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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皮書

2019-10-08 05:14鄒德斌
牡丹 2019年10期
關鍵詞:古堡柵欄母親

鄒德斌,漢族,1966年12月生,祖籍重慶璧山,現居貴州桐梓。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長篇小說《天堂有淚》為貴州省第二屆長篇作品招投標中標項目;有作品在《中國作家》《山花》《雨花》《湖南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入編《貴州新文學大系》及《紀念建黨90周年貴州文學精品集》,獲第二屆貴州專業(yè)文藝獎。

奔逃。盲目無措的腿腳來不及適應這亡命的奔逃,楚格尼尼連滾帶爬,一頭扎進黑森森的密林。

身后,無數白森森的尖牙利齒在窮追猛趕;前方,無數綠眼睛紅眼睛正張著血盆大口;腳下敵意重重。但楚格尼尼沒有猶豫畏怯,迎著它們,迎著已經渴望了無數次的死亡,劈面撲去。

生望斷絕下,再大的險惡也不是險惡。相反,那些跌倒的荊刺劃過的傷痛叫楚格尼尼生出瘋狂的顫栗的快感,那些身前的身后的恐怖叫楚格尼尼有如殺出一條血路來的自虐的酣暢,和投生般窒息的亢奮。

黑得嚴絲合縫的密林里,楚格尼尼緊咬著牙,緊閉著嘴,任鼻孔呼哧呼哧噴著火辣辣的粗氣。神經就要繃斷,心臟跳出了胸腔,身子只剩下這顆心臟在森林里飛奔跌撞。楚格尼尼忘記了恐怖,忘記了疼痛,忘記了狂奔的心肺爆炸。

這是孤注一擲下的瘋狂,更是孤注一擲下的英勇。

有一剎,楚格尼尼對這從未經歷過的逃亡生出似曾相識的疑幻,對了,莫不是當年從母腹奔向這個世界時的那種亢奮又顫栗的生命體驗被奔跑的腳步重新喚醒?

就在這一剎,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誰也逃不掉的……”

楚格尼尼的降生是母親流產的結果。后來它才知道,這是島上除自己之外所有羊媽媽的宿命。母與子掙扎著,在死神的緊咬下逃往那條唯一的險路,那路在腳下,又纏繞在脖子上,隨時都可能令母子倆窒息?;秀遍g,還在娘胎里的楚格尼尼聽到一個聲音,那聲音不大真切,卻陰冷刺骨,叫楚格尼尼一個激靈,愣怔在命懸一線的那條路上。

愣怔間,它被一股洶涌的洪流從身后噴出。母子倆躺在柵欄里,兩個身子都跟血海里撈出來似的??偹憔忂^氣來,更或是饑餓的本能,楚格尼尼去尋母親的乳房,母親此刻已將乳房偎到它的嘴邊,楚格尼尼噙著乳頭,它聞到了母乳的溫暖跟香甜,這個長途奔命的羸弱生命,太需要母乳的滋養(yǎng)。它同時還感覺到,此刻,母親在它的吮吸下是那樣的享受,它已經聽到了母親幸福的呻吟。可那口乳汁正在從乳房流向喉嚨的路上,它的身子卻被一只冷冰冰的手生生的擒離母親,那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它與母親被隔在了相鄰的兩個柵欄,那一口奶水成了楚格尼尼永遠的念想和母親死不瞑目的痛苦的遺憾。

母愛一經引流,便難以停歇,母親無可奈何,任乳汁流進了一只羊皮囊。楚格尼尼聞到了乳香,追魂索命的香,同時聽到了母親的掙扎、吶喊。它睜開了兩眼,母親的聲音來自它身邊的黑色柵欄,那里頭滿是憤怒的抗爭——它剛剛生產的身子被一個黑影壓制著,動彈不得。楚格尼尼惶恐地四下張望,身邊的柵欄里,那些羊們耷拉的耳朵好像擋住了母親憤怒的吶喊,它們或是直顧埋頭嚼著草料,或是閉著兩眼養(yǎng)神發(fā)呆。

母親終于不再嗥叫。那個黑影躬著身子,走出柵欄,提著芳香裊裊的奶囊,他又來到楚格尼尼身邊,將奶囊掛在橫欄上,他輕輕提了提身上那件長袍,蹲下身子,好像在逼視著楚格尼尼,要攝走它的魂。

這是楚格尼尼看到的第一個也差不多是唯一的一個人,多年過去后,這人還是當初見到的模樣:穿著那件套了風帽的連體黑長袍,風帽時時扣在頭上,遮住了眉眼,但你卻能從那陰影里感受到,哪怕是大白天,他的眼里也射著陰冷的光,那光將他所見的事物隔離開來,隔離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的臉頰灰白瘦削,如鉤的鼻子兩側是兩道深深的陰騭紋,緊閉的雙唇如利刃劃過的細口,讓楚格尼尼接連打了好幾個寒噤,頓時回想起在娘胎里聽到的聲音。果然,這個人掰開它的嘴,摸了摸它的牙,又敲了敲它的膝關節(jié),兩片薄如刀片的嘴唇才沁出那句沒頭沒尾的話來:“誰也逃不掉的……”似毫無意義,又意味深長。然后站起身,撣撣長袍的前襟和后裾,拎上奶皮囊,向身后的小路走去。

長袍一塵不染,沒有絲毫褶皺。他像一個極懂得保養(yǎng)的貴婦人,哪怕是永遠的陰天,也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小路石板鋪就,百十步長短,路面有些坑陷,石頭縫子里長著莓苔、黑心藜、蛇藤草等雜草,路邊是腰腿粗細的卡利松、麻風桐、羊角樹,有的老掉了皮,像站在路邊的骨頭。因為雜草叢生,小路顯得比實際更長。路的盡頭,是三級花崗石臺階,也有些凹陷,石縫間同樣生著雜草。再上,是一道同樣用花崗石砌就的拱型大門。

走在小路上,這個人的步履也跟他的裝束一樣整整齊齊,踩著滿地焦脆的落葉竟悄無聲息。上了臺階,漆黑的門洞不知是無聲的為他打開,還是隨時洞開著的進出自由,沒發(fā)出半點聲響。那人消失在黑里,成了黑的一部分,甚至因為他的進去,讓門洞里的黑更加幽暗重濁。

那是一座古堡,是伊默的國中之國。濃陰黑霧下,古堡在孤島上若隱若現,若有若無。

母親淚眼汪汪看了看楚格尼尼,它轉過頭,猛然向柵欄撞去。黑檀木的立樁跟橫格簡陋又結實,有著詭魅的花紋,上頭粘著濃黏腥黑的血跡,生長的灰綠色的木云芝也被血跡浸成黛黑,不時閃著靛藍的光,它們在母親猛烈的撞擊下紋絲不動。最后倒下的,是滿臉鮮血的母親。

空氣中,濃濃的血腥沖走了奶香。

直到鉆心的疼痛自鼻間隔噴涌,懵懂的楚格尼尼才意識到那里已被洞穿成孔,才發(fā)現伊默就在身邊。疼痛讓它本能地去尋找母親的庇護,隔壁柵欄里的母親奄奄一息地望著它,它才又發(fā)現,母親的鼻間隔也赫然穿著個孔,就像一只大瞪的眼睛。

母親的叫聲比楚格尼尼的還要凄厲。

伊默又將楚格尼尼擒進母親的柵欄。母親停止了哀叫,它知道楚格尼尼早已饑腸轆轆,它顫顫巍巍站起身子,讓乳房去夠楚格尼尼的小嘴,可鼻傷的疼痛讓楚格尼尼哪里噙得住母親的乳頭,總算是噙住了,又哪里敢吸,一吸,那痛就往心上鉆,讓它不能不放棄吮吸。這時,伊默又將皮囊接到了母親的乳房下。母子倆只能眼睜睜讓溫暖芳香的乳汁汩汩流進那只皮囊。楚格尼尼連乳香也不敢去聞。

疼痛讓楚格尼尼始終沒能吸上一口母乳,每天,母親的乳汁都在吸引著它,饑餓都在折磨著它,可每次好不容易噙著了母親的乳頭,疼痛又讓它不能呼吸,那半口吮吸,只是在替伊默催乳。

那哪里是催乳,分明是催命。

望著嗷嗷待哺的楚格尼尼,母親悲痛欲絕,它自行斷絕了奶水,它甚至狠心地用角抵開楚格尼尼湊向乳房的小嘴,它的眼神是那樣的凄苦哀絕,它不忍楚格尼尼一次次的因為它的乳液而痛不欲生。那天,伊默提著空皮囊,打開了柵閂,他依舊是毫無表情地對母親說:“誰也逃不掉的……”

蒼白的嘴唇沁出的是語焉不詳的自言自語,又像是一聲暗語,有著駭人的神通,召喚著母親的魂靈。母親看了看楚格尼尼,雙淚潸潸。楚格尼尼懵懂地看出母親滿眼的憂心忡忡,然后它甩掉淚水,頭一橫,跟著伊默的腳步,向小路,向那座古堡走去。母親像中了魔咒,像被那句話催眠,兩眼茫然恍惚,又是那么的從容絕決,它一瘸一拐,頭也不回地走向漆黑的拱型門洞,恍如走進一個夢魘的入口,任是楚格尼尼怎樣的呼喊也充耳不聞??粗赣H被沉重的黑門吞噬,楚格尼尼淚水盈眶,四條腿終于不再晃悠,轟然倒地。

楚格尼尼的胸口堵著一堆荊棘,痛得喘不過氣來。驚嚇、悲慟和饑餓將它擊倒,它昏死過去。

多重的痛讓楚格尼尼死去又活來,讓楚格尼尼過早地學會了吃草,盡管吃草本是一只摩弗侖羊的天性。

直到多年后的那一天,當它看到魯魯走進古堡那黑洞洞的拱型大門時,它才驀然醒悟,當年母親的從容絕決,正是要想斷絕楚格尼尼的活路,活著即悲慘,母親不希望它活在這個世界上。

樹葉太過茂密,天空又總是霧氣沼沼,古堡愈是深邃而猛烈的死寂。

所有的霧都是黑灰色,都像是從古堡里散發(fā)出來。反過來,古堡被包裹在黑魆魆的枝葉和深厚的黑霧里,正被時間一點一點地咬噬,而殘破,傾倒,坍塌,成為廢墟。

古堡隱匿在樹陰和黑霧中,與它們融為一體,仿如它們的一部分。它像是很久以前被人遺棄的荒園,因難見全貌,也就不知其規(guī)模,更不知何時所建,所建何為。隱約可見的某些角落,密密麻麻的藤蔓緊貼斑駁的墻面,那斑駁里仿佛全是故事。只有哥特式主塔樓圓柱形的尖頂,偶爾穿過林木和濃霧,高高地聳入長年聚積在那里的烏云之中。

縱是白天,古堡也闃無聲息,昏暗幽昧,是如被烏云和黑霧長年累月地熏染,也就如一種洞穴的幽深冥暗,戾氣森森。這里從沒升起過炊煙,點亮過燈火,更沒有發(fā)出過哪怕稀微的聲息。

曾經,這該是一片何等壯闊宏偉的建筑群,就是眼下,在黑霧和濃陰間看到的某個角落,仍是那么莊嚴、靜穆。只是它滄桑神秘的過往,與楚格尼尼相距的絕不是那條石板小路的百十步的遙遠。

它像教堂,也像府邸,濃密的枝葉間隱約可見一扇黑白兩色的玻璃窗被灰色的木桁格分成了一小隔一小隔的百頁窗,是從未打開過的擺設,因此布滿灰塵,暗淡陳舊,濃霧浸泡下隨時可能朽爛掉落。楚格尼尼感覺到,護窗板的背后,一直隱匿著一個黑色的身影,他緊貼著厚厚的灰色窗幔,毫無血色的臉上,那雙從不轉動的眼珠透過百頁窗的桁格,芒刺般窺視著柵欄,不分白天黑夜。這樣的窺視下,某種無法回避的危險和緊迫,令楚格尼尼背脊冰涼,毛骨悚然。

因為那雙眼睛,古堡黑沉沉地活了回來,又像死得更深。

窗幔背后,不知那是伊默的身影,還是另有其人,或許伊默也只是那個神秘人物的影子?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測,如果古堡是一座隱蔽的老墳,伊默是忠實的守墓人的話,那個黑色窗幔背后的神秘者,就是墓中的幽靈,他才是凌駕于這古堡這荒島的真正主宰?

是的,古堡是荒島最隱蔽的角落,這個角落的最深處,隱匿著某個神秘者,他以上帝的視角逼視著荒島的一切并假伊默之手,操控著一切。不露聲色的他,或許是個怕見光亮的自閉癥患者,或許是個喜歡把自己埋在陰暗角落里的自虐者、自戀狂,又或許,是一個天才?

偶爾,海風會帶來古堡陰冷暴戾的腥味,是塵封已久的沉悶的氣味。

楚格尼尼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伊默一直沒有將它喚進古堡,這么多年來,柵欄里一只又一只羊都被他喚了進去,為什么獨獨將它留下?是一次又一次拼死撞擊柵欄的反抗,使它在他面前獲得了一只羊的價值,還是這恰是反抗換得的懲罰?要么是他在什么地方搞錯了,早在母親被喚進古堡的那天,就該將它一并喚去?或是他后來一錯再錯,喚走了漢奇,又喚走了魯魯,喚走了無數的羊,仍把它留在柵欄里?

直到最后的那天,它才知道,伊默分明就像一個嚴謹的學者,他天才般思維縝密行事周全,精細到沒有半點差錯,更不可能一錯再錯。

楚格尼尼跟身邊的摩弗侖羊們并無二致,如果說真與它們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它相對更加健康,而它們自打娘胎生出來就缺胳膊少腿,或歪脖瞎眼,或半癱半癡。更主要的是,它們溫順得比一只羊還要溫順,特別是那些剛剛產仔的母羊,總是巴結著等待伊默來接奶,那些嗷嗷待哺的小羔也好像打娘胎里就學會了乖巧,只噙著母親的乳頭幫他催奶,不敢擅自吮吸,哪怕餓得咩咩叫,也懂得先盡著那只羊皮奶囊。隔三岔五地,看到伊默拿著針管走出石門,它們遠遠的就撅著尖屁股,等他注射。偶爾,這些羊們也會眉頭緊鎖,心事重重,是在思考的樣子,當然這大多是在夢里。唯有楚格尼尼不,羊活著不應該是這個模樣——那該是個什么模樣呢?它沒有參照,它連自己的模樣也看不到,柵欄里除了那幾只螢火蟲與它作伴,沒有一滴水可以成為鏡子照見自己的模樣。

那片萍蓬花終于盛開,明黃的花朵,翻飛的蝴蝶,把楚格尼尼看得跟個傻子似的一動不動?,F在,它已經可以用鼻子去聞生澀清苦的花香了,有時還可以深深地吸上兩鼻子。傻在花香蝶影里,心頭也似有一朵花在悄悄吐蕊,伊默幾時從它身上抽走了兩管鮮血也毫無知覺。

黃燦燦的花朵使柵欄仿佛也寬大了些。

其實柵欄還是那么逼仄,僅夠轉動身子,可這已是楚格尼尼的幸運了,身邊那些柵欄,簡直不能叫柵欄,應該叫籠子,里邊的羊連動彈都十分吃力。它們一輩子也沒走出過柵欄,甚至極少站起身子,抬起頭來,它們已經退化成似羊非羊的一塊殘喘的骨肉。

原以為它們喪失了一只羊的基本思維能力,后來才知道,這是它們深藏的生命智慧。

似乎在這些羊里也有例外。正是萍蓬花盛開的那天,楚格尼尼注意到,除了自己,那個叫漢奇的家伙在羊群里顯得多少有些出類拔萃,它跟楚格尼尼好像是伊默保留的珍稀物種。對了,楚格尼尼隱隱地感覺,這是他一直沒將自己喚進古堡的原因之一。

也正是在這天,伊默將漢奇帶到了楚格尼尼的柵欄。漢奇大大方方,把頭伸出柵外,去夠那片萍蓬花,仿佛那花的開放正是為著它的到來。楚格尼尼頓生慍怨,你個初來乍到的家伙怎么如此無禮,這可是我都舍不得吃,留著消磨光景的呀!正要向它發(fā)作,卻見它銜來一束,徑直插在楚格尼尼額頭那片茂密的毛發(fā)上。楚格尼尼從它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它是那么的美麗又嬌羞。漢奇也從它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它聽到了花兒在額頭綻放的聲音,回應那聲音的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心上那朵花絢爛得令它頭暈目眩。這個漢奇,在這么逼仄的柵欄里,它竟在它面前不羈地流露出自己雄性的魅力風姿,這可把楚格尼尼和它自己都好好嚇了一跳。它們的毛發(fā)也閃爍著潔白柔和的光澤。

漢奇在它耳邊輕柔無比地講著溫存甜蜜的情話,叫它融化進了那情話絮語里。漢奇說了些什么已聽不清切,能感受到那溫存甜蜜就足夠了。睡在楚格尼尼毛根里的螢火蟲聽到那些情話面紅耳赤,趕緊堵上了耳朵。

它們耳鬢廝磨,彼此親吻著鼻間隔的傷痕,同病相憐的命運感,讓它們無需更多的語言就生出同甘共苦的情感共鳴,讓它們恨不能融為一體。僅可容身的柵欄里,楚格尼尼擔心,這只是個夢。它又大膽地想,讓這個夢撐破柵欄吧!

孤島不再蒼涼冷漠。

那個朗朗的月光之夜,漢奇柔和而謹慎的向著楚格尼尼試探著進入,楚格尼尼也羞怯緊張地接納著它。它們的身和心都緊張得不知所措,它們都在心里說,那就聽從心的召喚吧!楚格尼尼放下了所有矜持,它向它敞開心扉,它愿意為它獻出自己的珍貴,更把自己的命運同它緊緊連在一起。還有漫長的一輩子要走,哪怕就在這柵欄里,只要跟它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對了,這才是一只羊應該有的模樣。楚格尼尼幸福地憧憬著。它們彼此接受著對方最為神圣的饋贈,楚格尼尼跟漢奇一樣迫切。它是那么強壯熾熱,又是那么笨拙莽撞,溫柔真摯,給著楚格尼尼幸福的陶醉。它們先是怔怔的顫栗,跟著是身子見寒著涼地為對方癲狂。那致命的幸福把它們送進了天堂。

后來那些漫長的日子里,楚格尼尼就是靠著這個月光之夜的歡愉的顫栗來拯救自己,或是加倍地折磨自己,以告誡自己還活過,還活著。它在獨自回味著那些甜蜜,那些苦楚和那些悲痛中,懂得了滄桑。

伊默常常出現或是消隱在黯黑的樹陰濃霧中,像一個神秘的幻像,時隱時現,亦幻亦真。

他的身上籠罩著一層水潑不進又無跡可循的氣息,仿佛有個影子附著在他的身上,散布在他的全身,他周圍的空氣中也彌漫著那影子的氣息,每見到他,楚格尼尼都會根根毛發(fā)倒立,寄宿在毛根里的螢火蟲不得不紛紛掉落。他沒有咳嗽,啐痰,喘息,嘆氣甚至哈欠,沒有汗水,體味,沒有煙草,火腿,酒,奶酪,黃油和面包的氣味——他只是那個影子的提線木偶,那句“誰也逃不掉的……”正是他為那影子所傳遞。

以楚格尼尼還沒有走出過柵欄的經歷,它隱隱地感覺,伊默的身后,一定有一個詭異神秘的影子似的人物,在操縱著荒島上的一切,包括伊默的命運。那個神秘人物除了附著在伊默身上,就藏匿在噩夢般灰暗的古堡里。

神出鬼沒的伊默將楚格尼尼和漢奇活生生從天堂拽回了地獄,他將漢奇關進了原來的柵欄。同時,誰也沒有發(fā)現,他在漢奇的下體套上了一個膠圈,當它意識到的時候,只能兩眼圓瞪,四肢亂踢,呼呼喘氣。它不停地掙扎,渾身抽搐痙攣。它彎腰去咬那膠圈,可怎么也夠不著。它只剩下狼一般的嗥叫,在柵欄上一刻不停地撞擊。它把自己撞得鮮血淋漓卻無濟于事,那膠圈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楚格尼尼望著痛苦掙扎的漢奇錐心泣血。它們像兩只狼,像兩個暴徒、瘋子,不分白天黑夜的撞擊,吶喊,咆哮。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楚格尼尼淚花盈盈地陪著它不吃不睡,陪著它落淚哀號。它們的哀號引得身邊的羊們不時翻過來兩個白眼,滿臉的不解。

終于,漢奇垂下了頭,向伊默發(fā)出了哀求的呻吟。那天,伊默提著兩袋草料剛走出黑洞洞的拱型大門,亂哄哄的柵欄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羊無不為他毫無表情的面孔所透出的陰森的權威氣息所懾服,全都耷拉了腦袋。

他打開了那道門閂,像一個魔法師,一個預言家,說:“誰也逃不掉的……”聲音不高不低,不緩不急,像白尾海雕的叫聲,又像一個失意者的囈語,穿過楚格尼尼的皮毛,同他的表情一樣,給著它浸入骨髓的陰冷。

是對著漢奇說的,卻又指向任何的誰。

這聲音真是從他薄如刀片且蒼白的嘴唇間發(fā)出?可嘴唇是滴水不漏的緊閉,看不到哪怕稀微的歙動。

灰白的臉上沒有一根胡須,這個時候,楚格尼尼分不清他到底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真為古堡里那個從未露面的神秘人物所操控的代言人?

從柵欄到古堡那段百十步長短的小路上,漢奇走得一瘸一拐,東倒西歪,它既不興奮,也不悲傷,它像是去往一家醫(yī)術高超的醫(yī)院,醫(yī)治自己的不治之癥,胯下陰風慘慘,夾著尾巴跟兩條后腿,蹣跚而去。這條路,是它這短暫的一生里所走過的真正意義上的路,且是走得最長最遠的路,因此,它詭異地走出了一種儀式感來。經過楚格尼尼身邊時,它抬起低垂的睫毛,眼神里溢出的是即將解脫的淡淡笑意,可楚格尼尼感覺得到,那是對它的安慰,那笑意里頭是遠甚涕淚的生離死別的悲慘凄戚。

那一刻,楚格尼尼也踮著腳尖巴望著伊默的召喚,它要跟漢奇一道走向古堡,既然“誰也逃不掉的”,既然這活著本身已是無邊的煎熬,那么就讓眼前這百十步的路程痛快地結束一切吧!

可是伊默沒有召喚它,他看也沒有看它一眼。他黑色的長袍在海風的吹拂下竟也不為所動,哪怕他瘦長的身子在長袍里顯得那么的曠,風也只像是從他的身邊繞過。

楚格尼尼拼命撞擊著柵欄,咚咚的聲響讓伊默停下了腳步,他折轉身,看著它,輕聲說:“誰也逃不掉的……”然后繼續(xù)往古堡走去。楚格尼尼聽出了,那不是見多識廣的提醒,不是推心置腹的忠告,更不是對它的召喚,那是“稍安勿躁”的寬慰,同時還有著某種警告,要它把這句話放進骨髓里的警告。

它暫時還不是那個誰也逃不掉的“誰”。只有伊默或古堡里那個神秘人物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輪到它也成為那個“誰”。楚格尼尼絕望地撞擊著柵欄,黑檀木的柵欄如銅墻鐵壁,任它頭破血流,仍紋絲不動。它只能圓睜著血紅的兩眼,淚如雨下看著漢奇朝著黑洞洞的大門走去。伊默身上那種悄無聲息的幽冥氣息附著在了漢奇身上。洞開的黑門像一張漆黑的大嘴,漢奇那個慘白的身影,在一種拂曉即將來臨前的疲憊迷惘中,被一口吸去。

楚格尼尼分明感覺古堡巨大的黑門無聲地關閉了,像墳墓封扣上最后那塊墓石。

為什么不讓我進去?為什么!楚格尼尼兩眼血紅,血液里燃起熊熊的大火,它齜著牙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咆哮,撞得額頭鮮血四濺皮開肉綻。

死,對它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它連那些萍蓬花和花間的蝴蝶都不如,它們可以一夜間在它眼前凋零,飄散,杳無音訊,而它還要在這柵欄里茍延殘喘。

它切齒詛咒著只有被閹割過才有那般變態(tài)狠毒的伊默。

所有的死亡都被上帝般的伊默,或者說是古堡里那個從未露面的神秘人物所預定,那自己的呢?什么時候才能納入他的訂單?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這不是網開一面的恩賜,而是浸入骨髓的懲罰。

望著柵欄外的世界,楚格尼尼心如死灰,只祈求所有的悲痛盡快在自己身上終結。

可它絕望地發(fā)現,一粒似無還有的光在心的最深處忽閃,那粒比螢火蟲的光還柔弱的肉嫩的光點,堅韌地將已是灰燼的心頂開一絲縫隙,讓它在那灰燼的縫隙間喘息。它不敢面對那光亮,它驚惶失措,魂飛魄散。

驚惶間,那光很快熄滅,是它不敢讓它明亮開來,光亮下的世界將是何等的陰森慘絕,它不敢想象,更不敢面對。趁它還在萌芽,它要與它同歸于盡,那才是它最好的歸宿,那才是對它最深摯的愛。

而它所能做的,除了猛烈撞擊柵欄,就是爬上柵頂,以頭搶地,肝腦涂地。當它把自己摔得頭破血流,渾身的骨頭橫戳豎杵,躺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的時候,它緊咬著牙,寸草不食。它感覺不到肉體的疼痛,它早已痛麻痛木。但它仍能感覺到心尖那比螢火還輕還弱的光在掙扎,它還能感覺到那光在疼,在要死要活地疼。它要用饑餓,用皮開肉綻鮮血橫流,來掐滅那星火粒。終于,那火粒熄滅在了它的心里,同時,它看到自己的靈魂如一縷輕煙,飄離了肉體,飄出了柵欄,它看到伊默將一把青草放在肉體的唇邊,它用最后的力氣告誡那肉體,有些命運,不能重復,否則,那將陷你的至親至愛于萬劫不復。

楚格尼尼終于踏上了那條向往已久的道路。嗬!原來死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它不能確定是靈魂還是肉體,抑或是它們的復合體,一個全新的自己——踏上了一條平坦遼闊的大道。陽光照耀,清風吹拂,玫胸白翅斑雀、旅鶇啁啾悅耳。綠草如毯,閃閃發(fā)亮,郁郁蔥蔥的百慕大、黑麥草無邊無際,其間點綴著翠白的九里香,橘紅的角堇,淺紫的婆婆納和玫瑰般的夕霧。蒼翠的天使橡高聳入云,絢麗的彩虹桉迎風招展,壯碩的落羽杉矯健挺拔。大地結實而又濕潤,是波濤般壯闊,又是云彩般斑斕,在陽光下氤氳著溫熱蓬松的泥土和青草的馨香。楚格尼尼放開四蹄一路飛奔。嗬!這就是奔跑的感覺?四肢舒展,血液流暢,呼吸平緩,長毛紛披,每一根都是那么柔順,跟著飛奔起來。呼吸里全是青草和陽光的味道,耳朵里全是鳥兒的鳴叫伴著嘚嘚的腳步聲。奔跑,這是一只羊最愜意的享受,是它生命中最為幸福的夢想。楚格尼尼的四肢跑成了四只健美的摩弗侖羊,四個獨立又完美地統一的生命體,它們簇擁著它,沒有苦痛,沒有分離,沒有恐懼哀傷,只要迎著陽光,讓清風,花香,鳥語陪伴著,奔跑下去。

漢奇和母親幾時出現在身邊?楚格尼尼驚奇地發(fā)現,它們的鼻間隔都完好無損,它們的身姿是那么的俊美,健碩,還有一些驕傲。它們眼里彌漫著柔和的光,與陽光一道籠罩著它,撫摸著它,溫暖透明,照進它的心里,照得它通體明亮。楚格尼尼變成了一縷縷陽光清風,在母親和漢奇一左一右的陪伴下,朝著陽光升起的地方,歡快地馳騁。

讓道路永無盡頭,讓奔跑永不停歇。如果這就是死亡,那就永永遠遠地死下去,絕不再生。

“誰也逃不掉的……”伊默握著一支針管,幽靈般站在柵欄前,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已經石化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墻上沒有透露任何蛛絲馬跡,卻又蘊藏著無可摧毀的瘋狂的理性的力量。

楚格尼尼猝然驚醒,身子如墜冰窟。伊默幾時抽了它滿滿一管鮮血也竟然不知。

這一趟,“死”了才多會兒?

為什么心尖上那如豆粒般稀弱的光,要這般頑強地搖曳,而不熄滅。你可經得住這世間的狂風暴雨,飛沙走石?

沒有誰能理解它對自己的厭惡和仇恨,楚格尼尼從來沒有如此惡毒地因為自己是一只無能為力的羊而痛恨詛咒自己。

那些與它形影不離的螢火蟲都看得出來,它的眼里,沒有母性的溫煦柔和,而是濃黑的憂郁,和鉛一般沉重的負罪感。偶爾地,又涌起一股粗暴的獻身的激情,和貪婪的冷峻的甜蜜——心尖尖上那粒稀微的光,是它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密無比的依靠,它多么希望與它在一起,讓一切都是光的溫暖明亮的模樣??伤桓野。∧遣皇巧咸鞂λ酿佡?,而是更為殘忍的折磨。

它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奶奶,無限悲憫地望著自己,希望為自己往后的茍且和那粒光將面臨的苦難,找到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

那么,你就活成身邊這似羊非羊,半死半活的骨肉吧。

魯魯,要是你一直就在媽媽腹中該有多好,那樣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哪怕死亡。楚格尼尼渾身冰冷僵硬,它幾乎不敢去看身下這個血肉模糊又熱氣騰騰的小生命。魯魯卻睜著一雙黑寶石般明亮的大眼睛,望著它,挪動著孱弱的身子,咂巴著小嘴尋找乳汁。一股電流直擊心房,楚格尼尼僵硬的身子頓時溫軟下來,它從它的眼里依稀看到它和漢奇的影子。母愛如海水般將它淹沒,又是海水般苦澀無邊。既然上蒼讓這個小生命倔強地來到了自己身邊,那自己就得卑賤而頑強地活著,這樣的卑賤是值得的,這樣的頑強是無可選擇的。但與此同時,不安和憂慮更加濃重,它知道,遲早有一天,伊默會將魯魯從它身邊奪走,那么它現在就得珍惜同它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它惶惶不可終日地在心里種下一個自作多情的愿想:也許,伊默會放過我們,都這么久了,他不是就沒像喚走它們那樣喚走自己?它親吻著魯魯毛茸茸的耳廓和眼瞼,這個上帝送給它的小天使,依偎在它的懷里,它入迷地端詳著它,勝過愛自己的生命不知多少倍。

它聞到了萍蓬花澀澀的香從柵欄外飄來,粉雕玉琢通身灑滿柔和月光的魯魯抬頭注視著它,清澈的眸子滿含依賴眷戀。魯魯用柔嫩的舌頭舔著它的乳房。大滴大滴滾燙的淚珠落在它的臉上,它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抱著它,它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明亮柔和,旋即又烏云密布,強烈的惶恐襲上心頭。沉醉在母愛中的它多想這一刻成為永恒,它甚至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一刻與它相擁而死,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它的眼淚和擁抱令魯魯惘然又驚恐,更緊地往它懷里鉆。要是它一直就在自己腹中該有多好!

楚格尼尼竟然沒像它的母親和所有的羊媽媽一樣,因生產而一病不起??梢聊]有因此多看它兩眼,只是,他沒有重復那句單調乏味而又神秘莫測的話。他用針管抽取它的血液時,它居然是諂媚般的順從,盡撿好的臉色給他。

是的,為了魯魯,它愿意在他面前強顏歡笑,愿意低三下四成一只它們那樣的羊,吃草,取奶,抽血都竭力迎合著伊默,哪怕他的臉色僵硬如繃緊的人皮面具。它甚至愿意把過去的仇和恨通通忘掉,不想叫懷抱中的魯魯學會仇恨——只要他讓它們在一起過活,就是他最大的仁慈。它并不為此感到羞慚恥辱,它相信母親和漢奇也能理解它,長大后的魯魯也能理解它。

伊默對這一切,包括對他自己都無動于衷,從古堡到柵欄,每天早晚準時兩趟,機械地重復著接奶草料,灑掃柵欄,和隔三岔五地在楚格尼尼身上抽血,在別的羊身上打針……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楚格尼尼不敢看他,只是想,這超乎尋常的平靜,簡直就是另一種極致的瘋狂,或是一個夢游癥患者的病入膏肓走火入魔,縱是島上發(fā)生地震爆發(fā)火山,也難將他的夢游撼動。

小小的柵欄里,楚格尼尼和魯魯通常會頭頂著頭,一頂好半天,那是它們最大的樂趣,魯魯的兩個角在慢慢變硬,它的模樣讓它不禁想起漢奇,傷感如霧如露,冽冽浸上心頭。它與它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眷顧。

有時候,它有意離開它兩步,去觀察它的成長,它盼望它能快快地成長起來,強壯如漢奇,可剛一離身,看到它絨絨的卷毛,明亮膽怯的大眼睛,嬌態(tài)十足的身子,它又忍不住將它護在身下。這時候又希望它永遠不要長大,永遠生活在自己的懷里。它是矛盾與痛苦的,它在這甜蜜的貪婪和喜悅的恐懼里與它一同成長。

這逼仄的柵欄就是它們的天堂、樂園。在這里,它每時每刻都忘我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興奮著。

楚格尼尼控制不了自己,它要酣暢地展示出骨子里的母性來,它像所有的母親那樣,為自己無師自通的哺乳而驕傲,它恨不能把血和骨頭都貪婪酣暢地喂給它的魯魯。

對魯魯的迷愛,連它自己都深感驚訝、陌生,也由此,漢奇那因悲傷思念而從未模糊的身影,在它的腦子里更加清晰。它不知道自己上輩子造了怎樣的孽,在它絕決地離開自己后,仍對它刻骨銘心,難以忘懷。

它不敢想象,要是沒有魯魯,它還能不能活下去。它,是它之前一切痛苦的補償,加倍的補償,它是它的驕傲,它是驕傲的母親。它的乳房多么驕傲地飽滿著,它的乳汁多么濃烈香甜。

伊默提著那只皮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柵欄前,連他曳地的長袍也沒發(fā)出哪怕輕微的一聲窸窣。

魯魯感覺到那股陰氣的時候,嘴邊已被牢牢套上了一圈荊條。愣怔的楚格尼尼頓時看穿了伊默的企圖:魯魯吃奶時,那荊條上的刺就會剌傷楚格尼尼,因為疼痛,它會排斥它吃奶。

楚格尼尼喉頭哽咽,它忍著刺痛,用嘴去扒拉,荊條卻在魯魯的嘴上套得更牢更死。它不服氣,仍就忍著刺痛,它就是要讓它的魯魯美美地吃上幾口它的乳汁,那才是一只羊羔和羊媽媽應得的幸福,它愿意為此付出百倍的刺痛。只有它才知道,一個從沒吃過母乳的孩子,那是孩子多大的不幸,那更是母親多深的悲痛。它理解了當年的母親為什么那么絕決地走向古堡,因為它沒法面對孩子的不幸,沒法承受那深重的悲痛。因此,凝望著魯魯吮吸它含血的乳汁,刺痛也幸福。它倒祈愿,這樣的刺痛能長長久久地伴隨著它,作為母親,這樣的痛它甘愿忍受,毫無怨尤。同時,看著伊默提著那只癟癟的羊皮奶囊,盡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在它也是件痛快的事情。

可兩天后,提著癟癟的皮囊,伊默又折轉身來,他沒有像在楚格尼尼和它的母親身上那樣故伎重演,將魯魯的鼻間隔穿孔——那一瞬間,連魯魯都還沒來得及痛,連楚格尼尼都還沒來得及看清,魯魯的上唇已鮮血飛濺。

伊默的動作是叫人猝不及防,熟練又體面。

魯魯呼天搶地的哀號遽然將楚格尼尼深埋心底的記憶喚醒,那是它寧愿一輩子深埋的記憶。記憶可以深埋,可魯魯血流滿面的慘叫卻讓它無法充耳不聞。

他直接割掉了魯魯的上唇。

魯魯撕心裂肺的哀號,不諳世事又驚恐萬狀的大眼睛,讓楚格尼尼深切理解當年的母親,它只盼著伊默立馬打開欄閂,將它和魯魯喚進那黑洞洞的石拱門,它愿意像中了魔咒,像被催眠一樣,帶著魯魯和它的哀號立馬消失在那里。

“誰也逃不掉的……”提著空皮囊,伊默無聲地往古堡回去。黑色的長袍后飄來不帶任何表情的這句嘟囔。

母子倆猙獰的哀號如煉獄里的掙扎。

一整夜,毛根里的螢火蟲都在瑟縮顫抖,甚至好多次,它們都摟不住楚格尼尼的毛根,掉落地上。

每吸一口奶,魯魯上唇的傷都會扯出血來,血流進嘴里,痛得它不能不淚眼簌簌地放棄。它只能流淚,再不敢哭出聲來,那會拉動傷口更加疼痛,可淚也咬得傷口如撒鹽水,分秒難捱。它又成了伊默的催奶工具——那哪是催奶,那是催債,那是催命。

楚格尼尼想起母親的自行斷奶,這會兒它才明白,那不是自行,在那樣的慘叫聲中,它根本就沒有奶意,根本就分泌不出奶來。它的乳房干癟下去,如伊默那個干癟的羊皮奶囊。

伊默將皮囊輕輕掛在柵欄上,他再次打開了門閂。楚格尼尼感覺到了他的來意,那是一種滅頂的災難將至的預感,它沖他恐怖地怒吼,是的,這是一只作為母親的羊發(fā)出的狼一樣的怒吼。羊角如刀,兩眼似劍。但他視若無睹,一手按著它的角,一手拎起氣息奄奄的魯魯,將它摜到欄外。這個人的手臂像是一架機器臂,冰冷而又有著無所不摧的力量。心如刀絞,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是難以下咽的苦,都是如梗在喉的澀。楚格尼尼四肢顫抖著,“咚”一聲,它跪在了他的面前,哀求的眼里是滂沱的淚。

那天,楚格尼尼無意間從隔壁那只羊的眼里看到一個模樣,它被那模樣嚇得毛發(fā)根根倒立,癱倒在地。它唇干舌燥地舔著“魯魯”身上的血跡,努力讓自己清醒起來。它再次去尋那只羊的眼睛,羊埋著頭,嚼著草料,嘴里是漫不經心的割草聲。

剛才它從羊眼里看到的是自己嗎?那是一個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的面孔——面無表情,形如僵尸。這樣的相貌背后,是蒙著灰塵,布滿蛛網,發(fā)著霉臭的陰慘慘的古堡似的內心,就像古堡里駐著伊默一樣,什么時候,楚格尼尼心里也駐進了一個伊默。

無所謂季節(jié)更迭,無所謂時序流轉,無所謂物候變化,一切的時間和痛苦,既似重復,又似停滯,更似沒完沒了。

曾經以為死亡是最大的懲罰,現在發(fā)現這真是大錯特錯,比死亡更可怕的懲罰是持續(xù)的極度的肉體折磨,比持續(xù)的極度的肉體折磨更大的懲罰是持續(xù)的感知的剝奪或強化——讓你活著,但你沒有自由;讓你活著,但在這活著中忍受著分分秒秒的對母親、漢奇和魯魯的無盡思念,以及由此而來的深淵般窒息的黑暗和孤獨——讓你在柵欄里軟埋,在漫長的時間里感受柵欄的逼仄,在柵欄的逼仄里感受時間的漫長。這樣的柵欄,叫地獄;這樣的漫長,叫生不如死。

楚格尼尼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了,或者說死了多久。它差不多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只有在夢里,在那些零碎尖厲的夢里,它才恍惚意識到自己是誰??伤桓胰雺舭。∫婚]眼,母親、漢奇和魯魯就站在面前,它們的眼里全是淚,沖著它嘩嘩地流。有時,你不閉眼吧,可你睜著眼也看見它們,唇顎破裂,腦漿迸濺,五臟掏空……

它更不想睜開眼,讓眼前沾滿黏稠血污和毛發(fā)的柵欄,讓飄忽著黑霧的古堡,讓鬼影般的伊默,讓身邊似羊非羊、半死半活的活死肉們,來證明自己還活著??蓽喩淼膫磿⑺葱眩扑榈膲趑|會將它驚醒。醒來后的它,像具活尸體。活尸體不停地問它,你為什么還要活著?

也是多年后的那個黃昏,楚格尼尼才知道,并不是它曾經的反抗,才使自己在伊默的眼里具有了一頭羊的價值,而是因為它的血液。

事情的真相是,伊默或是古堡里那個從未露面的神秘人物,在當年的某一天,鬼使神差或是如有神助地,在楚格尼尼的血液中發(fā)現了一種稀有抗體。孤島上,這個幾乎無所不能的古怪家伙或神秘人物,卻在別的羊身上再也沒能將這種抗體復制成功。他只能從楚格尼尼的血漿中提煉無法人工制作的針藥,來治療那些高危孕羊和患有乳腺炎的母羊(長期以來,這嚴重影著它們的產奶,而羊奶,那可是大自然賦予人類最接近完美的食物),同時治療那些患溶血病、貧血和腦損傷的小羊羔們。之前,這些病癥每年都會奪走柵欄里三三兩兩的羊只。

可那些病癥,又恰是伊默或那個似是而非地存在或不存在的主宰著孤島一切命運的神秘人物,用他們的暴戾恣睢一手制造的。因為楚格尼尼獨特的血液,伊默和那個神秘人物在這制造與治療間的日子不再單調枯燥。

換句話說,那些打娘胎里就患病的羊們既是受惠受益者,更是受罪受害者。好在,它們并不知道這一切,否則,它們不知是該感激楚格尼尼的血液延長了它們的生命,還是該詛咒這延長讓它們倍受煎熬。

楚格尼尼呢,上天賦予的血液是它唯一的價值,但它也因此成為伊默的幫兇,差不多就像伊默是古堡里那個神秘人物的幫兇一樣。

因此,伊默不會喚自己的幫兇進那黑洞洞的石拱門,哪怕將它的母親,將漢奇,將魯魯都喚了進去。它是他和整個羊群乃至整座古堡的命根子,為此,它才活得遠遠超出了柵欄里任何一只摩弗侖羊的壽命,跟伊默一樣,自己也說不清活了多少年歲。很多時候它巴望自己能像它無數的同胞那樣懵懵懂懂,昏天黑地的過活,至少表面如此,以使伊默盡早將它喚進古堡,可正因為它的血液,而一次次希望破滅——伊默還靠著它的血液來延長柵欄里的它們的壽命,以延續(xù)它們細若游絲的種屬。

你為什么還要活著?這就是楚格尼尼一直叩問自己的答案?好在,直到那個黃昏之前,它一直不知道這個答案,否則它將如何面對自己的血液:是一把罪孽深重的幫兇的兇器,還是一劑救治同胞性命的良藥?

裹著濃云黑霧的西北風打天邊席卷而來。風挾著閃電驚雷,半空中全是刀槍拼殺的金光鐵影和鏗鏗鏘鏘的殺伐之聲,荒島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成了激風暴雨中一個小小的漩渦。遮天蔽日的風暴吞噬了白天,也吞噬了黑夜。閃電擊毀無數的卡利松、麻風桐,狂風也將大樹攔腰折斷,連根拔起。楚格尼尼暗暗祈求,讓風暴把柵欄掀到天上去吧!那該是何等的快意!轉身去看身邊的羊們,它們似乎并未感知風暴的猛烈,蜷縮在籠子里,一如既往的睡眼惺忪,奄奄一息。柵欄固若金湯,是扎了根的堅固,那根就像是死死地摟著整座孤島??耧L將古堡里陳腐陰暗的氣息一群群刮來,如傾巢而出的幽魂。一直如禮帽般扣在古堡塔樓的尖頂上的那團墨污般的烏云,正在化成新的風暴。

直到這天黃昏,風暴戛然而止,孤島喘了口大氣,才松懈下來。

風暴沒有將柵欄掀到天上去,風暴將一艘撐著滿帆的三桅龍骨船刮到了孤島,超過兩打人解纜登岸。他們像一個個守夜人,臉色蒼白,同樣沒有表情的臉色同他們的穿著般配得體:一色的看不出厚薄的有著硬領的黑外套,嚴嚴實實扣著每一顆銅紐扣,戴著窄檐的黑呢帽,腳上是一色的帶刺的靴子,站姿是統一的筆挺。從裝束與氣派上看,他們應該是緝兇追惡,坐堂問案的公家人。楚格尼尼渾身發(fā)冷,望著這些黑衣人,感覺他們跟伊默是大致的一類,僅有的不同是他們的黑衣沒有套著帽子。

來人兵分兩路,一路殺向古堡,另一路直奔柵欄,將正蹲在楚格尼尼面前抽血的伊默架起胳臂,將他架成了蝙蝠的模樣。伊默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是在等著這些人的到來,幽幽地說:“誰也逃不掉的……”

聲音一點也不是平日的不食人間煙火,倒像是他跟自己掏心窩的交流,是在用他積攢一生的經驗安慰和勸說另一個自己。

“咔嚓”一聲脆響,黑衣人擰下了伊默一條手臂,手臂硬生生從長袍的袖筒里掉到地上,將裝滿鮮血的針管砸碎,那血就像是從手臂上流出,手臂頓時就活了些。黑衣人在這條假臂前一蒙,松開了另一條臂膀。伊默也蒙了,用那松出來的手去托下巴,又是“咔嚓”一聲脆響,滿口牙齒又掉到了血地里。伊默頓時癟陷的黑唇如一口凝固的死血:“誰也逃不掉的……”如海底的縫隙里發(fā)出的嘆息,松弛而疲憊的語氣是看透一切的洞明的悲憫。聲音撒了一地,如那血,又平靜得喪心病狂。

依舊是刀槍不入的表情,依舊是不為所動的面容,這其中,又隱隱有著耗盡了畢生精血所畫的一個圈終于圓滿地如釋重負。楚格尼尼一直相信伊默具有某種魔法,或是古堡中那個神秘人物一直罩在他的四周,賦予著他法力,否則這么多年來那些羊們怎會中魔似的在他的召喚下走向雜草叢生的小路走進黑洞洞的古堡大門??涩F在他的魔法呢?他像一個破產的商人,盡管依舊是刀槍不入的表情,是不為所動的面容,但在黑衣人面前他的魔法徹底破產了。

伊默用剩下的那只手,撣了撣長袍下擺被濺上的幾滴血,然后駝著背,弓著腰,似在傾聽著血地里手臂和牙齒的聲音。

這時,另一隊人馬從古堡的方向匆匆趕來,向領頭的黑衣人報告:“應該都是這個人殺的。除了他,再沒一個活口?!甭曇魶]有輕重緩急,沒有高低起伏,跟伊默的語氣如出一轍——說不清是矜持自得還是莊重冷靜的泰然自若里有著無堅不摧的沉穩(wěn)。

黑衣人一把撩開伊默扣在頭上的連體帽,楚格尼尼頓時驚詫得兩只眼珠差點掉落地上,那張再熟悉而又陌生不過的面孔,剎那間竟是如此的恐怖:尖細的兩只干癟的耳朵和稀疏的幾綹鐵灰色的頭發(fā)凌亂地掛在禿頭上——那是怎樣一顆禿頭啊!褪了幾層皮的面孔,剩下的最后那層皮枯槁松垮,蠟黃暗淡。終于看到了那雙眼睛,眼窩深陷,死灰的眼珠一動不動,毫無表情的灰白的臉上,高聳的顴骨讓塌陷的眼窩更加觸目驚心,眼窩里殘存的余光如正在熄滅的灰燼。這個人像一具死而未僵的尸體,像來自地府的小鬼豢養(yǎng)的一副骷髏、一具走陽的陰尸,在晚風中僵立不動。

“你個天才的老瘋婆!”黑衣人盯著伊默,沉黑的臉色雖看不到表情,但他還是忍不住感慨,“真是不可思議,整整十八年,竟然干掉了精神病院上百名患者和醫(yī)護人員,還有不知多少條護院犬。伊默女士,你說你該有著怎樣驚人的才干,怎樣超凡的力量。”雖是感慨,又平靜如說著遙遠的人事,同時,他用帶刺的靴子踢了踢地上的碎針管,“還不忘飼養(yǎng)和醫(yī)治這些供你食用的羊?!?/p>

醫(yī)治?!石破天驚,這就是伊默將自己留在這個世界的真正原由?面對真相,楚格尼尼更寧愿相信謊言,盯著地上的針管和血跡,它皮毛緊縮,轟然如天塌地陷,一口血噴涌而出。

伊默沒有一臉狼藉,沒有魂不守舍,他,應該是她,干癟空洞的嘴里發(fā)出空洞的喃喃如失憶者的囈語:“誰也逃不掉的……”那舌頭久未使用,又因假牙掉落,已基本失去了表達的功能,僅僅保留的這句話也磕磕絆絆,難辨男音女聲。然后,她環(huán)顧身前身后的不速之客,如終于完成了一生的那個自圓其說,憔悴之極,松懈之極。

連毛根里的螢火蟲也如遭雷擊的猛顫,它們也驚得差點咬掉了自己的舌頭。這個與之前的伊默判若二人,終究原形畢露的面孔,就是古堡里那個操控著荒島一切命運的神秘人物的真相?那個“誰也逃不掉”的“誰”,原來就是她自己?

她是她自己的木偶。她是她自己的祭司。她是她自己的僵尸的販賣者。她是她自己的幽靈的同謀。

黑衣人掃視了柵欄兩眼,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楚格尼尼它們,“這些羊都跟這老瘋婆一樣患上了精神?。块T沒上閂也不知逃命?”

門沒上閂?可是,可是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撞擊柵欄了?老血頓時涌上腦門,一陣眩暈后,楚格尼尼不知是該否定自己的耳朵還是眼睛,這橫堅豎固的連幾天幾夜的狂風也奈何不得的柵欄,黑檀木美艷奇詭的花紋,花紋上黑色的結痂的血痕斑斑在目,它們刺激著楚格尼尼又一次猛烈撞去。這次,它沒有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滿眼金星,它把自己撞了個趔趄,身子撲到了柵欄之外幾步遠的草地上。這個無數次撞得自己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仍紋絲不動的牢籠,竟是真的沒上門閂!不著一物的腦袋反倒劇痛難忍,欲裂欲炸。

黑衣人押著背影佝僂,像一個紙人的伊默向古堡方向走去,她腳步拖沓渙散,與他們一道踩出一路的“咔嚓”聲,那是被狂風吹到小路上的枯枝敗葉。目光順著小路去追那些背影,楚格尼尼嚇得背脊發(fā)涼,連連后退,懷疑自己老眼昏花,或是剛才那一跤摔暈了腦子——“咔嚓”聲還在路上,那些身影卻已無跡無蹤。而且,而且哪里有什么古堡!那條踩陷的石板縫隙間雜草叢生的小路通往的同樣是踩陷的雜草叢生的三級花崗石臺階連著的不知是一直洞開還是緊閉的黑森森的拱圓型大門里的古堡,每天伊默都要幽靈般出來又幽靈般回去,無數的羊也從這黑洞一去不返的古堡,那座垂著黑幔永遠關閉著窗戶,有一雙死灰色的眼睛不分白日夜晚冷冷地窺視著窗外的一切又爬滿藤蔓枝葉遮擋了墻體的古堡,那座有著直通天上那片烏云的尖尖塔樓的古堡……全部消失在黃昏的霧靄之中。楚格尼尼跌坐在地,身上的毛奓立倒豎,它聽到自己所剩無幾的牙在嘚嘚亂顫,不聽使喚。

一片幻象被狂風吹散,一場噩夢正從記憶中消失,連同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那個操控著荒島命運的比伊默還要深居簡出以至從未露面的神秘主宰。

黑魆魆的密林間,古堡消失得一干二凈。昨夜的雷電能將它擊毀得如此徹底?可古堡中的伊默何以又安然無恙?

“咔嚓,咔嚓”,那些黑衣人踩出的枯枝的碎裂聲還在小路上回響,像楚格尼尼的心臟破裂聲。真的,我們也患上了精神???

“咔嚓”聲終于消散,一切都沉入深不見底的死寂……

洞開的柵欄沒叫楚格尼尼驚喜、詫異,心上涌起的反是又苦又澀的悲涼,它跌坐在草地上好半天緩不過神來。那些與它為伴的螢火蟲們,面對草地的開闊和舒展,也怯生生的好半天沒適應。驀然,一個閃電般的念頭震得楚格尼尼滿腦子嗡嗡亂響,誰知道剛才那些說伊默是個天才的老瘋婆的黑衣人,他們就不是瘋子?他們和她倒真像是同類人。那么誰能保證他們就不是一群伊默?還有,整整十八年,他們怎么現在才來?這段時間里,他們會不會在另一個更大的孤島上像伊默一樣的惡?

它急忙站起身,咬開那些欄閂,咬著那些羊們的耳朵,將它們往外拖。它們木然望著它,蜷縮在角落里,有的呆呆的不為所動,有的連頭都不抬,在夜晚將至的陰影里酣睡如泥??偹阌袃蓚€被拖出柵欄,可它們在草地上仍蜷縮著,趁它去拖下一個的時候,又退了回去。

再顧不得眼前的它們,也顧不得衰老傷痛,楚格尼尼撒開四蹄,朝著來人相反的方向,瘋魔般向密林深處逃去。

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剛跑兩步就摔倒在地,它還沒有適應奔跑,它還從來沒有放開四蹄奔跑過,它也還不適應這無拘無束的黑夜,但內心又有著火一般燃燒的奔跑的渴望。屏住呼吸爬起來,它搖搖晃晃再次向前沖去。一只摩弗侖羊的奔跑的基因還未曾丟失盡凈,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原始記憶很快在腳下醒來。風在耳邊呼嘯,心臟就要迸出胸腔,驚駭又興奮,狂喜又狂奔,空氣是陌生的驚喜,呼吸是火辣辣的滾燙,楚格尼尼連滾帶爬,一頭扎進陰森森的密林,扎進撲朔迷離的黑暗。

再也不要回頭,再也不要回到柵欄,哪怕密林深處藏匿著森森白牙血盆大口,哪怕前頭是萬丈深淵,它也寧愿粉身碎骨,寧愿累死在這奔跑的路上。頭頂的前方有一團不甚明亮的光,那是親密的螢火蟲在為它帶路,它一個全新的生命正從娘胎里拼命奔突,奔向一種奇異的興奮的恐懼里,奔向一個全新的世界。

楚格尼尼終于暴發(fā)出全部的野性的力量跟頑強。

衰老羸弱的楚格尼尼沒有畏懼,沒有退卻,相反,它迎著黑暗,迎著憧憧變形的混亂的鬼影,劈面沖去。逼真的死亡,讓它充滿亢奮,煥發(fā)出無窮的力量,只要前方那團微明的光,一直陪伴著,為它照路。

穿過一片樹林又扎進更密的樹林,跨過一道峽谷又跨過更深的峽谷,楚格尼尼適應了奔跑,它在灌木爬藤和橫生的樹干茂密的野草間跳躍飛越,健步如風。哪怕黑霧重重,在它心里也是從未有過的明亮;哪怕是叵測的密林,也令它神往。

是為了逃離,為了忘記,更是為了前頭那團燈火的相知相伴。

那些為它照明引路的螢火蟲跟不上它的步伐,而氣喘吁吁,倍感吃力。它們在身后提醒它,借著從樹葉間漏下的星光,奔跑吧。它抬頭看了一眼,點點星星像是穿透黑幕的一個個孔眼,愈是幕的黑厚,那孔眼愈是耀眼的明亮、沉穩(wěn)又凝煉。

不知穿越多少叢林,跨過多少沼澤,它終于停下腳步,吁出一口長氣,意識也慢慢恢復。此刻,腳下一片安寧,隱約有濤聲撞擊礁石。有光點在頭頂閃爍,熠熠璀璨,是饑餓和疲憊閃現的金星……

此刻,有薔薇花的香,山蘑菇的香,還有沙果、桑椹的香飄來,有夜鳥的鳴叫飄來。它還聞到了海星草的腥甜……

此刻,它精疲力竭,一頭栽倒地上。此刻,要是母親、漢奇和魯魯能與自己在一起,那該多好!心籠罩在憂傷的憧憬里,籠罩在甜蜜而又苦澀的回想中,最后那抹意識是回到遙遠的母腹的自由、溫暖……

啟明星在遠方閃爍著光芒。天光先是熹微的,朦朧的,分不清海與天,跟著一線曙色從啟明星的方向露出,一層一層驅走黎明前最后的墨藍。曙光穿過輕紗般裊裊的晨霧,穿過棕櫚樹、草海桐的枝葉,斑斑駁駁灑在楚格尼尼身上。海角之巔的它像一匹野獸那樣,抖了抖身上的露珠,鉆心的疼痛跟著醒來,原來渾身早讓樹枝荊棘劃得皮開肉綻,血已把毛黏成了濕膩膩的團團綹綹,每一塊肌肉都酸痛難忍,每一根骨頭都錐心刺肺。疼痛最后集中到了左后腿,那里有半截骨頭戳穿了皮,是觸目驚心的腥紅慘白。昨夜里什么時候摔斷了腿竟也不知?楚格尼尼忍不住嗞嗞吸著冷氣,借此減輕些疼痛。

遠方,海面光潔如鏡,海天相連的水平線高遠無垠。黎明前最后的星星有的還在閃爍,有的在淡化消隱,還有的悄然滑入大海,激起一層層同樣無聲的浪。楚格尼尼忍住劇痛,抖擻起精神,俯瞰眼前的世界。

晨曦中的世界風平浪靜。海浪的涌動如楚格尼尼的呼吸和脈動,又舒緩如絮語。海天是一色的淡曙,沒有桅桿帆影,沒有風。慢慢地,遠遠的天邊,遼闊的海平線上,一輪金色的太陽冉冉升起,它將海天相接處微微拱起一道弧線。太陽肅穆壯麗,它的光輝很快映紅了整個世界,海天是渾然一體的輝煌。千瘡百孔的楚格尼尼在陽光下慢慢恢復了元氣。

一群巨大的鯨魚從太陽升起的海平線上緩緩游來,激起長長的浪線往前鋪展,它們用氣孔噴出高高的水柱,水柱成霧,久久不曾散落,在陽光下形成一道道彩虹。成千上萬只信天翁,軍艦鳥,海鷗,還有叫不上名來的海鳥,也從海平線那頭振翼飛來,它們鳴叫著,銜著浪花,穿梭在那彩虹間。它們也被照耀得璀璨奪目,似乎光就是從它們身上發(fā)出的。

眼前,碧綠的棕櫚葉上、松針上,那一顆顆露珠也如一個個紅彤彤的小太陽,晶瑩剔透,又像一個個小天使,或一粒粒淚珠,閃爍著悲憫和慈愛的柔光。

空氣中浸透了純凈的陽光,那光是太陽的精血,照亮了楚格尼尼內心的每一個角落。活了不知多少年歲的楚格尼尼,這還是頭一回見到太陽,太陽竟像一位從未謀面又從無陌生疏離的遠祖,那么慈祥地用溫暖的臉龐親撫著它,讓它在這親撫中忍不住將那些傷痛,那些凄楚,那些悲苦,像一個孩子似的毫無保留地傾吐出來。

先是兩眼潮濕,漸漸淚流滿面,它向著太陽和大海俯下了身子,壓抑了幾世幾劫的哀號噴涌而出。楚格尼尼哭啊哭,它把所有的生離和死別,傷心和絕望,向著它初次謀面就充滿愛戴,充滿甜蜜依賴的太陽和大海,盡情哭訴。海潮般洶涌苦澀的淚灼著它的傷痛。是?。√煜碌拿酂o盡頭,到苦處休言極苦;是??!眾生皆苦,可哪還有比你更苦的命。

淚滴入土,滋滋有聲。

不知過了多久,它哭累了,也哭痛快了,甩掉眼里的淚,身子似換了一副的輕松,腦子也似暴風雨沖洗過后的天空一樣清澈明凈。那個傷痕累累的楚格尼尼容光煥發(fā),它就是那輪剛剛躍出水面的蓬勃的太陽,心中有著無盡的巖漿在翻騰奔涌。

一股熱血直沖腦門,要能死在這溫暖的陽光和自由的空氣里,死在這純凈的大海里,該是怎樣完美的皈依!它撐起斷腿站起身來,向前挪去,身子帶動了一塊石頭,石頭墜下了絕壁,好半天才傳來回響,那回響是它嘣嘣的心跳,卻似驚雷般將它喚醒:就這樣跳下去?從那么多的苦難里逃出來,就是為著來跳崖尋死?它抬頭望天,天高千尺,它又低頭看地,地深萬仞。你在這里,你現在能向上看得足夠高,能向下看得足夠深,還能向前看得足夠遠,你就這樣縱身一跳一了百了?可你對得起那些苦難,對得起那些為你引路的星星螢火蟲,對得起這無私的太陽這慷慨的大海?

靜謐又磅礴的太陽,壯闊又恢弘的大海,充滿神性的令楚格尼尼油然生敬。它無師自通的相信,這萬丈光芒之下,這萬頃碧波濤之中,該孕育著多少美好的生命。

曾經,它的心一直煎熬在那個疑問里,我為什么還要活著?現在,它開始思考,我為什么要去死掉?需知你之前所經歷的那些悲不自勝的苦,只不過是一個新的楚格尼尼誕生前的陣痛;需知你內心的苦再若,又怎及這孕育萬物的太陽與大海之苦的萬分之一?

貪婪地吸著和著陽光的晨風,這濕潤的甜絲絲的和風,像母乳般細膩溫暖,像天使的目光溫柔的撫慰。要是母親、漢奇和魯魯也來這海角,來這懸崖之巔,看一次大海,看一次日出,它相信,它們也會和它一樣,不枉在這世間活了一回,來了一趟,它們的心中也會升起一輪紅彤彤的太陽。

它又想到了那些還萎靡在柵欄里的羊們,心中突然升出一個強烈的愿望。這愿望竟讓它激動得一骨碌站起身子,哆嗦不已。旋即,它們那麻木的眼神,那呆滯的面孔,又讓它猶豫起來。但很快,它釋懷了,現在,你沒有理由對它們的境遇袖手旁觀,不然,你活著也是茍且,你就算自由也沒有逃出柵欄,逃出古堡和荒島——每一只羊的內心,不都有一道柵欄,一座古堡和荒島?喚醒它們走出來,來沐浴太陽的光芒,來接受大海的洗禮,這不正是你一直困惑和折磨的“為什么要活著”的意義所在?何況,那些羊們的身上還流淌著你的血液。何況,那里還有你的“魯魯”,還有和你親如骨肉的螢火蟲。

就在昨天的曾經,除了害怕活著,這世上再沒有任何東西令它害怕??涩F在,它真的害怕死亡。你可以縱身一躍一死了之,那是最痛快不過的,可真這樣的話你就敗給了自己:既然那么多的苦難都讓這條命給硬了過來,你就沒有去死的權力。

意識到這要命的害怕后,它生出深深的負罪感——那些連呻吟也不曾敢過,更不曾敢對視伊默一眼的同胞們,它們不是不可救藥的麻木愚鈍,它們跟你一樣,血管里流淌的是滾熱鮮紅的血,它們只為求生而俯首卑躬,只為伊默的淫威而懾服順從,這生命的本能,何罪之有?自己尚未完全走出悲慘凌辱的陰影,那么它們的陰影也許更為深重。

望著冉冉上升的太陽,楚格尼尼無地自容,想到那些還在柵欄里的同胞,反觀你現在的自由,誰知在一定程度上又不是作為伊默的幫兇換得的賞賜?

楚格尼尼甚至對那個昨天還恨不能挫骨揚灰,現在卻不知身在何處的伊默也充滿深摯的悲憫。整整十八年,這個人何嘗不是把自己也囚禁在荒島之上的囚徒,她自己不就是一座荒島,一座古堡,一道柵欄?從來就沒有所謂從未露面的神秘人物在假她之手操控主宰著荒島,她是被她自己內心那個無形的魔咒攫住了靈魂,她成了自己心魔的悲哀的傀儡。被遺棄在荒島之上的,不光是楚格尼尼它們這群羊,她也同樣被世界所遺棄。比楚格尼尼更為不幸的是,她還被她自己所遺棄,在她和這個世界之間,是連蛛絲那么細的一點聯系也不曾存在。她是一個把自己都弄丟了的可憐蟲。

波濤在身下澎湃奔騰,心上是比沸油還要滾燙的翻騰的力量。沐浴在光輝中,溫暖的海風吹過心房。楚格尼尼不禁匍匐在地。陽光驅散了心里所有的陰霾、寒冷,它的通身熠熠生輝,它融化進了這恢弘的光明里。

回去,將它們帶出那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柵欄,讓它們和自己一樣,呼吸自由清新的空氣,沐浴溫暖自由的陽光,吮吸清澈自由的溪水,采食鮮美自由的青草……還有愛情,兒女,家園,這才是一只羊應有的日子,這才是一只羊活著的滋味。回去!只有回去了,你才算逃出來!這就是你一直還活著的真正意義,如同太陽放射出它無私的光芒,如同大海孕育著無窮的生命。

太陽和大海給予楚格尼尼最光輝的加持,讓它終于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來,煥然成一個全新的年輕的楚格尼尼,一個純凈、澄明、恬靜的脫胎換骨的楚格尼尼。那些血淋淋的傷口仿佛正在長出鮮紅的翅膀,叫它去擁抱藍天,迎風飛翔。

“有時候,你要做的事情比你面對的困難和恐懼重要得多?!背衲崮岵荒艽_定這聲音是來自鏗鏘升騰的太陽的光輝,還是彭湃洶涌的大海的波濤,抑或自己的內心。原來,它的內心從來就不是一座枯墳般的古堡,而是一輪燦爛的太陽,一片浩瀚的大海,這太陽和大海,時刻孕育著壯闊的生命和瑰麗的夢想。

太陽在繼續(xù)上升,陽光如水,又如火,無聲的流進它的毛孔,照亮它的血管,點燃它的血液,楚格尼尼神清氣爽,它感覺它不再是自己而是大地、樹木、巖石、海水、陽光和云霞……是融入世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參與著這個世界的壯闊宏偉,生機勃勃。它與這陽光,這海天,這世界渾然一體。它篤信,哪怕往后的生命中面臨再多的苦難,它也如這世界,壯闊宏偉,一派生機。

回望來路,密林幽深,溝壑縱橫。身上的傷痛提醒了它,循著那些掛著血跡的荊棘和厲石,循著身上縱橫交錯的新傷與舊痕,那就是回路的指引。披著一身朝霞,心中似火的急迫感驅使它邁開步伐,尤其那條鉆心疼痛的斷腿,是義無反顧的堅定。

責任編輯 ? 婧 ?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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