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程
岸上擠著一大片蘆葦。
海里游著一尾魚。
一道堤壩橫亙在它們中間。
開著白花的蘆葦,野茫茫一片。
帶著大海游動的魚,只有一條。
一條堤壩橫在它們中間。
人世間到處都有這樣的蘆葦。一棵
挨著一棵,密密匝匝。
一棵蘆葦?shù)墓陋殻蜎]在眾多的孤獨中。
而 在你知道的海水內(nèi),只有一條魚拖著整座大海
艱難地游動。
孤單的魚,在海里流著淚,但不被看見。
一條堤壩橫亙在中間。
——這就是真相
你的外表:蘆葦?shù)墓陋殹?/p>
你的內(nèi)心:魚的孤獨。
教堂居于山下,古寺隱于山腹,烽火臺
占據(jù)了山頂最醒目的位置。
最高的樹長在山坳,最矮的草伏在山頂。
沿途,布滿了墓冢和不知名的野花。
作為一名穿行者,我尚不能遵從
其中的任何一種秩序。
我還有一顆頑劣的心,等待被傷害,被重塑。
有時,我在山腳仰望,那些秩序的頂點
和最高的法則,總讓我心生敬畏。
有時,我會站在暮色降臨的山頂,俯瞰
閃爍的人間燈火,那些不再
亮起燈火的漆黑窗戶又讓我無端涌出淚水。
和雨,和雪都不盡相同。它不會獨自存在。
總是依附于
另外的事物:田野、草坂、玻璃,一張
經(jīng)歷過深冬的臉。
比雨水冰涼。比雪的花紋
更加玄秘。它在事物表面雕刻
和它接觸過的事物,不可避免地
暴露出內(nèi)心的星象。
它一般在凌晨三點到來,一架碾過天空的馬車
隨著清晨稀薄的光線
悄然離去,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只有在草尖、玻璃表面和一個人
眼神深處,留下了一絲
不易覺察的霜凍痕跡。
冬夜的風(fēng)從爐火旁經(jīng)過
即將熄滅的火苗,忽然亮了一下
角落里,蒙塵多年的器物,忽然生出了燦然之光。
你知道,此刻,我就是那個火爐旁打盹的人
我已經(jīng)老了,我已經(jīng)
經(jīng)歷了我的生活,我已經(jīng)知道生活是什么。
當(dāng)然,也許我從沒知道過。
冬夜的風(fēng)從爐火旁經(jīng)過,你知道這一生
我得到了什么
是的,我把愛愛過了。那些曾經(jīng)帶給我的傷痛
我又細細回味了一遍。
那些曾經(jīng)被我借用過的人事,我都一一歸還
而我自己,也即將歸還。
感謝神,我的欠債不多。
冬夜的風(fēng)從爐火旁經(jīng)過
我看到它穿過我后,又穿過了那些閃爍的群星
大野寂靜,群山肅穆
一種古老的秩序正在其中緩慢運行。
夜深人靜,火車叫聲從眾多的聲音里鉆了出來。
似乎是一列,
又似乎是,無數(shù)列車聲音的疊加。
帶著鋸齒的鋼索,來回扯動。
一些被遺忘包裹著的腫瘤
再次被血淋淋地鋸開。
另一些,卡在被痛苦打了死結(jié)的地方。
有那么一陣子,我分辨出了其中幾列:
一列從二十多年前父母的咳嗽中鉆出
(如今只剩下母親);
一列來自凌晨三點,十年前
一個陌生的遠方,一個異鄉(xiāng)人彈響了豎琴。
借助微弱的星光,我又看到了一個少年的背影
依舊走在很多年前,衣衫單薄,兩手空空。
他要去的地方,依舊沒有鋪好鐵軌。
湖水并不比人世更加寒涼。
它的悲傷總是來得緩慢退得也慢。
春水漲起,兩岸的桃花已把花瓣鋪滿水面。
它依舊記得,去年冬天
一個來湖心看雪的人,鑿冰烹茶
未喝完的雪,依舊蓄積在它的胸口。
湖水記得夏日傍晚情人們的嬉戲、呢喃
記得最后一個人離去時投下的暗影
只有湖水收留了她幽怨的眼神。
而當(dāng)秋風(fēng)起時,滿谷的落葉飛舞
只有它還記得夾竹桃炫目的怒放
有毒的美,讓一面湖水也泛起了中毒般的酡紅。
只有湖水的記憶是可靠的,
在 一個十歲女孩溺水的地方,一個體形肥碩的男子
縱 身一躍,濺起的水花,怎么看都像女孩在求救。
很少看見烏鴉在白天飛。
這黑暗的使者,總是伴隨黃昏降臨。
烏鴉在夜晚飛,像一小塊黑帶動著更深的黑
在黑暗中移動。
像一小塊悲傷,不被看見。
烏鴉的確很少在白天出現(xiàn)。
如果你在白天看見一只烏鴉在飛
那其實是一小塊醒目的夜色突然降臨
那其實是一小塊悲傷,帶動了更大更重的悲傷。
一位長者意外亡故,人們紛紛從外地趕回。
死亡,像一塊強力磁鐵,
把流散到各處的圖釘吸附回來。
元宵、清明、中秋……這些古老的節(jié)日
像一只只氣球,被尖利的生活逐一扎破
最后一只,眼看也難以幸免
回不去的理由總是多于回去的理由。
唯有 死者讓我們相聚,讓我們暫時放下各自的生活
收起銳角,用背面的圓暫時組成了
一個更大的圓。
送別逝者的夜晚,我們徹夜秉燭相談
談東西,談離散,談這些年的
感慨與失落
仿佛這才是參加葬禮的目的和意義。
蠟燭燃燒后的黑色的燭芯,
讓空氣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停頓。
明天我們又將各奔東西,像一枚枚圖釘
被生活重新釘往世界各處。
我們說告別說珍重相約下一次重逢的時間
但明天我們依舊將相忘于江湖。
唯有死者讓我們相聚。是的
我們就是這樣重復(fù)古老的法則,
直到下一個逝者把我們召回。
直到最后,我們成為類似事件的主角。
如果不是熟人帶路,
我不會找到這里。
裸露的山體已經(jīng)重新被荒草掩映。
一株芭蕉,從被鑿開的石縫里長了出來。
那些被運出去的石頭,變成了漫長的道路,
高聳的建筑和不朽的功績。
而這些山體留下的礦坑,
已經(jīng)成為落葉和山雨的載體。
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想到雨水中的金字塔,古羅馬斗獸場和
迦太基庭院。
我想到被鋼釬磨出的老繭。結(jié)痂的血泡。
躬起的腰背和青筋暴露的小腿肚。
很多年,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母徛?,似乎還在
敲打歷史的骨頭。
那些 被斧鑿出的火星,還在詞語的礦洞深處閃爍。
多少功業(yè)被樹起,就有多少深坑被挖出。
多少石頭被運出,就有多少深坑被雨水封存。
時間充當(dāng)了所有事物的天平。
我們走后,寂靜重新統(tǒng)治這里。
遠處,那些偉大的遺址,在雨水中繼續(xù)腐爛
而 這些巖石裸露的傷口,將繼續(xù)考驗時間和草木的耐心。
白云寺只有一個僧人:白云。
白云寺只有一部經(jīng)書:天空。
白云寺只有一樣功課:云游。
白云去云游時,白云寺就成了野寺,
里面住滿了春風(fēng)。
一年一度,十萬白云無心出岫。
一年一度,十萬春風(fēng)佛音慈悲。
空蕩蕩的寺院前,
一棵春草是唯一的香客。
去黃河口的路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灘涂
汽車在蘆葦叢中穿行。
四野茫茫,一根又一根的電線桿
支撐著灰色的天宇。
電線桿上,是黑褐色的鳥巢。
導(dǎo) 游告訴我們,這里住著高貴而古老的東方白鸛。
哦,這農(nóng)耕時代的居民,
住在工業(yè)文明的高壓線下。它們
是 安全的。它們?yōu)槭裁床粫|電?因為懂得舍避,
它們從不同時觸碰火線和地線。
我想,這就是生活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