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
我們都在躲避廢墟,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都在拒絕著廢墟,我們是在一些廢墟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些正在成為廢墟的心靈與精神。而允許廢墟侵入現(xiàn)實,那可能也是另外一種意義的對于精神世界的暗示,也是對于自身的暗示。我們在需要不斷警醒自己時,是可以出現(xiàn)在某個廢墟面前,實實在在的廢墟,讓它在精神世界里產(chǎn)生激蕩的波浪。精神世界開始發(fā)生震蕩了。精神的河流開始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漲落。精神的河流制造了一些廢墟。精神的河流也在用不斷上漲的流量把一些廢墟遮掩起來。但廢墟侵入現(xiàn)在,往往是一種貌似無力的介入,我們的精神在廢墟前面無動于衷。
廢墟:廢棄的路。鋪滿了磚塊。只剩下一些磚塊。我出現(xiàn)在了那條路上。路被掩藏起來。路被厚厚的落葉覆蓋。上面可能會有一條蛇。我是看到了一條蛇從落葉上面慢慢游走。蛇可能不會想到會有人的出現(xiàn)。它可能正在享受著那些厚厚的落葉堆積在一起,所釋放出來的腐殖層的獨特氣息。我們對視了一秒。僅此一秒就已經(jīng)足夠讓我震顫不已。我不想與一條蛇繼續(xù)對視。我忍受不了那時候空氣里的焦灼慌亂的氣息,那樣的氣息與眼前的場景之間是不應該有著任何的聯(lián)系,眼前的場景本應該是為了讓人至少暫時忘卻焦灼與慌亂的,而竟然適得其反。那樣的廢棄的路,還有那樣一條蛇的出現(xiàn),讓我毫不懷疑這是一條通向廢墟的路。路本身已經(jīng)組成了廢墟很重要的一部分,這樣一條路的存在,會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對可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世界有了充分的想象。是出現(xiàn)了一截斷墻,嚴格而言,是一個殘關,殘關上的字跡模糊,殘關旁邊長著青蔥的草。殘關所暗示我們的是這里曾是一條古道的必經(jīng)之處。同時它也暗示我們這已經(jīng)是廢棄的殘關。我們只會偶然出現(xiàn)在這里。但在我第一次出現(xiàn)時,我其實還是沒有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我的想象世界里并沒有出現(xiàn)殘關,想象中出現(xiàn)更多的其實是一片原始,或者至少是繁茂的自然,里面有著一些我所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植物,然后在面對著這樣的自然時,內(nèi)心的慌亂與焦灼轉(zhuǎn)瞬消失,但實際在一個殘關面前,內(nèi)心的慌亂與焦灼卻加劇了。那時我抑制不住的是把自己與眼前的殘關放在一起,我只是殘關的一部分,把殘關作為參照系時,我該把自己放在哪里?而與我不一樣的是,那條蛇隨意就可以滑入殘關的某個破洞之中。
希望成為一個天生的觀察者(只可惜我不是),特別是在面對一個又一個廢墟之時,我甚至有了終其一生去捕獲有關“廢墟”的種種沖動,但我也深知,這確實只是短時間里的沖動,我一直處于這樣的沖動,往往缺乏對事物持久的熱情與興趣,這時我眼前一片空白,似乎這樣才是正常的。天生的觀察者將是什么樣子的?
廢墟:一段斑駁的墻體,上面有著各種涂鴉藝術(shù)。那些涂鴉藝術(shù)家選擇了那堵墻,他們毫不吝嗇自己的筆墨以及思想的噴發(fā),他們在那個小小的墻體上盡情揮灑,墻體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承受力,那些飽滿的奔放怪異的藝術(shù)竟然讓墻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顯得很堅固。涂鴉藝術(shù)是語言的一種形式,那是貌似靜默卻能讓人明顯感覺到不沉默的世界。涂鴉藝術(shù)與語言藝術(shù),二者之間是應該有一些聯(lián)系。本是廢墟的墻體,本是早晚如果不是自己倒塌的話就會被推翻被拆掉的墻體,因了那些涂鴉藝術(shù)的存在,而暫時延長了生命,而暫時在那個周圍都是廢墟的世界里顯得格外惹眼。眼前的涂鴉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者,應該是知道他所在那個墻體上創(chuàng)作的東西早晚要被徹底清除,這是一個有那么一些人特別熱衷清除的時代,一些人清除了記憶,一些人清除了靈魂的記憶與應該有的樣子。我在眼前孤立的墻體上看到了那個無名的藝術(shù)家在用這樣的方式抗拒著一些東西。藝術(shù)家可能是在抗拒時間的消亡與人性的弱點,只是藝術(shù)家最終所會看到的將是抗拒的無力與無效。我想描寫一下眼前的這個墻體,這個墻體在整個的廢墟之內(nèi),也是之外。墻體的周圍就是碎石頭被亂切的水泥,以及水泥里面的鐵(已經(jīng)被扭曲,但還沒有斷掉,也似乎無法斷掉的鐵),這應該是一個才被制造出來的廢墟,那里沒能看到任何的雜草叢生,不知道那些叢生的雜草還會不會從廢墟之上生長出來,更不會長得繁盛,可以略微把廢墟本身的丑陋覆蓋遮掩。
遠離塵囂。遠離生命最喧鬧的場。生活得如同廢墟,生活如同廢墟之上的生命,這樣的表述多少有些突兀和不妥,應該是生活暫時進入了廢墟,廢墟暫時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考開始圍繞著不斷重復出現(xiàn)的“廢墟”展開,思考時而是向外的,時而又是沉入內(nèi)部的,此刻,我更愿意沉入內(nèi)部。在那個廢墟前面,我真正有了遠離塵囂的感覺。置身日常生活中隨處都是喧鬧的塵囂時,我竟麻木了,我竟沒有任何想逃離的渴望。我真的麻木了。遠離塵囂,我只是暫時的遠離塵囂。只是在那個廢墟前面,一切顯得那般靜謐,那里沒有塵囂,或者那里的塵囂屬于過去,塵囂被廢墟所掩埋。我繼續(xù)尋找自己所想要的廢墟。廢墟所給我的竟不再是僵化與麻木,而是給了我極度的自由與舒適??嚲o的思想在廢墟面前如廢墟本身一般突然有些松動有些垮塌。
廢墟:廢墟所在位置,我需要想想才能真正分辨我所要觸及的那個廢墟,已經(jīng)有很長的時間,不斷有廢墟在內(nèi)部累積起來。有些廢墟之間的差異顯得異常微小,它們分布于那些世界之內(nèi),它們同樣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占據(jù)著不同的位置。我需要一點點的時間。廢墟在一個坡上,只是很小的廢墟。出現(xiàn)在廢墟前面之時,我氣喘吁吁,那里可能看到我日常生活著的世界的整體,錯落的建筑,建筑是生活的主體,我生活在其中某些建筑物內(nèi)部不是很大的空間里。那時,在那個位置還能看到那個局促的空間之內(nèi)的我,以及像我一樣的人。我們在這個城市之內(nèi),面對著紛繁的生活所帶來的各方面的沖擊,在遭受著其中好些讓我們倍感無奈的沖擊之時,我們更多時候無奈,更多時候妥協(xié),可能更多時候還要忍受一些人無端的中傷,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了在一些時候(即便這樣的時候很少)的抗爭,我們在抗爭著日常生活的庸碌。而這個坡上,有一個廢墟,這是我不曾想到過的,那時我只是無意間出現(xiàn)在這個坡上,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廢墟。我是為了暫時遠離塵囂,其實我也知道塵囂是我們?nèi)粘I畋夭豢缮俚囊徊糠?,我們往往能做到的只是暫時避開。如果眼前出現(xiàn)的是廢墟,我也知道自己暫時遠離了塵囂,暫時遠離了由于各種事情糾纏而略顯慌亂的情緒。那是什么樣的一片廢墟?至少曾經(jīng)應該是什么樣的一片廢墟?在這里似乎我的重述將沒有多大意義,意義只在于那個坡,而坡上有一小片廢墟而已(但當重新出現(xiàn)在那個位置,并重新看待那個廢墟之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小片廢墟的意義,其實就是它提供了一個可以認識自我最好的位置)。
風景與廢墟。廢墟對思想的影響(風景對思想的影響,自然對思想的影響,一片枯葉對思想的影響,一條河流對思想的影響),廢墟對思想的突兀性與停頓性與思考的綿延性的影響似乎要超過風景所給予的,至少在我把更多思想和注意力放在廢墟之上時,是如此。常常覺得自己是以困惑的姿態(tài)(廢墟遠不只是定義的那般簡單)打量著那些廢墟,準確些說應該是打量著那些時間。廢墟與時間。廢墟就是時間。只是時間未必就是廢墟。風景與廢墟之間的聯(lián)系,隨時在發(fā)生著,我們把眾多的廢墟建造成為一片現(xiàn)實的風景。有些風景很自然地就存在著,而廢墟作為一片風景時,廢墟往往要經(jīng)受著一些人為的重建。但有那么一個廢墟,人們沒有對它進行任何的重建,也沒有對它進行任何的保護(人們的用意里面就沒有保護這樣的想法,人們只是希望它消亡,人們根本沒有去思考如果把它保護下來的話,它的意義所在)。
廢墟成為一種風景。人們并沒有去修復它。那個風景所最讓人著迷的就是廢墟本身,以及廢墟正在繼續(xù)消亡的過程。廢墟最終會消亡,只是無法預知它所消亡的具體時間。絡繹不絕的人群,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看一片廢墟的真正消亡。我出現(xiàn)在了那個作為風景(與內(nèi)心的風景和自然的風景不一樣),說得再具體點就是景點存在的廢墟面前,由于絡繹不絕的人群的影響,一些震撼人心的力量被弱化了,我竟也如很多匆匆過客一樣感嘆幾句,似乎就只剩下了幾句不痛不癢的感嘆,感嘆時間的力量與意外所攜帶的摧毀力量。一些無序雜亂地堆砌在一起的石頭,一些倒在石頭,抑或就是在石頭上的涂鴉藝術(shù)。涂鴉藝術(shù)里,可以看到時間較為清晰的痕跡,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一個混沌模糊的時間感。作為風景的廢墟的存在,像極了行為藝術(shù)。廢墟就擺在那里,許多人不斷地來到那里,他們希望通過不斷前來,能看到廢墟消亡的過程。有些人開始抱怨,他們覺得多次來到那里之后,廢墟依然如故,而且沒有要繼續(xù)消亡下去的意思。他們習慣了停止生長,卻無法習慣停止消亡。似乎有那么一些人可以從消亡的過程中解恨。作為風景的廢墟,由于它停止了消亡(其實只有廢墟自己知道,它像極了人,一個不斷在衰老的人。但有時候它也像極了一棵古老的大樹,那棵大樹沒有任何異常,現(xiàn)在可以把它具體到某棵古樹上,一個很小的村子,那棵古樹的存在醒目而讓人感到安慰,突然間,古樹就死了,沒有任何征兆。廢墟又與這棵古樹有點不一樣,廢墟本身就顯現(xiàn)出了消亡的征兆,廢墟本身也是消亡的一部分,只是人們所希望的可能是被拔地而起,被從地上迅速且徹底地抹去痕跡),人影慢慢變得稀落,然后就剩下我一個人(可能只是回憶中的錯覺,我應該不會是最后一個人)。沒有人再去管那個廢墟,那個廢墟對于那些人已經(jīng)沒有多少的利益。然后這時我就出現(xiàn)了,我也是想來看看廢墟的真正消亡的,我也發(fā)現(xiàn),這個廢墟暫時是不會消亡的。我與眾多的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樣,我所希望自己能在某些時間里,至少在認識上能與一些人有所區(qū)別,但這樣的希冀也最終沒能實現(xiàn)。我自己成了普通大眾的一員,我對于世界的認識變得異常普通。我離開了,不再去關注廢墟,我把時間更多放在了關注內(nèi)心之上。內(nèi)心在現(xiàn)實與虛構(gòu)面前,經(jīng)受著多次的震蕩與涌動。而某一天,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那個廢墟徹底消失的消息,那時我并沒有因為曾經(jīng)所希冀的所覺得不可能實現(xiàn)的竟然實現(xiàn)了而感到吃驚,我竟變得異常平靜,我竟沒有去關注那個被徹底抹掉的廢墟之上重建起來的東西。成為風景的廢墟,或是悲劇的風景,或者無法得到任何詮釋與解讀的風景。詮釋與解讀,在一些時間里,也會失去一些力量。那時,我不再去關注詮釋與解讀。那時,我打開了那些有著眾多廢墟的書,我終究沒能把廢墟徹底放下。
許多廢墟就是未知的世界。我扼制不住那顆探尋的心,而最終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探尋許多的廢墟本身就是徒勞的。廢墟本身就是掩藏了一個已知的世界,我們面對的就是一個廢墟,一個已然倒塌或正在倒塌的世界(我們沒有人會去說廢墟永遠存在),一個充滿疑問的世界。一片廢墟,一個又一個廢墟,一部疑問集,一群被疑問充斥的人。我們在面對著充斥內(nèi)心的那么多的疑問,我們自知乏力,卻仍然繼續(xù)探尋,在探尋的過程中,一個又一個的疑問繼續(xù)出現(xiàn)。疑問集已經(jīng)變得很厚。在翻開那些大部分都是沒有答案的疑問時,我繼續(xù)沉陷于一個被謎所遮蔽的世界之中。更多時候,我是妥協(xié)了,至少這次我在面對著那個廢墟之時,我是妥協(xié)了,我是承認自己無法把廢墟表面的蒙塵清除,哪怕只是暫時的打掃干凈,這次我只知道那是一個廢墟。廢墟的過去,未知的過去。廢墟的現(xiàn)在,就是一個廢墟,廢棄的瓦礫,倒塌的墻體,似乎原來是一些建筑物,里面原來所生活著的到底是人還是別的生命?這樣的疑問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主要是已經(jīng)無從探尋。我想解開那個謎團,只是謎團最終只是謎團,只是加重了我對于那個廢墟的探尋。疑問有它的意義,眾多疑問的存在,會讓我們已經(jīng)變得淡漠的心變得有所波折。我們似乎已經(jīng)無法回避那些疑問,如果我們真回避了那些疑問,可能也將意味著我們內(nèi)心的麻木與死寂。眾多的廢墟,似乎它們的意義就是讓心能夠隨時澎湃起來。像感傷,像是美的另外一種絕美的姿態(tài),像不斷探尋廢墟內(nèi)部的世界。我開始慢慢關注心的發(fā)展。
廢墟:廢棄的瓦礫,倒塌的墻體,沒有燒毀的痕跡,建筑之內(nèi),只有被無法移除的墻體,這樣我也無法知道墻體之下的世界。那時我出現(xiàn)在某個山谷之中,我朝周圍看了看,都是倒塌的墻體,以及破碎的廢棄的瓦礫。在這個廢墟的場內(nèi),至少可以知道的是有過一些生命的存在,只是我無法說清楚是人還是牲畜,只能是這二者之一。我相信敘事者。在與敘事者交談的過程中,我尤為相信。我忘記了敘事者的模樣。在那段短暫的交談時間里,我只是重視交談的內(nèi)容,而絲毫沒有去在意講述者本身。講述者將會變得有些沮喪和氣憤,但講述者也可能會顯得多少有些自豪,講述者至少讓講述的對象集中在了講述的內(nèi)容之上。他說在那個山谷之內(nèi)有一片廢墟。我說我知道,在未與他進行交談之前,我就已經(jīng)在那里出現(xiàn)過,我出現(xiàn)的理由真如上文所寫那般簡單。在沒有講述的陌生世界里,我就真正只看到了廢墟,真正只知道那應該是一片廢墟沒錯。講述者說在那些已經(jīng)成為廢墟一部分的建筑物里,原來是養(yǎng)著一些狩獵來的動物。人們并不吃那些動物,只是把它們當成美的一種表達方式(在它們身上,美絕對不是以一種方式呆板地呈現(xiàn)著,美在那些動物身上變化多端,美的種類,足以讓我們觀看的人感到不可思議)。動物們紛紛餓死在那個建筑物之內(nèi)。動物們紛紛絕食。人們并不知道該如何飼養(yǎng)那些動物。人們看到了美的凋零,美的最終化而為一,很單一的美感,最終在那些頹喪饑餓的動物身上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的美感。美感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消亡。負責搜集美感的人,最終也抑郁而終。在這之前,動物們也紛紛抑郁而終,它們是強烈地感知到了狹小與幽閉于一個空間之內(nèi)的痛苦。自由在消散,自由在那個空間之內(nèi)消散。在講述者口中,飼養(yǎng)者突然意識到了自由對于美的真正重要,只是他無能為力。我在腦海里制造著這樣的場景:動物們化為自由的精靈從建筑物的縫隙處逃了出去,而那個負責飼養(yǎng)動物的人最終竟也成了某種集各種美于一身的動物,只是在他化而為動物之時,就徹底在那個世界之中銷聲匿跡。但這只是講述者的片面之詞。我所面對的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廢墟,將是沒有被任何解讀的廢墟,那時任何的解讀也終將沒有任何意義。孤獨的建筑物,孤獨的廢墟,孤獨的一部分(一個空殼般的廢墟)。那些建筑物并沒有被建在平地,而是在山谷陡壁之上,當初在建造這個建筑物時,必然是付出了眾多有關美學上的思考與認識。只是那里并不是一個理想的建造建筑物的地方。我再次出現(xiàn)了。我在講述者口中,了解到那個建筑物的始末,以及那些有關建筑物本身有一點點傳奇意味的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