪美奐的早餐或午餐圖片一樣,“展示”的企圖太過明顯,則不免有點虛構(gòu)性。

對于網(wǎng)上的一切,櫻蘭一直都不怎么當(dāng)真。她以前根本不上網(wǎng),家中的電腦主要是給同文用作處理公務(wù)。他逝世以后,為了協(xié)助教會的事工,加上教友們的鼓動,“方便你跟你女兒聯(lián)系??!”櫻蘭才開始使用網(wǎng)上的社交媒體。不久后,電話里也有了微信和WhatsApp,并逐漸養(yǎng)成如同收看電視新聞那樣的,每天準(zhǔn)時坐在電腦前瀏覽臉書的習(xí)慣。說來那上面少有什么特別精彩的東西,無非都是些經(jīng)過加工和美化的生活碎片。櫻蘭臉書上的百來個朋友,全是她在現(xiàn)實里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不少平日常有接觸,因而能在他們圖文并茂的臉書上察知那些“虛假”的部分。

至于女兒,櫻蘭樂得瞞著她,隱身在她的朋友圈里觀看她在那上面努力演出的生活。女兒的朋友圈擁擠得難分青紅皂白,當(dāng)初櫻蘭拿彩虹旗做頭像,輕易混了進(jìn)去。以后她便像一個觀眾坐在最陰暗的角落,默默看著女兒與小善布置的日常生活場景;看她愿意讓人們相信她是怎樣的人,正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這一日,在早餐桌上,女兒說她與小善談到自己的名字;告訴她,從小學(xué)時候開始,大家都拿這名字笑話她,叫她“周語病”。

……然而真正讓我對這名字感到介懷的,是中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從外婆口中聽說了我那未及三歲就因為腦膜炎死去的哥哥,用的也是同一個名字。我當(dāng)時十分錯愕,我哥也叫周語冰?這不可能。我一再追問,無奈外婆是個文盲,怎么問也說不清楚,我轉(zhuǎn)而向小姑姑旁敲側(cè)擊,才知道我哥哥的名字叫“周雨賓”。雖說是完全不同的幾個字,但讀音相近得如同復(fù)制(猜想兩份出生證明上的名字也許有著相同的英文拼寫)讓我感到極不自在。

我這名字是母親取的。她年輕時在學(xué)校師從一個當(dāng)?shù)仡H有文名的女校長,懂得吟詩作對,又在報刊上發(fā)表過一些文章,向來自詡中文修為好。給孩子取名的事,我爸自然不會與她爭。記得小時候我為同學(xué)取笑我的名字而懊惱,回家跟媽媽申訴,她總笑笑說“別管他們,你的名字大有來頭呢。你的同學(xué)不懂得你這名字有多好?!?/p>

“為什么他們不懂呢?”

“因為他們?nèi)际窍南x?!?/p>

關(guān)于我的哥哥,要不是童年時被家中的大人帶在身旁,偶爾聽他們在談話中說起,我自己懵懵懂懂地湊足了訊息,可能直至今日我還不曉得自己并不是家中的獨生女。這么多年來,我的父母從未告訴我,我有一個曾經(jīng)存在的哥哥,而我也一直裝著不知情,小心翼翼地不去提起。如今想起來,像是一家三口莫名奇妙地各自守住同一個秘密。

直到現(xiàn)在,離鄉(xiāng)將近十年,我每次回家躺在自己的睡床上,仍然常會想起那個死在這房間里的小男孩。老實說,我想起來的只是一個陌生的,需要我去虛構(gòu)他的面目的幼童,而不是在懷念一個親人,更不是“哥哥”。說到底,最初知道他的時候,我少說有五六歲了,然后我逐漸長大,以后還將老去,他卻永遠(yuǎn)是一個兩歲半的幼兒。在我的想象中,他更像是一個我始終沒有機會擁抱的弟弟。

至于我的父母,他們把我放在哥哥死去的房間里,讓我繼承他的名字,卻從來不讓我知道他的存在。我猜他們總以為大人的事,尤其是這其中可能埋藏了碰不得的傷痛,說出來了我也不會懂吧。倘若是那樣,我在他們眼中豈不也是不可語冰的夏蟲?

這故事很傷感對吧?小善聽了居然很不識趣地笑起來。“那你改名字好了,叫周夏蟲?”

“這名字好聽哦。以后我叫你阿蟲!”

櫻蘭把這些文字反復(fù)讀了幾遍,連底下的留言也一一讀過。許多人起哄,替她出各種主意,慫恿她改名字?!白龌啬阕约海 彼麄冋f。女兒似乎欣然接受,也給這些留言逐一按贊。櫻蘭怔怔地盯著屏幕,那上面放射的光芒讓她的眼睛酸澀;腦里像飛進(jìn)了一只亂闖的蒼蠅,嗡嗡作響,似在驚慌中找尋出口。

這是個炎熱的夜晚,櫻蘭卻覺得手心發(fā)冷,心跳總像亂了拍子。她記起心理醫(yī)生的嚀嚀。那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少說行話、套話,囑她把生活當(dāng)成樂曲?!盁o論如何,不要丟失它的節(jié)奏。”他說。

櫻蘭下意識地低頭看看,影子還在,乍看像印在腳墊上的一大攤墨跡。貓也正斜著眼睛瞟她,似是偷偷在留意她的動靜。那模樣多少有點鬼祟,櫻蘭覺得滑稽,忍不住咧嘴笑起來。

到了該上床休息的時候,櫻蘭仍然像平日一樣仔細(xì)漱洗妥當(dāng),換上睡衣,拉上落地門,將屋里的燈火逐一熄滅,只留一盞在門廊。她坐在床上禱告,說的都是語冰的事,請求寬恕與平靜。阿門。睜開眼睛,影子已經(jīng)跳上床來,在她身邊躺下。那是以前同文睡的半張床,櫻蘭在上面鋪了一張?zhí)鹤?,貓便懂得那是它的床鋪。櫻蘭半夜習(xí)慣醒來,借著窗口透進(jìn)來門廊的燈光,第一眼看見的總是這貓。盡管只是一團(tuán)黑影,可櫻蘭看那姿態(tài),感受到它平和的呼吸,心里便覺得安穩(wěn)。

“感謝主?!彼诎抵谐烈?。深夜里周遭一片寂靜,靜得這房子像是一艘躺在深海里的沉船。神總在這種時刻,像一尾暗黑色的大魚,潛艇般在漆黑中向她游來,緩緩拂動空氣,讓櫻蘭聽見他的呼吸,以為他很靠近。

這晚上她卻在一個空曠的夢里被困了許久,待她醒來時,已經(jīng)有些早起的人在外頭稍稍弄出了日子的聲息。櫻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天花板下猛力轉(zhuǎn)動的吊扇,滿腦子回蕩著適才她在夢里的呼喊。那夢融化得極快,櫻蘭已記不起來它怎樣開始,只記得夢的后半段,在一座像是未竣工即被廢棄了的大樓里,自己一直追趕著女兒,并且不斷呼喚她,要讓她回頭。而無論她怎樣努力,始終無法縮短她與女兒之間的距離,還一次一次在各個轉(zhuǎn)角丟失她的蹤影。

櫻蘭在夢中意識到那是夢,卻怎么也不愿意放棄追回女兒,似乎有滿腔的話,再不說就遲了。最終她在一個像出口一樣的地方,又見到了女兒的身影。那出口像是通向天臺,有光如巨浪般撲面涌來,淹沒了女兒的大半個身體。櫻蘭忽然意識到女兒一直在這座棄樓里踟躕,其實正是要尋找出路,想要離開她的夢。眼看女兒即將跨出去,櫻蘭再顧不上什么,吼叫似的放聲喊她。

女兒回過頭朝她瞥了一眼。櫻蘭覺得那面孔似是而非,像是經(jīng)過重度修圖,變得不完全是她的女兒了,可那面孔上的眉梢眼角,以及略帶鄙夷的滿不在乎的表情,卻讓櫻蘭不得不相信那是語冰無疑。就在她錯愕的瞬間,女兒忽然轉(zhuǎn)身,貓一樣矯捷地朝出口沖去,大步蹈入外面的光海;才一眨眼,便連影子都被那光吞沒了。

那一刻,櫻蘭想到的是女兒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雨賓!雨賓!

回來啊──

雨賓──

櫻蘭躺在床上,夢中傳來的回聲漸響漸弱,眼前的世界被頭上的吊扇攪拌成一個巨大的漩洞。她感到胸口發(fā)悶,額頭和頸背沁出冷汗,便覺得久違的暈眩癥要發(fā)作了。這病發(fā)作起來是真不得了的,讓人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嘔吐不止,非得把胃囊擠空不可。以前她初犯這病,正是兒子病逝期間的事,那時有同文在身邊,如今她卻是自己一個人了。櫻蘭想著十分害怕,便用手肘撐起自己,在一個旋轉(zhuǎn)中的世界里坐起身來,閉上雙目。即便那樣,她仍然感覺到這床在微微晃動,并像失去平衡似的慢慢朝一邊傾斜。是的,這病傳達(dá)的正是這種感覺,世界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你一個人乘的小艇卻在漩渦中緩緩傾覆。

就在她覺得身體失去重心,禁不住要往一旁倒下的時候,忽然感到胸前一熱。一只柔軟的生物將身體貼上她,在她的大腿上磨蹭,像是要在那里尋找一個適當(dāng)?shù)奈恢?,好讓她保持平衡。櫻蘭知道是貓?!案兄x主?!彼羌庖凰幔焓謱⒂白訑埲霊阎?。

梅桂不明白她何以會養(yǎng)貓。養(yǎng)狗不是更好嗎?

“貓這種動物,天生無情無義。”她對櫻蘭說。那表情,像是對自己說的篤信不移。

梅桂家里養(yǎng)過狗,櫻蘭隱約記得。她們小時候住在同一個新村,是巷頭巷尾的老鄰居。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她們還上同一所學(xué)校,坐同一輛校車。每天清晨校車先開到櫻蘭家,再到巷子另一頭去載梅桂。她家院子里養(yǎng)了土狗看門,每次都必對著校車狂吠,非得等校車往前拐彎了才肯罷休。櫻蘭記得梅桂曾告訴她,那黃狗剛斷母乳便被領(lǐng)回家里,直至后來老死都沒有個名字。

櫻蘭也聽丈夫同文說過類似的話,貓不認(rèn)人,狗有靈性。他家以前養(yǎng)的狗,明明老得四腿發(fā)軟,卻仍拖著病軀溜出家門,一去不歸?!懊獾弥魅藶樗侠砗笫?,也可能是不想讓主人傷心?!?/p>

“養(yǎng)狗養(yǎng)貓都一樣。終究不能指望它陪我終老?!睓烟m邊說邊打量梅桂。將近半年沒見,這臉?biāo)坪跤纸裹S了一些,倒是兩筆烏亮的粗眉剛紋上去不久,仿佛油漆未干,看著像枯樹上長了兩捺綠油油的新葉,有點說不出的突兀。

每個星期日,櫻蘭都會到教會參加九點鐘的第一堂主日崇拜,梅桂則因為家里許多事情需要遷就,住得也比較遠(yuǎn),因而半年前轉(zhuǎn)到了十點半的那一堂。兩人的時間錯開,梅桂還經(jīng)常遲到,因而碰面了往往只來得及招手和點頭,相互問好而已??山裉鞕烟m來得遲了。她今早準(zhǔn)備出門時,看見影子懨懨地趴在院子一隅,無論怎么呼喚都不做回應(yīng)。櫻蘭心里覺得不妙,便想再帶它去找醫(yī)生。車子開上大路了,她才想起周日獸醫(yī)診所都休息,只好掉回頭,把貓安置在屋內(nèi)。這時候看看時間,已將近十點鐘。

“影子乖,等我回來。”拉上落地門時,貓趴在沙發(fā)上怔怔地看她,胸膛一起一伏,那眼睛卻一眨不眨,當(dāng)中如有鬼火,把櫻蘭看得心里一緊。

“看見它那模樣,我居然想起我兒子了?!睓烟m將目光從梅桂的雙眉移開,投向圣臺中央的巨大十字架。

梅桂愣了一下,仿佛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唯有也別過臉,微微昂起頭眺望前面那幽幽發(fā)光的十字架。耶穌不在那上頭。

第二堂崇拜快要開始了。人們陸續(xù)走進(jìn)大堂,將原來空落落的長椅一一填滿。負(fù)責(zé)司琴的弟兄昂首闊步走到臺上就位,掀開了鋼琴蓋子。櫻欄從前面長椅的書槽里拿起一本贊美詩集,正要翻開,忽然聽到梅桂說,那是不一樣的。

她轉(zhuǎn)過臉,只見梅桂表情嚴(yán)肅,眉頭緊皺,似是要把兩道粗黑的眉毛扣起來?!拔抑挥幸患?,”她像背書一樣,瞇起眼睛,有點吃力地一字一字念起了《圣經(jīng)》里的經(jīng)文?!熬褪峭洷澈螅γ媲暗?,向著標(biāo)竿直跑?!?/p>

這一天的崇拜,從開始時的唱詩到最后的祝福,及至后來開車回家,櫻蘭都無法專注。除了記掛家中的貓,她也像著魔般不斷想起梅桂這認(rèn)真背誦經(jīng)文的樣子。梅桂從來不是一塊讀書的材料。以前在學(xué)校里,除了家政學(xué)得還可以,其他科目都勉強;小學(xué)時背書默寫,更是經(jīng)常脫線,受過不少責(zé)罰。

相比之下,櫻蘭在學(xué)業(yè)上一直表現(xiàn)甚優(yōu),背書是她的強項。中學(xué)時她念文科,能背上許多古詩詞,字體也寫得端正好看,深得老師歡心。當(dāng)年那擅長寫古體詩,書法也甚獲好評的女校長更是對她青眼有加,把她當(dāng)作入室弟子。她與梅桂小時候比較要好,中學(xué)時分了班,漸漸不那么親密。升上中五后,梅桂與新村里一個修車學(xué)徒偷偷交往,嘗了禁果,粗了腰圍,沒來得及畢業(yè)便輟學(xué)嫁人。不久后,男方在家人的資助下,在城市另一端買了一棟廉價屋。梅桂抱著初生的兒子,與丈夫搬了過去。櫻蘭記得那是個星期日。搬家是大事,她雖然沒多少力氣,卻還是被動員過去幫忙了。

后來在教會的分享會上,梅桂說了她家?guī)讉€孩子患病的事,倒是完全不提她創(chuàng)辦地貧癥協(xié)會,當(dāng)過會長的經(jīng)歷?!澳壳盀橹?,世界上壽命最長的患者活到了四十多歲。”她停頓半晌,目光茫然,像是心里在數(shù)著數(shù)?!拔业娜齻€孩子現(xiàn)在都年過三十了?!?/p>

在場者多為婦人,無不動容,全都濕了眼眶。

讓我們低下頭,齊心為林梅桂姐妹祈禱。

阿門。阿門。阿門。

那些她不愿提起的,櫻蘭以前自學(xué)校的一個同儕那里聽說過傳聞。那同儕是個女教員,丈夫在報社當(dāng)攝影記者,說梅桂遭協(xié)會的成員排擠,指責(zé)她為自己打造形象和撈取名聲,一個人拿下所有光環(huán)?!坝腥苏f她手腳不干浄,總踩在灰色地帶,中飽私囊。譬如說劉天王給的捐款吧,他們覺得她不該都悉數(shù)拿去?!薄耙灿幸还陕曇粽f這人沒學(xué)歷,笨頭笨腦,卻總是代表協(xié)會在外面發(fā)言,很不得體?!?/p>

還有些別的,也許更教人難以啟齒──婆家人的嫌惡,丈夫的不諒解和后來的外遇,以及孩子成長后的叛逆和怨懟……這些,櫻蘭經(jīng)由母親而略有所聞的,梅桂都沒有一一分享。

縱然有那么多難言之隱,故事終究說完了。梅桂便是在那分享會上哽咽著立愿接受主耶穌基督做救主,從此追隨他的道路。哈利路亞!贊美主!會后人們簇?fù)磉^去,溫言軟語,歡迎她加入主內(nèi)大家庭。這情景櫻蘭經(jīng)歷過了,知道那像是進(jìn)入天堂以前的一次彩排,不能太過當(dāng)真。她稍為躊躇,深怕梅桂會察覺其中的矯作,因而終于沒有湊上前去,也像大家那樣送上擁抱。但她明白自己終不該毫無表示,只好過后給梅桂發(fā)短信,實在想不到能說什么,唯有送上這經(jīng)句。

“那時你必仰起臉來,毫無斑點,你也必堅固,無所懼怕。你必忘記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p>

“謝謝你,櫻蘭?!泵饭鸹貜?fù),“我也同樣祝福你?!?/p>

那以后她們常相聯(lián)絡(luò),還探望了彼此的母親,幾次安排兩個老婦人會面敘舊,倒是都沒想要見見對方的子女。偶爾言談中提起,無非以搖頭開始,苦笑結(jié)束。奇怪的是,兩人在外頭相處和樂,可在教會里碰面卻覺得特別拘謹(jǐn)和別扭,似乎彼此都意識到那兒是一個布置善美的舞臺,走進(jìn)去了便算軋上一角,只能以主內(nèi)姐妹相待,輕聲細(xì)語,演特定的戲。櫻蘭以前并未覺得如此,只有在梅桂來了以后,她才越來越感到不自在,好像梅桂的到來提醒了她,教會其實是一座療養(yǎng)院,里頭收容的全是些創(chuàng)傷未愈,有待康復(fù)的病人。

《約伯記》讀了三章,受難中的義人仍在與神爭辯,影子忽然從床底下探出頭來,睜大眼睛盯著櫻蘭看。怎么辦?怎么辦?櫻蘭看見它嘴邊掛著殷紅的血絲,心臟霍然抽搐了一下,腦中被一片空白,由耳至耳,子彈般轟過。

影子。

影子啊。

那晚上櫻蘭心里像有塊巨石,徹夜難眠。盡管她依照醫(yī)生的叮囑,拿毛巾裹著冰塊替影子敷在患處,幾分鐘后成功止血,但她明知這方法治標(biāo)不治本,總覺得影子像個破洞的袋子,隨時又會再流出血來,于是每隔一小時便要起來查看??蛇@樣來來去去太折騰人了,她干脆不離開房間,就睡在語冰的床上。果然凌晨三點起來時,倚著砂盆躺在門邊上的影子打了個噴嚏,濺出了一把帶血絲的唾液。櫻蘭不再慌張,只揉了揉眼睛,走到飯廳里把準(zhǔn)備好的東西都放在小托盤上,再回房里來為它冰敷。影子出乎意料地柔順,抬起頭來配合她的動作,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她,始終不做一絲抗拒。

貓這般乖巧,櫻蘭不得不心疼。她輕輕撫摸它的頭頸,對它說沒事的影子,別怕。

別怕。

這一夜只能淺眠,夢都零零碎碎。好在影子再沒有出血。接近七點鐘時,櫻蘭睜開眼睛,影子像平常一樣睡在了床上,隔著一層被子,躺在她的兩腿之間,幾乎像熟睡中的嬰兒。她為此一動不動。這時候外面已經(jīng)有些車聲和人語了,但櫻蘭卻感到平靜無比,神又像一艘潛艇緩緩向她靠近,停在她的耳邊,就那毫發(fā)之差,讓她聽見他深沉的呼吸。櫻蘭忽然激動起來,覺得胸臆間悲傷如水,比神更要壯闊。她合上眼,眼淚珠串似的滾滾落下,在她的兩只耳輪內(nèi)積成水漥。

她起床的時候,影子也跳下床來,亦步亦趨地跟隨她一起走出房間。櫻蘭行到客廳,微熹的晨光穿過紗簾灑在地上,貓像張揚著它修長的影子四處巡視,顯然恢復(fù)了神氣。櫻蘭心頭一寬,才忽然感到疲累,背脊僵硬,兩腿酸軟,不禁扶著墻緩緩坐到了地上。影子原已走進(jìn)睡房里,轉(zhuǎn)頭看見櫻蘭坐在門口,便回過身走來,在她身旁端端正正地蹲下。

櫻蘭伸手觸撫它,由頭頂一直摸到它的長尾巴,用手心感受它的溫和與柔軟。貓似乎很受用,瞇著眼睛,像是在用身體默默記憶這當(dāng)下。櫻蘭和貓在那兒坐了大半個小時,看著鋪在地上稀薄的晨光慢慢擴張,漲潮般漫到她和貓的面前。她想想,影子在這兒住下兩年了,這情景是從未有過的。她們雖然每晚睡在一張床上,但感覺遠(yuǎn)不如此刻親近,仿佛心連著心,還連著看不見的千絲萬縷;都知道彼此正在緬懷過去兩年的光景,也對那等在紗簾外、即便將所有門窗關(guān)嚴(yán)了、仍然會隨時撲進(jìn)來的命運屏息以待。

這種時刻,櫻蘭想起了死去的兒子與丈夫。他們都走得驟然,沒有給她一點預(yù)兆,也不讓她有一點準(zhǔn)備。明明日子是厚厚的一本流水賬,忽然翻到了一頁空白,死亡與失去已成了擺在眼前的事實,突兀得令人失措,久久不知該如何悲痛。待她從空茫中清醒過來,日子已翻過去一頁,又再一字不漏地細(xì)細(xì)記著它的流水賬。

母親安慰她,說細(xì)心想想,這是福。

“不然像你爸那樣,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死去活來的,何苦?”母親說這個,目光散開來,像繞過了她,注視著另一個空間?!拔颐看坞x開他的床邊,上個廁所吧,走回去的時候都在想,老冤家會不會已經(jīng)斷氣了呢?”

“老實說,我還真希望回去看到他已經(jīng)沒呼吸了,心跳停了,連魂魄都不在那里了。”

這怎么能比呢?櫻蘭想。父親大半生開車運貨,跟家人聚少離多,與母親的感情尤其冷淡。他退休后在家,相看兩生厭,夫婦倆彼此嫌惡,以至憎恨,常為各種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再后來父親身多疾病,彌留時連日昏睡,倒是只有母親在身旁。櫻蘭記得上課時接到報訊的電話,是大姐?!皨寗偞騺黼娫?,說老爸?jǐn)鄽饬??!?/p>

如今櫻蘭守著影子,想到雨賓與同文死時她都不在身邊。兩次痛失摯親后她都心中惴惴,覺得自己一再偷懶,竟然連續(xù)錯過兒子與丈夫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而且之前竟未察覺他們有異,以致釀成這般遺憾。每思及此,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粗心的母親和疏懶的妻子,心里便覺得愧疚。

她也想起女兒語冰,那是她辛苦懷上的孩子,產(chǎn)后還血崩,差點為她丟了性命,但那不能保障她們母女的情分。櫻蘭總覺得神遣這女兒來,是要讓她知道強求無益;除了死亡,他還有許多別的方式可以將人從她身邊奪走,置她于孤絕。

現(xiàn)在她只剩下這貓了。櫻蘭看看墻上的掛鐘,正好八點整。屋子里逐漸亮起來,地上的光影淡褪。她知道若要趕在九點半前到獸醫(yī)診所搶先掛號,這會兒該起來準(zhǔn)備了。但她的身體另有意志,影子也仍然抱持入定的姿勢,仿佛她們都感覺到頭頂上有一雙冷森森的巨手,正伺機要掐住她們的脖子,因而人與貓都弓著背僵持,不敢輕舉妄動。

影子死的這一天,櫻蘭一整日待在家里。她像平日一樣洗衣做飯,下午還小憩了一陣。這天早上,櫻蘭提著籃子在獸醫(yī)診所門外等了十來分鐘,終于等到了診所開門。醫(yī)生神色凝重地給影子注射麻醉藥,替它拔掉兩顆蛀牙,費了好大的勁替它止血后,櫻蘭把半昏睡中的影子帶回來,連著籃子一并帶進(jìn)語冰的房間里。她摸一摸影子,說你會好起來的,你是這么頑強的一只貓啊。

午餐她食不知味,吃得很少,依然每隔一小時走進(jìn)那房里。影子的麻醉藥效退了以后,從掀了蓋的籃子里爬出來,似乎要鉆進(jìn)床底下,卻倒在了地上,癱在床腳邊,除了眼珠能轉(zhuǎn)動以外,連頸脖也無力抬起來。櫻蘭推門進(jìn)來,看見這情況,心里一涼,整個胸腔和肩膀一陣發(fā)麻。她拿來氈子鋪在地上,將軟成一攤的影子挪到那上頭,又拿來許多東西,坐在它身旁看起書來。影子顯然完全動不了,卻始終沒吭一聲,睜大著眼睛躺在那里,像是腦子里許多念頭在轉(zhuǎn)動。

下午時書讀得累了,櫻蘭在語冰的床上躺了一會兒,醒來發(fā)現(xiàn)影子不在氈子上,大半個身子爬進(jìn)了床底下。她不想讓它鉆到深處,連忙動手揪住它,要把它抱出來。影子渾身軟綿綿,卻喵嗚喵嗚地用聲音反抗,如此一緊張,兩條后腿間竟然泌出尿液來,水汪汪地都流到了地上。影子像是覺得難堪,叫得更凄然一些,聽在櫻蘭耳里幾乎等于哀求了。

沒事的。櫻蘭細(xì)聲說。她放下影子,出去提了半桶水來,伏身把尿濕的地方擦干浄,再親手把影子送回去。“那就這樣吧。你喜歡在床底,我不勉強你?!?/p>

盡管以前從未見證過死亡的過程,但櫻蘭那時候心里已經(jīng)知道影子正在死去了。萬能的上帝不會為她在一只貓身上施行神跡。她把手臂伸入床底,摸摸影子的頭,它的背,胖胖的后腿,像繩索一樣均勻漂亮,似乎可以隨著笛聲起舞的長尾巴。這樣大半天過去,直至日光變了顏色,窗外響起悶雷。櫻蘭想起晾在外頭的衣服,才起身離開房間,輕聲把門關(guān)上。

自從農(nóng)歷新年以來,已經(jīng)好久沒下雨了。這種午后旱雷倒是時有所聞;多是唬人而已,即使風(fēng)云變色了,也召不來雨。櫻蘭在院子里收衣服時,風(fēng)吹得路上掛的競選海報和殘旗獵獵作響。隔壁住的一對母女正好從外面回來,都對櫻蘭頷首微笑,說的幾句寒暄話被風(fēng)吹得斷斷續(xù)續(xù),似乎在抱怨天氣和贊美她種的那一叢九重葛,但話如此平常,聽沒聽清楚都不打緊。櫻蘭把衣服收回家里,像往常那樣在睡房里將衣物折疊整齊,一一放進(jìn)衣柜。

過后她從廚房柜子里找出一套精致的茶具,細(xì)細(xì)擦拭干浄后,坐在客廳里泡起茶來。這套茶具是她以前與同文到日本旅游時,花大錢買下來的。那次旅游,同文為了讓她的心情好起來,買的東西特別多,回來后還發(fā)現(xiàn)在那旅途中懷上了語冰,算是最重要的紀(jì)念品。至于這茶具,因為太精美,櫻蘭一是舍不得用,二是沒那閑情,因此買回來許多年也沒用過幾次,擱在柜子里久了,她甚至忘了家里有這套東西。適才她整理衣物,因為想到該做點什么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想起同文說過“茶能靜心”這種話,當(dāng)時正是要慫恿她買這套茶具。

她本來就不懂茶道,買了這一整套東西以后也依然不懂,只知道該把動作放慢,慢到了一種荒謬的地步,覺得自己像在耍太極,好像那樣可以絆住時間的腳步,不讓它為所欲為。可那樣沒用,櫻蘭沒覺得慢動作泡出來的茶味道特別好,而她也沒有真的投入在這意境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時不時瞟一眼墻上的鐘。時間到了,她心里還是會蹦出一只布谷鳥。

櫻蘭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語冰的房間。到了門前,她捉住門把,心里喊了一聲“上帝”,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便一把推開那一扇門。一個小時以前,她站在這兒還可以看見床底下露出來貓的后腿和尾巴,這下它已經(jīng)不在那里。櫻蘭蹲下來,再跪爬在地上,果然看見影子已經(jīng)爬到了墻角,也就是床底最遠(yuǎn)的角落了。

床底下一片幽暗,影子如影子一般印在那墻角上;通體無明,只有一雙眼睛微微發(fā)亮。櫻蘭借著那兩點微弱的光看見它的姿態(tài),覺得自己明白那目光所傳達(dá)的意思。別來,這地方你抵達(dá)不了。

就在那一瞬間,櫻蘭忽然忍不住了,眼淚如決堤般滾滾而下。沒事的,影子。她哽咽著說。你要去就去吧。

“我們會再見面的?!?/p>

從那房里出來后,櫻蘭去洗了把臉,再回到客廳,啜一口已經(jīng)變涼變澀的茶。這茶沿著喉嚨沁入心肺,其中的苦滋味,多少鎮(zhèn)定她的心神。她坐下來閉目禱告,但在禱告中無話可說,緘默許久。該爭持的,約伯不是已經(jīng)爭過了嗎?該訴求的,梅桂不是一直在求著嗎?而她為一只貓,如此微不足道,難道還能振振有詞?

“如果這是你的旨意,如果影子非走不可,我求你讓它少受一些苦?!睓烟m幽幽嘆了一口氣,“因為神你清楚知道,它所受的苦也同時在折磨著我。”

八點鐘的新聞?wù)コ鰰r,櫻蘭去看了看影子。房里雖亮了燈,床底下卻一片昏暗。她拿來平日準(zhǔn)備在停電時用的小型手電筒,把錐形的光束投到床底的墻角上。影子伏在那兒,頭稍微抬起,嘴角掛著唾液,神情呆滯,眼睛對這迎面而來的光已經(jīng)顧不上反應(yīng)了。

櫻蘭雖不知它看不看得見,仍然對它擠了個溫柔的笑容。

要走就走吧,不要勉強。

新聞播完后,櫻蘭想起自己一整日沒吃過什么,加上昨晚一夜沒睡好,雖感渾身乏力,卻實在沒有食欲,便去削了一個芒果,一個人坐在飯廳里細(xì)嚼慢咽,將切得工工整整的芒果吃完。她洗了盤子,看看時間,決定像平日一樣,拎了毛巾去洗澡。這大熱天,蓮蓬頭灑下溫?zé)岬乃?,淋在身上有點灼燙感。她意識到生活的節(jié)奏一點沒差,吃飯時吃飯,洗澡時洗澡,無論有沒有貓在身邊,日子總是這樣過的。待洗過了澡,她打開浴室門,忽然想起過去兩年她每天洗澡時,影子必定等在門外,就趴在腳墊上,看她開門了便翻起眼珠,可能還會打個哈欠,像是已等得百無聊賴。

此刻它不在那兒了。櫻蘭怔怔地凝視那腳墊,覺得那里像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窟窿。

九點整,她再拿著手電筒進(jìn)去房里,影子仍在原地,頭已幾乎抬不起來,就連眼珠也無力轉(zhuǎn)動,只是垂著眼皮怔怔地看著地面;唾液在地上星星點點,它的目光卻是虛的,不在那上頭。櫻蘭覺得影子只剩下最后一點意識了,而它的靈魂正在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抽離。

櫻蘭沒去喊它,怕一旦驚動,只會延長它的掙扎和增加它的痛苦。她熄掉手電筒,在那里跪坐了一會兒,不知怎么想起了她的兒子。語冰說得沒錯,他在這房里孤獨地死去,以后便永遠(yuǎn)是一個兩歲半的幼兒。而她是一個失職的母親,三十年前輕忽怠慢,致令兒子痛苦夭亡,如今她所遭受的幾乎就像報應(yīng)。神遣來一只貓,其實是讓它帶來一座地獄;讓她回頭經(jīng)歷一遍生離死別,嘗嘗當(dāng)年她躲過去的折騰與煎熬?!斑@如果是一種懲罰,”她想,她能感覺到神的惡意。

離開那房間時,櫻蘭出奇地冷靜。她到廚房里準(zhǔn)備了抹布、手套和垃圾袋等物什,又去找來毛巾,一疊舊報紙,一卷透明膠帶和一個較大的鞋盒子,再注滿一桶清水,都集齊在一處。東西都準(zhǔn)備好以后,她走過語冰的房間,隱約聽到一些不尋常的,類似噴射殺蟲劑時發(fā)出的聲響。她停下腳步,直覺神在房里頭,正在殺害一只貓。她在門外站了好一陣,心里忐忑,想要走進(jìn)房里,卻實在害怕撞破上帝那殘酷的手段和面目,因而最終咬了咬牙,決定等到整點才進(jìn)去。

之后她如常上網(wǎng)去瀏覽臉書,看人們努力分享生活中明亮的一面,或是有意無意地張揚自己的個性、修養(yǎng)和品德,像是把最好的衣服全晾曬在外頭。女兒語冰今天午餐吃的是小善為她準(zhǔn)備的便當(dāng),都是些生冷的東西,看著不特別令人開胃,可就構(gòu)圖而言如詩如畫。小善說“你是夏蟲啊,蟲就愛吃這些”。是啊,如今她臉書上的朋友都一窩蜂稱她“阿蟲”了。

她又看了些別人的貼文,無非都是這些,仿佛每打開一扇窗,外面都是一個經(jīng)過重度修圖的世界。櫻蘭對于這般美好總心存懷疑。別人家的晾衣架上掛的衣服七彩繽紛,并不會令她相信這家人就不穿領(lǐng)口歪歪扭扭的T恤,失去彈性的舊內(nèi)褲或是破了洞的襪子。正因為如此,即使信主受洗多年,也像別的信徒一樣讀經(jīng)祈禱,持守屬靈生活,但她心里明白自己終究無法為神所喜愛──并非因為她懷疑,而是因為她為自己的懷疑感到驕傲。

十點鐘,櫻蘭再走進(jìn)那房里,一推開門便聞到了一股排泄物的味道。她心中一沉,影子果然死了。手電筒的光照到那墻角,她看見影子扭著腰;下半身側(cè)躺,上半身仰臥;下頜微微昂起,前肢雙雙舉過頭頂;兩眼圓睜,嘴巴微張,似是死在一個翻滾的姿態(tài)中,身旁有一攤不只是屎抑或是尿的積水,它的尾巴有一截泡在水中。

櫻蘭爬伏在床邊,就著那亮光檢視許久,確認(rèn)這是真的。影子氣息全無,已經(jīng)死了。

死了。

她自然想哭,兩手禁不住發(fā)抖,淚水已涌上眼眶,但她有點鄙夷那樣的自己,遂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抑制住眼淚,扶著床沿站起身來。需要的東西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她拿進(jìn)來,先在門口鋪上一層舊報紙,再戴上洗碗用的橡膠手套,抓住床沿,使勁將那雙人床從墻邊移開一些,然后沿著墻與床之間張開的罅隙,側(cè)身走到墻角去將影子撿起來。出乎意料,貓的尸體竟還柔軟,甚至隔著手套還能感覺那軀體的溫暖,以至她感到錯愕,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那身體,喊它。

影子,影子啊。

它走了,不會回來了。

接下來做的事,櫻蘭不知怎么竟感覺自己十分熟練,像是這情景早已在她腦里排演過了。她將貓放在舊報紙上,用抹布沾了清水替它將身體擦拭干浄?!斑@回你總算乖乖讓我替你清理身體了?!彼聊ǖ檬肿屑?xì),就連腳趾間也沒有跳過,之后又用毛巾將那身體好好揩一遍,再把它移到一旁的腳墊上。

她用廚房紙巾收拾床底下的排泄物,之后換過一桶清水,澆上一瓶蓋消毒液,回來用地拖將床底擦干凈。這時候,貓身上的毛皮已經(jīng)干透。櫻蘭像平日那樣摸了摸貓的頭頸,說了幾句平日常說的叮嚀,甚至也說“謝謝”和“再見”,便用一塊舊毛巾將尸體裹起來,再放到鞋盒里。她原想像以前那樣,也在棺木里放一些玩具,卻實在想不起來影子有什么特別鐘愛的物件,只記得它偶爾興起,會抱住她的一只居家拖鞋,與她玩爭奪的游戲。于是櫻蘭把拖鞋找來,給其中一只拍掉灰塵,輕柔地放進(jìn)盒子里。

她將盒子蓋上,用膠帶封好,再拿黑色垃圾袋將盒子裹得密密實實,膠帶卷了一圈又一圈,以至她懷疑自己在處理的不僅僅是一具貓尸,而是一個黑暗的秘密,就像她正替殺死這貓的兇手在處理尸體。

做完這些,再把房間清理一番,已經(jīng)接近午夜了。櫻蘭盯著那黑盒子看了一陣,想象貓的尸體正在里頭腐壞和發(fā)臭。幾經(jīng)思量,她轉(zhuǎn)身去打開電冰箱,將本來就空蕩蕩的冷凍室徹底清空,再珍而重之地把黑盒子放進(jìn)去。

“這里很冷呢。對不起?!?/p>

也許是因為這些天疊加的失眠與疲勞,這一夜櫻蘭睡得極好;夢很長,卻空無一物,像一只干干凈凈的空瓶子。她甚至睡前來不及完成禱告,半夜也不曾起來解手,醒來已然天明。天花板下掛著的吊扇轉(zhuǎn)得不急不緩,仍然保持著昨天的節(jié)奏。櫻蘭忍不住轉(zhuǎn)過頭看了看身邊的半張床,同文的枕頭還在;影子當(dāng)作床鋪的氈子也還平平整整地鋪在那兒,而影子不在了。

櫻蘭雖明知會是如此,仍感到不可置信,這怎么不是一個漫長而沉悶的噩夢呢?她對著那空床鋪發(fā)怔,尚未意識到自己的感受,眼淚忽已滾滾涌出。那是身體里的蓄洪,一發(fā)不可收,完全不讓她有抑制的機會。她也不抵擋,默默坐起身來,從床頭的盒子里抽了幾張紙巾;低下頭,像個祈禱者,于痛哭中飲下所有聲音。

哭了就好,把眼淚哭干凈了櫻蘭便覺得自己終于從噩夢中醒來。她不知哭了多久,掌中全是涕淚。過后去漱洗,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雙眼紅腫得厲害,卻忽然感到耳清目明,認(rèn)清了事實。貓在冰箱里了,她已孑然一身。

趁著外面日頭未猛,櫻蘭吃過簡單的早餐,自灶頭下找出來鋤頭和鏟子,到院子的花圃里掘了一大個深坑。這花圃不大,櫻蘭昨天下午收衣服的時候認(rèn)真觀察過,特意選定這個角落。畢竟一旁有一棵花繁葉茂,非常茁壯的九重葛,垂蔭極美,也能擋擋日頭。只是要挖這么一個大坑,終究比之前想象的艱難許多。她從冰箱冷凍室里拿來黑盒子,三番兩次嘗試放進(jìn)洞里,又拿起鏟子修整了幾遍。最終她對那深坑的大小和形狀感到可以接受時,太陽已高高在上,曬得她渾身發(fā)燙,視線變得有點模煳。

鄰家母女又從外頭回來,也還面露微笑。這情景在生活里重復(fù)太多遍了,櫻蘭瞇起眼睛,要在猛烈的陽光下努力看清這真實世界在虛幻中裊裊升起。

“在種花呀?”那年輕的母親問。

櫻蘭一邊伸手擦汗,一邊笑著搖搖頭。她知道這種笑加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搖頭只會讓對方確信,是的,她正在種花。但兩家人不過是點頭之交,櫻蘭猜想這對母女也許從未察覺她的屋子里養(yǎng)過寵物,因此她自然不會對她們說,影子死了,她要將一只貓葬在這兒。說不說反正也不打緊。天上這日頭太惡毒了,那一對母女不等她回答便已抱頭鼠竄,很快躲入她們家的暗影中。

櫻蘭將沉甸甸的黑盒子植入坑里,以土掩埋。她將坑填滿后,在隆起的土丘上用力踩了十來下,將它稍微踏平,再找來半塊廢磚置于其上,正好在花蔭中。櫻蘭呆呆地凝視那形狀有點不規(guī)則的磚塊,不知怎么想起她書桌上的那一塊“光明無邊”。

回到屋里,正好看見茶幾上的手機微微震動,櫻蘭拿起來查看,是梅桂發(fā)短信來問她今晚去不去參加讀經(jīng)班?!八麄兒鋈灰医裢矸窒斫?jīng)文。我有點緊張呢!你有沒有好的經(jīng)文可以推薦?”除此以外,還有好幾個昨天發(fā)來的未讀信息,以及兩個未接來電。一個是母親今早打來的,一個是昨日深夜打來的“未知電話”。

她沉吟片刻,再回到梅桂的短信。

“有兩節(jié)經(jīng)文,關(guān)于希望?!彼貜?fù),“在《列王紀(jì)上》十九章?!?/p>

她于心中默念,經(jīng)文一字一字,自她的指尖跌宕而出。

“那時耶和華從那里經(jīng)過,在他面前有烈風(fēng)大作,崩山碎石,耶和華卻不在風(fēng)中;

“風(fēng)后地震,耶和華卻不在其中; 地震后有火,耶和華也不在火中;”

背到這兒,櫻蘭頓了一頓;心里反復(fù)念過幾遍,確定自己沒有記錯。

“火后有微小的聲音?!?/p>

短信陸續(xù)發(fā)過去,都顯示對方已讀。櫻蘭等了半晌,放下手機,到屋后清理鋤頭和鏟子上的泥沙,回來屈身把它們放回到灶頭下。站起來時,她忽然感到腰背一陣酸痛,再發(fā)現(xiàn)兩手虎口發(fā)麻,右臂也軟弱無力,險些抬不起來了。她長嘆一聲,扶著腰走到飯廳拉了把椅子慢慢坐下。

那是一張六人座的長方形餐桌,她平日吃飯都坐這兒,抬眼便看得見墻上的鐘。同文是左撇子,向來習(xí)慣坐在她左邊。語冰與她比較疏遠(yuǎn),寧愿坐到她父親對面。貓呢?它會跳上右邊的椅子,不鬧,也不期待人喂食,只是蜷伏在那兒,安靜得一如它的名字。

櫻蘭環(huán)目四顧,逐一看看這些空置的椅子。同文逝世幾年,在這屋子里連幻影都已淡出。倒是貓……櫻蘭側(cè)過臉凝視良久,并沒有看見影子的幻象,只看見一個窟窿懸浮在那椅子上;深不可測,像個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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