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蘭

七街像一條準(zhǔn)備冬眠的蛇，懶洋洋地匍匐在榕城西北邊上。整條街道用光滑的鵝卵石鋪就，街面中間凸起，兩邊低凹。下雨后，就算穿著布鞋走在上面也不會濕鞋。店主們在這里不斷搬進(jìn)遷出，沒有一個店主能說清七街到底有多少年歷史，人行道上的桂花樹又是何年何月何人栽種。不過，這些并不影響桂花盛放，一到秋天，會有一股“破鼻的清香”。

“破鼻的清香”是五金店店主何秀麗發(fā)明的新詞。

別看何秀麗小學(xué)畢業(yè)，操著地道的熬村口音，卻善于發(fā)明新詞。比如她叔叔的女兒高考后被一所大專院校錄取，她又不知道具體是什么學(xué)校，就說她堂妹好厲害，考取了“高?！薄Ｎ艺f要么中專，要么大專，沒有什么高專矮專。她說，這個你就不懂了，高級的專業(yè)就是高專。我說，好吧，高專就高專。

一個秋高氣爽的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街上看不見一個行人，只有一群麻雀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個沒完。

何秀麗說，我們頭上有十三只麻雀，六只公的，七只母的。

我說，桂花樹葉密密匝匝地?fù)踝∥覀兊囊暰€，連鳥毛都看不見一根，難道你的眼睛有透視功能？再說了，就算你看見了，麻雀都長得灰不溜秋的，還能分出公母？

何秀麗說，這個你就外行了，公的和母的叫聲不同，就像公鴨和母鴨一樣，公鴨的嗓音是嘶啞的，漂浮的，而母鴨的聲音是清脆的，擲地有聲的。不信，你仔細(xì)聽聽。

我聽了半天，聽不出個所以然，但又找不出理由跟她爭辯。于是故作惋惜地說，你呀，應(yīng)該去當(dāng)動物學(xué)家，而不應(yīng)該當(dāng)個體戶。

我店門前的桂花樹下安有兩把長椅。吃過中飯后，逛街的人又少得可憐時，樹陰下特別涼爽，我們這一排店主都喜歡坐在長椅上閑聊。

“我們這一排”有點夸張了，其實也就是三四個店主而已。其中有批發(fā)水果的朱景云，賣五金的何秀麗，賣童裝的李潔和賣時裝的我。李潔和我一樣，大齡女青年，單身。何秀麗三十多歲，嫁的是湖南人，生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叫來福，女兒叫多多。何秀麗跟我們閑聊從來超不過二十分鐘，就會傳來她老公張成德刺耳的怪叫，何秀麗，何秀麗，天天到門口守你媽呀！

張成德不喜歡我們這一排店面的女人，順便連貴州女人也討厭。他說，貴州女人又窮又懶又想當(dāng)老板。我曾經(jīng)反駁過他，既然那么討厭貴州女人，為什么偏偏找一個貴州姑娘結(jié)婚？他憤憤地總結(jié)說，當(dāng)初是我瞎了眼！

反正他看貴州女人總不順眼。有一年桂花飄香時，也是服裝打折季，在我剛貼出“所有服裝半價處理”后，我們這一排的店老板娘就到我店里買衣服，何秀麗也不例外。她剛選到一個胸罩，張成德就急匆匆跑到我門口罵起來，還想收拾打扮勾引野男人？

我望著張成德小聲嘟嚕道，小氣鬼。

盡管張成德不喜歡何秀麗跟我們在一塊，但她偏偏喜歡跟我們打成一片。每次娘家人從熬村給她帶來什么咸菜、板鴨、臘肉、血豆腐干，她總要分成幾等分送給我們。但從上次開始我們就不接受了。那一次，何秀麗送我一條腌魚，剛轉(zhuǎn)身回店面，張成德就追出來，指著我的后脊梁嘀咕，眼睛黑麻麻，直想吃人家！這次何秀麗又要送我和朱景云、李潔各一包酸菜和兩條豆腐干，我們打死也不接受了?？吹贸觯涡沱惪s回去的手怯怯的，眼睛也紅紅的。

張成德四十多歲，高中畢業(yè)后就到榕城跑轉(zhuǎn)轉(zhuǎn)場。后來經(jīng)人介紹，跟何秀麗結(jié)了婚。跟他一起到榕城做生意的人早起了高樓大廈，而他買一套商品房還欠著十年的房貸。每當(dāng)別人說起買車買房，張成德立馬反駁說，我家女人沒見過世面，簸箕大的字也不識幾個，哪能發(fā)財致富？何秀麗也不示弱，回他一句，我認(rèn)不得幾個字卻不上當(dāng)受騙，有些人有文化卻被騙得精光。

張成德被騙的事還得從頭說起。

何秀麗兩口子開店多年，錢是賺了幾十萬，可是前幾年修高速公路時，張成德硬是把整個家當(dāng)拿出來，跟一個福建老板合資承包一段公路。按照預(yù)算下來，工程結(jié)束后，就可以賺到一百多萬。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工程馬上要結(jié)束時，福建老板酒駕出了車禍，不但自己命喪黃泉，還賠償三個死者三百多萬。張成德跟他合資時都是以朋友兄弟相稱，并沒簽訂書面合同。后來張成德找到福建老板的老婆。他老婆說，人死賬亡，再說了，他出事后，我的生活費都沒了著落。張成德也去咨詢過律師，但律師說，你們這是良心賬，就算打贏官司，他家也無力償還你的本金，你還得先上繳律師訴訟代理費。

高速公路竣工后，買建筑材料的人少了，兩個人看管一個店面又多余，張成德才到十字路口好又來賓館當(dāng)起保安。

張成德罵何秀麗沒文化，何秀麗說張成德做事不過腦子，誰對誰錯？清官難斷家務(wù)事。

不管誰對誰錯，何秀麗每天得早早起來打開店門，整理貨物，打掃衛(wèi)生。有一天中午，何秀麗打包好要送往工地的貨物后，才停下來歇一會。擺在人行道上的夾鉗一箱，鐵絲五卷，鋼釬十根，螺絲釘五盒，抽水機(jī)兩臺……何秀麗又把小件的貨物打包成一個大紙箱，然后碼成一堆。她用臉帕擦一把汗，端著飯碗，一口飯一口菜喂進(jìn)嘴里，不慌不忙地向我們走來。她的下巴一上一下的，還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李潔說，何秀麗，吃小口點，萬一一口氣上不來，孩子老公都是別人的了。何秀麗也不生氣，吃完飯，把碗往身邊一放，坐在凳子上又開始她的演講。

何秀麗說，好宜家超市的兩口子離婚了;金六福珠寶二店在新城區(qū)開業(yè)了，黃金八折優(yōu)惠;七街轉(zhuǎn)角處雅興賓館轉(zhuǎn)讓了，光轉(zhuǎn)讓費都十八萬;步步高服裝超市明天全場半價，內(nèi)部員工今天已經(jīng)選好一大堆衣服……這些話題都是我們不太關(guān)心的。有時候，何秀麗也講講國家大事，比如薩德事件后，韓貨在中國的銷量直線下滑;過不了幾年，我們實體店將全面實現(xiàn)無人售賣的場景，進(jìn)店的顧客只要眨眨眼睛，銀行就會自動扣款，店門就會自動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